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蓓
突然之間,那把刀就開了口。
從小到大,我不止一次聽爺爺在念叨往事時來上這么一句。那把驟然發(fā)出言語的刀是如此神奇,神奇得遮住了爺爺追憶中的其他部分,譬如1942年的那個月夜,譬如那座滇西古城我們的故鄉(xiāng),譬如那些喪心病狂多如蝗蟲的日本鬼子……
10歲之前,我一直好奇自己何以聽不到刀說的話。我問媽,媽站在案板前頭也不回地說:“你這孩子腦子里成天凈裝些什么?”“是爺爺說的嘛,他說刀突然一下子就開了口!”我嚷嚷著。于是,媽轉(zhuǎn)身蹲下道:“爺爺說的?那等家里不燒飯的時候,你到廚房仔細(xì)聽聽不就知道了嗎?”
令人沮喪的是,在我佇立廚房靜候的許多次里,刀架上那三把家伙,始終咬緊了牙關(guān)。大概是因為它們的不夠大不夠長使得我的耳朵無能為力吧,我猜。就像我能辨出那只常年執(zhí)著臥于灶頭的老咪的“呼?!笔潜硎練g喜,“嘶嘶”是表示惱怒,至于平日里不時的“喵喵”則是犯了憂郁,但窗臺邊瓷盆里雙唇一張一合的金魚,它們吐出的泡泡對我來說,就只是泡泡。
有一年全家去逛公園,那座城東鳴鳳山上以黃銅鑄成的“金殿”前,高懸著一把據(jù)說是平西王吳三桂單手使得利落的木柄大刀,足有12斤沉。我記得那天游人很少,頭頂胖胖的云彩朝著同一個方向緩緩地挪過去挪過去。站在那口大刀底下,我只想拼命定住自己耳廓上的汗毛不許它們隨意搖擺,以免影響到我的傾聽。
那最終被我捕捉到的“沙沙”,其實是風(fēng)悄悄溜進(jìn)左右樹林的腳步聲。
“突然之間,那把刀就開了口?!?0歲以后,再講此話的爺爺在我看來是一個有了幻聽癥狀且比較嘮叨的老人。
這個暑假過半的時候,爺爺問我可愿隨他走一趟老家。若不是經(jīng)過了近一個月的連日游泳鍛煉,我的身高仍停留在過去的位置不見哪怕半厘米提升,加之爺爺畢竟上了年紀(jì),獨自出門總是叫人放心不下,我哪里會答應(yīng)得如此干脆?
出發(fā)的前一天,我仍去了游泳館。幾個來回后手一壓水立起身子,我沮喪地發(fā)現(xiàn)滿池湛藍(lán)的程度和此前我每天所見毫無不同,看來,這池水實在不能吸走哪怕丁點兒我的悵罔抑郁。
我的悵惘抑郁何來?這還得追溯到期末考的前一個月。
那日課間,班里一幫女生在教室門前空地上打羽毛球,岑芊眠也在其中。
自初二開學(xué)前那個夏天開始,我嗅到自己身上不時蒸騰出如同剛剛刈過的草摻雜了泥土所混成的那種矛盾的味道:溫潤而強(qiáng)悍,清爽且辛辣。經(jīng)由這氣息的引爆,我的身體一天天異樣起來,與此同時,內(nèi)心深處總有什么在膨脹膨脹,如同一條毛毛蟲竭力蠕動想要破繭而出。我會獨自一人在衛(wèi)生間里端詳鏡中那人,對他額頭冒出的幾顆格外紅亮飽滿、暴露了成長事實的痘痘耿耿于懷;我一場不落地在線收看NBA比賽然后在心里揣摩不斷,再到家附近一個工廠的籃球場上模仿演練那些哥們兒瀟灑無比的擲球動作;每次理發(fā)我都不忘囑咐師傅千萬不能把我的劉海削短,因為這樣我甩頭發(fā)的動作才有魅力可言;《福爾摩斯探案精萃》《棋魂》《華蓋集》和《卡爾文與霍布斯》被我擱在床頭交替翻看;有電視臺在重播一部TVB老武俠劇,不知從哪戶人家的窗里飄出男女對唱的粵語片首曲,隔著好遠(yuǎn),我也能聽清他們唱的是“塞外約,枕畔詩,心中也留多少醉”;乒乓球桌前我和對手一來一往,動作快、準(zhǔn)、狠,使得那枚橙色小球總是過不了幾天便慘遭報銷……有還有,我是多么希望知道坐在鄰組前排那個名叫岑芊眠的女生的MP3里存著的是哪些歌曲呵。
啊呀!有人叫了一聲。原來女生們的羽毛球不偏不倚掛在了校園里一棵女貞的枝頭。不及多想,我飛奔去體育活動室借竹竿以拔刀相助。只是,待我?guī)еp喘返回,卻見……
事后,不時有班里女生回顧謝永俊杰那天是如何一個彈跳輕擊樹枝就為她們拍卞了羽毛球的場景,她們說高挑的他那凌空一躍,真叫handsome(帥氣)無限。
年級籃球賽中間休息時,眼見岑芊眠為謝永俊杰遞去擦汗的面巾紙,一股檸檬的滋味在我心里慢慢漾開。夜里,我夢見自己笨拙地穿行在某座迷宮,不懈地找尋那個出口,一遍又一遍,展開無望的抒情。
經(jīng)過8個鐘頭的大巴旅程,爺爺和我終于抵達(dá)目的地。高黎貢山蜿蜒細(xì)長的盤山公路不時扭動,后半段路不算好走。
途中我戴了耳塞聽音樂來打發(fā)時間。有時側(cè)眼去望爺爺,發(fā)現(xiàn)他從不曾像其他乘客那樣小寐,而是目光一直朝向前方,臉上那副表情,應(yīng)該就叫作“莊嚴(yán)”吧?
“變了,變了好多!”下車,爺爺嘴上這么說著,雙足卻如導(dǎo)盲犬般肯定地往前。按爺爺?shù)挠媱潱覀兇诵谐税菰L幾位親戚,便是瞻仰故鄉(xiāng)那些赫赫有名的抗戰(zhàn)紀(jì)念地。
“不知那東西會不會被收到博物館里?”爺爺自語道。
“什么東西?”我好奇。
“一把刀?!睜敔斦f。
“那把突然之間開口說話的刀?”我接過爺爺?shù)脑拞?。霎時,孩提時的記憶鎖孔似有一把鑰匙插入,將我的好奇與耐性一同開啟。15歲了,我始終當(dāng)爺爺故事里那把會說話的刀是一件虛構(gòu)之物。
早已被我模糊、淡忘了的昔日那些片斷——被鉤沉而起,隨著爺爺?shù)脑俣葦⒄f,1942年故鄉(xiāng)古城那輪月亮的如霜清輝穿過半個多世紀(jì)的歲月煙塵灑在我的面前。
誰也不知道那天我的曾爺爺、曾奶奶怎會那般大意。其時,日軍占領(lǐng)古城后已開始了肆意妄為,曾爺爺、曾奶奶在商量半天也不知到底該往何處去之后和一雙兒女留了下來,但他們對孩子有令:不準(zhǔn)踏出家門半步。在尚未出逃的城里百姓紛紛關(guān)門閉戶希望就此可以對鬼子的燒殺搶擄稍加“抵擋”一陣之際,他們競沒發(fā)現(xiàn)我爺爺在那一日傍晚偷偷出了屋。
當(dāng)年爺爺何以趁父母不注意出了家門,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想來大人口中的“禽獸”“魔鬼”距離一個8歲孩子的認(rèn)識還很遙遠(yuǎn),他一心擔(dān)憂的只是好幾日不見,小伙伴們該不會認(rèn)不得他了吧?
我爺爺說他站在闃然一片的家門口只覺陌生,四下里的街巷顯然不復(fù)往日的那種,該怎么說好呢?多年以后,我爺爺終于找到了一個他相信是準(zhǔn)確無比的表達(dá)——如詩如畫的優(yōu)雅,那是這座古城在侵略者進(jìn)犯前恒久的風(fēng)貌,其時卻已飛快地被陰霾、恐怖、殺氣所取代。我爺爺怔住了,直到抬眼望見不遠(yuǎn)處挑著的那塊豆腐鋪的幡子,才確定自己并非闖入了另一個世界。環(huán)視周圍,我爺爺竭力回憶著在被父母嚴(yán)禁邁出家門的這些日子之前,與街坊小友們一道嬉耍的那些游戲。很快,他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傳來。
我爺爺壓根兒沒意識到死亡的氣息已在自己周圍布下了羅網(wǎng),他只是定睛看那串奇怪聲音的源頭——兩個步步逼近自己的丑陋男人。他們詭笑著,他們嘟噥著,這些傳遞出絕非善意的信號都被我爺爺忽略掉了,他只是一味想著那兩個難看死了的人帽子兩側(cè)耷拉下來的小帕子實在像極了狗的耳朵,而他們尖尖的刺刀上拖著的那白底紅塊實在像極了狗皮膏藥。
我爺爺不知道那兩個鬼子之前剛剛闖過兩戶民宅,用他們手中的刺刀挑死了好幾個孩童。其中一次,靠右邊的那個惡棍因為覺得總是一刀了
事有些乏味,所以讓他的“搭檔”把一個中國孩子高高拋起,他則負(fù)責(zé)舉起手里的那柄明晃晃的刀去“接”那孩子。那孩子的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敵不過鬼子的猙獰大笑,古城的上空,因此被某種只有獸類才會發(fā)出的因“快意”而尤其顯得惡毒無比的聲音糾纏了許久?,F(xiàn)在,他們發(fā)現(xiàn)了新的目標(biāo),兩把尖尖的明晃晃的刺刀沖著我爺爺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爺爺口里的“說時遲那時快”經(jīng)由武俠漫畫們的印象在我眼前具象成了一顆果斷的流星,我只見那兩個面目可怖的鬼子連半聲哼哼都來不及發(fā)出便倒地,立斃。爺爺告訴我:說時遲那時快,但見一道寒光吼出一句“殺你個找死的日本鬼子!”便劈頭蓋臉覆過去,一切瞬間有了結(jié)果。
待我爺爺定睛,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巍然立著一個渾身玄色的人,垂手提一把大刀,刀刃上染了猩紅。那人弓下腰來,與我爺爺對視了有兩三秒的工夫,然后他撫住爺爺雙肩將爺爺轉(zhuǎn)過身去,在爺爺?shù)募珙^輕輕一拍,爺爺會意,頓時朝了前方不遠(yuǎn)處的自家大門奔去。重重叩著門扉大喊“爹”的那一刻,我爺爺忍不住回頭張望,卻見那人的身影如驟然蒸發(fā)了一般,只剩下青石板路上反出的月光冷冽如故,一切平靜得仿佛連一個漣漪都不曾有過的水面。
我說那句“殺你個找死的日本鬼子”哪里是刀說的話,它明明是那位取了鬼子性命的人吼出來的嘛。爺爺悠悠看我一眼,搖了搖頭,堅持他那“突然之間,那把刀就開了口”的論斷。爺爺說因為他認(rèn)識那人,知道那人的聲音是什么樣兒的。
爺爺說盡管那人以一塊黑巾蒙面,卻并不妨礙他認(rèn)出那人來。那人的瞳孔里盛著溫和,爺爺說那溫和早前就已數(shù)次穿過案板上剛剛壓好的豆腐冒著的冉冉熱氣向自己投射過。我那8歲年紀(jì)的爺爺,甚至不由自主地聞到了一股子豆腐鋪常年不散的石膏清香,苦涼苦涼的,沁人。爺爺說平日里那人凡見到有小孩子逗留鋪子門前,總會用鏟刀橫切下薄薄一塊豆腐遞將過來道:“來,喂喂肚子里的饞蟲!”那聲音,與他的目光一般溫和。
“可是……”我把原本還欲與爺爺爭辯的話咽了下去,因為我分明看見爺爺?shù)碾p眸閃著感念之情,里頭只有若干年前的那片月色。
爺爺口里那人的刀,時而長約兩尺,時而長約三尺,時而以生鐵打制,時而以精鋼鑄就。時間施展了一名魔法師的力量,為我爺爺?shù)挠洃涘兩狭艘粚痈挥谧兓玫纳衿婀饷ⅰ?/p>
“后來呢?”我問爺爺。爺爺說他記得沒幾天,他就和妹妹開始由父母帶了在白天躲進(jìn)城外深山老林,深夜才沿小路潛回家中,次日則又起個大早再避入?yún)擦帧?/p>
“那個人呢?”我接著問。我想知道那人的去向,如此急切。
爺爺說他的救命恩人當(dāng)是投了軍。那晚之后幾乎有半個多月古城都在盛傳有“天兵”突降,手執(zhí)“除妖寶劍”斬殺日本鬼子。再過幾天,爺爺聽他爹媽議論隔壁的豆腐鋪不知怎的關(guān)了,張小掌柜也不見了,立即就明白了其中原因。爺爺說那時本地男兒但凡有血性的差不多都投了軍,他們未必人人能說得出“茍可有利于國家,有利于抗戰(zhàn)者,雖毀家紓難,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這般鏗鏘的話語,卻紛紛用行動響應(yīng)時居昆明的一位名士鄉(xiāng)親抱病發(fā)表的《告滇西父老書》。本地婦女也有3000來人加入了運糧隊伍,為配合部隊收復(fù)失城,一次次地翻越高黎貢山肩挑馬馱,堅韌勇敢絲毫不遜同行的男性,其中,甚至不乏纏足之人。爺爺并且告訴我,我的曾奶奶和曾爺爺也曾是那運輸隊伍中的一員。
“那可真叫一寸河山一寸血啊!”爺爺感嘆著,說待兩年后故鄉(xiāng)得以光復(fù)時,城中沒有一座完好的建筑,每片植物的葉子上都能找見彈孔。僅光復(fù)一役,全殲日本守軍6000余人,中國將士陣亡9000余人。
至此,我明白了那句“突然之間,那把刀就開了口”只是一闋英勇悲歌的一個楔子。爺爺說過,我們此行將往故鄉(xiāng)那幾處著名的抗戰(zhàn)紀(jì)念地?!笆敲魈煲辉缇腿?”迫不及待地,我問。
第二日晚飯后,爺爺和他的堂兄,按老一輩的排行我喚五爺爺?shù)嫩氰p長者,還有我,三個人圍坐茶幾前,一人面前一杯酒。我小心翼翼地捧起屬于自己的那盞小小酒盅——它是我作為一個男子漢而受到的禮遇!可不,這個白天所見所聞的一切,似催化劑,為我的懂事加了速。
自清晨寒意猶存時便遇到的那一尊尊塑像、一幀幀相片、一件件舊物、一行行文字、一串串?dāng)?shù)據(jù)、一座座墳塋,齊齊收編了我的心神,夜色已深,我的太陽穴卻如爬行中的蝸牛,一聳一聳不肯休息。
在紀(jì)念館和博物館里,爺爺看得是那么細(xì)致,半晌才挪一挪腳步,他的臉和那些相框、展柜離得實在太近,以致在所經(jīng)過處的玻璃上都留下了一道鼻孔里呼出的熱氣冷卻而成的細(xì)細(xì)濕痕。沒能從那些年代久遠(yuǎn)的陳列品中找見那把刀,但爺爺和我已無暇去遺憾了,我們只是徐徐走著、看著、想著、沉默著。終于,在隨爺爺向那座浩大墓園正中的“碧血千秋”四個字深鞠一躬時,淚水,從我的眼眶脫出狠狠撞到地上,充盈了我整個心胸的,只有無盡的欽佩與悲愴。
我慶幸自己昨天沒向爺爺拋出那個“救命恩人身高幾許”的愚蠢問題,雖然在爺爺追憶敘說時我實在曾因?qū)Υ撕闷娑哌^神。我看見展廳的照片里兩名10歲出頭的“娃娃兵”正沖著鏡頭微笑,驕傲的神情泄露了他們的稚氣;我讀到資料上寫一群正值雙十華年的女兵在翻越緬甸北部的野人山后,200人里僅5人幸存,犧牲者中的絕大多數(shù),大約根本來不及有過一場或轟轟烈烈或平靜如水的愛情吧;我聽介紹講一位溫文爾雅的年輕士官,留給這個世界的遺言是一句“不知今年海棠如何”的問語,滿心牽掛祖國領(lǐng)土幾時才能重得完整;我打量一座俯身糧袋上的婦女的塑像,她的原型就是當(dāng)年一位寧可餓死也不吃一粒馱運軍糧的鄉(xiāng)親;我敬佩故鄉(xiāng)人的胸襟,在掩埋烈士們的墓園里他們甚至給戰(zhàn)死的鬼子設(shè)了“倭?!?,以免那侵略者魂無歸所;我默念墓碑上那些陌生但親切的英雄的名字,想象著昔日他們?nèi)绾巫蕴飰抛陨啼佔悦仔凶运幏孔阅シ蛔詫W(xué)堂自雜貨店自天南地北——出發(fā)遠(yuǎn)征來此上陣殺敵……還有我的曾祖父母,這些爹媽給的血肉之軀,高矮胖瘦有別,模樣長相不一,卻有一點驚人地相似:以各自的忠骨合力寫就一個凌厲的“愛”字,對故園之愛,對家國之愛,對民族之愛。一絲笑意不禁掠過我的嘴角,我笑自己從前一直以為對同班女生岑芊眠的思慕不停就是整個世界,那份感情美好還帶點兒憂傷,卻只是我吟給自己的詩。
“聽!”一直和爺爺聊得興濃的五爺爺突然把目光移向窗戶,“老七!你們快聽,”他招呼道,“聽到?jīng)]有?”
“是喊殺聲!”爺爺語氣里透著興奮。
“不止!”五爺爺輕輕擺擺頭。
“口令聲,還有……”不及爺爺說完,五爺爺便道:“還有軍號聲!”
是方才飲下的酒起了作用嗎?果真,有金戈鐵馬之音從遠(yuǎn)方流瀉而來,浩大,綿密,織成一支宏壯旋律,用力敲打我的耳模,讓人根本無從閃避。
來時途中見到的那條奔騰的江流重現(xiàn)眼前,不知有多少抗日將士長眠在了彼處。這條江因兩岸危崖聳立,水流在谷底咆哮而得名“怒江”。讓時光回到60余年前,怒江的呼吼當(dāng)是一段激越的前奏,東方晨曦微露,一句利刃般堅毅無可摧的軍民保家衛(wèi)國的誓詞正待喊出,一串嘹亮昂揚的戰(zhàn)斗號角即將吹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