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書福
一
搞人民公社那幾年,我和刷子十五六歲。有一個夏天,刷子天天在生產隊收工后來找我,甚至還偷了他爸的煙給我抽。
我問刷子有什么事,刷子說去干件大事,就不知你膿包有沒有膽量。我因為小時候頭上長滿了癤子,而且年年六七月都長,生產隊的人都叫我膿包。生產隊里我就和刷子玩得來,我也就沒多問,就應了刷子。
過了三天,月上中天的時候,刷子跳進我家院子,敲我窗欞子,叫我到外面說話。我套上褲頭和那件絨毛線衣,月光下跟著刷子走到生產隊的倉庫邊,這才想起問刷子,我說,這么晚做甚去啊。刷子叫我別說話。
我跟著刷子從生產隊養(yǎng)豬場的一條巷道摸進了倉庫。撥開倉庫大門上的鐵栓子,進了一間散發(fā)著霉味的雜物間。刷子指了指堆得滿墻的枯餅(油茶榨油后的油籽渣)說,扛吧。我說,不好吧,萬一被生產隊的保管駝子發(fā)現了,還不打斷腿。刷子說放心扛吧,沒事。
那天晚上,我們扛了兩趟,偷出二十幾塊油茶枯餅。我一直納悶,平時打盹都睜只眼的生產隊保管駝子,那晚為什么一點動靜也沒發(fā)現。后來聽刷子說,天快黑的時候,刷子用自己家的酒灌醉了駝子。刷子說,我們把油茶枯餅扛到梅子坑,搗碎了藥魚去。
到了梅子坑一個守野豬的棚房里,刷子點火把枯餅燒得通體滾燙,吩咐我用斧頭把枯餅搗成碎沫。斧頭敲枯餅的聲音嘭嘭山響,因為這條山溝里住的都是麻風病人,我們一點也不擔心被生產隊的人發(fā)現。
我忍不住問刷子,我說生產隊禾田里都養(yǎng)了魚哩,到時還不是會分給各家各戶,這樣冒險偷生產隊的枯餅去藥魚有什么意思呢。刷子說,別問那么多。看到刷子干得那么起勁,我也不好多問。
當天晚上,我們把枯餅碎沫用麻袋裝了,每人一袋扛在肩上,翻了幾座山坳,在與另外一個生產隊交界的柳河,刷子叫我停下來,在一個河潭邊把枯餅沫倒進去,又自己跳進潭里把水和枯沫攪拌得泡沫足有兩尺高。
忙完了,刷子說,走,回去睡覺。又說,對誰也別說這事是我們干的。我們沿著柳河往回走,整條山道都散發(fā)著枯餅好聞的焦香味。
第二天一早,生產隊里就哄哄地鬧了起來。生產隊長說,他娘的柳河生產隊又藥魚了,今天不出工,社員都去河里撿魚吧。
我和刷子也去了。我見刷子只穿一條褲衩跳進河里。生產隊的五個女知青也卷起褲腳,拿了手網到河里撈魚來了。生產隊男男女女高聲談笑,快樂的聲音滿河飛濺。
過了幾天,田里的禾都抽穗滿漿了,我和刷子被生產隊派去牯??邮匾柏i。躲在寮棚里,我問刷子前幾天為什么要去藥魚。
刷子問我是不是要聽真話,我說當然了。刷子又問我說,膿包,你前幾天就光顧撿魚了?
我說不撿魚還有什么啊。刷子說,膿包你小子就沒瞧見女知青劉彩娣的大腿嗎,比咱山里女人的腿白上好多。
我這才恍然大悟,刷子這小子藥魚就是為了看女知青的白大腿。后來,刷子真和女知青劉彩娣結了婚,舉家遷到了上海。
我保守著那個夏天刷子藥魚的秘密,一直沒有說出來。我想,刷子也可能從來沒有和他老婆劉彩娣說起過這個秘密吧,這是一個屬于那年夏天兩個青春期男人之間的秘密。
二
我每年夏天都盼著隔壁院子里那棵樹上的柿子早一點熟。
隔壁院子里住著衛(wèi)紅,他家成分好,而我是黑五類的狗崽子,因而衛(wèi)紅一年到頭都高昂著頭,從不搭理我。只有到了每年夏末,衛(wèi)紅會主動叫我一次,因為他膽小,不敢爬樹摘柿子,每當這時,衛(wèi)紅就會說,膿包,你過來給我摘柿子。
這一天我像過節(jié)一樣高興,確切地說是比過節(jié)更高興,因為像我們這樣的家庭成分,過節(jié)也沒什么歡樂的氣氛。
我三腳兩腳跳進衛(wèi)紅家的院子,平時這扇大門是不讓我進去的,衛(wèi)紅的父親是公社武裝部長,聽說他父親還有駁殼槍,我?guī)状我娝蟿e著一個槍套,挺威武的,也有點怕他。
我上了樹,把柿子一個個摘下來,衛(wèi)紅和他姐抬著一張魚網接著。
有一回,我把柿子丟下來,沒丟中魚網,卻打在了衛(wèi)紅他姐的額角,我嚇壞了,趕緊從樹上溜下來,因為下得太快,屁股上被樹杈勾了一下,褲子被撕開了一個口子。我顧不上那么多,趕緊幫衛(wèi)紅他姐揉額角上的包。
夏天的陽光熱熱的,我從衛(wèi)紅他姐脖頸的領口里聞到一股胭脂的味道,這是我第一次和女人這么近地站在一起,覺得很幸福。衛(wèi)紅他姐在公社宣傳隊演戲,她經常演《紅燈記》里的鐵梅。因為柿子還沒摘完,衛(wèi)紅他姐沒有怪罪我,我又爬上樹摘柿子。
衛(wèi)紅他父親在公社里是一個很有權威的人物,聽說他的脾氣很大,幾句話不投機,就把駁殼槍啪地一聲扣在桌子上,說老子崩了你個狗娘養(yǎng)的。我們這些狗崽子都挺怵他。記憶中,他經常會把公社的一些干部帶到家里談工作,看樣子公社的干部也很尊敬他。
這一年夏天,桂花的香氣開始絲絲飄散,又到了柿子熟了的時候,衛(wèi)紅又叫我給他爬樹摘柿子,我樂顛顛地跑過去。
一進院子,衛(wèi)紅的父親跟腳就走了進來,身后還跟了個扎辮子的女干部。那天衛(wèi)紅的父親很高興的樣子,還破例跟我打招呼說,膿包,好好摘柿子,別丟到地上摔壞了。
我爬上樹摘柿子,摘了一會兒,我無意間從窗戶洞里看到衛(wèi)紅父親和那個女干部坐得很近,好像衛(wèi)紅父親還在女干部的胸前摸什么。我別過臉不敢再看,可是當我扭過頭時更是嚇壞了,只見衛(wèi)紅的媽扭著肥粗的腰從外面的路上向院子里走來。我意識到肯定會出事,我又看了眼窗戶洞里,只見那女干部把那件灰布上衣脫了下來。衛(wèi)紅媽進來,那女干部馬上就從院子里飛跑了出去。
這一天,衛(wèi)紅的媽在院子里哭鬧了一天。第二天,我見她一雙胖眼腫得跟水蜜桃一樣去公社上班。
過了幾天,衛(wèi)紅很高興地來找我,說,膿包,我送你一個東西。我打開一看,是一個塑料套樣的東西。衛(wèi)紅說,這是我爸單位發(fā)的,我只送你一個,可以吹好大的氣球。我很感激,把這個氣球吹得好大,玩了好幾天,這是我玩過的第一個氣球。
隔了一天,衛(wèi)紅媽又在隔壁院子里和衛(wèi)紅父親吵得很兇,說什么東西少了一個,說肯定是哪個狐貍精又來過家里。衛(wèi)紅的父親嗓門很高,說鬼曉得那東西到哪里去了,反正我沒干那事。
我隱隱約約覺得他們的爭吵和衛(wèi)紅送我的東西有關。后來,這件事鬧得很大,衛(wèi)紅父親好像為此事還受了處分。再后來,衛(wèi)紅一家就搬到城里去了。
落實政策后,我家買下了衛(wèi)紅家的院子。我進城工作后,父母還住在鄉(xiāng)下那個院子里。
今年夏末,老婆學校放了假,我們回了趟老家,兒子見了滿樹的柿子,嚷嚷著要摘來吃,我說這東西澀,要浸漚好長時間才甜哩。
站在柿子樹下,回想那年夏天和柿子有關的那些人和事,讓我好一陣唏噓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