烏 人
我爺爺死去三十多年了,然而我爺爺留給我的印象,卻始終就像昨天才離去一樣。
我爺爺很胖,脖頸后邊的肉一疙蛋擠著一疙蛋,就好像過大年時我們家做的燒豬肉一樣,給人一種肥而又膩的感覺。
我爺爺拄一根拐杖,穿一件寬寬大大的府綢白布衫,戴一副樣式很老的圓形金邊養(yǎng)目鏡,后來這養(yǎng)目鏡就成了我爺爺?shù)呐阍崞?。?jù)老輩人講,我爺爺這副養(yǎng)目鏡,如果放在現(xiàn)在,就是一千塊錢恐怕也買不到。我爺爺?shù)呐阍崞?似乎不止這一副養(yǎng)目鏡。在我模糊的記憶里,好像還有什么金鎦子、金手鐲,興許還有什么玉呀珠的。反正我似乎聽老輩人悄悄嘀咕過,我爺爺?shù)哪挂Y實點,不然會讓人盜的。
說來也怪,在我的記憶里,我爺爺似乎永遠是這個樣子——就像電影里的地主。我不知道我爺爺除了這個樣子,他還會有什么模樣。
我爺爺為人極為俠義,就像武俠小說里寫的那些俠客一樣,最好扶貧濟困。有一回奶奶問我:“志強,你說你爺爺一輩子最喜歡啥?”我猜了幾次,奶奶都笑著搖搖頭,最后才告訴我說:“討吃子。”
我爺爺最喜歡討吃子?
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就隨口告訴我這么一件事:你爺爺領回家一個瞎眼討吃子(爺爺經常給奶奶往家領討吃子)——一領回討吃子,又是給吃的,又是給衣裳,比對你奶奶還親哩。奶奶也慣了——你爺爺一進門就對奶奶說:“等會兒,把你的秋褲脫下來?!蹦棠虇?“干啥?”你爺爺就指著那個瞎眼討吃子說:“給他穿?!币郧敖o衣裳,總是揀那沒人穿的給,這回讓奶奶脫下身上穿的,奶奶還以為你爺爺逗著耍呢,沒搭理他。等過了半天,你爺爺領著那個瞎眼討吃子到飯館吃飽了飯,又到澡堂洗了澡,剃了頭,回家頭一句話就是:“哎!我讓你脫下秋褲。咋到了現(xiàn)在還沒脫?”奶奶說:“給他脫下來,我穿啥呢?”你爺爺說:“再給你買!”奶奶只好脫了。那個瞎眼討吃子說啥也要認你爺爺當爺爺,你爺爺推不過,就說:“也好!認就認吧,認了還給我孫子志強長壽呢?!?/p>
以后,那個討吃子,一到南山,還隔老遠,就扯開嗓子吆喚上你了:“志——強——,志——強——”
“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奶奶突然問我。我說:“沒印象,一點兒印象也沒有?!?/p>
奶奶說:“噢——那時你還小著呢,記不住……”
一九八三年,我做了大腦開顱手術后,幾次大難都活了過來。我想是不是我爺爺當年做的這些善事,在我身上得到了回報呢?或許是我爺爺不想讓他的長孫早早夭折,而在冥冥之中像守護神似地守護著我呢。我想,我爺爺萬萬沒有想到,他的長孫竟會出息成個作家!而且在三十年之后的今天,他的長孫會坐下來那么感情真摯地動手寫他的爺爺。
我爺爺打得好瓜。所謂打瓜,就是兩個人或者幾個人,一人挑一顆西瓜,切開來讓眾人評。誰的瓜眾人說好,誰就是贏家?;蛘呤菐讉€人對一顆西瓜發(fā)表意見,切開來看,誰的意見對誰就是贏家。凡是敢上瓜攤打瓜的,一般都不是等閑之輩。等閑之輩上不了瓜攤,上了瓜攤也只是湊個熱鬧而已。如果幾個人切開的西瓜都一樣,那就以瓤口論高下。一般公推銀為上,紅為下。何為銀?黃瓤也。我爺爺打瓜,實在是絕!他說這瓜是銀瓤,絕對紅不了;他說這瓜是紅瓤,絕對不是黃瓤的。至于西瓜熟到什么程度,我爺爺只消瞄一眼就知道,神極了!
有一次,我和二弟到南山商店玩,就見過一回。
我和二弟正在街上玩著,聽到賣西瓜攤那兒一群人里,好像是我爺爺在說話,就擠進去一看:果然是我爺爺!我爺爺正抱著一顆切開的西瓜,大聲吆喚:“誰要?兩毛……”
我和二弟就守在那兒看。心想:爺爺贏了西瓜,還能不給我倆吃一顆嗎?
我們看著,只見我爺爺每打一輪瓜,總是先讓別人在西瓜堆里挑好了,他才隨便地在瓜攤上看上幾看,然后從中揀上一顆他認為滿意的,抱起來,看也不看,就問對手:“咋的?不行再換上一顆?!睂κ知q豫再三,就又到瓜攤里挑上半天,這才抱起一顆,說:“管他輸贏呢,就這一顆了。”我爺爺說:“我這顆是銀瓤,水沙。”對手也說:“我這顆也是銀瓤,水沙。”我爺爺說:“我這顆立不住,你那顆能?”對手不信,切開一看,果然我爺爺那顆銀瓤水沙,那瓜瓤一塊兒一塊兒的,眼看著就要掉下來了;而對手那顆果然也是銀瓤水沙,所不同的只是那瓜瓤齊齊的,刀切成啥樣還是啥樣。眾人叫一聲好。我爺爺說:“誰要?我這顆,三毛!他那顆,兩毛……”
我爺爺贏了!我爺爺整整一下午就沒輸過一回!每回我爺爺贏了后,我和二弟就急切地望定了我爺爺,希望我爺爺笑嘻嘻地走過來,給我們一顆西瓜吃。但我爺爺始終連正眼也沒瞧我們一次。我和二弟好掃興……
臨完了,我爺爺這才狠狠瞪了我們一眼,抱起一顆他留下來的最好的西瓜,拄著拐杖,一搖一晃地走了。
我和二弟饞涎欲滴地守候了整整一個下午,卻白白咽了一個下午的口水,竟連個西瓜皮也沒摸著。我們只好垂頭喪氣地懶懶地往家里走去。
那一天,我頭一次覺得我們家那么遠,那么遠。我和二弟走了半天,才好容易走到半道。
那一天,天也那么討厭。太陽毒毒的,曬得人連勁兒也快沒了。這時,我和二弟突然好像聽見爺爺在吆喚我們,就不由地加快了步伐。等快到家了,我們看見爺爺果然抱著半顆西瓜,正蹲在家門口叫我們呢。當時,我們那個心情喲——別提有多高興了!等了整整一個下午,這可真的有西瓜吃了!一個下午的辛苦,我和二弟頓時都忘得無影無蹤了。
可是,誰能料到,當我和二弟高興得顛顛地跑到我爺爺跟前時,我爺爺遞給我們的,竟是半顆他早已吃完的西瓜皮!
當時,我和二弟究竟是一種什么心情,我已不大記得了。我爺爺為什么會給我們半顆西瓜皮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直到今天我動手寫這篇懷念我爺爺?shù)奈恼聲r,我才似乎依稀弄懂了我爺爺當年的心情。他大概是太恨我們沒出息了吧?!
我們家附近,原來住著一個叫王麻子的老人,單門獨院。據(jù)大人們說,王麻子家有鬼呢。所以我們平時根本就不敢到那里玩。即使有時偶爾路過那里,我們總是恨自己少了一對翅膀,不能一下飛離那個讓人害怕的地方。我們怕那個叫王麻子的人,也害怕他住著的那個地方。
有一天,我爺爺領著我到王麻子家去。我爺爺在王麻子家干了些什么,我至今都想不起來。因為自從我一走進王麻子院里,就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了,哪里還有勇氣操心他們大人干些什么?我只記得王麻子家養(yǎng)著一條好兇好兇的大黃狗。那大黃狗嘴里耷拉著一條長長的顏色鮮紅的舌頭,眼睛兇狠地瞪著我,發(fā)出一聲洪亮的叫聲:“嗚——汪!”
我嚇得緊緊抱住我爺爺?shù)耐?。若不是王麻子及時出來制止住那條大黃狗,我想我爺爺也挽救不了我被嚇死過去的危險。我糊里糊涂地緊緊跟著我爺爺進了王麻子家,又糊里糊涂地緊緊跟著我爺爺出了王麻子家。究竟過了多長時間,我才緩過勁來,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只記得我剛剛緩過神來,我就在我爺爺?shù)牟弊由霞苤?。我爺爺問?“志強,告訴爺爺,愣子好?還是靈子好?”
這個問題,對于那時的我來說,簡直就和讀天書一樣。我不僅回答不出,而且連愣子和靈子的概念也不清楚。但是,我還是非常認真地在心里問了自己幾遍:究竟是愣子好?還是靈子好?最后,我心里一亮,脫口就對我爺爺說:
“爺爺,愣子好!”
我爺爺聽了,高興得伸出手,一把把我從他的脖子上扳下來,抱住就用他那鋼刷子似的胡子在我臉上使勁地蹭起來。
“這才跟爺爺挨心呢!”我爺爺說,蹭一下,“愣子好!好!這才跟爺爺挨心呢!”蹭一下。
我爺爺說一句,就使勁蹭我一下,說一句,就使勁蹭我一下。直到把我蹭得快哭了,我爺爺才意猶未盡地停下來。
我想,我的臉那時肯定被我爺爺?shù)暮硬浼t了。但我爺爺為什么會因為我的一句回答而高興成那樣呢?直到今天我還是一點兒也沒有弄懂。
這大概是我爺爺給我的最早的記憶吧?我想我那時最多不過三四歲。因為我爺爺既然能把我架在脖子上走,我想我一定不會太大。再大了,我爺爺那么肥胖的身體,自己走路都很費勁,哪能架得動我?我想這點肯定不會有錯。
現(xiàn)在,我爺爺離開我們已三十多年了。但每當我想起這些時,我爺爺總是穿著他那件府綢白布衫,像個地主似的活靈活現(xiàn)地浮現(xiàn)在我的面前,讓我激動,讓我著迷……
我太想念我爺爺了!我想我總有一天會把我爺爺?shù)氖聦懗梢徊啃≌f,讓他流芳百世的。
不言而喻,我是非常想念我爺爺?shù)?我爺爺以他豪爽的性格和善良的心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大腦里,讓我常常想起他,想起他的所作所為,從而使我更深刻地理解了他們那整整一代人。
我爺爺絕對是個好人,但他身上不可避免地烙上了他那一代人的印跡。這些印跡,既有我們民族的,也有我們家族的。當然,也許正是這些印跡,才在我爺爺離開我們三十多年的時候,觸動我動手寫這篇文章的。
大伯和大媽新婚不久,就被組織選去學習去了。因為那時交通不便,所以大伯只能一個禮拜回家和大媽團聚一回。
又一個禮拜天,大伯回來了。大伯和我爺爺奶奶說了幾句話,就急忙溜出來,跑到廚房和正在做飯的大媽聊天去了。
這觸怒了我爺爺。我爺爺聽見隔壁廚房傳來大伯和大媽的談笑聲,就拉長了臉,怒氣沖沖地沖到廚房門口,手指鼻子罵開了大伯:“你媽的!你還像個男子漢嗎?一回來就憋不住了——你是不是舔你媳婦的×呀……”
大伯賊也似地溜出來,從此再也不敢和大媽一起聊天了……
這事直到爺爺死去三十多年了,大媽一說起來,還怪委屈的。
“志強你說,”大媽委屈得兩眼含著淚花,和我說,“這像個公公說的話嗎?”大媽停停,擦掉滾到眼角的淚水,又說,“人家別人的大人——巴不得自個兒的兒子和媳婦好呢,可你爺爺——我自嫁到你們宋家,就連一天好日子也沒過過?!?/p>
一九五五年年初,我媽和大媽幾乎同時懷了孕。我爺爺不知道。等我爺爺知道了,我媽和大媽的肚子就已經挺起來了。我爺爺自然很高興,他要有孫子了嘛!
我想,那時的我爺爺一定很自豪。一年添雙丁,這可是人丁興旺的好兆頭!甚至可以想見,我爺爺穿著他那件府綢白布衫,拄著那根根本不需要的手杖,大搖大擺地走到街上,唯恐別人不知道似的,逢人就說:“喂,你們說——那女人他媽的,肚子一大就是不順眼……”
自然,聽的人也不是傻子。所以,就有那么幾個我爺爺?shù)睦系苄殖3S幸饬枚核f:
“嗨!老宋,你看你那兩個媳婦哪個生孫子呀?”
“老大家的!”
我爺爺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好像他早已十拿九穩(wěn)了。
“你看看老二家的——×臉灰泛泛的,肯定是個丫頭×片子?!?/p>
我爹自小是顧奶媽拉扯大的,直到十八歲,礦上招工了,我爺爺才把我爹領回來。沒經過撫養(yǎng)的辛苦,不太親,這是自然的。說我媽×臉灰泛泛的,肯定養(yǎng)個×片子,這也很自然。但是,我爺爺原本不該把話說得那么肯定,也原本不該把自己說的話那么當真。
“你看看我們老大家,光旦旦的,保險是個大胖小子!你再看看老二家——×臉灰泛泛的,不是個×片子,你把我眼摳了!”
我媽要生了,爺爺還在外邊跟人這樣說。
誰知結果完全出乎我爺爺?shù)囊饬稀岎B(yǎng)下了我,是個大胖小子,據(jù)奶奶說,我竟有八斤半重!
原先撩逗我爺爺?shù)哪菐讉€老弟兄知道了,一見面便敲打我爺爺說:“喂!老宋——你看看老二家——×臉灰泛泛的,肯定是個×片子……”
我爺爺臉上有些掛不住,就說:“嘿嘿嘿,那是我看走了眼了?!?/p>
“那是養(yǎng)孩子,你以為是打瓜呢——”
“就是就是。”
“那老大家呢?”
“沒錯兒!肯定是個大胖小子!”
我爺爺似乎又來了神,就又是捋胳膊,又是拍胸脯地說:“老二家我看走了眼,老大家——肯定錯不了!我咋看她都像要養(yǎng)個小子。”
誰料,老天爺偏偏又開了我爺爺個大玩笑。一個月后,大媽生下了淑英,是個女的。
這下可把我爺爺氣壞了。我爺爺覺得大媽讓他在眾人面前丟盡了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踢開大伯家的門,沖著坐月子的大媽就罵開了:“他媽!什么東西!頭一個就給老子養(yǎng)了個×片子。我們宋家——從來就沒這一說……”
結果氣得大媽沒滿月就抱著淑英走了。臨走,扔給我爺爺一句話:“我這輩子要是養(yǎng)不下個小子,我就一輩子不登你宋家的門!”
十多年后,大媽抱著兩個小子,領著兩個女兒,回來了。
大媽回來那一天,我爺爺家簡直就像趕廟會呢。左鄰右舍,聽說我爺爺大媳婦抱著兩個小子回來了,就都趕過來向我爺爺?shù)老?。我爺爺坐在炕?左手抱著大的,右手抱著小的,早把十年前那檔子事忘了。
奶奶更是樂不可支。顛著兩只小腳,一會兒跑出,一會兒跑進;一會兒摸摸孫子,一會兒摸摸孫女兒,都不知該干啥了。
大媽坐在炕沿上,高門大嗓的和眾人說著話,真有一種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的感覺。
這樣忙亂了半天,我爺爺似乎才想起了什么,吆喚大媽道:“老大家的——”
我爺爺一連吆喚了大媽三次,大媽才回過頭,問:“您叫我?”
我爺爺說:“給你抱抱孩子,我出去割點肉,打瓶酒,咱們一家子好好慶賀慶賀?!迸R出門,又回頭對鄰居們說:“都不要走啊!今天我宋秉川是三喜臨門……”
就在我爺爺出去買酒割肉的時候,大伯的大女兒,就是那個和我同年出生的淑英,竟不知輕重地坐在了爺爺?shù)恼眍^上。大人們也沒注意。
等我爺爺手里拎著酒肉回來時,一進門就看見了坐在我爺爺枕頭上的淑英。于是我爺爺一下躥過去,揚起手,只一巴掌就把淑英從后炕扇到了炕頭上。把淑英打得半天沒哭出聲來。我爺爺還氣憤憤地直罵:“他媽的!什么東西!一個丫頭×片子。竟敢騎到你爺爺頭上了!”
說著,把手里的東西一扔,夾起那個枕頭,跑出去扔到了茅坑里。他覺得被淑英坐過的那個枕頭,一定不會給他帶來好運。
可惜一場歡聚,就這樣給攪了。
我記得我曾不止一次對人講過我爺爺。每講一次,我都覺得我有義務好好寫寫他。
我爺爺對子女們的要求是極為嚴厲的。他規(guī)定每個子女每月都必須給他十元錢生活費。一開支就得送去。不然,那就有好戲看了。
有一次,我父親不知因為啥,開支的當天沒有把錢送去,第二天,我爺爺就找上門了。
我爺爺進了我們家,一看我爹沒在,就我媽一個人,便二話沒說,上了炕,夾起我們一卷鋪蓋,跳下地,又提了我們家那把銅壺,踢開門便走。我媽傻站在地下,見我爺爺這舉止,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早嚇得哭開了。鄰居們聽見了,趕過來一看:我爺爺已經走出好遠了。鄰居們就追上去,攔住我爺爺說:“宋大爺,您這是干啥呢?”
我爺爺說:“啥也不干?!?/p>
“那您這是——”
“噢,咋了?我把他宋黨從一鞋底大,拉扯到一門扇高——他成人了,翅膀硬了,會飛了——開了支不給我錢?這也行。我把這些東西拿出去賣了,不是錢嗎?”
“那您也該等志強爹回來呀。您這樣做,志強媽能受得住?還虧您一天夸二媳婦好呢……”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好容易把我爺爺說得轉了意,臨走還給我媽留下一句話:“志強爹回來,你告訴他:今天要再不把錢送去,可別嫌我這老子做得苦(讀平聲)啊!”
打這兒,我媽最怕我爺爺?shù)轿覀兗摇4罄线h的,我媽一看見我爺爺沖我們家來了,就嚇得趕忙叫鄰居們去了。
我九歲那一年,有一天早上,我聽我爹上班走時對我媽說:“咱們黑夜包餃子吃吧?!蔽揖褪岸薜蕉淅锪恕?/p>
半后晌,我外出玩時,碰到了我爺爺,就對我爺爺說:“爺爺,我爹讓我告訴您,我們家黑夜包餃子吃,讓您去哩?!?/p>
我爺爺聽了,高興得一把把我抱起來,對人們說:“還是養(yǎng)孫子嘛!你看。吃餃子懂得叫他爺爺。”
完了,我就把這事兒忘了。
等到晚上回了家,我還沒進門,就聽見我爺爺在家里罵人呢:“你媽的,老子來了,你就攪開拿糕了(一種像糕一樣的粗面食)。”
我爹說:“我們原來就準備攪拿糕吃。”
“放你媽狗屁!你明明原來打算吃餃子呢,見你老子來了,就……”
“這可是沒影兒的事兒。您聽誰說我們吃餃子?”
“志強!”
正在這時,我沒眉架眼地撞進了門。我爺爺就指著我說:“志強,你告訴爺爺,你們家黑夜是不是吃餃子?”
我說:“就是。我早上聽我爹上班走時對我媽說的。今天黑夜咱們包餃子吃?!?/p>
我爺爺就說:“你看看你活這么大了,都不如八九歲的孩子——知道家里吃餃子叫他爺爺,看看你——老子來了,你就攪開拿糕了……”
這一天晚上,我不記得我爺爺是什么時候走的。只記得我爺爺前腳一走,后腳我爹就扳倒我臭臭地打了我一頓,說:“再叫你家里大人說個話,你給爺出去說去,打不死你個兔子才怪哩。”
這一頓打,打得我在家里不管聽到啥,再也不敢出去說了。因為,我見過我爹打兔子:提溜起兔子的后腿,用一根指頭在兔子耳朵根一砍,兔子連動彈都沒動彈,就死了。我可不愿意讓我爹當兔子似的,在耳朵根砍上那么一下。
到此為止,我想我應該返回頭來說說我爺爺是怎么帶著一家老小從鄉(xiāng)下老家來到大同煤礦的,以及后來的種種事情。
那是日本人占領華北以后的事了。
那時,我爺爺一家在村里還算是很富裕的。到底有多富裕,我不清楚。但是有一點我知道,那就是那時我爺爺家里拴著四掛馬車。四掛馬車吶,那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啊。本來一家人的小日子過得很滋潤的,可是日本人來了。從這時起,我爺爺一家的日子可就一落千丈,成了窮光蛋。
那一年,日本軍為了他們的侵華戰(zhàn)略,每占領一處地方,就到處抓差。我爺爺家里的四掛馬車自然也就成了日本人眼里的一塊兒肥肉。他們告訴我爺爺,要征用我爺爺家的那四掛馬車,為他們拉送軍用物資。我爺爺自然不愿為他們做這些賣國勾當,就連夜趕著四掛馬車逃了出來。心想憑我這四掛馬車到哪兒還掙不了一口飯吃?!誰知,在那兵荒馬亂的年頭,根本找不到活兒干,哪里還有掙飯吃的路?!沒多久,我爺爺不僅沒掙到一口飯,還把身上帶的盤纏也花光了。因為出門在外的,不僅他張嘴要吃要喝,就連他趕的那四掛馬車的牲口也全都張嘴要吃要喝,他怎么能不花光身上的錢呢?就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爺爺碰到了一位熟人。倆人見了面,彼此這么一說,那位熟人告訴我爺爺說:“我?guī)闳ヒ粋€能鬧錢的好地方,包你滿意。”我爺爺說:“那好啊!”于是便跟著那位熟人去了。誰知那位熟人把我爺爺領到了賭局,結果我爺爺很快就把那四掛馬車輸了個精光。從此我爺爺就染上了賭癮,至死也沒改掉。
沒辦法,我爺爺只好回到村里。村里人聽說我爺爺把四掛馬車全輸?shù)袅?就為我爺爺感到惋惜,說:那么一份好家業(yè),就這樣讓我爺爺毀掉了。我爺爺說:“輸了好!輸了好!輸了總比給日本拉軍火好。”
轉眼進入了冬天。那一年,雪下得好大。方圓幾十里白茫茫一片,雪深沒膝。快過年的時候,吳家窯請來了大同的名角“小電燈”。我爺爺最喜歡看戲。聽說吳家窯請來了“小電燈”,就喜不自勝地天天趕到吳家窯去看戲。
吳家窯在我們家鄉(xiāng)懷仁縣也算是個工業(yè)重鎮(zhèn)。它當時除了陶瓷業(yè),還有好幾處煤礦。自然商業(yè)也跟著火了起來。附近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們常常把到吳家窯當作如今逛北京似的。平時采買個東西啦,拉車煤啦,沒有不去吳家窯的。所以每年這個時候,吳家窯那些主事的,都要從外邊請一些戲班子給鄉(xiāng)親們唱上一段時間的大戲的。每逢這個時候,采辦年貨的人們人來人往,人頭攢動。各路商販也都云集一處,整個吳家窯一派熱鬧景象。什么賣鞭炮的、賣香燭的、賣五香花生米的、賣茴香豆腐干的、賣羊雜的、賣肘子的、賣熏燒牛肉的、賣針頭線腦的、賣藝的、算卦的、代寫家書的,應有盡有??諝饫镲h蕩著各種香味兒,響徹著各種叫賣聲。就連窯子里的窯姐們也都涂脂抹粉的,倚在門口,搔首弄姿地和來來往往的人們大聲地打著招呼:“呦!這位大哥,怎么好久不見?想死妹妹了?!薄班?小兄弟,別急著走啊,進來喝杯茶,暖暖身子……”
那一天散戲后,我爺爺從戲院出來,聽見幾個人正在為什么事爭吵不休,便走了過去。一打聽,原來是幾個人因為賭錢吵了起來。其中一人把錢全輸了。為了贏回本錢,那人便把身上最值錢的一個金鎦子押了上去。結果那人除了贏回了本錢,還有余頭。而另外那三位卻欺負那人身上沒有零錢,就把整張大票子拿出來給他。那人給人家找不回零錢,那三位便一口咬定,找不了零錢就不給!那人就說:“你們身上有零錢,為啥不給零錢?卻偏要給整的讓我找,這不是明欺負人嗎?”那三位說:“我們就是明欺負你了,你想怎么著?”那人便說:“不給錢就別想走?!闭f著,眼看就要動手了,我爺爺就對那人說:“老弟,別著急,我來給你往開破?!闭f著就從衣兜里掏出一把零錢……
于是,一場紛爭便被我爺爺化解了。可是,我爺爺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無意中的舉動,卻改變了我爺爺?shù)暮蟀肷\。
我爺爺給破完錢后,看他們不吵了,便沒事人似的抬腳走上了回家的路。那三位則悄悄跟在我爺爺?shù)谋澈?我爺爺卻一點也沒注意到。走到沒人煙的地方,那三位突然從后面趕上來,堵住我爺爺?shù)娜ヂ?說:“放著陽關道你不走,卻偏偏要走這獨木橋。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壞了爺們的好事!”我爺爺一看這陣勢,知道遇上茬兒了,就問:“你們想干啥?”那三位說:“干啥?爺們想給你放放血,好教你知道知道怎么做人?!蔽覡敔攺男W過幾下拳腳,一般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當時在京包線名噪一時的拳師周師子就是我爺爺?shù)耐T師兄弟。于是我爺爺就笑呵呵地對那三位說:“我還真不知道怎么做人呢,正好請教三位了?!闭f著,搶先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幾拳就把那三位打趴下了。我爺爺拍拍身上的土,笑著對那三位說:“怎么樣?還要不要再來幾下?”那三位哪還敢吭氣,忙爬起來,一溜煙跑了。
過了幾天,我爺爺早把這事丟在了腦后,依然天天風雪無阻地到吳家窯去看“小電燈”的戲。這一天散了戲,我爺爺剛剛走到一處人煙稀少的地方,就從旁邊突然冒出三個荷槍實彈的人來。他們把我爺爺團團圍在中間,冷笑著說:“小子,還認識爺爺們不?”我爺爺打眼一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原來不是別人,正是那天被我爺爺打趴下的那三個賭徒。想不到這三個家伙還是軍人呢。只見他們都穿著土布制服,有一個腰里還插著一顆手榴彈。我爺爺想:這下可壞了,看來今天是兇多吉少。那三位就過來搜我爺爺?shù)纳?。把他身上帶的錢一個子兒不落地全搜了去,然后便押著我爺爺往西山上走去。
“你爺爺可賊呢!”我奶奶對我這樣說。你爺爺想跑,可看見他們身上都帶著槍,腰上還別著手榴彈,就不敢跑了。你爺爺怕他一跑,讓人家一扔手榴彈,甭說活了,恐怕連尸首也讓炸得找不見了。你爺爺就乖乖地跟著人家走??纯醋叩揭粋€人多的地方,你爺爺就耍開賴了。你爺爺說什么也不走了。說是乏了,走不動了。那三個人說:你不是挺厲害嗎!?那天你一個人三拳兩腳就把爺們三個打趴下了。今天怎么能走不動呢?走!你爺爺說:我真的走不動了。我被你們手上的家伙嚇著了,腿軟得邁不動步了。這樣一磨蹭,人們就越聚越多。這時,有認識你爺爺?shù)?就出面給你爺爺說情。那三個人一看,知道人是帶不走了。就和你爺爺說:想讓爺爺們放你,好!先拿十塊大洋來。那位熟人就和認識的人給你爺爺湊了十塊大洋,交給了他們。他們見你爺爺身上穿的那件虎皮大衣挺好,就把那件大衣也剝了下來。完了又對你爺爺說:十天后,再給爺爺們送五十塊大洋來,要不然,爺爺們就血洗你們全家!
哪知從那以后,你爺爺就沒影兒了,一連十多天沒回家。奶奶急的呀,托人四處打聽,這才知道你爺爺讓西山上的兵帶走了。說是有人親眼看見了,恐怕是讓人家寄了黑槽了。于是村里的親人們便拿著鐵鍬,扛著鋤頭,以及各種家什,撒開人馬到雪厚的地方往出刨你爺爺。哪兒有啊!你爺爺好像從這個世上跑沒了。連個鬼影也沒有。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鬼。就在奶奶對你爺爺活著回來不抱一點兒希望的時候,你爺爺回來了。
“那天,奶奶正坐在炕上發(fā)愁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呀,”我奶奶對我說,“你大爺對奶奶說:媽,我大大(爸爸的俗稱,讀平聲)回來了。奶奶說:瞎說。你大爺說:就是。我聽見我大大的腳步聲了。說話間,你爺爺真的回來了。你猜你爺爺回來后和奶奶說的第一句話是啥?”我奶奶這樣問我。我說:“我不知道?!蔽夷棠陶f:“你爺爺進門后的第一句話就是:忻州窯的好寶攤子。你要是跟我去忻州窯,有我吃的,就餓不著你!你要是不想跟我去忻州窯,那咱們現(xiàn)在就蹬蛋?!?/p>
于是,我爺爺就帶著奶奶一家老小,從鄉(xiāng)下來到了忻州窯。
在忻州窯安頓下來后,已經是初春天氣了。我爺爺不放心鄉(xiāng)下的親人,心想回村里把他的哥哥弟弟們也都帶到忻州窯來。兄弟們以后也好有個照應。拿定主意后,我爺爺就選定了日子,準備回一趟家鄉(xiāng)。這一天,我爺爺起了個大早,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途,心想七八十里地,再遲天黑了也趕回去了。可不知路上出了什么事,我爺爺當天竟然沒有回到村里。直到第二天凌晨,我爺爺才走到了離村子不遠的地方。到了這個地方,我爺爺實在累得不行了,便躺在地頭的一道土圪楞下,放倒頭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有趕早到吳家窯拉煤的馬車走到這里,看見有兩頭狼,一頭朝前,一頭朝后,一邊揚起脖子朝天“嗷嗷”地嚎著,一邊使勁用后腿刨著土,往土圪楞下邊揚著。這人心想:那里一定有事了,不然那兩頭狼是不會這樣的。于是,他便停下來,想:再等等,等一會兒有人過來,一塊兒過去看看。果然,沒一會兒,就見有兩掛結伴而行的馬車“呱嗒呱嗒”地走了過來。這人便攔住他們指著那兩頭狼如此這般一說。他們就抄起家伙朝那兩頭狼走去。那兩頭狼一見有人走了過來,便面露兇相,齜牙咧嘴地嚎得更兇了。這三個人仗著人多勢眾,繼續(xù)一步一步往前走。那兩頭狼這才無可奈何地又朝天長嚎了幾聲,不慌不忙地掉過頭,悻悻地離開了那里。這時,他們才聽見一個人打的呼嚕聲從那里很響地傳了過來。他們說:“這是誰?打這么大的呼嚕聲。兩頭狼那么折騰,也沒把他弄醒。”等他們走到跟前一看,只見那人仰面躺在那里,嘴張得大大的,還在打著呼嚕。他的臉上身上已經被狼揚起的土蓋了個嚴嚴實實。他們就笑著把他搖醒過來。他們說:“虧你還能睡著。剛才有兩頭狼一直在這里虎著你——又是嚎,又是往你身上揚土。要不是我們三個看見,過來把狼趕跑,你不喂了狼才怪呢?!蹦侨酥钢粋€他認識的人,笑著說:“二狗蛋,別逗了。要是真的像你們說的那樣,我咋不知道呢?!蹦莻€叫二狗蛋的人就是最先發(fā)現(xiàn)狼的那個人。這時聽見那人叫他名字呢,便好奇地問:“你是誰?聽聲音好像是宋秉川?”那人便說:“不是我是誰?難道還有第二個宋秉川嗎?”二狗蛋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說:“真有你的,宋秉川。是真是假,你先看看你身上臉上的土,再上來看看這里被狼刨過的地方,你就不會再說我們是逗你了。”那人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臉上身上果然全都是土。于是他把臉上的土擦了擦,拍打掉渾身上下的土,上來一看他們指著的地方,果然那里已被兩頭狼刨下了很深的一片。直到這時,那人才信了。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凌晨時躺在土圪楞下睡覺的我爺爺。
我爺爺再次回到忻州窯時,家里的人口一下就多了起來。于是,我爺爺就琢磨著該找個營生干干了。不然,這么一大家子人吃什么?喝什么?正好日本人招礦警。我爺爺不明白礦警是干什么的,找人一打聽,原來是給日本人站崗放哨。心想:這營生好!不用受重苦,一個月就能掙一塊大洋。
我爺爺很順利地當上了礦警。因為我爺爺會幾下拳腳,日本人很欣賞。以為有這么個人肯給他們當?shù)V警,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了。以后再有人來偷炭,有我爺爺一個人就能頂擋住。日本人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個他們非常欣賞的礦警,卻讓他們遭受了不小的損失。原來,我爺爺明地里是給日本人站崗放哨,其實是給附近的老百姓們站崗放哨。因為老百姓們發(fā)現(xiàn),一到我爺爺站崗放哨的時候,正是他們偷炭最保險的時候。別看我爺爺平時站崗放哨時,咋呼得最兇,不是大聲喊著罵人:“站住!日你媽媽的,我看你往哪兒跑。老子逮住你,非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本褪?“哎!說你呢——你別藏,藏了我也能看見你!”后來,附近的老百姓們都知道了礦警隊里有個叫宋秉川的,專門給老百姓們放哨。所以,一到我爺爺站崗的時候,老百姓們就蜂擁而來。這些,日本人一直蒙在鼓里,一點都不知道,還以為我爺爺是大大的良民,就提拔我爺爺當了礦警隊的代理排長。這時,大同煤礦流行開了急性傳染病。日本人叫“稀屎癆”,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流行性急性腸道傳染病,也就是流行性痢疾。“萬人坑”便是這一疾病的直接后果。
后來,我爺爺?shù)倪@點事情,被一個礦警頭目知道了,便到日本人那里告發(fā)了我爺爺。
這個礦警頭目吃慣了礦警們孝敬他的好處。凡是剛當上礦警的人都得到他那里給他送些東西,不然,干不了幾天,便被他借故讓日本人辭退了。我爺爺從當上礦警那一天起,就一直沒有孝敬過他。他便懷恨在心,總想找我爺爺?shù)牟鐑?。但他又沒有辦法。因為日本人很信任我爺爺,他輕易不敢到日本人那里告發(fā)我爺爺。他怕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把自己弄進去?,F(xiàn)在他見日本人又把我爺爺提拔成了代理排長,心里更不是滋味。于是他格外留心我爺爺?shù)囊慌e一動。最后,他終于不知從哪兒打聽到了我爺爺?shù)倪@些事,便高興地告到了日本人那里。日本人起先不信,但架不住這狗日的賭咒發(fā)誓,又說得有鼻子有眼,便派了人秘密對我爺爺做了一些觀察。這一觀察不要緊,原來我爺爺耍的那點小手段,全讓日本人知道了。日本人氣得暴跳如雷:“八格牙路!良心的,大大地壞了!”恨不得立刻把我爺爺抓去宰了!便派了兩個日本人去抓我爺爺。沒想到這兩個日本人根本不是我爺爺?shù)膶κ?。我爺爺一頓拳腳把那兩個日本人打翻在地,連家也沒回,拔腳跑到了大同,過起了隱居的日子。
就因為我爺爺?shù)倪@段經歷,文化大革命初期,有人突然給我爹和我三爹貼出了好些大字報,上寫:“揪出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礦警羔子宋黨!”“打倒混入革命隊伍中的礦警羔子宋蜀!”一時間,我爹和我三爹嚇得連門也不敢出了。
就在這緊要關頭,來了一位異鄉(xiāng)的陌生人。
這位陌生人來到忻州窯碰到的第一個人,恰巧和我爺爺是老朋友。這位陌生人問道:“老同志,我想和您打聽一個人,不知您知道不?”我爺爺?shù)睦吓笥颜f:“你想打聽誰?先說出來。”陌生人說:“宋秉川?!蔽覡敔?shù)睦吓笥颜f:“宋秉川——咳!我們是最好的老朋友。你打聽他干啥?”陌生人說:“您認識?那您快告訴我!”我爺爺?shù)睦吓笥颜f:“宋秉川早死了,你找他干啥?”話音還沒落地,那位陌生人就放聲大哭起來。我爺爺?shù)睦吓笥哑婀值乜粗?問:“你是宋秉川的什么人?”陌生人連哭帶說地告訴我爺爺?shù)睦吓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蔽覡敔?shù)睦吓笥颜f:“宋秉川的老伴還在。他二兒子和三兒子也在?!蹦吧司图鼻械貞┣笪覡敔?shù)睦吓笥?“您快領我去!”我爺爺?shù)睦吓笥寻涯吧祟I到了我奶奶那里。陌生人見了我奶奶,二話沒說,放倒頭就給我奶奶連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哭著向眾人述說了一段根本沒人知道的塵封往事:
那是日本人占領大同煤礦時的事了。那時,陌生人才剛剛二十出頭,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家鄉(xiāng)發(fā)了洪水,父母親人都死了。他僥幸逃脫了險境,一路流浪,來到大同,在忻州窯給日本人當了勞工。本想討口飯吃,不想遇到了流行性疾病。那時,死的人好多。一開始,日本人還想控制疫情,但越來越嚴重的疫情,讓日本人徹底絕望了。他們就把好多還沒死的勞工拖出去活活扔到了“萬人坑”。陌生人雖然年輕,但也沒有逃脫疾病的魔爪。他一連躺了幾天,也沒有一點好轉。一天,來了兩個人把他抬上了一副擔架。他知道自己沒有生還的可能了。因為幾乎每天都有人被這樣抬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那一天,我爺爺正好在值勤,發(fā)現(xiàn)兩個人正抬著一個人往“萬人坑”走,我爺爺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這人還活著,揚起手扇了這兩個人一人兩巴掌:“媽的!這人還活著——誰讓你們抬的?”那兩個人說:“是日本人讓抬的?!蔽覡敔斁土R道:“日你媽的,日本人讓你們死你們也死去?!給老子抬回去!”晚上,我爺爺?shù)焦づ锢镎业竭@個人,把他弄出來,藏到一個比較保險的地方,幫他治好了病。然后,給了他兩塊兒大洋,說:“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趕快逃吧。不然,你的小命就保不住了?!闭l知,這人出去后,參加了地下黨,成為了一名革命戰(zhàn)士。他就是這位陌生人。
現(xiàn)在,這位陌生人是進駐大同市“四清”工作組副組長。
由于這位陌生人的出現(xiàn),我爹和我三爹才躲過了眼面前這一劫難。
我爺爺一生不喝酒,不抽煙,只有兩樣嗜好:一是賭錢;二是吃肉。尤其是豬肉,我爺爺認為豬肉越肥越好!吃起來,香!過癮!我一九八七年初發(fā)表在《北京文學》青年作者改稿班專號上的《故里雜記》,其中的《豬頭》就取材于我爺爺?shù)囊患∈?。好在文字不長,現(xiàn)摘錄如下:
宋秉川膝下有三兒一女。老大、老二和閨女,他都覺得就那么回事。唯獨老三,他常常掛在嘴邊說:“我們三孥,我們三孥?!庇H得不得了。
那年有一天快黑的時候,他到了三孥家。一進家門,聞到一股肉香,忙止了步,探頭往屋里悄悄一瞧,聽得從灶上傳來一陣咕嘟咕嘟的煮東西聲,便對自己說:好!豬頭。再細一瞅炕上:只見三孥和媳婦盤腿兒坐在炕上,正興頭很高地拉著話,便在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躡手躡腳退了出來,轉到一位鄰居家拉家常去了。
等估摸著豬頭煮好了,他告辭出來,一進三孥家,正好三孥剛剛把豬頭從鍋里撈出來。
三孥小倆口一見老子來了,忙說:
“呀!爹來了,快上炕。”
“爹真好福氣!隔那么遠,咋聞著我們家煮豬頭了?嘖嘖……”
他上了炕,端坐正中。三孥和媳婦忙不迭地又是取碗遞筷子,又是取醋拿辣椒。等一切齊備了,他這才看那豬頭?!班?好大的豬頭啊!”他心里說,便動手將豬的左腮從那上邊撕下來,在那醋碗里蘸了蘸,說:“三孥家,你也上來吃吧?!?/p>
三孥家說:“您先吃吧,我等完了再說。”
他就吃,覺得那肉好香,又煮得再好不過,便稀里呼嚕地吃得滿屋子都是吧嘰聲。吃完了左腮,他便動手又將右腮撕了下來,這時,他就抬頭又對三孥說:“三孥,你不吃?要吃,和你媳婦上來一起吃吧。”
三孥和媳婦又忙道:“您先吃吧,我們等完了再說?!?/p>
“就是。您先吃哇,我們等完了再吃?!?/p>
他就埋頭又吃。吃得出了汗,便索性把衣襟敞了開來。等把右腮又吃完后,一顆七斤重的豬頭已剩下不多了。他便擦了擦頭上的汗,吧嘰吧嘰地又咂吧了幾下嘴,抹抹胡子,這才又道:“三孥家,和三孥一起來吃吧?!?/p>
三孥家說:“您先吃吧,我們等完了再說?!?/p>
三孥也說:“就是,您先吃哇,我們等完了再吃。”
他就跳下地,系住衣襟,端起豬頭盆子說:
“你們不吃?你們不吃,我給你媽端回去。”
說著,果真端著走了。三孥小倆口一下呆住了。
喲嗨!他還果真端著走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