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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茶

2009-09-23 04:55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09年8期
關鍵詞:李娜茶葉

東 紫

作者簡介

東紫,本名戚慧貞,女,1970年1月26日生,山東莒縣浮來山人。執(zhí)業(yè)藥師,現(xiàn)供職于山東中醫(yī)藥大學第二附屬醫(yī)院。魯迅文學院第九屆高研班學員。業(yè)余時間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主寫小說,偶寫散文、詩歌,作品多次在《人民文學》等報刊發(fā)表。出版中篇小說集《天涯近》(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8年卷)。

接到喬道第二天送茶葉過來的電話后,梅云連走路的腳步都放輕了,生怕引起丈夫焦穩(wěn)的注意。好不容易挨到睡覺的點,她早早地上床,側了身裝睡。一整夜,連翻身都不敢有。她感覺自己周身薄脆如紙,稍微動動,心里的那個秘密就會滲透出來。

茶葉是半年前就訂下的。那時,她正在外地參加一個為期半個月的研討會。在那個漫長的會上,她認識了那個喜歡喝春茶的男人。男人在主席臺上用他的博學和幽默把會議室里攪得嘩嘩作響時,也在梅云水波不興的內心插進了兩把亂攪的槳。在眾人的掌聲里,男人的目光像閃電一樣擊向她,一次又一次。她周身麻麻地木木地坐在那里,警覺地聽著自己的心臟,告誡自己,離是非遠一點。她不知道自己在反復的告誡里早已啟程,她在秋天就迫不及待地向喬道訂下了春茶:喬道,拜托你務必在第一茬春茶下來時給我留兩斤,一定是露天的真正的春茶啊。

第二天上午,梅云早早地等在和喬道約定的路邊,不時地朝他來的方向張望著。在她站得腿酸的時候,一輛出租車停下來,她正打算細看的瞬間,一個男孩子從車里出來,奔向梅云身邊的女孩。兩張年輕的嘴唇在她眼前啪地吸在一起,發(fā)出磁鐵碰撞的聲音。梅云的臉突地紅起來,她滿是細微皺紋的眼角顫了顫,左側鬢角處一塊小指甲大的黃褐斑如同睡醒的水母跟著蠕動了。她捂住嘴唇,快速地轉過身。心臟卻揪緊了,縮成硬邦邦的一小坨。她突然有了一種跟男人說點啥的沖動,她掏出手機,翻找出男人的手機號碼凝視著。

告訴他自己的身邊有兩個像磁鐵一樣的嘴唇?

告訴他真正的春茶馬上就寄過去?

還是問問他還記得磁鐵一樣的唇嗎?

想想。再想想。梅云決定還是延續(xù)一貫的沉默,用僵僵的手指把號碼一個個消除掉,長長地嘆口氣,淡淡的白霧在眼前飄升起來,漫過她刷了睫毛膏的眼睛。她平日里是不化妝的,最多也就是涂一點口紅。今天例外。今天她要給他寄茶葉。真正的春茶。要在別人面前寫下他的名字。今天,恰巧還是那個日子的半年紀念日。

那個日子。開始的時候有點像童年。接到邀約的梅云打定主意要和男人談談自己的生活,談談丈夫和兒子,談談自己雖不精彩卻平靜踏實得令同事羨慕的夫妻感情,她堅信這樣的談話能像水一樣把某些東西沖洗掉。她沒想到,男人沒有語言,男人只是拉起她的手,領著她走。如同約好了帶她去看蜂窩的小伙伴。走得有些氣喘了,男人才在一棵正落葉的銀杏樹下停下來。男人突然轉過身,用萬條閃電罩住她。想遠遠瞅兩眼的蜂窩被捅開了。嗡聲密集。梅云在萬千只蜂的叫聲里聽見了清晰的磁鐵碰撞的聲音。幾秒鐘后,在男人水蛭一樣的吮吸里,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送她上車的丈夫和天天背著書包提著籃球的兒子。她把自己的嘴唇從男人的唇上拽下來,說,不該這樣的,這是怎么了,不該這樣的。她的話像乍起的秋風一樣跌跌撞撞。男人說,不能自控的就是身心缺少的,傻丫頭。

傻丫頭。三個大大的芥末球。她的鼻子眼睛和心臟突然被熏得酸脹、生疼。眼淚流出來,她捂著臉嗚咽著蹲下去。男人后退一步靠在樹干上看著地上的她。男人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樣哭,她自己開始也不明白,等她哭明白的時候,她站起身,面對男人笑著流淚。男人就著月光歪頭看著她。她抱住男人說,我愛你。男人愣愣,猶豫一下,用胳膊圈住她的脖子。她看到了男人的愣神,她說,這話是說給我自己聽的。說完,她緊緊地吸住男人。她要把一生用來親吻的力氣一次用干凈。

喬道終于出現(xiàn)在梅云的面前,手里提著四個精美的手提袋。喬道說,等急了吧?有霧,車開不快。按照你的吩咐,最好的,真正的春茶,一葉一芽。梅云趕緊接過來,這么沉呀?她說著拉開肩包找錢。他按住她的手說,算了,算了,我送你。梅云晃開他的手說,那不行,不是我喝,我是送人。他再按她的手說,知道你是送人,不送人怎會買這么高級的,就是送人,也算我的。喬道看梅云執(zhí)拗地往外掏錢包,就虎了臉說,不給我面子是吧?等你事情辦成了,你請我吃一頓行了吧?

我不是辦事用,我,就是送人,這錢必須是我自己付,我不會讓任何人墊的。梅云手指捏著錢包里的錢問,多少?喬道沉思一下說,那好吧,市價是三千六,你就給成本吧,一千八。

那怎么行,讓你跑好幾百里路送過來。梅云等待著喬道說出一個對得起他辛苦的數字。

就這些,本來不打算要錢的,我也不是專門送,正好過來簽合同么。發(fā)票在盒子里,以為你是辦事用,就準備了,這年頭得讓人看見發(fā)票才行,要不他不知道你出的血是多少。嘎嘎。他的笑聲聽起來像樹上還未返青的枝條被驟然折斷。

梅云把錢塞進他手里打趣說,經驗很豐富呀。喬道說,誰像你活得那么滋潤,都是人家給你們送。梅云說,嗨,都是半斤茶葉一箱啤酒的,要不就是一袋子大米一捆子蔥,我們那里就那樣,外傳得好像很有油水,其實了了。喬道說,我要是在你那里,我也不用積累經驗。梅云笑笑說,哪都一樣,只是我不求上進,就誰也不用理。喬道點點頭說,說得對,我還忙著,走了。梅云說,知道你忙就不客氣了,等你有時間再請你吃飯。喬道跨進車門放下玻璃叮囑說,春茶貴就貴在稀罕,一天一個價,要送趕緊送。

梅云說,知道了,你給我講過的,忘了?

喬道嘿嘿一笑說,我哪能忘呢?他突然提高聲音說,嗨,梅云你有情況,你和我上次見的時候不一樣了,有變化,你現(xiàn)在又是一葉一芽了。

你才一葉一芽呢,你看誰都一葉一芽。喬道、梅云和年輕帥氣的司機一起笑起來。

喬道先止住笑,端詳著梅云說,掛相這詞你知道吧?人心里其實是擱不住事的,事兒最終是要掛在臉上的。所以,誰撿著彩頭了還是觸霉頭了,一眼就能看出來。

梅云說,我看你也別當老板了,干脆擺攤算卦得了。

喬道用手點著車窗框說,讓我說準了吧,你有事!不過放心,當著焦穩(wěn)的面我不會說的。

梅云哼哼鼻子說,別拿自己當神仙,你說我臉上掛著啥?

喬道笑笑說,不太好說,不像彩頭也不像霉頭,以后有機會坐下來聊的時候再說吧,不過,有變化就是好的。

梅云把茶葉盒子擺在郵局墨綠色的柜臺上。穿著墨綠色制服脖子上系著咖啡色小絲巾的營業(yè)員看看茶葉盒子再看看梅云說,沒有大箱子了,你要么自己找箱子來要么用小箱子。

小箱子咋裝?

拆了包裝呀。營業(yè)員邊說邊彎腰從地上拿了個跟一本打開的書差不多大的正方形紙盒子放到梅云面前。梅云看看土黃無華的紙盒,再看看精美的茶葉盒,猶豫著。

營業(yè)員催促她,要不要?

梅云把草綠色的手提袋拽下來,里面是長方形的書型盒子,厚厚的,沉甸甸的,盒面印著一個圓柱形的玻璃杯,里面是半杯

水和二三十株茶葉。大部分的茶葉擁擠在杯底,葉芽相挨,像一個小小的樹林。有一株高起漂浮的,左側伸展著橢圓形的葉片,右側則是一個看不出紋理的合卷在一起的芽,像女人濕過水的沒有抻平的對襟,又如一個欲說還羞的唇。

欲說還羞。梅云想起喬道的比喻(喬道說,欲說還羞,害羞的羞),嘴角處不覺露出微笑。她知道那個欲說還羞的芽里面還包裹著一個更小的芽。那是她自己發(fā)現(xiàn)的。是在那個夜晚之后,在知道男人喜歡喝茶之后,她就在閑下來的時候,自己也泡上一杯,喝著,想著。喝到最后,她總是會讓茶進到嘴里一枚,慢慢地嚼。然后,從杯底撈出一枚,把那個欲說還羞的唇輕輕剝開,里面藏著另一個更小的欲說還羞。兩個欲說還羞包裹在一起,就有了說也說不盡的無奈。

她擰開茶筒,把里面的茶葉袋子輕輕拽出來。清一色的銀。自己的臉和營業(yè)員的臉變了形地出現(xiàn)在上面。梅云有點失望地咂了下嘴屠。

怎么光光的呀?營業(yè)員善解人意地說,這樣可就看不出茶葉好壞來了,你要不下午再來,找個大箱子寄?

梅云想想自己提著這么顯眼的四個大盒子難免會惹來人們詢問,又想到自己也不是為了讓男人知道她花了多少錢。再說男人是懂茶的。只有不懂的人才看包裝。正如男人那個夜晚對她說的——沒有人會想到你有著這樣的激情,你總是穿著職業(yè)裝,表面看來比較古板。梅云臉紅了一下,信心十足地對營業(yè)員說,就這樣寄吧。

營業(yè)員幫她把茶葉盒打開,去拽里面鼓囊囊的茶葉袋。梅云提醒說,輕一點,輕一點,弄碎了,茶泡開后,品相就不好了。營業(yè)員笑笑,停了手,看著梅云自己擺弄。梅云比劃來比劃去,小紙盒里只能放下七包。她托著手里的一包說,放不下呢,沒有稍微大點的?營業(yè)員說,要有早給你了。說著,拿過她手上的茶葉包,眨眼的工夫塞進了紙箱子。梅云想制止,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對方已把紙箱放到包裝機上。瞬間,紙箱子發(fā)出被擠壓的喳喳聲。梅云萬般無奈地吸著涼氣。

營業(yè)員看了眼梅云填寫的包裹單,說,保值處要填上數。梅云說,填多少呢?營業(yè)員說,值多少,就填多少,每一百元加收三元的保值費。梅云猶豫起來。營業(yè)員催促說,快點。梅云在上面寫下一元。營業(yè)員的臉上立馬有了慍色,一元?要是出現(xiàn)了丟失可就只賠一元。

辦完郵寄手續(xù),梅云朝四下看看,沒有發(fā)現(xiàn)垃圾桶,只得把茶葉筒放進包裝盒里,把包裝盒放進手提袋里提著走出來。距離單位一百米的地方有一個破垃圾箱,因為周邊有好幾家小飯店,垃圾箱就如同一個內臟腐爛了的怪物日夜往外吐著腥臭。梅云遠遠打量著它,終究不忍心讓手里的盒子和它里面腥臭的殘羹剩飯為伍。走近了,站了站,還是決定提著繼續(xù)前進。進了單位大門,四處靜悄悄的,正是吃午飯的時候。梅云進了物資管理處。辦公室里只有最年輕的劉倩倩在邊吃飯邊看韓劇。聽見梅云的腳步聲,問了聲是梅老師嗎?梅云應了聲,人卻迅速閃進庫房里,進入平日里盛放廢品的那間。雖是廢物間,因為里面除了紙箱、塑料紙,也沒有其他的,看起來倒也干凈。門后是一張?zhí)鎿Q下來的老式辦公桌,上面是一塊用人字形的白色膠布粘連著的玻璃和草綠色墊子。梅云從包里找出面巾紙,擦干凈桌面上的塵土,然后把四個盒子整齊地擺放在桌子上。她想著那八個悄悄地代替她去拜會男人的使者和曾經退掉所有包裝的自己,禁不住甜蜜而苦澀地抿起嘴角。她已經有了處置它們的方案了。袋子,用來提東西。盒子用來盛零碎的小東西。

五年前,作為茶廠老板的喬道曾給梅云講過茶。那是他初辦茶廠邀請梅云前去參觀的時候。他給梅云泡了杯一葉一芽的茶說,真正會喝茶的人都不喝單芽的,尤其是春茶,單芽的光照時間過短,生長期短,茶樹里面積攢了一冬的營養(yǎng)沒能充分吸收就采摘了,茶香過淡,不耐沖泡。葉子太多太大也不好,葉子里的葉綠素和養(yǎng)分固化了,不容易析出,品相也不好把握。一葉一芽的最好。就如同二十歲、四十歲和三十歲的女人,二十歲除了青春還是青春,太單,太淡;四十歲味道雖足,但品相上難有幾個仍舊滋潤的,三十歲才是女人一葉一芽的好時候。梅云笑著譏諷他說,對女人的經驗這么豐富呀。喬道說,我這經驗是通過觀察你得出來的。梅云抓了他的茶做出要拋向他的動作。喬道趕緊求饒說,老同學手下留情,那可都是一葉一芽的上品。梅云放了手里的茶葉嘆口氣說,女人再怎么揚眉吐氣也逃不了在你們男人嘴里被嚼來嚼去的命運。

喬道端了自己的玻璃杯碰了碰梅云的杯子,兩只杯子里的茶葉頓時舞動起來。

梅云凝視著它們。

喬道問,哎,你看那芽像啥?像不像欲說還羞的嘴唇?羞,害羞的羞。

梅云抬眼驚訝地看著喬道,不知道他葫蘆里要倒出啥來?急惶惶地邀她來,正經話沒一句,凈扯些不葷不素的。

喬道再碰碰她的水杯說,別看我,看茶,看看像不像欲說還羞的唇。

梅云依舊盯著他。她想起中學時他寫給她的字條。她直直腰桿四下看看說,要是你老婆來聽見你這些話不誤會我才怪呢,說點正經的,是不是打算讓我替你推銷茶葉?

喬道笑笑說,你緊張啥?推銷么,暫時不用勞你大駕,說白了,我今天請你來。泡了上好的茶款待你,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從你嘴里掏點靈感出來。我正在設計廣告,沒有合適的詞兒,我想來想去,把我認識的人扒拉一遍,從穿開襠褲認識的扒拉到現(xiàn)在身邊的,發(fā)現(xiàn)你是唯一可能幫我的人,你就別抻著了,調動你的聰明才智幫我想想。呵呵,雖然沒有報酬,但可以免費喝茶,一葉一芽的上品。

梅云凝視著喬道,看見他鬢角處白色的發(fā)根和頭頂油亮的頭皮,她知道自己的鬢角和耳后也有成群的白發(fā)。好在這是一個染色的年代,可以讓她輕易地把衰老掩藏起來。不由得長嘆一口氣,端起水杯,把大半杯茶水傾進體內。一片茶葉進到嘴里,她輕輕嚼起來,品著它的苦澀。

喬道端了她的水杯放到飲水機的水嘴下說,一看你就不懂茶,喝茶哪能這么個喝法。喝茶,其實是通俗的叫法,最貼切的叫法應該是品茶,要小口,慢飲,趁熱,進嘴后要用舌頭抵住下門牙,讓茶水在口腔里四散回旋。你這種喝法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飲水的飲。

梅云笑笑,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你還以為我們是在讀書的年頭呀,轉眼老得光剩下生活了。那正當好年華的一葉一芽支離破碎地粘附在她的唇齒間。

喬道按下紅色的水嘴,她杯里的一葉一芽頓時上下翻舞。那些美麗的葉片卻出現(xiàn)了殘缺,掉下的碎片像剁碎的用來包餃子的菜渣一樣飄著。

喬道瞇眼瞅著她蠕動的唇齒,看著那曾讓他心動不已,那曾經滾落過無數連珠妙語的唇齒,心里面感慨萬千。他咂咂嘴,一語雙關地說,梅云,你可不能讓我失望。

梅云用拇指和食指捏著滾熱的玻璃杯接過來說,誰也不敵生活的浸泡,你的免費茶我看來是喝不上了。喬道看著她的手,他知道她已經讓他失望了。那手的姿勢雖還算優(yōu)雅,品相卻已不再蔥白滋潤。

梅云所在的處室一共有五個人,梅云年齡最大。處長在年齡上排第二,比梅云小半年,平日里總是梅大姐或梅老師地稱呼

她,其余三人也跟著這樣叫。五個人天天相守,倒也彼此融洽。梅云是單位里出了名的賢妻良母,性格溫和,嘴巴也嚴,四個人不管誰有事一無論是相互之間的小別扭還是和長輩、配偶鬧的矛盾,都愿意找她聊聊。很多時候,梅云也給不出有用的指導,但他們總能在談話中,從她的平淡、平靜和包容里找尋出點膏油,抹在自己被生活和事業(yè)擠壓出的傷口上。

每年年終評先進的時候,是他們五個人之間的團結出現(xiàn)裂縫的時候。幾次下來,除梅云之外的四個人都得出了經驗,爭著發(fā)言。爭著發(fā)言的人都說,我覺得先進應該是梅大姐的,梅大姐任勞任怨,早到晚歸,樂于助人。其余三個人立即隨聲附和。梅云總會堅決推讓出去。這樣,球被踢回到都有意來夠的八只腳下,緊張和靜默就彈跳出來。往往,都是處長打破沉默說,梅大姐就是你了,這樣誰也沒有意見。球被踢回來,梅云只得根據平日里獲得的信息,說出最需要榮譽的那個人。因為是她讓出的,而且,每個人早晚都會輪得到,所以誰也沒意見。破壞團結的裂縫停止了延伸和張裂,成為一道短短的、細細的熟雞蛋上的裂紋。

梅云參加部里組織的研討會回來后的第二個月底,又是每年一次先進評選的時候。這次梅云說出的是趙有亮的名字。梅云說,轉年有亮晉升中級職稱,先進加分,就給有亮吧。有亮連說,謝謝,謝謝,我元旦請客,酒店大家選。

五個人除了單身的劉倩倩外,都帶了家屬。七八個人當著焦穩(wěn)的面把梅云夸得跟圣人一樣。焦穩(wěn)毫不客氣,笑瞇瞇地照單全收。他說,我這輩子就干對了一件事,找了個好老婆!

一桌人嘻嘻哈哈,像以往一樣提議讓梅云兩口子帶頭喝交杯酒。

誰都知道大庭廣眾之下的交杯酒,還不如一曲卡拉OK上檔次,卡拉好了,別人會給你真實的掌聲,而交杯酒,交得再好,就是頂級好,那掌聲也是嬉鬧的,起哄的。梅云知道交杯酒的表演能夠給別人帶來起哄的快樂,所以,每次她都努力認真地去完成那個端起酒杯、臂膊相繞、和那雙日夜相對的眼睛相視而笑、一飲而盡的既定動作。

好久沒看梅大姐和焦大哥交杯了,趕緊點兒啊!趙有亮督促著。

梅云剛要響應,一個聲音罩住她——你還有資格和愛你相信你的人喝交杯酒么?你這不是欺騙他嗎?這不是欺騙他嗎?

梅云警覺地瞥一眼焦穩(wěn),推托說,交杯酒,那是年輕人的事,我們都快二十年的老夫老妻了,來這個讓人笑話。

處長笑著說,交杯酒就是你們這種恩愛的老夫老妻喝才有味道呢。他提高聲音,抬高手臂自問自答——

什么味道?

陳年老醋的味道!

什么力量?

榜樣的力量!

隨著處長的手掌在空中的舞動,大家一起敲盤子敲碗,督促他們的榜樣。

焦穩(wěn)站起來,端起梅云的酒杯塞到她手里說,我老婆越老越靦腆了。梅云只得跟著站起來。劉倩倩說,梅老師快點喝呀,讓我學學交杯酒咋喝。趙有亮繞過桌子到梅云跟前說,未婚的要學習,你倆得交個深情的,來,來個繞著脖子的。

繞著脖子的!四個同事一起喊。家屬和孩子也隨后附和。

焦穩(wěn)端著酒杯,擁住梅云說,來吧,別謙虛了。他的胳膊繞過她的脖子,把酒杯送到自己的嘴邊,問趙有亮,夠標準不?

夠!

焦穩(wěn)一飲而盡。

不能松開,得等梅大姐喝完才能松開。大家喊著。

焦大哥離得太遠了,梅大姐滔杯夠不到嘴邊。

焦穩(wěn)哈哈一笑,抱緊梅云說,大家的意思我明白。

人們笑作一團。剛剛還像煙霧一樣縈繞她的聲音一下子變成瘋貓的爪子,那個夜晚,男人正是這樣用胳膊圈著她說,不能自控的,就是生命里缺少的,傻丫頭。梅云周身的肌肉緊繃起來。

焦穩(wěn)在梅云耳邊低聲問,你怎么了?

梅云把酒一下倒進喉嚨。這一瞬間,她渴望著手里的不是一杯酒,而是一個海,淹死需要回答丈夫的自己。淹死不能坦然和丈夫喝交杯酒的自己。淹死在別人眼里完美無缺的自己。淹死那個曾蹲在地上哭泣的自己。

劇烈的咳嗽省略了一切。遮掩了一切。梅云咳得佝僂著腰,滿臉通紅,淚流不止。焦穩(wěn)端了茶杯說,來喝口茶壓壓,壓壓。梅云低著頭,拍著胸口,把藏在心里的愧疚從咳嗽的縫隙里釋放出來。對不起。對不起。

看韓劇的劉倩倩眼里含著淚,點了暫停鍵,抽著鼻子對梅云說,韓劇就是好看,里面的愛情太感動人了,女主人公都好得和你一樣。

和我一樣?我有什么好的,四十多歲的黃臉婆,黃褐斑都跑出來了。梅云在椅子上坐下來捂著面頰。沒有吃飯,又在陰冷的風里站了兩個多小時,手腳都是涼的、木的,只有臉頰是熱的。吃飯的欲望卻一點也沒有。昨夜,一宿未眠,現(xiàn)在感覺腦殼里跟裝滿了水似的。

哎,我媽天天催我,可是我到哪里才能找到讓我和我媽都滿意的人?我媽要求家庭必須好,工作必須好,可是我見過的這兩方面都好的人長得都太石可磣,看一眼就反胃。

你不能照著韓劇里的主人公找,要在現(xiàn)實中用心去感受。其實,愛情是最說不清條件的,它就像兩三歲的孩子,說鬧就鬧,鬧起來以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定好的條條框框全都不管用了。梅云說著,又看見自己和男人磁鐵一樣粘附在一起的唇,聽見自己跌跌撞撞但意志堅定地奔向男人的話語一我愛你。

梅老師,我說句話你可別不愛聽呀,在我們眼里這樣解釋愛情的人都是上一代人,我們的愛情條件很清楚,首先要有房,一百平米以上的,其次是有車,十萬元以上的。

哎,小丫頭,等你愛過以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愛不是這樣的,它跟房子和車子沒關系,甚至和長相也沒有關系。梅云的眼前浮現(xiàn)出男人平庸的身材和五官。

梅老師,談談你和焦大哥的戀愛經過吧,讓我學習學習。

嗨,那有什么好說的。

不說不行,今天你不說我還不答應呢,說說吧,愛起來是啥感覺?

愛呀,應該是無法自控吧,無法自控的才可能是身心需要的。

你和焦大哥是什么時候感覺無法自控的呢?是一見鐘情嗎?

我們啊,別人介紹的,他天天下班騎著自行車到單位門口等我,我不好意思讓人家失望,也就天天坐到后座上,沒地方去,就大街小巷地轉,有一天,把他的自行車后座坐斷了,他低頭看著車轱轆說,你都把我的車坐壞了,輪胎也磨損兩條了,總該給句準話了,嫁給我吧?我想想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就嫁了。

就這樣嫁了?我不相信,我覺得你倆應該是愛得死去活來的那種,你肯定省略了重要內容,無法自控的那部分呢?

沒有那部分,那,那,那是我后來從別人那里聽來的。

就這么簡單?不過,我還是很羨慕你,你們結婚都這么多年了,你家焦大哥還那么愛你,上次元旦聚會他讓我特感動,一個大男人竟然當著眾人的面說娶你是他一輩子干得最正確的事,我覺得比這里面的還浪漫呢!劉倩倩指指電腦屏幕上那被定格的韓國男人。

梅云把嘴角拉上去,試圖拉出一個當之無愧的笑容呈現(xiàn)給劉倩倩。突然,那個夜晚最瘋狂的影像出現(xiàn)了,并于瞬間蜷縮成一粒前進的子彈射過來。梅云整個人呆愣了。

劉倩倩問,梅老師你咋了?

梅云說,我,我肚子不舒服,一陣絞痛,我得去衛(wèi)生間。

躲進衛(wèi)生間,看里面老式的洗衣機里正泡著辦公室的沙發(fā)套,梅云擰開洗滌開關,洗衣機立刻發(fā)出轟響。梅云在響聲的掩飾下,突然有了哭一哭的欲望。她任由淚流下來。她知道這淚比那句——我愛你,甚至比那個夜晚還要私密。只能自己默默地流下來,默默地被自己擦干。

她知道自己在那個夜晚錯誤地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低估了一段無法自控的情感的影響力,盡管它只在一個夜晚里活過。

那個夜晚,她曾以為僅僅是一個夜晚的夜晚。那個夜晚,她覺得不對男人說出那句——我愛你,自己的一輩子就是不完整的——那一刻,她突然無法容忍自己從未主動對別人說過——我愛你。

那個夜晚,她對自己說,就為自己無法自控的身心活一個晚上,就一個晚上。

那個晚上,她并沒有忘記焦穩(wěn),只是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對她喊,一生都給了他,就拿出一個晚上給自己有什么不可以?!

那個夜晚,她在傻丫頭的稱呼里哭泣的時候,她的心里面涌動出無盡的委屈——所有的親人朋友都認為她是溫暖可靠甚至是高大堅強的,沒有人知道(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疲勞的,脆弱的,一句愛憐的稱呼竟然就能擊倒她。她哭著,哭著,又看見了自己面對青春流逝的恐慌和脆弱,她意識到眼前的男人是讓她呼喊出“我愛你”的最后一個機會。

那個夜晚,她以為天亮之后就能刪除。最多也就是幾十年之后,在搖椅上翻檢一生時,在皺折的唇邊突現(xiàn)的一個微笑而已。

那個夜晚,她沒有想到它會成為一個幽靈時刻跟隨著她。攪擾著她。誘惑著她。指責著她。刺痛著她。改變著她。

梅老師,你沒事吧?劉倩倩敲著門。

不知咋搞的,鬧肚子呢。梅云回到辦公室。

那你趕緊去醫(yī)院看看吧,反正下午也沒啥事。劉倩倩把梅云的肩包拿起來掛到她胳膊上。

王副局長突然出現(xiàn)在物資處辦公室,處長和趙有亮、劉倩倩、李娜趕緊起身迎接。王副局長說,沒啥事,兒子要給女朋友寄東西,打電話讓我給他找個紙箱子。處長說,嗨,您打個電話我們就給您送過去了。李娜已經倒好茶,處長接過來遞到王副局長面前,轉臉對趙有亮說,有亮,你給王局挑個紙箱子去。王副局長朝著水杯擺擺手,又朝著趙有亮擺擺手說,不用,不用,兒子要求很嚴格,我自己挑,多長多寬,我有數。處長站起身說,我?guī)闾羧ァ?/p>

兩個人挑好紙箱子,轉身一起看見了桌子上整整齊齊的四盒茶葉。王副局長干笑一聲說,這么早就有新茶了。處長張口說,我也不知啥時候送來的。說了又覺得萬分不妥,趕緊補充說,想下班的時候給您送過去。王副局長拍拍處長的后背,語調飄飄地說,還是你這小老弟記著我。處長突然被副局長稱作小老弟,頓覺一股暖流涌起,他立馬抓起兩盒說,和老大哥還有啥說的。王副局長說,太多,太多,一盒,一盒。兩個人來回推讓幾番,最后是處長妥協(xié)下來。王副局長端起紙箱子說,你這差事比我這副局長都好。處長慌了,結巴著說,您說哪里話,我,我……王副局長哈哈大笑起來。處長靈機一動說,您放心,只要是我小老弟有的,就缺不了老哥您的。

送走王副局長,處長回到辦公室,很不滿地問,放廢品那屋的茶葉是誰送來的?怎么也不說一聲。

不知道。大家一起搖頭。

梅大姐知道嗎?

劉倩倩說,她不舒服,去醫(yī)院了。

趙有亮說,昨天下午咱都去開會,就梅大姐一個人值班,肯定是那時候送來的。

和物資處有聯(lián)系的單位都知道他們有五個人,逢年過節(jié),抑或有新鮮時令的東西時,他們都會送五份過來。每人一份。不用等處長下命令,他們就照習慣在下班的時候,找報紙遮遮,或找紙箱子偽裝一下,各人帶走各人的。偶爾,會有人多送一兩份,這樣的時候,大家也是各取一份,剩下的就由處長送給那些經常和他一起喝酒的兄弟處室的處長。

李娜想想說,昨晚下班的時候我好像看見梅大姐提了個袋子。

處長說,那就應該是梅大姐收的,哎呀,她咋也不說一聲,說一聲,就不會有今天這尷尬了。

怎么了?大家一起問。

處長把剛才王副局長的話學了一遍,嘆口氣說,領導還以為咱們得了不知多少好處呢。幾個人一起附和著,對,對,領導就這意思。

那么多屋子,放哪問不好,她怎么非放廢品屋里,給我惹事。處長頹喪地倒在沙發(fā)上繼續(xù)說,這事搞的,弄得我搭上東西為不出人來,正好還有三份,你們每人提一份吧,趕緊拿走,別放這里招惹是非了。

劉倩倩說,我的送你了,處長,我不喝茶。

處長擺擺手,喝不喝的,都拿走,看見我就鬧心。

李娜拍了下巴掌說,哎呀,省我錢了,今晚張大良他爸過生日,正愁著買點啥呢。

劉倩倩問,你打算妥協(xié)了?我要是你,就一輩子不原諒他們。

李娜和張大良從結婚就一直小仗不斷,慢慢地,張大良的爸媽也加入進來。上禮拜天,張大良的爸爸打了李娜一個大嘴巴,并揚言要去找李娜父母問問咋教育的閨女。據李娜描述,她當時氣得渾身發(fā)抖,又不好還手,后來終于想出來一句話,一下就把老頭兒氣哆嗦了。李娜對張大良他爸說,告訴我你家祖墳在哪里,我去問問你爹娘咋教育的你!

李娜嘆口氣說,梅大姐說得對,關系搞僵了難受的是我自己,畢竟有女兒,我和張大良還要過下去,退一步就退一步吧,梅大姐說退一步海闊天空。

趙有亮趁李娜和劉倩倩說話的空當,從旁邊的柜子里找了個黑色的大塑料袋子,進了庫房把茶葉盒子裝好,忐忑地撥通了局長的電話。讓他想不到的是,局長的語氣很熱情,聽到他報上自己的名字后,很爽朗地笑了兩聲說,小趙啊,哈哈,上次我小孫子可給你添麻煩了,小家伙高興壞了。聽見局長的笑聲,趙有亮的心熱乎乎地撲騰起來,嗓子眼頓時通暢了不少,他說,那點小事局長還記著?您現(xiàn)在有空嗎?我想給您送盒春茶過去。局長說,不客氣,心意領了。趙有亮說,我馬上就到。

趙有亮兩口子都是外地人,在這個城市里舉目無親。每逢遇到事情,看看周邊的人都有三朋六友地幫著,就覺得自己活得憋屈而孤單??粗妥约阂黄鸸ぷ鞯娜艘粋€個被提拔起來,職稱上也都已是副高、正高的,就自己竟然連中級都沒晉上。老婆李小燕總埋汰他無能、弱智。其實i他心里明白問題不在這里。那些同事發(fā)表的論文,他一看就知道大多都不是他們自己寫出來的。就拿職稱英語考試來說,每次他都差個三兩分,有人竟然能考百分。他知道人家考試的時候總能找到關系往里送答案,甚至能從身份證到準考證全做一遍假,找人替考??伤谶@個城市里找不到一個能幫他的人。但,天無絕人之路,上個月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機會,而且被他牢牢地抓住了。

上個月的一天,李小燕突然給他打電話說,你們局長的孫子住院了,你是不是買點啥來看看?李小燕是醫(yī)院的兒科護士。趙有亮說,你搞準了?李小燕說,絕對沒錯,剛才你們局長老婆接了電話說家里有事,和保姆一起走了,讓我?guī)椭春⒆印?/p>

趙有亮趕緊來到醫(yī)院,為避免出錯,他沒有買禮品,而是裝著找李小燕來到病房。病房里只有局長的孫子和李小燕。孩子正

在床上邊哭邊翻滾,滿臉的鼻涕眼淚。李小燕把病床兩邊的護欄架起來,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她看見趙有亮進來長舒一口氣說,這小孩太鬧了,非吃糖葫蘆不可,從他奶奶走一直哭到現(xiàn)在,不住聲。趙有亮點點頭說,沒錯,是局長家的,可咱買點啥呢?人家那么大的領導,家里能缺啥?李小燕說,趕緊買糖葫蘆去l趙有亮說,糖葫蘆?領導能看眼里?李小燕說,先別讓他哭才是啊,一會兒他奶奶回來還以為我虐待他了呢。

趙有亮趕緊打的找到最有名的糖葫蘆店。服務員問他要什么口味的,為確保有適合孩子口味的,他說,每樣來一根。趙有亮抱著一百五十元錢的糖葫蘆,整整五十根回到病房的時候,局長老婆正滿頭大汗地抱著孫子拍打著——寶貝不哭,一會兒糖葫蘆就跑來嘍。

五十根糖葫蘆,頓時讓小孩子眉開眼笑。局長老婆也眉開眼笑。我還頭一回見買這么多糖葫蘆的,你這小伙子可真實誠。

梅云離開辦公室,思忖著到哪里度過這額外得來的一個下午。她聽見一個聲音嘆息說,哎,如果他在這里,自己就又是幸福的傻丫頭了。她被自己嚇住了,突然就有了回家的決心。家里有需要她照顧的婆婆,有等待她去擇去洗去烹炒的菜,有兒子顯著白色汗圈的運動服,有等待她擦洗的桌椅門窗,有每天都要用手搓洗的焦穩(wěn)的白襯衣……她必須把自己浸到干不完的瑣事里和說不完的話里。

回到家,婆婆正在床上午休,打著長長短短的呼嚕。大姑姐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梅云拿了婆婆平日里搭腿的小毯子蓋在大姑姐身上,踮著腳進了臥室。

大姑姐一年前離婚了。最近這半年已不經?;貋砹?。梅云知道這是因為自己。原來,每次大姑姐回娘家來哭訴的時候,她都能夠苦口婆心地勸慰她,陪她一同流淚,聲討那個沒心沒肺的姐夫。有兩次她還親自出馬單獨找姐夫談判,看著姐夫在她面前低垂著頭,不停地用手指劃拉桌子上灑落的茶水時,她感覺自己脊梁柱是筆直的,自己盡量溫婉的話語里充滿了正義和鄙夷。但從那個夜晚之后,她無法再對姐夫的錯誤做評判了,她只得躲避大姑姐的眼淚。慢慢地,沒有了傾聽的對象后,大姑姐就很少回娘家了。

床頭柜上是她和丈夫兒子的合影。兒子完全就是父親的一個縮小版。他用長長的瘦瘦的胳膊摟抱著爸爸媽媽。焦穩(wěn)厚厚的手掌像童話故事里的小屋頂,罩在她的左手上,她的三個白白的指頭像伸頭出來曬太陽的小豬。她拿過照片,用手指撫摸著焦穩(wěn)和兒子的臉。想到內心里的煎熬如果被別人知道了,那花白著頭發(fā)孤獨地歪在沙發(fā)上的可能就是焦穩(wěn),或她自己。她的眼淚驚恐地竄出來。

她在擦拭淚水的時候愧疚地想到已經半年沒有和焦穩(wěn)親近了。

最初,回到家的梅云推托說會議安排活動太多,很疲勞。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有了一些變化,乳房又像當姑娘時來月經前那樣脹痛起來,私密處也有些癢。她偷偷地買了早孕試紙條測了測,沒有懷孕。不久后單位組織查體,婦科檢查時大夫告訴她宮頸糜爛,三度,趕緊治療。梅云問,要注意什么?等在一邊的一個同事說,注意讓老公輕著點。屏風后的一群女人肆無忌憚地笑起來。同事說,真的,報紙上說這病首先是因為機械性撞擊形成的,說通俗點就是男人太厲害,撞破了唄。屏風后又一陣瘋笑,有人伸著脖子從屏風的縫隙里看梅云。梅云覺得她們好像窺探了那個夜晚的秘密,她的臉驟然間紫起來,低著頭慌張地穿褲子,站起身發(fā)現(xiàn)秋褲穿扭了,又坐回檢查床糾正,腳卻把踏板上的鞋子碰地上一只。同事解著腰帶笑起來,慢著點,慌啥,又不是小姑娘,還值當得害羞。大夫督促說,下一個,下一個做好準備。梅云穿了一只鞋子蹦到一邊讓地方。大夫扭頭對她說,治療期間最好不要有性生活。

治療期間不能過性生活。這成為一個正當的理由。夜深的時候,尤其是焦穩(wěn)用很重的鼻音問她啥時候能好利索的時候,她悄悄地在黑暗里捂住自己的臉,那場用盡了力氣的愛的撞擊就會像一場立體電影呈現(xiàn)出來。一個半月后,宮頸的傷口痊愈了,恢復了它原本的光滑,那根主宰性愛的神經卻依舊潰瘍著。她發(fā)覺自己仍然無法面對焦穩(wěn)。在她苦思冥想尋找聽起來算是正當的理由的時候,她的身體進一步有了變化,她的血打破了生理周期流出來。相比每次的月經來說,這次的血稱得上洶涌。她害怕了,焦穩(wěn)也害怕了,陪著她跑醫(yī)院。在做了各項檢查之后,大夫告訴她沒有任何器質性的問題,可能是因為精神緊張引起的。焦穩(wěn)莫名其妙地看看大夫再看看梅云。梅云不敢抬頭,她知道焦穩(wěn)在用眼睛詢問她——你神經緊張啥?她盯著大夫面前的處方問,怎么治療?大夫說,首先要放松精神,再就是吃點宮血寧。

她的血日夜流著,成為另一個質問她、攪擾她,壓榨她、撕裂她但又誘惑她思念、回憶、煎熬的幽靈。她沒有吃藥,她固執(zhí)地認為這是身體的一種懲罰,她試圖在失血中剔除對男人的渴望和愛,剔除對那個夜晚的記憶。焦穩(wěn)看她的藥總也不見少,擔心地叨嘮說,吃藥啊,別貧血了。她苦笑著說,順其自然吧,讓身體自我調節(jié)吧。

梅云撫摸著照片上的兒子,想到那個夜晚還把自己給兒子準備的答案敲碎了。半年前,面對劉倩倩不知找怎樣的人戀愛的時候,她總會想到自己的兒子,想到過不了幾年兒子也會面對婚戀的問題,也會苦惱,也會來問她同樣的問題。她的心里有一個響亮的驕傲的答案在等待著她的兒子長大——找一個媽媽這樣的人!

現(xiàn)在,給兒子準備了許久的那個答案沒了。

喬道的生意談得很順利,對方是一個幾萬人的大廠,福利茶全由他供應。當他折疊起那張淡紅色的合同,打算放進公文包的時候,對方在半小時前把他的信封放進左側西服口袋的動作浮現(xiàn)出來,他模仿著那個動作把合同放進左側的襯衣口袋,硬硬的紙角如同女人美麗的指甲漫過他的肌膚,變成一朵偷偷采來的花在里面盛開著。一個扭動著他嘴唇和眼角的笑,帶著鼠夾彈跳的歡快跑了出來。對方正把鼻子湊近茶杯享受著那裊裊而起的板栗茶香,聽見他的笑聲莫名其妙地上翻了眼珠看他。喬道急忙把笑改成爽朗的告辭。緊握著對方肥嘟嘟濕乎乎的手時,他想起了梅云和她的茶葉。她的茶葉送給了誰呢?也是這樣一個貪婪肥胖的男人嗎?那個人也會這樣享受她的茶葉嗎?他的心里突然有了失落和擔憂。

喬道從車窗里看著霧蒙蒙的天和在突來的春寒里瑟縮著的行人,他決定推遲回家的時間。他在梅云家附近的咖啡店里坐下來,給司機放了一下午的假,讓那個年輕的男孩開著他的奧迪去看看這個城市里咕嘟咕嘟往外冒泡的泉水??粗泻ⅢE然展開的快樂,他記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這樣的年紀,也是這樣寒冷的天氣,梅云陪著他一起瞅著那從地下奔涌而出的泉水時,自己年輕的胸膛憋脹得幾乎裂開了縫。他來找她,是下定決心要把肚子里積攢了數年的愛戀像泉水一樣咕嘟給她的,卻被一塊巨大的石頭硬硬地砸下去,壓住了泉眼。那塊石頭是焦穩(wěn)的一張兩寸黑白照片,是梅云用她厚厚的彩云一樣的笑托舉著給他的。他還給梅云的時候,看見自己的指甲印仿似一把彎刀掛在照片的右上角。

二十年過去了,他養(yǎng)成了牽掛這個城市的習慣,關心著它的天氣、

溫度、風力級別,污染指數和大大小小的變化。他和她偶爾見面的時候,一起談論的也總是這個城市,大多數的時間里是他在說,她在聽。仿佛她是外來的,而他是祖祖輩輩扎根在這里的。

梅云聲音的變化他一下就聽了出來,那以頭疼當作借口的苦惱已如浸濕的棉絮堵塞著她的鼻腔。他的聲音輕飄起來,突然就有了翻弄她苦惱的執(zhí)著,他說,我今天事辦得順利,心情好,特地留下來請你,來不來你就看著辦吧,我們五年沒見了吧,你要是忍心把我一個人晾在這里你就不來。

梅云來了。她穿了一身灰色的休閑西服,里面是淺灰的羊絨衫。像團凝結在一起的霧,無助地被風刮動著,在咖啡店外,停下,用紙巾按了按眼角。她哭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瞬間有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感。這是他二十年來從她身上得到的最令他舒展的感覺。他壓在桌子上的胳膊回撤到身體的兩側,整個人軟塌塌地倚靠在沙發(fā)上,任由體內那股氣流緩緩地把自己充盈起來。

梅云在他面前坐下,背后褐色的沙發(fā)一下子讓灰灰的她有了衰敗的味道。喬道的心揪動了一下,坐直身子說,梅云你不該穿灰色的,你這個年齡應該穿亮色的衣服。

喬道你就少損我兩句吧,我知道自己老了,老到該用花花綠綠來遮掩了。梅云下意識地把左手捂在鬢角的黃褐斑上。

喬道說,我點了咖啡,你要什么?他想起高中時,當那首《苦咖啡》從臺灣飄來時,縣電影院邊上出現(xiàn)了咖啡屋,他鼓足勇氣向梅云發(fā)出了邀請。梅云搖完頭又反問他,喝咖啡?他看見她美麗的眼珠泛出燦爛的赤金色。他說,對,喝咖啡,就像歌里邊一樣的苦咖啡。那一刻,他看到她眼里的赤金色光束顫動起來,照著他,像奶奶開始煮晚飯時隱在山坳里的霞光。她做了一個電影里指揮沖鋒的連長的手勢,他的心臟立馬就成了一匹狂奔的戰(zhàn)馬,發(fā)出急促、有力、悅耳的蹄音。當他倆一前一后坐到咖啡屋那昏暗低垂如同被削掉頭的倭瓜燈下面,異口同聲地對服務員說不加糖的時候,他們共同認為苦咖啡是這個世界上最浪漫最迷人的東西。

梅云說,來杯薰衣草吧,最近睡眠不好。

服務生說,先生點的是一杯卡布奇諾,女士點的是薰衣草茶,對嗎?請問,咖啡加糖嗎?

喬道看著梅云說,不加糖,苦咖啡。

梅云皺了眉頭問,怎么,你有糖尿病嗎?

喬道嘆口氣說,梅云你變得沒有幽默感了。他大聲對服務生說,加糖,多加幾塊。

梅云苦笑著說,老了么,老女人在你們男人眼里就只剩下缺點了。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那棵飄散著金色扇形葉片的樹,和樹底下那個喚她傻丫頭的男人。

老婆慣常的牢騷話從梅云嘴里說出來,讓喬道禁不住一愣。他心里暗自嘆道,女人啊。他往前探探身,打起精神盯著梅云。他二十年來牽掛不已的女人。他心目中完美的女人。他用來當作標尺衡量著老婆的女人。讓他躺在老婆身邊唉聲嘆氣的女人。

梅云意識到喬道在盯著她,趕緊說,今天我大姑姐來了,可以幫我照顧老太太,晚上我和焦穩(wěn)請你吃飯。

喬道說,你不怕我把你掛相的事說出來?下次再見焦穩(wěn)吧,今天咱們老同學敞開心扉聊聊,我琢磨著,我要是不把你心里的事勾出來,你能把自己折磨瘋了。

哦!梅云下意識地捂住嘴,眼睛恐慌地從喬道身上跳躍開,凈亂說,我能有什么事?

喬道說,咱倆誰和誰呀,我要是連這一點都看不見,我還是我嗎?焦穩(wěn)沒發(fā)現(xiàn)嗎?你都這樣了,他沒發(fā)現(xiàn)嗎?說說吧,是什么事情?

跟焦穩(wěn)沒關系。梅云低下頭看著玻璃桌面下自己抖動的膝蓋。

喬道沒想到梅云會這么激動,他抓住她的手。她往外抽。他使勁地攥。僵持了幾秒,梅云的肩膀一松,眼淚啪啪地砸到喬道的手背上。喬道的眉頭和心頭一起扭起來,別這么苦自己,告訴我到底是什么事情?說不定我能幫你。

梅云咬著嘴唇,沉默地抖落著淚珠子。

在單位受排擠了?

焦穩(wěn)做對不住你的事了?

孩子惹你生氣了?

你父母病了?

婆婆讓你受氣了?

大姑姐惹你了?

都不是,那,那是什么?!喬道的腦子里突地冒出一個他不愿意想到的問題,他干笑著問,不會是你做了對不住焦穩(wěn)的事吧?

我,我該怎么辦啊,喬道,我沒想到自己會這樣,我不想傷害誰,我以為它過去就過去了,喬道,我,我真的怕傷害焦穩(wěn),我怕孩子會瞧不起我,大家會瞧不起我,我。梅云的眼淚明晃晃地兩片。喬道看著,慢慢松開自己的手。梅云得了解放的手掌慌亂地在臉上抹起來,邊擦邊說,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了?

喬道的右手啪地一下翻扣到桌面上。你怎么能這樣?梅云!你怎么能這樣?!喬道恨恨地看著她。他心里面完美的標尺斷裂了。他的女神墮落了。成了一個普通的甚至比普通還要不能忍受的、背叛丈夫背叛家庭的賤女人。

賤女人。

賤女人。

喬道的心里涌動著三個小小的浪頭。服務生端來了咖啡和薰農草茶。喬道端起咖啡一飲而盡,然后把杯子啪地放下來,沒走幾步的服務生回頭驚訝地看著他。他說,再來一杯。說完,他點了一支煙,走到門外抽起來。潮濕的淡白色霧氣里,臟黑的柏油路上矗立著臟黑的樹干和無精打采的人。一團油灰搭拉的令人厭倦的潮濕進到他的體內,喬道的眼角處一粒努力滑動的水珠被眼白上密集的血絲牽拽著。良久,他扔掉煙頭,心里面有了另一種憤怒。

梅云,是不是那個畜生欺負你了?你說,是誰,我替你滅了他!

不,不關別人的事,是我自愿的,我自愿的。我原以為那是能夠隱藏起來的,能夠刪除掉的,是和別人、和我的生活都沒有關系的??墒?,它刪不掉,它時時刻刻都在我眼前晃著,我,喬道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喬道看著梅云面前那個漏斗形狀的杯子里漂浮的薰衣草籽,想到那美麗迷人的紫色花朵竟然結出這么丑陋的籽,一粒粒,像長了霉菌又被風干的老鼠屎,他把目光從她的杯子上移開,轉到服務臺的酒柜上。

焦穩(wěn)知道了?

不知道。

那男人會說出來嗎?

不會吧。

會有人知道嗎?

不會吧。

那還好辦,你自己捂蓋好了,不讓別人知道就是了,以后約會的時候要小心再小心。

沒有以后。梅云低下頭試圖喝口茶,那紛紛涌向她唇邊的黑灰色的種子讓她放棄了喝茶的動作。喬道看著兩粒風干的老鼠屎沾在她干澀的唇上,他指指自己的唇提醒她,問,為啥?

梅云擦擦嘴唇說,因為一個夢。那個夜晚還沒有完全結束的時候我就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偷摘了別人家門口的一個大西紅柿,我掰開那個西紅柿,發(fā)現(xiàn)它并不像看起來那樣好,里面沒有飽滿的汁,倒是皮里有一層黑色的菌,但心兒還是紅的,我剛咬了一口,就有兩個人出現(xiàn)在面前,指責我偷了他家的東西。我慌亂地藏了西紅柿,想解釋,不想那兩個人追著我就打,我就跑啊,躲啊,怎么也甩不掉他們。夢醒了,我才明白這其實也是一種盜竊!自己從那人那里得到的不僅僅是他自己的,還是另一個女人的,或者還是另一個孩子的。我給他的,也不僅僅是我自己的,可能還是焦穩(wěn)的,還有些東西是我兒子的。這樣,我就害怕起

來,我沒打招呼就離開了。我知道我不會允許自己有以后了。梅云嘆口氣,哎,說出來感覺好一些了,這半年來,憋得我都快瘋了,我真怕自己在夢里說了出來,然后,然后,生活就稀里嘩啦了。

喬道說,梅云你發(fā)生這種事情是我想象不到的,那個男人一定非常那個吧,能讓你,啊,能讓你這樣,我真的想不出他是個怎樣的人。

梅云苦苦地笑笑??磫痰赖难凵褚恢碧骄康乩p繞著,她想想說,我不知道他在別人眼里是怎樣的,對我來說,可能就是一團光亮的小火焰,我就是一只蛾子。我自己也說不明白,或許是因為他叫我傻丫頭吧。

什么?因為他叫你傻丫頭?

嗯。

呵呵,那你可真夠傻的。

你可能不相信,從那次之后,我只給他發(fā)過兩個短信,也都僅僅是三個字,問問他還好嗎。開始我想忘,可是,越想忘掉就越忘不掉,時時刻刻在腦子里晃著。后來,我就想既然忘不掉就養(yǎng)在心里吧,像養(yǎng)草一樣??墒?,還不行。那茶葉就是買給他的,我對自己說了上千遍,不要買,不要再去招惹心里面的那棵草。梅云抬頭直視著喬道說,可是我做不到,我對他唯一的一點了解就是知道他喜歡喝綠茶,他的話總在腦子里糾纏著,他說,每天早晨泡上一杯綠茶,熱熱地喝進去,會感覺身體像禾苗一樣伸展開。這句話牽著我,給你一遍遍打電話。我,哎,或許我能做的就是每年給他寄一次茶葉吧。

喬道歪著嘴角笑起來。

梅云停住話頭問,我是不是很可笑?

喬道搖搖頭說,給他喝呀,我要是早知道,我給包上狗屎。

李娜用鄙夷的眼神看著張大良他爸像小孩子一樣戴了生日蛋糕店贈送的黃色紙圈,雙手合十,閉目許愿,然后用一口夾雜著唾沫星的酸腐口氣吹滅了七支紅色的有著螺旋花紋的小蠟燭。蠟燭的火苗一滅,她的女兒樂樂和張大良的外甥就伸手來搶,樂樂只搶到三支,比表哥少一支,哇哇哭起來。張大良的姐姐從兒子手里奪了一根塞給樂樂,她自己的兒子又哭起來。大人們七嘴八舌批評著兩個孩子。李娜想想,趁著亂哄哄的勁兒,自已或許能把好聽的話說得順溜一點。她從腳邊提起茶葉盒子,隔著蛋糕遞向張大良他爸,說,啊,那個,我給爸買了一盒春茶,爸別的愛好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你愛喝茶,哈哈。李娜說著說著,看公公婆婆的臉上堆滿了笑,自己先他們發(fā)出了聲。

婆婆替公公接過來,說,還不快接著。婆婆看看上面的字說,哎呀,老頭子這茶葉好著呢,其實呀,一家子不用這么破費。大姑姐伸頭看著茶葉袋子,說,好像真的不錯。張大良他爸扭頭對兒子說,大良,把茶壺的茶葉換了。張大良喜滋滋地瞅眼老婆說,好!他把嘴湊近李娜的耳朵說,你每天都能這么表現(xiàn)就好了。李娜瞪瞪眼脆生生地笑著說,那得多少錢?

張大良指著茶葉盒上面的圖片大聲說,哎呀,這茶好,看這圖片——實物照片,現(xiàn)在這茶葉敢標明生產廠家電話地址的就應該算好茶了。張大良姐姐說,喝茶,爸是內行,你就是看包裝的水平。張大良他爸的熱情已被調動起來,看了一眼李娜,催促兒子,趕緊泡茶。張大良翻開茶盒,拿出里面圓柱形的茶筒,拔開蓋子,伸了三個指頭進去拿茶葉。他的手指沒有觸到料想中的茶葉袋子,不由自主地繼續(xù)往下探,整只手伸進去,探到了筒底,一無所獲的手指在里面轉了個圈,連一片茶葉也沒摸到。

咋是空的呢?張大良不敢相信自己的手指,抽出手來看看,再伸進去。

張大良的爸爸媽媽姐姐姐夫的臉上立馬升騰起同樣的警惕,一起看著李娜。樂樂臉上抹了蛋糕,因為聽媽媽說自己像小貓,她就喵喵地叫著,伸了手指要把媽媽抹成貓媽媽,樂得李娜正哈哈大笑。張大良扔了手里的空盒子,打開另一個。還是空的。

李娜,茶葉盒是空的!張大良滿臉通紅地朝老婆喊起來。

李娜笑著說,你就放屁吧。說完意識到公公婆婆在,趕緊改口說,咋可能呢?

咋不可能?張大良把空空的茶葉盒子塞給她,你在哪里買的,趕緊找他去!

我,我,會不會是小孩子給拿出來了?李娜扯過女兒,厲聲問道,是不是你動媽媽的茶葉了?女兒哇的一聲哭起來。

張大良他爸臉上的警惕隨著小孫女的哭聲轉化為洶涌的憤怒,他大喝一聲,夠了!還沒來得及被切割分享的蛋糕隨之飛出去,漫過張大良他媽的肩頭,在緞面軟包的墻壁上損毀了美麗的形狀,然后一塌糊涂地死在地板上。樂樂和表哥立即跑過去,圍著破碎的蛋糕哭起來,邊哭邊罵,爺爺壞,爺爺壞。壽星在孩子的哭聲里拂袖而去——耍我!張大良他媽拿起老伴的外套跟著站起身,看看兒媳,伸手給了兒子一個大嘴巴——有這樣耍你爸的嗎?!

喬道決定見梅云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給梅云的并不是珍貴的春茶,而是去年的秋茶。每年的秋天他都會采一批品相好的,炒好之后保存在冰箱里,應付第二年春天那些找他要茶的人,那些口口聲聲買茶實際上又不會付錢給他的人。秋天的茶,幾元的成本,就能冒充春茶換得上千元的人情,可謂一本萬利。偶爾遇到一個堅持付錢的,就平了一春的虧本。他沒有想到梅云會付錢給他。他決定留下來和梅云好好敘敘舊,讓他們之間的情意濃厚到不會因為春茶和秋茶的一字之差而受影響。盡管他做過實驗,好的秋茶用冰箱保存到次年春,在品相色澤上幾乎和春茶相差無幾,僅僅是湯色稍稍偏黃,氣味上不再是板栗的香,而是一種醇香。這些微的差別不懂茶的人是很難發(fā)現(xiàn)的。當他看見跟他簽訂了合同的那個人用一種陶醉的神情享受春茶的氣息時,他心里突然有了一點忐忑——如果喝梅云茶的人也是這樣品茶,如果那個人因為洞察了茶的差別而挑撥了梅云和自己之間三十多年的友誼咋辦?梅云會怎樣看他?

二十年來,喬道等待著梅云向他訴說對婚姻的不滿、對焦穩(wěn)的失望或者對生活的憤怒。等待一個讓她明白對他的愛視而不見是種錯誤的時刻。二十年,她竟然一直都是平靜的,安寧的,寬厚的,隱忍的,默默付出的,默默承受的。孩子幼時的病弱,焦穩(wěn)的失業(yè),婆婆的偏癱。二十年,她在他的心目中日漸高大美麗。甚至五年前,他看著她把那品相極好的茶葉像嚼菜一樣嚼碎,碎片粘附在澀燥的唇齒間時,看見她端杯子翹起的手指不再蔥白滋潤時,他都在失望之后把它們轉化為一種她甘于奉獻的令人景仰的符號。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她用一個月的工資買了珍貴的“春茶”來喂養(yǎng)她心里的那棵草。一個積聚了所有傳統(tǒng)美德的女人竟然是一個允許心里長草的女人!

和梅云分別后,他斟酌再三,撥通焦穩(wěn)的電話。喬道說,老兄,我今天來辦事和我老同學見了一面,她看起來憔悴了不少,這可就是老兄你的不是了,女人跟花草沒啥區(qū)別,你得施肥澆水,滋養(yǎng)她。不不不,梅云沒說啥,她你還不知道么,在她嘴里能聽到的都是你的好,我就是多管閑事,看她精神不太好,提醒你多關心她。焦穩(wěn)哈哈笑著說,在惜香憐玉這方面,我還真得向你學習,好好好,今晚回家就關心。

晚上,梅云和焦穩(wěn)給母親洗了腳,洗了臉,擦了身子,刷了牙,等母親睡下后,兩個人回到臥室。焦穩(wěn)關了兩人的手機說,今天你猜喬道給我打電話咋說的?

他給你電話了?咋說的?梅云緊

張起來,低頭揪著焦穩(wěn)毛衣上的絨球。

焦穩(wěn)看著她的手指說,這天說變就變,前兩天暖和得都穿單衣了,這又把毛衣穿上了,穿不了兩天又該熱了,你又得洗一遍。

喬道說啥了?

呵呵,他呀,他說,女人跟花草一樣需要施肥澆水,需要滋養(yǎng),看你憔悴了讓我多關心你。哎,老婆,這可不怪我啊,我的肥料都浪費了,快半年了吧?焦穩(wěn)抓起梅云的手按在自己精神抖擻的私處,咬了她的耳朵說,打支美容針吧。

為了阻止自己腦子里亂放電影,梅云邊配合焦穩(wěn)邊在心里念叨,好好做,從今往后每次都好好做,好好做,每次都好好做,不能再錯了,不能再錯了。梅云發(fā)現(xiàn)男人的影像還是在這些話語的縫隙里探頭探腦,她趕緊在心里高密度地呼喊焦穩(wěn)的名字——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焦穩(wěn)。

焦穩(wěn)密集成點狀分布在梅云的大腦溝回里,分布在她每一條用來思考用來思念用來思想的神經枝條上。

焦穩(wěn)和焦穩(wěn)的密集排列中間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空白點,一粒悄悄潛入的濃縮炸藥。轟的一下,那濃密得如同一籮筐小米的焦穩(wěn)瞬間像揚落的米粒四散而去。梅云忽地一下坐起來,如同從一場夢里驚醒,喘著粗氣,目光迷離不安。

焦穩(wěn)被梅云毫無前兆的抽身而退弄得懊惱不已,他趴伏在床單上,平息自己的情緒。然后,他坐起身,捋順梅云的亂發(fā),嘆息說,咱們再看看大夫吧,你哪天有時間告訴我,我陪你去。梅云歉疚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焦穩(wěn)笑笑說,說啥呢,我又沒埋怨你。

李娜提著給她婚姻捅了大窟窿的茶葉盒子看著張大良和女兒的背影,一時不知該如何和丈夫說明白。張大良當著姐姐姐夫的面恨恨地說,我?guī)Ш⒆酉然丶?,誰賣給你的你就找誰去,看準了,原樣的,別讓人家再糊弄了你,換不回來就別回家!李娜知道,張大良挨了他媽一個大嘴巴還堅持不肯說李娜是故意戲耍他爸的,說明這件事情在他和他家人心里已經很嚴重了,嚴重到張大良開始長腦子了,開始費心思維護他們的關系了。她站在酒店門口的冷風里,想到應該跟梅云說一聲,讓她幫著出個主意。連打兩遍都是關機,李娜握著手機一時六神無主。站了一會兒,她撥通了處長的電話。

什么?你說什么?怎么會有這種事?!不開玩笑?

處長,你說我咋就這么倒霉,我可是聽了梅大姐的話放下架子去和他們一家修補關系的,這可好,成了我耍弄人家了。你說,我那盒茶葉怎么會是空的?

你在哪里,我馬上過去。處長意識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可能不僅李娜的茶葉盒是空的,很可能所有的茶葉盒都是空的!他送給王副局長的也是空的!

處長邊開車邊給趙有亮打電話,把李娜的事情講了一遍。趙有亮當時就結巴了——這這這怎么可能?處長說,你趕緊看看你的是不是空的。趙有亮用哭腔說,我的也送人了,這咋辦?!處長說,李娜在朝陽湘菜館門口,咱們見面再說吧。

三個人在酒店門口碰了頭,坐到處長的車里,處長和趙有亮扭著脖子又聽了一遍李娜的敘述。趙有亮說,給梅大姐打電話,她接的,她應該知道咋回事。李娜說,我已經打了,她關機。處長想想說,這事好像不那么簡單吧。他說,這樣吧,李娜,你趕緊給劉倩倩打電話,讓她看看她的盒子是不是空的。

劉倩倩也關機了。

處長問李娜,知道劉倩倩的宿舍嗎?李娜說,知道。

李娜把劉倩倩從被窩里拽出來,說明緣由。劉倩倩聽得目瞪口呆,她擺著手說,萬幸,萬幸,我沒有送出去。

劉倩倩下班后給媽媽打電話聊天,說自己發(fā)了一盒春茶,那盒子特精美。媽媽當時沒說什么,過了一會兒打了電話回來說,讓她去火車站,徐阿姨路過這個城市,很想見見她。劉倩倩知道那個徐阿姨是媽媽羨慕不已的人——有一個當大官的老公,一個非常帥氣的出國留學的兒子。媽媽最常說的就是——你要是能找到像你徐阿姨那樣的婆家就好了。她明白媽媽的意思,大聲和媽媽保證,一定完成任務!她媽媽說,你帶著那盒茶葉就行,火車可能就在你們那里停五分鐘,人家就想看看你。當劉倩倩翻箱倒柜地把自己武裝起來時,媽媽又來電話說,咨詢過火車站了,火車改成動車后只停留一分鐘,根本沒有時間相互尋找、相認。劉倩倩心情郁悶就早早睡下了。

劉倩倩和李娜鉆到處長的車里,說,我的還在辦公室呢。處長果斷地扭動了方向盤下的鑰匙,朝著辦公室飛奔而去。四個人前仰后合地來到辦公室。劉倩倩把茶葉袋子放在桌上,眼睛看著處長。處長說,打開呀。劉倩倩說,我不敢。

又不是炸彈。處長說著在沙發(fā)上坐下。他知道那就是炸彈。如果劉倩倩的盒子也是空的,那就證明他送給王副局長的就是炸彈!

趙有亮看看盒子,看看處長,他也頹然在沙發(fā)上坐下。兩只手掌在膝蓋上摩挲著,把里面冰涼的水蹭干凈。

李娜看看同病相憐的處長,她拿過來打開。

空的!

空的!

四個人各自抱著胳膊,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首尾分離的兩個茶葉盒在劉倩倩的辦公桌上輕輕地愜意地晃動著。

晃。

晃。

晃。

我讓你晃!趙有亮抓起茶葉盒扔地上,用腳狠狠地踩上去!茶葉盒調皮地從趙有亮腳底下竄出來,他打個趔趄,劉倩倩趕忙扶住他。李娜把滾到腳底的茶葉盒用她尖尖的棗紅色的鞋尖踢向門后面的垃圾桶。處長看著滾動的茶葉盒子說,你們是怎么看這個事兒的?

四個人紛紛談自己的看法,綜合有二:

一、送禮的人送的就是空的,梅云和他們一樣,也是無辜的被戲耍者。這樣的話,梅云的也肯定是空的。

二、送禮的人送的不是空的,梅云自己的也不是空的,但是她把所有的盒子拿空了!

處長說,第一種可能很小。因為既然是送禮的就是有求于我們的,有求于我們的人怎敢戲耍我們?處長咬牙切齒地說,要是讓我找出是哪個狗崽子敢這樣戲耍我,我不捏死他!他要是能從我這里得到一張訂單,我把姓倒過來寫l這樣說著,處長和趙有亮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都看到了局長和王副局長的憤怒。

李娜搓搓面頰說,我都起雞皮疙瘩了,如果是第二種的話,梅大姐也太陰險了,這么多年她都表現(xiàn)得那么好,哎呀,我真的不敢想下去了。

嗯,我媽媽說這個季節(jié)的茶葉很貴的。劉倩倩說。

事情不會那么簡單,或許是她摸清了咱們的心思。處長嘆口氣。

李娜哀求說,處長,別說了,我直怕冷呢,她昨天上午一個勁兒勸我不能錯過張大良他爸過生目的機會,買點稀罕東西把關系緩和了,唉,這稀罕東西就出來了,你們說咋解釋?她故意害我?

為啥?劉倩倩問,我不明白,她為啥害你?

趙有亮說,為啥?嫉妒!她肯定是嫉妒!你們想想一個人怎么可能會那么好?一個家庭怎么可能會那么和諧?我現(xiàn)在斷定都是因為嫉妒使得她在裝!你們想想,她其實是在

很多方面不如我們的,她的學歷最低,年齡最老,在咱們這里一喊減員的時候,她的競爭力是最小的,她,她的家庭最困難吧,她家焦穩(wěn)單位破產,給人家打工,看她穿的,和李娜劉倩倩都沒法比,她什么都不如我們,所以她就裝好,裝得比誰都好,家庭比誰都幸福,就用這一點來把我們比下去,李娜你還總是跟她哭訴家里的事,正中下懷!

趙有亮把他福爾摩斯的手指指向李娜,想到自己正是因為無法剔除的嫉妒才把茶葉送給了局長——他嫉妒他們當地人的人情優(yōu)勢。除了他趙有亮,他們活得多么呼風喚雨,多么溫暖融融,多么如魚得水!處長開車違規(guī)被警察查住,就可以用指頭理直氣壯地指著警察說,你放不放我,你不放是吧,你會給我打電話會給我把車送回去的!果然,處長的車就被那個警察送回來了,那個警察和處長一起坐在沙發(fā)上抽著煙,哥們兒哥們兒地相互叫著。而他,趙有亮,同樣的情境下,只能乖乖地點著頭,哈著腰,不轉眼珠地看著警察的手指頭,哀求人家少寫一點,然后不敢耽誤地跑到銀行交錢。他理解嫉妒的力量。

深刻!處長拍拍趙有亮的膝蓋。

劉倩倩說,這么說真是梅老師干的?越說越像啊,中午你們都不在,她就很反常,后來她說不舒服,我就催她去醫(yī)院。哎,這么想想是跟以前不大一樣。

處長說,不管是不是她故意給我們挖坑,我還是很佩服趙有亮對人性的透視。

李娜在趙有亮的分析里看見了自己的愚蠢,想到自己這么多年無遮無攔的哭訴可能都給梅云當了口香糖,當了襯比她美好形象的墊腳石,心里窩火得很,拍拍胸口說,哎呀,我真是傻到家了,找她去!

處長說,你不是說她關機了么。

李娜說,我知道她家,她都讓我們坐蠟了,家都回不去了,她倒好,關機睡覺?

好,找她,看她咋說。劉倩倩附和著。

處長拿起車鑰匙說,走,哎,你們比我都幸福,你們說要是王局打開茶葉盒子發(fā)現(xiàn)是空的,我這輩子估計也就到頭了。一周前,處長剛從干部管理處長那里得知局里的中層干部很快要實行重新競聘。干部管理處處長說,競爭非常激烈。

李娜說,不要緊,我們都給你作證,證明你不是故意的。

處長冷笑一聲說,你們以為領導跟咱稱呼一句哥們兒,就真跟哥們兒一樣啥都能解釋啊,他不會聽你的,關鍵時候給你一雙小鞋穿上就夠你難受一輩子的。

劉倩倩問,處長你該咋辦?

處長說,能咋辦?一點辦法沒有,我現(xiàn)在就寄希望于王局自己并沒有喝那茶,而是把茶葉送給了別人。處長的話戛然而止。

四個人走到車前,趙有亮說,我就不去了,剛才老婆發(fā)短信說孩子不舒服,讓我早回家。說完就自顧自地走了。李娜說,趙有亮就這樣,分析起來一套一套的,到該出面得罪人的時候他就蔫了。處長發(fā)動了車說,恐怕最坐蠟的不是我,也不是你李娜,是趙有亮。

為啥?李娜和劉倩倩一起問。

處長說,今天下午趙有亮急匆匆地從庫房里提了一個黑袋子出去,他干啥去了?肯定是把茶葉送給某位領導了。

一直沒看出來他和哪個領導好呀?李娜說。

嗨,水深著呢,你以為這局機關是個啥地?就是個深海。處長說。

趙有亮絞盡腦汁想著挽救的辦法。他想到了局長的秘書李立。他們曾經有過一次同桌喝酒的情意,感覺他是個比較好說話的人。他圍著辦公樓轉了一圈,等處長的車離開后,他回到辦公室找出局里的電話號碼本。那是一本囊括了全局各個單位和部里主管單位的電話本。趙有亮曾在閑暇無事的時候無聊地翻看著它,內心里感嘆著一個機構的龐大和自己的渺小——那密密麻麻的號碼里竟然沒有一個是和他親近的。他快速地找出了李立的電話,用懇求的語氣問清了家庭住址。

趙有亮跑回家把情況和李小燕匯報一遍。李小燕一聽腦核就炸了——你向來就毛手毛腳,你咋就不打開看看?你打開看看不就沒這事了?趙有亮攤著兩只手說,現(xiàn)在說這話有意思嗎?咋辦?咋辦?耍弄局長,天啊,我真不敢想下去了。李小燕說,趕緊想想辦法啊,你摩挲著兩只爪子有什么用?趙有亮說,辦法我已經想出來了,就是得你同意。李小燕說,什么時候了還這么娘們兒,想出來就趕緊去辦。趙有亮說,我想去找局長秘書,讓他幫幫忙,可這么晚了已經沒地方去買禮物了,把結婚十年紀念日那天我送你的羊絨衫送給他家屬吧。李小燕說,那可不行,那是我十年辛苦得來的,再說了,也太貴了點吧,兩千多呢,春節(jié)發(fā)的購物卡不還有么,送張卡不就得了。趙有亮說,求你了,就還有一張五百元的,拿不出手。李小燕撅著嘴找出沒合得穿的羊絨衫盒子,打開,對趙有亮說,看準了,標牌都沒合得拽下來呢。

趙有亮提著老婆的羊絨衫敲開李立的家門,哈著腰說盡了抱歉的話進了門,對穿著花花綠綠家居服的李立兩口子懇求再懇求。李立彈著煙灰一再說,這可難辦,局長的脾氣你是不知道啊,這事難辦啊,弄不好啊。李立老婆心軟,她說看人家小趙眼淚都出來了,幫幫他吧,拿回來是不可能的,你就先帶他到辦公室看看,萬一里面不是空的呢,就是空的,你先給遮遮,容他有時間買了補上。

李立從局長辦公室出來對等在辦公樓下的趙有亮說,確實是空的,我能做的就是把它放進了櫥子,不引起局長的注意,他要是說想喝新茶,我看情況先幫你應付著。正巧明天局長要去北京出差,可能需要個三四天,你抓緊搞到同樣的,我給你換回來。

趙有亮舒了口氣,千恩萬謝地辭別李立,回到辦公室撿起那個沒有踩癟的盒子把上面的電話號碼和地址抄了下來。

梅云和焦穩(wěn)躺在床上,彼此聽著對方清醒的呼吸,黑黑的空氣里突然就有了不該清醒的隔閡和恐懼。各自的胸中都堵著一股壓抑而潮濕的氣體,像窗外一天未散的霧。焦穩(wěn)的嗓子眼粗,雖盡量按壓著,那股氣還是瞅了他疏忽的瞬間沖了出來。長長的,濕漉漉的嘆息,如同一條從水中撈出的霉?jié)竦钠П豢床灰姷氖謸]動著,顫顫悠悠就抽到了梅云的身上。她不由得緊縮了身子。焦穩(wěn)感覺出她的動靜,就干脆再嘆口氣。梅云哽咽了問,怪我是不?對不起。

焦穩(wěn)側了身子背對著梅云說,只要你心里沒藏事,這點事和兩口子之間一輩子的恩愛比起來算啥?

梅云驚恐地說,瞎想,我能藏啥事?

焦穩(wěn)換話題說,你知道姐今天來干啥?找我商量和姐夫復婚的事,姐夫托人來試探她。

梅云問,姐自己啥意思?

焦穩(wěn)答非所問,你要是我姐,你會咋著?

梅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焦穩(wěn)等不來答案就說,這個年紀的女人還能咋著?復婚吧,曾經被背叛的傷害在心里去不掉,不復吧,也找不到比那個人更好的了。姐說,就是能找到合心意的,帶著一個男人幾十年的記憶,兩家兒女的是是非非,活在另一個人身邊,心里也舒坦不到哪里去。

梅云說,那就是打算復婚了?

焦穩(wěn)說,破了的鏡子咋拼也不是那回事了,叫我說這倆人都弱智。

鏡子都是兩面的。梅云不知該怎樣把話題繼續(xù)下去,也不知該怎樣把話題打住,冒出一句詞不達意的話。焦穩(wěn)笑笑說,兩個面,幾個面也不是摔碎的理由。

處長一行在梅云樓下,仰望著

梅云的臥室窗戶。黑著燈呢,太晚了點吧?處長說。

李娜說,對睡覺的人來說是晚了點,對我這無家可歸的人來說就不晚。她說著按動了電子門上梅云家的號碼。處長說,你倆別亂說,先聽我說,畢竟是老同事,萬一是送禮的人搞鬼,話說重了不好,一句話,水深之處,不可輕舉妄動。李娜和劉倩倩頻頻點頭,她們樂得當看客。

焦穩(wěn)把三個人讓進客廳,梅云也穿戴整齊地笑著迎出來。什么風把你們都吹來了?三個人哼哼哈哈地坐下來。梅云看李娜面頰紅撲撲的,就問,喝酒了?去參加你公爹的生日宴了么?焦穩(wěn)忙著倒茶,梅云不等李娜回答就開始削蘋果。處長說,你們別忙了,我們來就問個事,本來打算打個電話,可梅大姐手機關了,就只能來了。梅云說,這么巧。焦穩(wěn)笑笑說,我就今天勤快了一回,早早地給她關了,她頭疼。梅云問,啥事呀?

處長說,其實就是問問你廢品屋里的茶葉是誰送的,這事搞大頭了。

梅云皺了眉反問,廢品屋里的茶葉?誰送的?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李娜和劉倩倩異口同聲。

不知道啊,啥時候送的?我下午沒上班。

處長看看李娜和劉倩倩,干笑一下說,我們三個和趙有亮都不知道,以為你知道呢,你要是不知道,這事就怪了,你不知道還好,我們還怕你萬一也拿了茶葉送人,送給人家才發(fā)現(xiàn)是空的。

茶葉?空的!你們是說那桌子上的空茶葉盒子?那是我買了送人的,不好寄,就拆了包裝,咋?你們當茶葉送人了?

什么?

真的?

三個同事和焦穩(wěn)不轉眼珠地盯著她。梅云看見了他們的不信任。她的額頭瞬間就冒出了汗珠。她丟了手里削了一半的蘋果,去翻自己的錢包。我有發(fā)票的,我好像還沒丟,真的,不騙你們,我今天早晨剛從一個專門搞茶葉的老同學那里買的。

處長看了看發(fā)票遞給了李娜,李娜看了看遞給了劉倩倩,劉倩倩看看打算遞給梅云,焦穩(wěn)先伸手接了過來。他看著上面的3600,嘴角哆嗦了兩下,說,這么貴,你寄給誰了?

嗯,嗯,你不認識。梅云搪塞著。

焦穩(wěn)的臉青起來。

處長看看焦穩(wěn),再看看低頭削蘋果的梅云,說,今天王局長去要紙箱子,看見了茶葉,就要,我哪敢說不,就拿了一盒送他了,李娜拿了一盒送張大良他爸,當場在酒席上就出笑話了,趙有亮也送人了,這事鬧的。

梅云依舊低垂著頭說,真是對不起,都怪我,我沒想到這點,我就覺得那盒子或許哪天還能用來盛點東西…-·要不,我,我去跟王局和張大良家解釋解釋吧?

處長說,明天再說吧,你們趕緊休息吧。三個人起身告辭。李娜走到門口回頭對梅云說,梅大姐你可把我害慘了,張大良一家認為我耍弄他爹,都不讓我回家了。梅云說,對不起,你,你在我家住吧。劉倩倩說,還是去我那里擠擠吧。

三個人下了樓,趙有亮的電話就來了。聽了處長的敘述,趙有亮說,她說啥你們就信啥了?處長說,明天上班再說吧。

焦穩(wěn)關了門,重新仔細看了看發(fā)票上面的印章,是喬道公司的。梅云已經回到臥室,潦草地脫了衣服進了被窩。焦穩(wěn)過來坐到床沿上,盯著她的后腦勺問,這么貴的東西你寄給誰了?

不是說了么,你不認識。

你有我不認識的朋友?誰?值得你送這么貴的茶葉?

沒那么多,喬道虛開的。

能虛多少?我問你那人是誰?我就想知道是什么人值得你這么破費!焦穩(wěn)整個上半身起伏著,床在他的屁股底下顫動不已。

梅云扭回頭看著他紫青的臉,心臟再次緊縮起來,縮成硬硬的一坨。一個鐵的疙瘩。她想了想,囁嚅著,部里主管我們的一個領導。

焦穩(wěn)的呼吸一下子緩和下來,半信半疑地重復說,部里的領導?

嗯,部里的領導。

你還認識這么高層的人,咋不早說呢,或許找找人家,我就下不了崗呢。

后來認識的。梅云看著焦穩(wěn)的怒氣平息下來,心開始放松的同時泛出一股黏稠的悲哀,她突然不忍再看焦穩(wěn),也不忍讓焦穩(wěn)再看自己了,她蒙了頭說,趕緊睡吧。焦穩(wěn)的聲音鉆過被子進入她的耳朵——有這關系就好好處,以后說不定還有用得著人家的時候,我聽說要成立路橋處,人員從我們這些下崗的人里聘,到時候你找找這人,這么大的官放個屁都管用呢。

處長和趙有亮李娜劉倩倩一大早就不約而同地來到了辦公室。處長說,一晚上跟吃了屎似的。三個人附和著說,就是,我們也這么覺得。李娜說,問題是接下來咋辦?劉倩倩對李娜說,讓梅老師再找她同學弄一盒給你,你就說賣茶葉的給換了。處長說,李娜的最好辦,難辦的是趙有亮和我。趙有亮說,是是是。三個人一起看著趙有亮,見趙有亮不接下文,又彼此看看。李娜說,有亮你不會也送給王局了吧?趙有亮紅了臉說,哪能呢,不過我覺得劉倩倩說得對,讓梅老師買一樣的,處長你不是和王局的秘書關系不錯么,讓他趁領導不注意把茶葉給塞進去呀。三個人一起點頭,連夸趙有亮聰明。

四個人好不容易等來梅云。把想法告訴她。梅云說,好好好,我現(xiàn)在就打。四個人一起看著梅云一遍遍撥喬道的手機。手機處于關機狀態(tài)。趙有亮拿了茶葉盒說,撥這上面的。梅云撥了幾遍依舊沒人接。折騰了快一個小時,喬道的手機終于通了。李娜說,梅大姐用免提吧,我們都聽聽。梅云猶豫著。處長說,對,用免提,這樣大家需要說啥他都能聽見。梅云生怕喬道再扯到男人身上,她對著話筒說,喬道,我同事有事找你,我用免提和你說啊。喬道哈哈一笑說,不用害怕,我不會出賣你。這話從小喇叭里散出來,四個人相互對視著。梅云的臉頓時跟紅燒了一樣。梅云清下嗓子說,喬道你再幫著準備三盒春茶行嗎,我同事急用。處長說,多準備幾盒吧,還有秘書那里。梅云說,多準備幾盒行嗎?喬道說,還多幾盒呢,我跟你說吧,一盒也沒有,氣候這么冷,最快也需要十天半個月的,到四月二十日,谷雨左右吧。

梅云說,就要我買的那樣的。

喬道昨天和梅云聊過之后,他已斷定關于茶的信息是不會再傳回梅云耳朵里了,他和梅云的關系已經擺脫了茶葉的陰影,但他要是再拿相同的茶賣給她同事,就不保險了。他說,你那茶,我跟你說吧,全江北估計也就你那兩斤。明前茶,啊,就是清明前的茶,那是指南方茶,咱們北方的第一茬春茶都是谷雨茶,今年前些日子氣候反常,暖了十來天,我整個茶園就采了你那兩斤。

四個人的心都懸了起來。處長插話說,其他的廠家呢,梅大姐讓他問問其他的廠家,如果有,用他家的包裝不也一樣么。

梅云說,喬道,幫幫忙吧,真是急需,你能不能聯(lián)系其他的茶園,用你家的包裝,就是價錢再高點也好說。處長和趙有亮李娜一起點頭說,就是,價錢無所謂。

喬道說,梅云,咱倆誰和誰,你張嘴的事沒有我不辦的,你可能不知道,這整個地區(qū)的茶園都被我兼并了,我這里沒有,就代表著整個江北沒有。天氣要是轉暖,過十天我和你聯(lián)系。

李娜說,南方的也行啊,只要是春茶不就行嗎?

喬道哈哈笑起來,一聽就知道你不懂茶,南方的和北方的能是一回事么?

掛了電話,除了劉倩倩,三個人都嘟嚕著一張臉,唉聲嘆氣,

讓梅云坐臥不寧。處長悄悄把趙有亮和李娜叫到庫房,三個人商量一下,由處長和趙有亮開車照著茶葉盒子上的地址去一趟,費用三人平攤。喬道那句——放心吧,我不會出賣你的,讓他們重新懷疑梅云——她可能就是和同學聯(lián)手導演一個惡作劇,讓他們出丑,看他們笑話!處長叮囑兩個人說,從現(xiàn)在開始,關于茶葉的事我們不能再讓梅云知道了。

晚上,處長和趙有亮一無所獲地回到了辦公室。問遍了整個產茶區(qū),得到的答案和喬道電話里說的一樣。等在辦公室的李娜從食堂里要了菜,三個人一起無精打采地吃著。李娜說,梅云應該不是搞惡作劇,我找人查了,她確實在郵局郵寄過茶葉。

趙有亮問,咋查的?

李娜說,同學在郵局,現(xiàn)在都聯(lián)網,一查就查出來了,郵寄人,郵寄地址,這還不簡單。

趙有亮暗自感嘆,自嘆不如。

李娜說,你們猜猜,她寄給誰了?

那上哪去猜?

嗨,你們都認識,這樣說吧,咱們都從電視上或者會議上見過這個人,照著官大的猜。

寄到哪里的吧?

當然是北京呀。

部里的領導?處長的嘴巴張得大大的。

不會吧,可能嗎?從來沒聽她提起過啊。趙有亮嘴上不相信,心里面卻也知道李娜沒有說謊。

咋勾搭上的呢?李娜皺縮著眉頭。處長咂咂嘴說,梅云沒那本事,會不會是親戚?李娜說,肯定不是親戚,你忘了昨晚焦穩(wěn)的話了?處長回想一下,然后朝李娜豎起大拇指,感嘆說,人心似海啊!

趙有亮說,是人不可貌相,看人家不聲不響,整天給咱們講平平淡淡才是真,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其實人家使的是障眼法,暗暗往上溜須呢,說不定就是為了下次競聘做準備呢,要不花那錢有啥用?

處長看著趙有亮指來點去的手指,處長想著,想著,脊梁柱直起來,他看到了一直隱藏在身后的威脅。

李娜鄙夷而妒忌地說,她肯定是紅杏出墻了,我今天才知道什么是悶騷啊。趙有亮督促說,別管人家墻里墻外了,快想想還有啥辦法。李娜說,還能有啥辦法,又不能讓人家寄回來。

寄回來?趙有亮和處長的眼睛同時亮了亮。

可能嗎?李娜看著處長和趙有亮。兩個人誰也不回答她,誰也沒有勇氣跳出來當小人。

真那樣的話,說不定是在幫助她,她那樣的能抓住當官的多久啊?弄來弄去,兩頭空的可能很大,這么大年紀的女人,到時候不就慘死了。再說了,焦大哥對咱都不錯,咱們知道他戴了綠帽子還不幫著往下摘,沒良心對吧?李娜鼓勵著兩個男人。兩個男人的嘴角上站住了同樣的笑。

有道理,你認為呢?處長看看趙有亮。

趙有亮朝著處長頻頻點頭。他已想好了讓人家寄回茶葉的辦法,只是沒有勇氣說出來??匆娞庨L表態(tài),他說,要挽救梅大姐,幫助焦大哥其實很簡單,電話本上就有部里主管領導家的電話,明天估計領導上班的時候,咱們以焦大哥的口氣給領導家打個電話,就說因為聽別人說老婆和領導的閑話,一直很生氣,這兩天聽說老婆給領導寄了茶葉,但老婆不承認,自已就懷疑這事真有點不對頭,為了兩個家庭的安定團結,讓對方把茶葉寄回來,好讓自己有證據證實自己的懷疑,管住老婆以后不給領導家里添亂。我覺得這么一說,領導家屬肯定會照辦。趙有亮說,不過,這種事一旦傳出去,咱們三個人就——趙有亮話里眼里都咬住了同伙。

李娜拍拍趙有亮的肩膀說,放心吧。李娜站起身眼睛看著梅云的辦公桌前的轉椅,她期待著它越轉越低,期待著坐在上面的人也像曾經的自己一樣哭訴著,把更大的痛苦,劈剝開,給她李娜當口香糖,映襯她李娜的幸福。

處長清清嗓子說,話就到這里,就爛在咱三個的耳朵里。

男人看著秘書放在他面前的小箱子,看著包裹單上梅云用娟秀的字體寫成的他的名字,他皺了皺眉頭。拆開來,是幾包茶葉,并沒有信之類的東西,男人的眉頭展開了。

他喜歡梅云這樣的人,喜歡在她們的愛里滋養(yǎng)自己被虛假掏空的日漸衰老的身心,面對這樣的女人和這樣的愛,唯一的麻煩就是她們會向他訴說愛情,在他認為愛的活動已經結束的時候,女人才剛剛開始。開始訴說。這就使得每一場時間限度為一個晚上的事情,后面留滿了省略號。那個夜晚,在女人哭泣著抱住他說“我愛你”的時候,他一瞬間是打算放棄的,他有點怕女人愛得太深。糾纏不清就麻煩了。后來,完全出乎意料,女人很識趣,很省心,沒有電話沒有來信僅僅是發(fā)過兩次問候——你好嗎?他回了兩次——還好。不冷落,也沒有熱情。

他把茶葉從箱子里抽出來,拆開。秘書趕緊拿過他的杯子。男人說,不要用滾開的水,八九十度就行。秘書點著頭,卻不知如何測定水的溫度。男人說,暖瓶里的水應該就是這個度數。秘書趕緊去倒水。一不小心水溢了出來,秘書慌張著拿了抹布擦茶幾。男人坐在辦公桌前看著水杯里的茶葉,慢慢伸展著肢體,慢慢地,洇綠了周圍的水。慢慢地,橢圓的葉片打開了,雀舌一樣的芽伸展開來。

一葉一芽。

上好的一葉一芽。

男人邊回想著自己對女人說過的關于茶葉的話,邊重復給秘書聽。我小的時候,村里只要有一戶人家炒茶,滿村都是撲鼻的板栗香,現(xiàn)在茶葉都搞成大棚里的了,用葉片素往茶葉上一噴,該十天長成的,四五天就成了,葉片薄,不但不禁泡,香味也不行了。男人感嘆說,真正的茶香像毒品一樣引誘人,近幾年,十次品茶有八九次失望。秘書看著男人的水杯說,茶葉還有這么多學問呀,這是真的嗎?男人自信地笑笑說,這個應該是真的,看葉片厚度、湯色,都像,端過來我聞聞。秘書趕緊端到他面前。男人伸了鼻子,用手扇動那裊裊娜娜的熱氣。秘書站在一邊等待著領導的鑒定結果。

男人臉上的自信淡化下去,眉頭開始緊縮。他的鼻子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邊聞邊看著女人寫下的字—春茶。他想起那個夜晚的女人,女人那個夜晚的話——我能找到真正的春茶。

男人的老婆出現(xiàn)了。男人慌忙抬起頭,鼻子上面是密集的小水珠,使男人的鼻子看起來像長滿了水皰疹。她對秘書說,你出去一下。秘書趕緊走出去,并忠實地站在遠處盯著領導的門,防備別人打擾。

過了一刻鐘的工夫,男人的老婆走出來,把手里的紙箱子塞到他懷里說,照著上面的地址寄回去,再有這個地址這個人寄東西過來,一律先告訴我。秘書連忙點頭答應。女人憤怒的背影僵僵的,自言自語的話傳過來——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

看女人的背影消失了,秘書抱著箱子推開領導的門,試探地問,這茶葉?

男人低頭翻看著報紙說,假的,寄回去吧。

李娜又找同學查詢了一次梅云在包裹單上寫的郵寄地址。一字無誤的辦公室地址。三個人商定,都盡可能地早來晚走,確保茶葉被寄回的時候有目擊證人——避免梅云偷偷地銷毀。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讓三個人望眼欲穿的快遞專用車停在了窗外。處長繪趙有亮使了個眼色,趙有亮立刻點了煙走出去。半分鐘后,趙有亮叼著煙卷,捧著紙箱子帶領著快遞公司的人進來喊,梅大姐,梅大姐,你的包裹,北京的,茶葉。

北京的。茶葉。五把燒紅的炭鏟按向梅云。她看見了趙有亮

手里熟悉的小紙箱。自己盛裝寄出的小紙箱。她使勁低著頭在快遞人員的指點下,歪斜著寫下自己的名字。她懷著一絲絲希望打開紙箱——或許是男人回贈她的禮品,或許是男人讓她品嘗的另一種茶。

八包茶葉。她親手寄走的茶葉。

梅云看著三天前自己派出去的八個愛的使者夢一般地回到了面前,眼里頓時涌滿了淚。她在內心里質問著那個半年來讓她日夜不寧的男人。為什么?這是為什么?你怎么能這樣對待我?你怎么能這樣?你不喜歡你可以扔掉啊,你怎么可以寄回來羞辱我!她想起那個夜晚男人的愣神,想起自己試圖用長久的默默的愛換取男人一句——我愛你。為那個夜晚的自己,為那句沖口而出的話——我愛你,尋找一個依托,一個交代。她無法自控地哭起來。像丟失了漂亮發(fā)卡的傻丫頭。

待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恐懼地止住悲聲,四下觀望的時候,辦公室里就剩她一個人了。梅云咬著唇,流著淚揉捏那一袋袋珍貴的春茶,把男人的號碼從手機里翻出來。

想想。再想想。她把那個時常對著它傻笑的號碼從手機里刪除掉!她把茶葉塞回紙箱,扔進樓外的垃圾箱里。往回走了幾步,突然看見趙有亮的身影從拐角處閃過,她想起自己給他給李娜和處長惹下的麻煩,走回去,把紙箱子撿起來。

梅云在趙有亮的桌子上扔下兩包。

在李娜的桌子上扔下兩包。

在處長的桌子上扔下兩包。

把最后的兩包扔在自己的桌子上。

茶葉從開口的袋子里一瀉而出,如同一個醉酒的人無法控制的嘔吐。那些被煎炒被揉搓過的葉片在昏暗的燈光里,在栗色的辦公桌上像無數蜷曲著僵死的蟲子。梅云抓起一把,塞進嘴里。

嚼著??拗?。

哭著。嚼著。

想起那些自我折磨的日夜里,那一杯杯的茶,那一個個被撈起、剝開、說也說不盡的欲說還羞的唇。她抓起另一些葉片,放進杯子里,倒上水,看著它們伸展,再伸展。

一葉一芽。

女人和茶葉最好的時期。

她看著那個無法伸展成葉片的芽苞,那樹林一樣擁擠著拼命消散自身的色彩博取別人一聲喝彩的短暫,想到那其實就是一個個生活里的女人,在人生的舞臺上沒有兩只水袖的女人?;蛟S水袖是有兩只的,但舞動的只能是一只。另一只必須是緊握著的,是永遠不能順應生命和情感的需要拋撒舞動的。

一只水袖。

一只水袖的女人。

梅云哭著在手機里給喬道寫下短信:最好的一葉一芽,如同舞動一只水袖的女人,舞動兩只的就會破壞了規(guī)則和審美。握緊一只水袖的疼痛是高尚的,但斷袖的疼痛卻是令人恥笑的。

喬道看著梅云的短信,知道梅云出了問題,因為他的茶葉,不,應該是她的茶葉。他不敢向她求證,又擔心她。猶豫再三之后,給焦穩(wěn)發(fā)了一個勸解短信——梅云一次的錯誤和她這么多年的好比起來是應該被原諒的,你要原諒她!相信我,那僅僅是她一時的情感沖動。

梅云的錯誤!情感沖動!焦穩(wěn)嚼著每一個字,回想著梅云半年來的異常。嚼著,嚼著,他全身的血液暴漲起來。他攔了出租車,直奔梅云辦公室。

焦穩(wěn)趕到物資管理處的大門前時,正是天幕遮蔽了最后一絲亮光的時候,焦穩(wěn)看看四合的夜色,昏暗的樓道,一種在夢里的感覺。他在心里對自己說,真在夢里該多好啊。他試探著推開梅云的辦公室。這一瞬,他所有的憤怒都變成了對婚姻破碎的恐懼,他突然沒有了聲討她的勇氣。他低著頭,聽著自己鼻子里的氣流如狂風一樣流動。

沉浸在哭祭里的梅云清醒了,她本能地去藏那個紙箱子,藏她面前的茶葉。她笨拙的掩藏告訴他——她真的錯過,真的感情沖動過!他的恐懼一下沉落下去,竄上去抓住她的手腕,把贓物搶到手里。

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紙箱。上面有老婆和那個放屁都管用的人的名字。他有些糊涂了——他老婆要是真的和人家情感沖動過,為什么寄給人家的東西又被寄了回來?你和他到底有什么事?他問。他盯著她的嘴,期待著她說——就是想巴結領導,人家不收。

她哆嗦著嘴唇,淚流滿面。

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你一直標榜的這輩子干得最正確的事,錯了。徹底錯了。他吼起來,你說呀,你沒臉說對嗎?那我找人替你說!他憤怒地去撕紙箱子有男人地址和姓名的那一面。

你干什么?跟人家沒關系。梅云撲上來抱住紙箱子。是我自己的錯,是我自己的錯!

護什么?護什么?焦穩(wěn)冷笑著質問她。他的話音未落,自己就給出了答案——護你的綠帽子!一頂由老婆踮起腳尖給你制作的綠帽子!他把她摔到墻角。

必須毀了它!趁處長沒看見,趁趙有亮沒看見,趁李娜劉倩倩沒看見,趁其他人沒看見,毀了它!他轉臉看見每個桌子上都有那頂帽子亮閃閃的綠色碎片,他把它們抓起來,塞進紙箱,掏出打火機……

原載《人民文學》2009年第7期

原刊責編楊泥

本刊責編黑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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