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往昔繁華富庶的朝代,官吏沒有配備如今各種便攜的計算和記錄工具,以及蜘蛛網(wǎng)般密集的網(wǎng)絡。于是我們無法去向當年的縣府師爺們打聽一些細節(jié)。比如,汴梁城的手工業(yè)者在慶歷二年,繡了多少幅鴛鴦錦帕,打造了多少副金蟬寶釵,打磨了多少個玉佩。這些東西在一千年之前的宋朝都城、花街柳巷里,經(jīng)了誰的手遞到了誰的手里,配了多少的輕憐蜜愛,沾了多少的海誓山盟。又被誰鄭重的放進了香囊,心跳加劇,臉兒緋紅,趕緊指一指遠處的花燈,借以掩蓋自己的羞澀。
因了孔尚任、湯顯祖、柳永、周邦彥們的生花妙筆,我們知道了古代手帕非只用來擦汗,簪子非只用來束發(fā)。一張花箋幾行楷字夾幾片花瓣,也可以傳情達意。古代交通不便,西出陽關都沒有故人。出趟遠門,就要執(zhí)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咽。到斷腸時候,山長水闊知何處,終于不甘心,腰間解下玉佩,發(fā)上拿下簪子,袖里掏出折扇,或者什么金燕子,玉獅子,紛紛交到對方手里。
然而歷史總像個公平殘忍的判官。分一半時間做太平世界,讓文人們寫喜劇;分一半時間做戰(zhàn)亂流離,讓文人們寫悲劇。那懷揣定情信物的人終于匹馬涼州的遠走,偶爾能被人在江南落花里認出來,請吃一杯薄酒。既是多情種子,免不得你那邊流盡紅淚,我這里悲眼看花。
午夜夢回時把那定情物摩挲不已,輾轉反側。
一般編故事到這一步,就看作者是怎么打算的了。大量喜劇俗套證明,只要兩個人各自握著曾經(jīng)的定情信物當護身符帶著,天涯海角,??菔癄€,他們總有相遇的那一天。設想多年之后的黃昏,某男某女風塵中偶然相遇,彼此一看信物,啊呀一聲。淚眼朦朧,且笑且悲,共剪西窗燭去話巴山夜雨了。破鏡重圓的典故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鏡子和虎符似的一拼,跟軍事密碼一樣把有情人湊攏一塊兒。只能佩服故事里陳國公主和她丈夫幸運,這么多年兵戈散亂,鏡子都沒磕碎了。
可是愛編悲劇的人壞著呢,他們就拿這定情信物做文章。段皇爺一看周伯通和劉貴妃的定情信物鴛鴦帕,醋勁大發(fā),見死不救就看著周老爺子的小頑童死了。老輩人愛看的《珍珠塔》,一個賊順手把小姐贈給少爺?shù)恼渲樗o偷了,倒到市面上賣,小姐看見剎那間尋死覓活。一般來說,在悲劇里,定情信物總會被不小心丟了,又恰好被另一方看到了。那失去標記的一方在茫茫人海中失去了存在的證據(jù),讓癡情的某男或某女手捏著自己這半邊破鏡欲哭無淚。這個套路不但中國人愛用,歐洲人也愛用。歐·亨利和納博科夫都寫過一個妻子尋夫、卻陰差陽錯沒看到信物的故事。相愛的人擦身而過彼此了無感知,就跟許多女孩兒看幾米《向左走,向右走》似的,只恨不能去代作者扯主角們耳朵,大聲吼他們幾下。
然而,無論是悲劇還是喜劇,說穿了都是小概率事件。我們都知道世界是非常廣大、人命是非常脆弱的。時間和空間譬如兩張漫無邊際的巨網(wǎng)。相愛的人在某一個點遇到了,相愛了,然后彼此交換信物,又離開了。他們以為信物像磁鐵一樣能把彼此吸納回軌道。他們以為命運就像星辰的軌道一樣可以周而復始。遺憾的是,這種概率其實很小很小。我相信,這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的定情信物最后都沒有被賊偷掉,也沒有能夠回到贈送者的手里——它們在某個凌晨、某個黃昏、某個夜晚,從心灰意冷的愛人手里遺失了,任你怎么回憶都想不起它們?nèi)チ四睦?。時間慢慢過去,地域相去萬里,你開始忘記了你的定情信物和你的愛人。女孩兒長出了白發(fā),男人留起了胡子,并且開始酗酒。最大的可能是,很多年以后,孤燈獨飲的你看到一個滿臉皺紋、似曾相識的老人走進店來,坐到你的鄰桌。你看見那個人的腰里帶著一個玉佩,或是口袋里插著一方手帕,或者是脖子里掛著一個金墜子,或者手上戴著一個戒指。你會覺得仿佛有記憶觸動了你。片段的畫面像皮影戲一樣劃過你的意識。然而,在蒙昧如云煙氤氳的記憶之中,那些光芒過于微弱。你飲罷自己的酒,悄然把硬幣放在桌上?;貞浀介T口停止:你不再試圖去記起過去,轉而撐起紙傘,輕步走進夜里,并且小心地躲避濺起的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