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 瓢
順著照進客廳的太陽望過去,一個男人懶散地斜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手里拿著一支煙。一個穿著一套松軟花睡衣的女人,在客廳和陽臺間走來走去。她一會兒走到陽臺上晾衣服,一會兒拿著大大小小的鞋子去陽臺上曬,一會兒又開始在男人和電視機中間擦地。擦地顯然影響了男人看電視,那個男人只得在沙發(fā)上左搖右擺,眼睛還一直盯著電視里正在播出的一場拳擊賽。電視里兩個塔一樣的黑人戴著黑色的拳擊手套對打。那個男人也許是晃得有點煩了,他想著要是有一只黑拳從電視機里突然伸出來,打在女人正翹起擦地的屁股上那就有味了。這時男人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顯然是被自己剛才那一瞬間想象出來的場景逗笑了。接下來他繼續(xù)猜想女人會有什么反應(yīng),她肯定會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一臉茫然和驚訝。
“哪個打我?”
“不是我?!?/p>
“不是你是哪個?這屋里又沒別人。”
“我們中間隔著茶幾,我的手有那么長嗎?”
想到這,男人笑出了聲。
女人瞟了他一下:“發(fā)么子神經(jīng)?一個人傻笑。”
男人笑得更歡了,笑得手都去擦眼睛了。
女人說:“么子事讓你這樣好笑?還笑得眼淚都出來了?!?/p>
男人肯定不能講出來為什么笑,越不能講他就覺得越好笑。他笑得更歡了,“哈,哈,哈……”他干脆躺到了沙發(fā)上,雙手捂著肚子笑。女人這下真的有些莫名其妙了,懶得理他,繼續(xù)擦地說:“你笑個夠吧。我也好久沒聽過你這樣開心地大笑了?!?/p>
聽到這話,男人騰地一下坐了起來。是呀,我上次這樣大笑是什么時候呢?我有多久沒有這樣大笑過了呢?他轉(zhuǎn)念一想,別說是自己沒有這樣大笑過了,好久都沒聽到別人這樣大聲地笑了。
手機響了。他拿起看一眼號碼,不熟,又放下了。
這個男人就是我。女人是我堂客。孩子呢,星期天去爺爺家了,只有我倆在家。
電話又響了。我看到了一個久違的名字:佑爹。
“哦是不接電話啰?曉得我是哪個不啰?兵弟哩。把我忘記了吧?我已經(jīng)回來了。哈哈…一你等一下。我要佑爹和你講?!?/p>
佑爹其實和我一年出生的,只是因為長相顯老,再加上臉上有一些陰麻子,我們幾個從小就這樣叫他。
“衛(wèi)哥,兵弟從美國回來了。今天晚上都到他開的飯店里吃飯。其余的幾個都通知了,都會來。你是最后—個通知的。你一定要來啊。”
突然接到這樣的電話,我有點不知所措。兵弟去美國好多年了?我有多久沒聽到佑爹的聲音了?他剛講的其余的幾個人是哪幾個?
“兵弟他什么時候回的?”
“回來兩三個月了。他要我先莫告訴你們?,F(xiàn)在他住的房子搞好了,飯店也搞好了。才讓我告訴你們幾個,今天他請我們幾個一起長大的弟兄聚一下。沒別的事。”
我還是沒回過神來,思想一下子沒法集中。
我說:“還有哪幾個人?”
“就是我們街上的那幾個。我、你、湯司令、正寶、鐵皮子。沒有別個了?!?/p>
都是小名。湯司令是因為他長得像《地道戰(zhàn)》中的那個湯司令,自從那部電影上映后,我們就這樣叫他了。鐵皮子家是開冷作店的,專門修理鋁水桶鐵水桶,做壁爐的煙筒等鐵制品。他父親整天敲敲打打,屋子里一天到晚是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穆曇?。鐵皮子也學(xué)會了這門手藝,只可惜現(xiàn)在都用塑料提桶了,自來水都進屋了,沒人再用水桶挑水喝,他轉(zhuǎn)行開了的士。正寶呢,是個律師,也是我們這一幫人中長得最好的,小時候家里管得嚴,膽子小,但成績好,他父母都是干部。佑爹呢,是個打死都不讀書的,膽子大,鬼點子多,什么事都敢搞,而且沖在最前面。我們最佩服的就是他挨打從不哭,拖把棍子、掃把棍子打斷了他都不哭,他和兵弟的關(guān)系最好。他和湯司令現(xiàn)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倆都沒正式工作。兵弟呢,出國前是混得最好的,做什么機械進出口生意,后來聽說好像是被別人騙了貨款,怕惹官司才去了美國。
“你今天沒事吧?一定要來。他們幾個講好了都會來。兵弟去美國八年了。他蠻想見見你們?!?/p>
我們這幾個年齡都差不多大,只有一兩歲的差距。在一條街上長大,一起上學(xué),一起玩,一起調(diào)皮,一起挨打?,F(xiàn)在長大了,就像一棵長大的樹,枝葉間離得越來越遠,收不攏了。
“兵弟的飯店就開在原來鐵皮子那個老屋的隔壁,叫喜歸飯店。你一來就曉得了?!?/p>
肯定得去。我當(dāng)即就決定了。兵弟出去八年,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了?這幾年在美國過得怎樣?別的幾個這些年總還會碰見幾次,而兵弟卻是整整八年沒見了。他肯定在美國發(fā)財了,回來又買房子又開飯鋪的。再說不出去待在家里也沒味。和堂客兩個人吃完飯后,就拿著遙控器摁來摁去的,沒意思。
飯店蠻氣派,嶄新的。他們幾個都先到了。
我一推門就高喊了一聲:“兵弟哎?!眰z人就擁抱在一起。
兵弟老了,臉上的皺紋笑起來后顯得多,但神態(tài)依舊,笑聲依舊。他穿一件格子襯衣、一條牛仔褲。
我一個個和他們打招呼,遞煙。
佑爹掏出打火機問我:“衛(wèi)哥,好不啰?生意好不啰?”
“還不是混飯吃。佑爹。你在搞么子路啰?崽伢子好不啰?”
鐵皮子用手做出八字說:“佑爹開了一間麻將館。有八臺自動麻將機,是我們這條街上最大的麻將館,生意蠻好哩。”
佑爹笑著說:“老子那個崽,跟老子一樣的,打死都讀不進書,成績差得要死?!?/p>
我看佑爹的氣色也確實蠻好的。
“湯司令,在搞么子啰?你堂客好不啰?”
鐵皮子站起來用兩只手比畫說:“湯司令現(xiàn)在不得了。帶領(lǐng)一幫堂客們炒股。那幫堂客們好相信他的,他喊買就買,喊拋就拋。賺了錢還分紅給他,還請他喝酒跳舞,還跳到床上去了。湯司令現(xiàn)在好瀟灑哩,每天后面跟一串的堂客們。他自己的堂客現(xiàn)在都吵著要和他離婚哩?!?/p>
我說:“哪天也帶我們?nèi)ヌ?,介紹幾個堂客們給弟兄噻?!?/p>
湯司令笑著說:“你莫聽鐵皮子亂講。老子堂客根本沒鬧離婚?!?/p>
我在正寶的旁邊坐下。他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說:“衛(wèi)哥,好久不見了。建材生意好做嗎?”
我說:“不好做,沒錢賺。還是你正哥好,不要本錢,場場官司都是收現(xiàn)金。不像我,要到處去收賬,講好話,像個叫花子一樣。”
這時我才注意到兵弟的堂客在招呼上菜。我趕忙打招呼:“哎喲,到底是從美國回來的,不一樣了啊,幾年不見越來越漂亮呀?!北艿奶每徒刑屏?,我們叫她玲妹砣。以前是個老師,兵弟出去五年后把她也弄過去了。這次夫妻倆一起回來了。她笑容滿面地說:“你們這幫人,我曉得,沒什么好話講。快吃,快吃?!碑?dāng)年兵弟追她追得好苦。她家里嫌兵弟沒文憑。兵弟對她采取死纏爛打的政策:經(jīng)得餓,經(jīng)得坐,霸得蠻,耐得煩。玲妹砣和她家里人是拿兵弟沒辦法才同意他倆結(jié)婚的。
第一杯酒兵弟端起就干了。我們幾個互相碰了一下也跟著干了。大家開始喝酒吃菜聊天,氣氛很好,畢竟好久沒聚在一起了,說話也隨便。都是講我們小時候的頑皮事,你宣我的丑事,我抖你的笑話。大家好開心,笑聲一片。但我發(fā)現(xiàn)兵弟自己一杯一杯地喝,不太吃菜,只夾他面前的那盤花生米。也不大說話,只是笑瞇
瞇地看著我們吃,一副悠閑心安理得的樣子。我們輪著敬他,他也是來者不拒,端起就干。雖然喝的是啤酒,我估計一會兒他也是三五瓶下肚了,而且臉上看不出喝酒后的表情。他以前不喝酒的,現(xiàn)在這么能喝了?在美國鍛煉出來的?
我估計兩箱啤酒是喝完了,大家似乎都沒盡興。正寶滿臉笑容地說:“晚上我請你們?nèi)コ?。兵弟你要看店子不?”
湯司令、鐵皮子、佑爹三人連聲附和。兵弟說:“晚上沒事。我請你們?nèi)コ??!?/p>
我說:“鐵皮子,你今晚不跑車了?”
“休息一天。交給副班司機去跑。今晚上難得痛痛快快地玩一回?!?/p>
正寶說:“那快點吃。我們?nèi)タɡ?K再接著喝,喊幾個小姐陪著喝,有味些。”
我知道他們?nèi)齻€附和的肯定很想去。他們平時也就是在一些便宜的地方吼幾下。高檔的有小姐陪的地方他們是不會去消費的。
三人連聲催走,只問正寶去哪一家。正寶說:“你們?nèi)齻€色鬼。我會安排好的。放心啰?!?/p>
三人同時指向正寶說:“未必你正律師就不好色?!不喜歡漂亮妹子?!莫在我們跟前裝正經(jīng)啰?!?/p>
出門后,三人就圍著兵弟問,搞過美國妹砣沒有?搞過黑人妹砣沒有?外國妹子是么子味?他們在飯店里不敢問,怕挨玲妹砣的罵。
我把佑爹拉到一邊問他:“兵弟為什么現(xiàn)在酒量這么大?”我剛才知道了兵弟一回來就一直和佑爹在一起。
佑爹說:“一箱啤酒都喝不醉他。他在美國混得累哩。頭幾年當(dāng)搬運工開貨車洗碗什么都干過。又不懂英語,沒朋友,只有喝酒解悶。又沒錢。天天吃便宜的方便面、肯德基、漢堡包。要是我天天吃這些東西,只怕早就吃死了?!?/p>
湯司令過來問:“你們兩個嘰嘰咕咕講么子啰?”
佑爹說:“你走開點啰?!彼又f:“你莫和別個講,兵弟囑咐我不要和你們講?!薄八缓染仆砩纤恢?。每天都是花生米下酒。痛苦哩?!?/p>
湯司令又過來問:“你們到底在講么子啰?是不是在講老子的壞話?”
我說了句:“你有點寶?!睖玖畈豢月暳?。
我想兵弟這些年在美國肯定吃了不少的苦。掙的也是辛苦錢。靠喝酒來打發(fā)孤獨的時光。不過也值,現(xiàn)在回來了,什么都有了,店子房子都買下了。剛才吃飯時還在向我打聽車子的價格和考駕照的手續(xù)。
正寶顯然經(jīng)常來這家卡拉OK,筆直帶我們進包廂后,就招呼服務(wù)員上茶上酒上小姐。
那三個人迫不及待地一人摟了一個小姐。兵弟堅決不要。正寶問我,我也挑了一個。正寶自已挑了一個。
一會兒包廂里就熱鬧了。
湯司令和佑爹在玩骰子劃拳。鐵皮子跑音跑調(diào)地唱歌。燈光關(guān)暗后正寶摟著小姐跳舞。我也喝,還一杯杯灌小姐的酒,我們大家都在喝。我好久沒這樣開心過了,我們笑聲不斷。兵弟一直笑著看我們鬧,很安靜滿足的樣子。
我湊到兵弟的耳邊說:“你在美國發(fā)了財呀?!?/p>
他說:“衛(wèi)哥。今天不講這些。喝酒?!?/p>
鐵皮子摟著一個小姐過來說:“兵弟??礃幼幽闶窍矚g美國妹砣,看不起我們中國妹砣。你也挑一個小姐噻?!比缓筠D(zhuǎn)頭對身邊的小姐說:“這是我兄弟。剛從美國回來的。你去幫他選一個最漂亮的來?!?/p>
兵弟說:“莫聽他的,我不要。鐵皮子,來,我們來喝酒。”
我看到那邊湯司令、佑爹、正寶三個人湊在一起講話。我知道他們在商量什么。正寶出去一會兒手里拿著幾張房卡回來了。我連忙搶了一張說:“我先去。我不睡在這里。等我下來你們再去。莫讓兵弟一個人坐在這里?!?/p>
我下來后打發(fā)小姐走了。他們一窩蜂地上客房去了。他們一人一間房,看來今晚都不會回家了。只剩下我和兵弟坐在包廂里了。
我把音量關(guān)小些說:“我們來喝酒。你為什么不挑個小姐啰?”
他說:“不想搞,沒味,沒意思。只要是跟你們在一起我就高興了?!?/p>
我倆干了幾杯后,兵弟對我講:“我出去是想賺錢回來還債的。這次回來才清楚,原來是我們公司的經(jīng)理和對方打伙搞公司的錢。拿老子做替罪羊,害得老子躲了八年。”他豎起大拇指和食指做了個八字。
我說:“也好。你因禍得福,發(fā)了財回來了?!?/p>
“你不曉得,那不是人過的日子哩。整整八年,我都搞不清楚我是怎樣熬過來的?,F(xiàn)在我都不敢去想。唉——我如果曉得出去是過那種日子,老子寧愿在國內(nèi)當(dāng)叫花子,討米?!彼銎痤^靠在沙發(fā)上,我看不清楚他的眼里是否有淚水,這個話題不能再講下去了。是啊,他孤身一人,沒技術(shù),沒特長,沒綠卡,語言又不通,他能干什么呢?而這種日子一過就是八年。雖然后面三年玲妹砣去了,有個伴了,可生活上也加重了他的壓力,這些我都可以想象得到。
我醉了,吐了,兵弟沒事。他結(jié)完賬把我扶上了的士。
從這以后,我經(jīng)常接到他們幾個的電話。有時三個有時四個,聚在一起就是喝酒唱歌開房。有幾次是我邀的我請客,不過大多數(shù)是兵弟埋單。兵弟每次吃飯都只喝酒吃花生米,唱歌也不叫小姐開房,但每次都很高興。我們這一幫兒時的朋友,因兵弟回國又聚到了一起,大家都開心。大家講起小時候的事時,也會笑得眼淚水出來,我也是。
佑爹跟我講兵弟現(xiàn)在不得了,玩卡拉OK上癮了,每天晚上都要出去玩。喊不到人的時候,一個人也要坐到卡拉OK的包廂里,每次都是搬一箱啤酒,開著音樂找人喝酒。連服務(wù)員也被他拉進包廂陪他喝。他要人多,要有人陪,就舒坦,他害怕一個人待。一個人在國外孤獨怕了。他要熱鬧,要喝得東倒西歪地回家倒頭就睡。佑爹講前些日子,兵弟也喜歡上了一個小姐,天天拉著人家在包廂里喝酒,也不唱歌。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人家小姐都坐怕了,拿了兵弟不少錢跑了?,F(xiàn)在他去卡拉OK小姐們都躲著他,都說坐他的臺受罪,喝酒喝死人。
我跟佑爹講,要他勸勸兵弟少喝點酒,少去點卡拉OK,那些地方的小姐都靠不住,別把兵弟騙了。佑爹說他勸不住。我說那你去找玲妹砣,要她管緊點兵弟。佑爹說他跟玲妹砣講了要讓兵弟少喝些酒,兵弟根本不聽。還說一提起兵弟玲妹砣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她說她很擔(dān)心兵弟的身體,快回國的時候,他有次頭暈還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回來后她逼著兵弟去醫(yī)院做過一次檢查,醫(yī)生警告他不能喝酒。他有高血壓和嚴重的心臟病,如果再這樣喝酒還怕腦溢血??杀芨静宦牐f要把在美國失去的快樂彌補回來。他晚上回家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美國因為怕影響別人,養(yǎng)成了輕手輕腳的習(xí)慣。有兩次晚上喝醉了回家,進門就倒在地上,睡在客廳地板上。還有一次走錯了樓層,開不開門,放肆地捶,把一棟的人都吵醒了。他白天還要買菜開門做生意,我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每天沒時間和他講上幾句話。他說要買車,我死活都不同意,他這樣喝酒總有一天會出事。你們勸勸他,要他別這樣喝了。他回來后不跟別的人交往,只找你們幾個小時候的朋友玩。
我家對面的舊倉庫拆了后,太陽就可以直接照進客廳了。我呢,還是斜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妻子呢,照樣在我和電視之間穿來穿去。每周日上午電視里照樣有兩個拳手在對打。這一
切似乎都沒有任何的變化。但今天我沒去想象點什么讓自己笑起來。兵弟回來后,我們幾個就像一串成辣同味的牛肉串,緊緊地挨在了一起。我們聚在一起講小時候的事,我們的笑聲似乎都來自過去。我知道,我們回家后都在挖空心思回憶,拼命去想幾十年前的一些事。我們曾干過的丑事、壞事、害人的事、無聊透頂?shù)氖?,都成了我們快樂的源泉。下次再聚在一起時我們就會講出來。我們其實都想回到那間名叫過去的澡堂子里去,大家都是光溜溜,沒有今天的將軍和士兵之分。
兵弟出事的電話又是佑爹打給我的,因為他們兩個住得近。
佑爹在電話里說:“兵弟走了。腦溢血。昨天晚上發(fā)作的,送進醫(yī)院沒搶救得過來。今天上午去的。人已經(jīng)回家了?!?/p>
我在外地出差。
佑爹接著說:“這里的事我和湯司令他們幾個來搞。明晚上開追悼會,追悼會后我們幾個給兵弟守夜。陪他最后一晚?!?/p>
我立馬往回趕。我真的不相信這個世界扼殺笑聲的速度有這么快。在我的感覺中,兵弟是佑爹一個電話就回來了,現(xiàn)在又一個電話兵弟就走了。
靈堂是臨時搭起的一個棚子。兵弟睡的鐵盒子只占了一小半。靈堂里掛滿了祭幛和花圈,中間的桌子上擺滿了祭品,兵弟的相片掛在桌子的上方。他微笑地看著在他面前忙碌的人們。這張相片還是我陪他一起去照的,準備考駕照用的。
追悼會上哭成了一團。玲妹砣哭得站都站不穩(wěn)了。我們幾個也哭了。唱夜歌子的開口唱道:
人活得世上沒得搞
頂不得路邊一根草
草死逢春又發(fā)嫩生
人死一去喲影無蹤
我們就把他家人和玲妹砣也勸去休息了。
夜很深了。只剩下了我們幾個。走出亮堂的靈堂,外面的街道上只有昏暗的路燈。我們誰都不往外走,似乎有點害怕。我們眼睛閃亮,毫無睡意。靜靜地聽著錄音機播放的哀樂,我們誰都不講話,可是心里都清楚想干什么,似乎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等兵弟帶頭開口講話。
佑爹走到隔著布兵弟睡覺的后面,拿出兩瓶白酒往桌上一蹾。
我、佑爹、湯司令、鐵皮子、正寶就都圍坐了過去。留下一個空座,倒了一杯酒對著兵弟的相片。
兩瓶完了。還沒有誰開口講話。佑爹起身又拿來兩瓶。
我說我先講吧,那時候,我們沒錢買煙抽了,佑爹、我還有兵弟,三個人晚上就去供銷社的院子里偷單車的氣門芯子。因為氣門芯子是銅的,可以賣錢。一個人偷一口袋,比誰的多。害得第二天全院子的單車都騎不了。
佑爹指著我說,你有回爬圍墻去招待所看《加里森敢死隊》,摔到糞坑里。記得不啰?害得我站在井邊扯井水放肆幫你沖。還是冬天哩,你站在井邊冷得要死。
我對佑爹說,剛才那個唱夜歌子的唱得蠻有韻味哩,佑爹給我們丟一段啰。正寶和鐵皮子也說,佑爹丟一段啰。
佑爹用手在桌子上敲起節(jié)奏唱了起來:
一條板凳就二尺五
條條坐滿了歌師傅
兩條板凳就五尺長
敬請歌師傅進孝堂
佑爹唱完就笑著說,不記得了,好久沒唱過了。大家的臉上似乎打開了一些。
湯司令站起來遞著煙說,那時候,菜店里進的菜放不下就堆在外面。衛(wèi)哥、兵弟、佑爹你們?nèi)齻€是最積極的,半晚上去搬那些黃芽白往井里丟,不怕累哩。菜都爛在井里了,那口井幾年都用不得。害得那周圍的人挑水要跑好遠。我有個親戚就住在井邊,每天一挑水就罵娘。
大家臉上已經(jīng)輕松了,像相片上的兵弟一樣露出了微笑。
正寶自己干了一杯講,鐵皮子最無聊。那時候,要是白天看見誰家做了藕煤,他保證晚上就會來召集我們,人齊后,他帶頭,保證踩得一坨好的都不剩。最可恥的是他自己曉得穿雙套靴出來踩,也不告訴我們也要穿。踩完水一沖干干凈凈的,我們幾個踩一腳的煤回去被罵得要死。他第二天還要去看別個是怎樣氣得罵娘的,還要來學(xué)給我看。
鐵皮子端起杯子和大家碰了碰說,別個辛辛苦苦做了一天,幾百上千坨藕煤,被我們幾個幾分鐘就踩光了?,F(xiàn)在想,確實蠻無聊。不過每次踩完后,兵弟是最高興的。正寶,你莫講我。我們冬天晚上去偷別個晾在外面的臘魚臘肉,每次都是你個子最高的偷得最多。
聽到這,大家已笑得忘記是在什么地方了,哀樂也不知什么時候停了。
我站起激動地說,那時候,冬天打雪仗。正寶把石頭包在雪坨坨里和別的街上的打,打得附近幾條街都投降。然后,我們就排隊游行,還一路喊口號“長沙市,潮府街,吃通委員會”。
佑爹把煙豎起比做彈弓說,湯司令的彈弓打得最好。打彈弓仗只要他在我們就沒輸過。不過他有時候晚上躲起來,打那些過路的人,打得別個哇啦哇啦地叫。我們不敢笑出聲,有回湯司令打了—個晚上出來倒馬桶的女的,馬桶掉在地上,那個女的濺一身的屎尿。湯司令自己忍不住笑出聲了,被那個女的追著打,后來還找到他屋里去了,湯司令被他爸爸打了一頓飽的。
湯司令起身把桌子上的祭菜端過來下酒,坐穩(wěn)后說,每次打彈弓仗,兵弟最狡猾。只有他一個人有個笑面羅漢戴在頭上,我們都沒有。紙彈打在我們臉上,一打就是一個紅坨,只有他沒事。
也許是湯司令講到了兵弟,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望向了他的相片,似乎在等他也來講一段,或是得意地哈哈笑上幾聲??伤皇俏⑿Φ乜粗覀?,像是在鼓勵我們往下講。他知道這些事我們幾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
正寶又給我們的杯子里加滿了酒。他說,有次兵弟和玲妹砣約會,兵弟穿了一條最時髦的緊身褲,在等玲妹砣的時候,他往地上一蹲。褲襠刷地一下全部裂開了。他急得要死,回家換褲子吧,約會的時間又要到了,怕失約,好不容易才把玲妹砣約出來一回。不換吧,短褲子都露在外面了,實在不好意思。兵弟汗都急出來了。后來玲妹砣來了,看到兵弟這樣子,笑得要死。她只講了兵弟一句:你看你這一副寶里寶氣的樣子。然后捂著臉笑著轉(zhuǎn)身就回去了。
這個我們都沒聽過,大家哈哈地笑了起來。端起酒杯互相碰了一下。
佑爹雙手揮舞,示意我們聽他講,我講個兵弟最近的事噦。他前一段,有天晚上喝了酒回去睡在床上。半夜被尿脹醒了,他圍著床走了一圈,拉開掛衣柜門就架場。玲妹砣醒來了,看到他這樣,連忙喊他,搖他,打他。兵弟卻眼睛都沒睜開一下,屙完了繼續(xù)睡覺。你們莫不信,這是玲妹砣親口對我講的。玲妹砣都被他急臾了。
我們幾個哈哈大笑起來。
酒精讓我們少了顧忌。像往常一樣,我們笑得自然、真實,沒有目的,沒有假面,我們笑自內(nèi)心。
我們忘記了兵弟已經(jīng)被掛在靈堂上面,感覺他還和我們坐在一起。
我去看兵弟擺的杯子,發(fā)現(xiàn)里面的酒已經(jīng)沒有了,我端起一聞,里面有酒氣。我拿著杯子問他們幾個:“你們誰喝了兵弟的酒?誰喝了兵弟的酒?”
他們都怔了,傻望著我,都沒講話。幾秒鐘后,我們一起站了起來,又哈哈大笑起來,有捂著肚子的,有笑出了眼淚的,有東倒西歪撞翻了椅子的。我笑得最大最響,像號啕大哭一樣號啕大笑。
責(zé)任編輯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