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 群
劉倔頭有一只笛子,隨時掛在身上。
劉倔頭的笛子是從家鄉(xiāng)帶出來的,帶出來時,劉倔頭還是一個毛頭小伙子。
劉倔頭很早就死了爹娘,離開家鄉(xiāng)那年,家鄉(xiāng)鬧水災(zāi),淹死了許多人。劉倔頭的爺爺被大水沖走了,家也沖沒了,就剩下一把笛子掛在身上??粗粡澦镒兂闪撕?生活沒有著落,劉倔頭的哀傷就冒了頂。他對著湖面狠狠地說,這鬼地方,我再也不回來了!說的時候,笛子就在身上晃來晃去。
劉倔頭背著笛子,走東串西,先是給人幫工,后來公私合營,他就進(jìn)了工廠,結(jié)了婚。一晃就是十來年,劉倔頭還真沒回去過。一起工作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家鄉(xiāng)在哪,問他,他就不給好臉色。
這天,幾個年輕人在一起喝酒,后半夜,月亮掛在天空,望著月,有人就說,我想回家了。話畢,唱起了《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唱了一遍又一遍,劉倔頭聽著聽著,就扯下自己身上的笛子,和著歌聲吹起來。兩人一唱一吹,弄得大伙的眼睛都起了一層霧,悲傷的歌聲把夜晚變得異常寂靜。忽然,劉倔頭把笛子一放,沖同事喊,不要唱了!同事不理,繼續(xù)唱,聲音還帶了微微的顫,劉倔頭冒了火,撲過去,一把掀翻同事,雙手卡住他的脖子,惡狠狠地問,還唱不唱?同事喘著氣,含混不清地說,唱。劉倔頭的手就又使了點(diǎn)勁往里卡,大伙蜂擁過來,卻怎么也拉不開。倆人就這樣僵持著。終于,同事說不唱了。
劉倔頭松了手,眼光在大伙身上掃了個遍,兇兇地落在每個人的身上,說,誰要再提家鄉(xiāng),看老子咋個收拾他!隨著話音落地,劉倔頭的一只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把,站起身,收好笛子,對著天空猛的一聲“啊”,“啊”聲中,劉倔頭走進(jìn)月色,笛子在他身上晃悠來晃悠去。師傅在身后叫,小劉,你還是回家鄉(xiāng)去看看吧?劉倔頭頭也不回,把笛子往嘴邊一橫,一曲鄉(xiāng)間小調(diào)就在夜空里旋轉(zhuǎn),師傅說,真是個倔頭。
從此,大家都叫他倔頭,劉倔頭也不惱,就是牛脾性見漲不見跌,一支短笛依舊掛在身上,晃過來晃過去。
一晃,劉倔頭有了兒子。這天,一家人坐在一起閑聊,不知怎么就說到了死,妻子說,幺兒,我死了,你一定要送我回去,安葬在老家,不要把我送進(jìn)火葬場。劉倔頭一聽,哼了一聲,說,我死了,兒子,你一把火把我燒了,隨便丟到哪個山旮旯、河里頭都要得,我才不信人死了還曉得事!還有啥子魂!老婆子,我跟你說,火化!妻子說,我才不跟著你一起燒。劉倔頭一聽,臉一板,重重地吼一聲,格老子!敢!吼的時候,笛子在他的身上晃悠來晃悠去。
再一晃,劉倔頭有了孫子。有了孫子的劉倔頭就老了,頭發(fā)也花白了,到了退休的年齡。
有一天,一家人外出看荷花,臨回卻不見他的身影,四處尋找,原來他正站在一片竹林前,陽光將竹色涂到他腰間的短笛上,閃爍著碎光。孫子上前拉他,說回家了,劉倔頭這才回過神,拉著孫子的手往回走。走的時候,眼光就落在了那一片竹子上。還問,孫子,你聽見笛子聲沒有?孫子說,沒有聽到。劉倔頭不相信,叫孫子側(cè)了頭仔細(xì)聽,孫子還是說,沒聽到,劉倔頭就自言自語,我怎么聽到有人在吹笛子呢?
回到家,劉倔頭就病了,住進(jìn)了醫(yī)院。生了病的劉倔頭老是說聽到有人在吹笛子。家人就問,想家鄉(xiāng)了,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回去看看?劉倔頭一個翻身,將脊梁骨對著他們。
劉倔頭的病還沒有好,就鬧著要出院,說是要回家鄉(xiāng)去看看。家人都知道他的脾性,見也沒有什么大礙,就由著他去了。
出院的時候,劉倔頭剛把笛子掛在腰間,孫子就過來了,拉著他的手往外走。小孫子說:爺爺,笛子不好玩。
什么好玩?劉倔頭笑呵呵的。
外面好玩。
好好,爺爺帶你到郊外去玩。
小孫子問,爺爺,郊外有過山車嗎?有海盜船嗎?
劉倔頭就低了頭,說,沒有,郊外有一灣一灣的水田。
孫子仰了臉問,水田可以玩嗎?
水田——劉倔頭仰了臉,拖長了尾音,望著遠(yuǎn)方說,水田里好玩,在里面可以捉泥鰍、黃鱔,田埂上還有水牛,小孩子可以騎在牛身上吹笛子。
孫子就嚷嚷,我要去,我要去。孫子的話音未落地,劉倔頭一個踉蹌,跌下臺階。原來,他和孫子走到了石階邊,劉倔頭光顧著和孫子說話,沒瞧見。
劉倔頭又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醫(yī)生說,準(zhǔn)備后事吧。
全家都守著。劉倔頭醒過來,眼光掃完大家,嘴唇微微地顫動,大家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兒子把頭貼近他的嘴,只聽他含混不清地說,笛子,笛子,回家;燒,送我回家。
臨終,劉倔頭很清楚地說了一句:“我聽到爺爺?shù)牡炎勇暳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