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的風箏
一部《我的團長我的團》的電視劇在各大電視臺熱播。中國遠征軍、滇緬公路、野人山,等等,這些可能原本對人們來講有點陌生的字眼,突然成了大家熱議的話題。與此同時,它也引發(fā)了一場頗為激烈的爭論,有人說該劇真實、震撼;也可以有人說它不符創(chuàng)那個年代的歷史。總之,那一段塵封了名年的往事就這樣被重新提起。
其實,在國內,有一個人,真實地經歷了電視劇中的一切。她就是那支軍隊中隹一存活下來的女兵……
100天,四姐妹在身邊一個接一個死氣去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17歲的劉桂英報名參加了中國軍隊新22師,成為一名女護士兵。
1942年3月8日,日軍攻占了緬甸的首都仰光,切斷了中國當時最重要的國際運輸線路——滇緬公路。為了保衛(wèi)滇緬公路,中國政府抽調了10萬名精兵組成遠征軍奔赴緬甸抗日,劉桂英就是這10萬名戰(zhàn)士當中的一員。
劉桂英和戰(zhàn)友們浴血奮戰(zhàn),沉重地打擊了日軍的囂張氣焰,但后來因為英軍配合不力,遠征軍陷入腹背受敵的危險境地。5月上旬,中英軍隊開始撤退。日軍全部切斷了遠征軍的歸國通道,戰(zhàn)士們在杜幸明將軍的帶領下走進了野人山,準備從那兒繞道回國。
野人山位于中印緬交界處,綿延千里,縱深200多公里,山上喬木遮天,終年不見天日,猛獸成群,螞蟥遍地,傳說還有野人出沒,當地人把這片方圓數百里的無人區(qū)統(tǒng)稱為野人山。1942年6月5日,劉桂英和數萬名疲憊不堪的遠征軍戰(zhàn)士走進了野人山,開始了他們的“死亡之旅”。
劉桂英、何珊、笑春、孫月霞和王蘋這5名護士班的女兵跟在隊伍后面徒步前進,走了幾天后,她們的腳上都冒出了血泡。舊的血泡破了,腳板上又冒出新的血泡。每個女兵的腳上都是血泡連著血泡。
進山10多天以后,軍部那張地圖不管用了,大家經常是走了好幾天又回到原點。一個月后,部隊開始斷糧,有幾名戰(zhàn)士餓死。大家就開始吃皮鞋,吃皮帶,就連手槍套也成了他們的食物。當這些東西全都吃光以后,只能夠靠樹皮和草根來維持生命了。
雨季的叢林是螞蟥的天下,叢林里面到處都是螞蟥。緬甸的螞蟥個頭特別大,一只大螞蟥一次能吸一斤血。小螞蟥會通過衣服的縫隙鉆進人的皮膚里,不知不覺間,它們已經把人體內的血吸了出來。等到發(fā)現的時候,螞蟥已經變得又粗又大了。劉桂英每天都能從身上逮到~大把螞蟥。至今她腿上還有很多傷疤,都是當年被那些螞蟥咬的。和螞蟥一樣猖獗的還有蚊子。野人山的蚊子也大得出奇,翅膀一張開簡直就像蜻蜒。細皮嫩肉的女兵是蚊子的重點攻擊目標。每天早上醒來,每人都是一臉紅包。
成天雨淋汗浸卻又無法洗澡,劉桂英她們的頭發(fā)上都生滿了虱子。一只灰黑色的虱子有米粒那么大,白色的虱蟣一串串地長在頭發(fā)上,頭發(fā)上就好像撤滿了白芝麻。女兵們被虱子咬得苦不堪言,邊走邊抓。
進山之前,劉桂英曾天真地想:快點兒撤吧,野人山是天然屏障,撤進山里,日本鬼子就拿我們沒辦法了,山里可能還有很多野果和野味呢!但走進野人山以后,她才發(fā)現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幼稚,野人山分明是一個可怕的“綠色魔窟”!
在這條險象環(huán)生的死亡之路上,死神緊緊地尾隨著她們,隨時都在伺機吞噬掉她們的生命。劉桂英沒有想到,第一個離開女兵隊伍的竟然會是溫婉可人的笑春。
進山幾天以后,笑春在尋找食物的時候一不小心被毒蛇咬傷了,劉桂英及時用土方對她進行了搶救,毒性雖沒有發(fā)作,但是笑春一直覺得心里悶脹難受,走路的時候沒有力氣。姐妹們都特別關心她,搶著幫她拿包裹,溫言細語地安慰她,鼓勵她。
四天后,攙扶著笑春一起趕路的劉桂英和何珊突然都想去解手,笑春便獨自一跛一跛地往前走去。過了三四分鐘,劉桂英和何珊聽到前方傳來一陣凄厲的叫聲:“救命啊!”她們急忙抬頭一看,只見一只惡狼叼著笑春往前跑去。
她們拼命地追過去,大聲叫道:“有狼……”營長聽到叫聲,立即拿起槍打中了狼的后腿。狼放下笑春,倉皇逃命。劉桂英跑到笑春身邊,發(fā)現她的頸部動脈血管已經被狼咬斷了,血流如注。幾分鐘以后,她就離開了人世。
眼睜睜地看著年輕的同伴在自己面前死去,姐妹們悲痛不已。面對茫茫的原始叢林和不可預知的命運,她們更加緊密地團結起來。
越往山林深處走,山林就越顯得陰森恐怖。這時,更加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瘴氣開始在軍隊里肆虐橫行,成千上萬名戰(zhàn)士倒下了。路邊和草棚里堆滿了戰(zhàn)士們的尸體,尸體散發(fā)出惡臭的味道。
一天夜里,孫月霞突然發(fā)高燒了。劉桂英知道,孫月霞肯定也染上了可怕的瘴氣(瘧疾)。孫月霞勸姐妹們丟下她快走,免得被她傳染上。
姐妹們不忍。
幾天以后,持續(xù)高燒的孫月霞進入了一種癲狂的狀態(tài),燒得稀里糊涂的,脫光了衣服,又哭又鬧。在大家不注意的時候瘋狂地跑到了懸崖邊上。當劉桂英追到時,她已經縱身跳了下去。
孫月霞死后兩個星期,活潑開朗的王蘋也染上了瘴氣,發(fā)起了高燒。她的男朋友讓劉桂英她們先走,自己留在她身邊照顧她,等她好些了他們倆再追趕上來。
過了好幾天,有人說在路邊看到了他們倆的尸體。
同伴們一個接一個地慘死,5名女兵只剩下劉桂英和何珊兩個人了。劉桂英的男朋友也是遠征軍戰(zhàn)士,后來他掉了隊,正好碰到劉桂英和何珊,他就和她們一起走。3個人走走停停,離主力部隊越來越遠。一天,何珊因為吃了有毒的植物而腹痛難忍,她捂著小腹,有氣無力地對劉桂英及其男朋友說:“你們先走吧,我在這兒休息兩天,我會追上你們的?!眲⒐鹩⒖拗f:“我們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3個人艱難地前行,何珊的腹部疼痛不止,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的,劉桂英和她的男朋友輪流攙扶著她往前走。堅持了兩天,何珊再也走不動了,開始腹瀉和發(fā)燒,瀉出來的全都是黑水,臭味也不正常。她躺在那兒,一動也不能動了。臨終前,她對劉桂英說:“你們要爭取活著回到祖國,把我們到緬甸打仗和穿越野人山的經過告訴國人,我們是為國捐軀,我們是愛國青年。”
因為見過太多人死去,劉桂英已經麻木得不再害怕死亡了。她不再去想是不是能夠走出野人山,是不是還有生的希望,她只是在一種生命本能欲望的驅使下機械地向前走著。一路上白骨累累,有這么多白骨指引方向,劉桂英和她的男朋友不會迷路,兩人互相攙扶著,憑著頑強的毅力苦苦支撐著,沿著累累白骨指示的方向
3年,在異國他鄉(xiāng)收獲生死患難的愛情
盡管生在亂世、活在亂世,但此生最刻骨銘心的愛情仍然不可阻擋地到來。
1920年,劉桂英出生在長沙郊區(qū)。3歲那年,長沙久早無雨,顆粒無收,母親只好把她送給一戶姓劉的人家收養(yǎng)。10歲時,養(yǎng)父母不幸遇難,雙雙離開人世。在養(yǎng)父朋友的幫助下,幾經周折把她送到長沙貧女院安身。
1937年,劉桂英在貧女院學習6年畢業(yè),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長沙湘雅醫(yī)院護士助理班,成為一名護士。
1938年11月12日,一場由蔣介石策劃的火燒長沙的災難降臨,劉桂英跟許許多多的老百姓一樣踏上了逃亡的征程,和貧女院的同學一起流落到了衡陽,在79陸軍后方醫(yī)院當了一名護士兵。半年后,她和幾個熱血青年不安于這平靜的生活,奔向湘桂邊境的東安縣,找到國民革命軍新22師野戰(zhàn)醫(yī)院當上了一名真正的野戰(zhàn)抗日護士兵。
在這里,劉桂英與一起從79后方醫(yī)院投奔來的s(她不愿意提他的真實名字)相戀了。
不久,s被調往66團衛(wèi)生隊當少尉醫(yī)官去了。兩個人雖然在一個師,可很難見面。也就是這個時候,劉桂英和s隨著大部隊一起撤退到了原始森林野人山。
一天下午,劉桂英正和何珊行走在一片芭蕉林里。忽然,后面有人連跑帶喊:“桂英,你們等等我!”
劉桂英心中一陣欣喜,正是她朝思暮想的s來了。從此劉桂英和s歷盡千辛萬苦踏著累累白骨,終于攜手堅持到了9月份。
s當時也拖得像個泥菩薩,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了,腿上好幾處發(fā)炎潰爛,死亡也在向他逼近。劉桂英一把扳過s的肩膀說:“你走吧,別管我了……我何嘗不想走出野人山,與你結為夫妻,白頭偕老,可……”s凹陷進去的眼里噙滿了淚水:“桂英,你不要說了,我不會丟下你的,沒有你,我一個人也走不出這死人國的?!?/p>
有一天下半夜,劉桂英走出棚子去小便,正準備蹲下,猛然發(fā)現右前方不遠處有一雙綠瑩瑩的眼睛正盯著她。她一下子呆了,渾身哆嗦,心想這下完了,可又不敢往回跑,這樣弄不好連s的性命也要搭上。她完全麻木絕望了。死就死吧,怕,也是死。尿憋得慌,她干脆蹲下來。誰知就在她蹲下的瞬間,野獸“呼”的一聲咆哮著向她一步一步逼近……在距她10米遠的地方,劉桂英看清楚是一只大黑熊,她下意識地拎著褲子站了起來……奇怪的是,那黑熊竟然站在原地不動了。這時s也被熊的叫聲驚醒,大聲地叫她的名字。劉桂英不敢回答。此時,犧牲自己保全s的念頭占據了她的心。她咬著牙,抿著嘴,向熊走去……奇跡發(fā)生了,就在她向熊逼近時,熊卻擺擺頭,掉過身子目中無人地走了。劉桂英連褲帶都顧不上系就踉踉蹌蹌地跑回棚子,一下子撲在S懷里哭開了……
9月15日的下午,劉桂英和s與另外幾個掉隊的戰(zhàn)士一起艱難地爬上了一座陡峭的山峰。忽然,劉桂英看到前方有一些紅色、綠色和黃色的帳篷,她以為是“神仙湖”,也就是海市蜃樓。s告訴她,那些帳篷不是海市蜃樓,帳篷旁邊有人正在向他們招手呢!劉桂英定睛一看,果然看到有人在招手。那一刻,她激動得熱淚盈眶,用幾近嘶啞的聲音喊道:“我們死不了了,我們有救了!”
原來,部隊終于與司令部取得了聯系,盟軍從飛機上往森林里投下糧食、衣服、藥品等物資,戰(zhàn)士們把降落傘撐開來做成帳篷,在帳篷內設立了供給站。
幾天以后,劉桂英和最后走出野人山的一批戰(zhàn)友被送抵遠征軍位于印度蘭姆伽的基地。一個女兵活著爬出野人山的消息不脛而走,轟動了整個基地。基地上的戰(zhàn)士們都跑過來看望劉桂英。
中國遠征軍爬出野人山后,死亡數字觸目驚心,總數竟達3萬余人!《花名冊》上有的整連整營都畫上了黑框。新22師竟有4000多人喪命野人山,是緬甸轉戰(zhàn)兩個月戰(zhàn)死人數的兩倍!
整個蘭姆伽基地只有劉桂英一個中國女兵,大家都很照顧她,新22師的師長廖耀湘和他的夫人黃伯容熱情地請她到家里做客,著名畫家葉淺予先生專程從重慶趕過來為她畫像,并且送給她一張作為紀念。
幾個月以后,在醫(yī)院周院長的幫助下,劉桂英和s舉行了婚禮。1943年農歷九月初七,劉桂英在印度生下了她和s的第一個孩子,為了紀念他們的愛情,她給女兒取名“竺蘭”(印度古稱天竺國)。而此時,s又隨部隊領受新的任務去了。
1945年1月27日,遠征軍對盤踞在野人山的日本第18師團進行反擊戰(zhàn)斗取得了勝利。劉桂英抱著女兒終于回到了闊別3年的祖國。
30年,愛情凋零身蒙冤
1946年,劉桂英孤身一人在上海分娩了第二個女兒。一個無職無業(yè)的女人,帶著兩個幼女,生活在人生地不熟的上海,又是戰(zhàn)亂時期,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而更讓劉桂英牽掛的是S還在東北戰(zhàn)場,杳無音信。
1946年秋,劉桂英牽著三歲的大女兒竺蘭,懷抱三個月的二女兒,不遠萬里踏上了赴東北尋夫的征途。東北戰(zhàn)事緊,部隊調動頻繁,劉桂英拖著兩個孩子在戰(zhàn)火中輾轉了一年多,也沒見上S的面。1947年年底,劉桂英由沈陽追到錦州附近的灘崗子,終于找到了s所在的部隊。俗話說小別勝新婚,可是,見到劉桂英s卻沒有絲毫激動。許久,s說:“桂英,我對不住你。”
劉桂英終于明白了。原來,s有了別的女人,他要求劉桂英同意他娶這個女人為小老婆。
這是劉桂英怎么也不能答應的。第二天,劉桂英找到團長匯報了情況,軍法處將s抓走,關了一個星期的禁閉寫了反省才放出來。而此時的沈陽戰(zhàn)事吃緊,東北眼看就要解放,部隊利用運糧返回空機將家屬往南遣送。求之不得的s便要劉桂英去他的家鄉(xiāng)安徽懷寧,將她們母女送上了飛機。
S家只有婆母一人,祖上也有一些田產家業(yè)。不知是婆母性情怪僻,還是S事先有話,對劉桂英母女的到來,婆母很不高興,不給飯吃,不給屋住。1948年春,s又從東北給他母親來信,還寄來他和那個女人抱著兒子的照片。并在信中要母親動員劉桂英回湖南,對兩個孩子只字不提。
劉桂英看了信,心都碎了。天無絕人之路。因為劉桂英有些文化,1948年秋,鎮(zhèn)上的小學聘請她當了一名老師。解放后因為新舊政權交替,小學停學,劉桂英又失業(yè)了。為了生計,她只好賣掉衣物擺了一個小煙攤。本想能掙點米錢糊口,卻被當地的地頭蛇給搶砸了。
劉桂英只好到區(qū)政府那里尋求出路,后經過縣司法院判決,s犯有重婚罪,路遠暫不追究,并同意劉桂英離婚要求。家中的不動產房屋和田地一分兩半。
1950年劉桂英被分配到一個叫容嶺的小學執(zhí)教,后來又調到圩區(qū)小學教書。這期間,劉桂英經別人介紹,與一位姓謝的基層干部結了婚。
1958年暑假,全縣教師集中學習,大會小會都是動員向黨提意見,幫助共產黨改正作風。單純的劉桂英便把參加遠征軍的經過和緬甸抗日的經歷講了出來。這下,劉桂英闖下了大禍,被揪到了前臺批斗逼供。
1961年年底,劉桂英被逼下放到了偏僻的小村毛閽改造。1975年元宵節(jié)前,丈夫撒手歸西,留給劉桂英的不僅是極度的悲痛,而且還有一大筆債務!生活的重負像磨盤一樣壓在了劉桂英的身上。而大女兒入團、二女兒入黨都因為劉桂英“歷史不純,右傾思想嚴重”而化做美麗的肥皂泡。兒子因受精神刺激患精神病,至今仍生活在安徽懷寧那個偏僻的毛閹村,每年近萬元的醫(yī)療費只有靠兩個姐姐無私的援助。這成了劉桂英精神上的一個大包袱,總覺得對不起孩子。
1988年,劉桂英的二女兒申霞無意間看到遠征軍第1軍軍長孫立人在北京受到表彰的消息,她馬上告訴媽媽,于是劉桂英就試探著將自己爬出野人山的經歷寫信寄給了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的葉淺予。在葉淺予的幫助下,她的事跡才在《新觀察》1988年第16期刊登出來。1990年6月,蒙辱受難30多年的劉桂英經多方申訴被平反。
如今,作為遠征軍抗日的“活檔案”和“活化石”的劉桂英定居在合肥,和女兒生活在一起。她身體很健康,能夠自己買菜做飯。她每天都堅持練習打一通二十四式太極拳,寫寫回憶錄,學學英語。而且,在一位臺灣朋友的幫助下,她和遠在美國的廖耀湘夫人聯系上了,她們倆經常通信,談談遠征軍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