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武
歲次己丑四月十九日,陽光明麗。正午時分,隨著三聲大爆竹的巨響,父親在他的遠(yuǎn)親近鄰的簇?fù)硐?,浩浩蕩蕩向朝霞山故土進(jìn)發(fā)。是的,他該回去了,回到那塊沒有憂愁,沒有病痛,只有流水花香的故土。父親一生熱愛自然,愛清風(fēng)朗月,愛麗日碧空,愛奇花怪石,愛流水清音……如今,他終于回到了它的懷抱中,真為父親高興。
送行的親鄰在古河堤上停止了他們的腳步,一陣裂心撕肺的痛哭之后,他們便拖著疲憊的身影漸漸離去,我與弟則要一直陪父親到他的故土。明麗陽光照射下的古河道,清流潺潺,綠樹濃蔭,周圍是剛刈下的大片的大麥,許多頂日勞作的農(nóng)人顯得無精打采。
朝霞寺的北面有一塊半平半凹的青草地,草地上植滿了蒼松,這是父親生前親自給自己選定的安樂地。它西邊是塔山,全由桃花石構(gòu)成,巍峨雄厚。塔山上原本是有塔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不知什么原因,塔身已毀,只剩下頹禿的塔基和滿地的碎磚亂瓦。塔山腳下,一股清流自南向北流去。兩邊的山包圍著草地,前面有一脈微微起伏的石山,父親說,那是他庭院的屏風(fēng)。屏風(fēng)前面便是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鶴川。正東方是高峻險拔的石■山。東南方一帶的山勢較低,但能清晰地看出是連綿起伏的三層山巒。山巒之間,正是五龍河與東山河流去的地方。
我們在這里一直等到下午七時,八仙們便才按照家鄉(xiāng)的習(xí)俗安頓好父親。當(dāng)時,蒼龍忽上塔山,時雨飄下,青草噙淚,蒼松悲泣?;蛟S,那是歡樂的淚,它們盼回了久去的游子。當(dāng)我們在黃昏時離去之后,草地與山岡又恢復(fù)了往時的寧靜。
回去的路上,我總在想與父親相關(guān)的一些人和一些事。在近二十年的時光里,我與父親總是離多聚少,總覺得自己還小,父親還年輕,共敘天倫的日子還會很長很長,可誰想到,流水匆匆,父親的臉上在我不經(jīng)意之時已是銀須飄飄,他的膝下早已添得一群重孫。我年幼的侄子,還未上學(xué),大凡年頭節(jié)下,總會領(lǐng)著一伙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侄兒男女,在園子邊摘草捉蟲,然后,又在院子里用那些新鮮草葉學(xué)做飯;或者,你躲我找,忙得不亦樂乎,寧靜的小院頓時沸騰起來。父親這時總會拄杖立在一旁,面帶微笑,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我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小院很小,約有六十平米,卻是父親的藝術(shù)作品,它完美地體現(xiàn)了父親的審美精神。他在L型的小院里植上了金桂、葉子花、石榴、李子與梅花,又煞費(fèi)心思地為我們兄弟姐妹用桂本嫁接了桂花,每家一株。這里面或許有他的某種寄托。值得一提的是,院子里還有六七盆大盆景,有鐵骨錚錚的木瓜樁,有蒼勁蔥翠的地盤香,有古拙盤曲的石榴樁,還有一些從山上挖回的不知名的老疙瘩,那上面長滿了翠綠的小枝。地盤香是父親在九臺山上挖的,石榴樁是從一個親戚家要的,這二株已經(jīng)栽培了三十多年,時間越長,越覺得它們年輕。父親栽培盆景,很少故意去扭曲它們,他的意思是讓樹木自由生長。四月,掛滿翠果的木瓜與李子,映襯著照眼明的石榴和開得熱鬧異常的紫紅的葉子花,把整個小院裝點(diǎn)得活力四射,父親卻在這個季節(jié)丟下它們獨(dú)自走了。
父親回去了,于是,我在破碎的記憶中,從新去拼湊他的形象。
在父親離世前幾天,我還特意回老家探望了他。父親已經(jīng)兩日沒吃東西了,見我回來,精神突然大好,并要我給他捏了一個飯團(tuán),他斜倚在床邊,用手肘撐在床沿,很快就吃好,而且還用吸管喝了一點(diǎn)排骨湯。父親臉色紅潤,目光炯炯,在飄飄長須的映襯下,有一種獨(dú)有的仙風(fēng)道骨。但是,我知道,父親的體內(nèi),劇痛依然。他又讓我給他點(diǎn)了一支煙,那是我特意為他找的蘇煙,他盡力吸了兩口,就讓我給滅了??磥?,他真是吸不動了。他喘了幾口氣,母親急忙給他輕輕捶了捶背。不久,他與我說,現(xiàn)在,妻賢子孝,兒孫滿堂,他很是滿足了。他還說,雖知大限已近,但有什么問題呢,回歸自然,那也是快樂逍遙。父親自染疾以來,一直是這樣的心態(tài),在能下床的日子里,他常于屋前的田野里走走,也常于小院的花間駐足玩賞,四季的交替并沒有讓他稍減興致,那怡然之情,令人欣慰,卻更令人酸楚。
聽母親說,父親這些年,栽花種竹之外,常常在南窗下教孫子讀書。春天來臨,他就讓背“池塘生春草,園柳變禽鳴”;秋天來臨,他就讓背“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恰?。其實(shí),在我和弟弟小的時候,父親也是這么教的。父親總說,中國人的精神寄托大多在古詩里。不惑之年的我,于此,頗有感悟。還聽母親說,他參加了村里的洞經(jīng)會,是負(fù)責(zé)拉二胡的。父親的二胡拉得很好,每次回家,他總會拉上一通。尤其在有明月的夜里,父親就會在小院樹陰下,用粗糙而又靈巧的手指撥動胡弦,讓悠揚(yáng)的樂聲飄蕩在靜靜的村莊上空,整個小村或許都沉浸在這種安詳快樂中。可以說,我是聽父親的二胡長大的。唉,年邁的父親,真是過日子的高手。
當(dāng)我記事開始,父親已是我今天的年齡了,那該是人生最具活力的時候。每天天色剛明,他就起床給我燒做點(diǎn)心,當(dāng)然,大多時候是飯團(tuán)。早點(diǎn)后,我上學(xué)堂,父親下田。我沒有寫不完的作業(yè),父親卻有忙不完的農(nóng)業(yè)。放晚學(xué)后,如果碰上父親從田間歸來,他就會找出那本至今我還珍藏著的早已破損不堪的《趙子昂字帖》,用他從村南的小河里撿來的紅石,在家傳的古硯里研出一些橘紅的汁,然后用這些汁為我仿寫幾頁。接著,我就會胡亂弄上一通,搞得滿手滿臉都是紅色,惹得父親哈哈大笑,然后,他就會說,不怕,明天再來。于是,我就可以到河堤或田疇間找我的小伴,去找童年的快樂。漸漸地,我的字寫好了,不但寫好了,而且還在縣文化館展出了。
隨著我年齡的增加,父親對我的要求也在增加。記得在我十歲那年,一個寒冷的冬天的清晨,——說是清晨,其實(shí)離天亮還早著呢,父親就把我從夢中叫醒,說是他和母親要領(lǐng)我去砍柴。在我還未完全清醒的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上路了。大約翻過了三座大山,太陽才把它的光輝照到我的身上。估計(jì)走了十五里崎嶇不平的山路,終于到了目的地。后來我才明白,走這么遠(yuǎn),是去砍栗柴,近山的都是松林,大家都愛護(hù)它。我當(dāng)然是砍不了,父親的目的很明確,他是讓我體驗(yàn)生活的。我曬了大半天的暖陽,父母的柴也砍得差不多了,父親還特意砍了四根四季豆桿,準(zhǔn)備讓我扛回家。我信心百倍,將它往肩上一甩,健步而回。不想,沒過多久,肩酸腿軟,父親也見了我的慘狀,建議我丟掉一根,我很快照辦了。又大約走了二里路,我的情狀更慘,父親再次建議扔掉一根,我真是巴之不得。大概離家還有五里路,我不得不改扛為拖,并自作主張又丟了一根。這時,父親終于下了最后通牒:爬著回去也不能扔下最后一根。從這次砍柴的經(jīng)歷中,我深切地體會到了樵夫的艱辛,也就更努力讀書了。
到我上初中時,身體更加健壯,參與的農(nóng)活也更多了,其中最辛苦的是挖干田。挖田的季節(jié)都在農(nóng)歷的四月以后,遇到的天氣不是突然降臨的雷雨,就是毒辣的大太陽。每當(dāng)日落西山,別人都收工回家,去享受可口的晚餐時,父親就會要求我繼續(xù)干上一個小時。父親也率先垂范,十分努力地艱難地挖著。晚來的風(fēng)帶著絲絲的涼意,吹在身上愜意無比,但它又怎么能吹走我的苦痛呢!父親對我如此用心良苦,大約是來自“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的理念吧。當(dāng)我后來考起州上的學(xué)校外出讀書以后,父親又用同一的方法磨礪弟弟。他真的是辛苦啊。
父親的青壯年大多就是如此年復(fù)一年的勤苦,那么,父親的童年怎么樣呢,我從來沒有問過,也無法去想象。他的童年時代,正值抗戰(zhàn)時期,但戰(zhàn)火沒有燃燒到我的故鄉(xiāng)。我想,父親一定擁有一個屬于他的幸??鞓返耐?。或許,在古河堤上站立著一個英姿颯爽的少年,他就是我的父親!
在仲夏夜的涼風(fēng)的吹拂下,我寫完了那段破碎的記憶,而父親也正漸漸離我遠(yuǎ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