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雨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那條街是有靈性的,它會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如一條潛伏的巨龍張開風帆般鼓脹的羽翼,以絕美的身姿飛上璀璨的夜空。同樣我也記得,曾經(jīng)無數(shù)個雨夜獨自穿梭在兩旁門扉緊閉的街心,輕微的腳步卷起遙遠時空的秘密。作為一個闖入者,我懷著一絲忐忑,在首尾相接的屋檐躲雨。屋檐很闊,盡夠遮蔽我的身子不被淋濕,但氤氳的霧靄卻漸次升騰,紛飛的雨絲使石板披上一層晶瑩的水簾。我知道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但我偏愛追憶,即使所憶者并非我的親歷。
然而,那究竟是條什么街?凡街如人,大多都有名字,它卻沒有。它只是橫臥在這個名為大碶的小鎮(zhèn)的一根脈搏上,人們習慣按地段的先后將其分為上街、中街、下街。它又并非一開始就存在——它的前身是片荒田,后來因人們從各處遷來,平土造屋、落地生根,這才形成幾條出名的小弄,如:丁家弄、胡家弄、土地弄、田洋顧弄、友誼弄、薛家弄……。直到歲月的光輪悄悄轉(zhuǎn)到二十世紀——那個多災(zāi)多難的年代,大碶的居民卻在槍林彈雨的間隙中,紛紛開起店鋪,真正賦予它“街”的實質(zhì),做起偏安一隅的小市民的夢。
這其中,便有我的爺爺?;貞洜敔斈贻p時的樣子在我是件頗費精力的事,因此只有從我奶奶晚年的敘述中,才得到他一張消瘦的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兩邊高凸的顴骨,以及少年時不小心磕在水缸邊沿,下嘴唇留下的永遠無法磨滅的疤痕。這個干練的形象注定他不安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種地生活,于是摸爬滾打從學徒開始,最后硬是在中街撐起一個店鋪,取名“興泰祥”,獨當一面。
我記不清有多少次曾站在如今業(yè)已被一個鰥居老人擺滿花圈、錫箔、燭臺用以出賣的壽器店前揣摩“興泰祥”這三個字對我家族的意義,它無疑應(yīng)該被刻在一塊上等花梨木制成的牌匾上,每夜被屋檐下兩只大紅燈籠照得神采奕奕。一溜排門整齊地擱在板壁旁,邁過門檻,蠟燭的幽光游蕩在屋內(nèi)各個角落,當首一張長長的柜臺,柜臺后以及板壁的兩旁用十來只小鐵桶裝著各色零食,如瓜子、核桃、豆酥糖、香蕉片、鍋巴等。爺爺穿一身象征掌柜身份的黑綢長袍,站在柜臺后。撥弄著一個又大又寬深褐色的棗木算盤,等待每一位登門造訪的顧客。顧客雖雜,也有常光顧的,如上街磨豆腐的丁大新、下街開布店的薛阿嫂、南貨店掌柜胡青的女兒小敏,以及天寶堂藥材鋪的屈二坊。
天寶堂和興泰祥一樣,在我印象中常年占據(jù)一個特殊地位,我搜索零星散落的大碶地方志,只找到一條簡短的相關(guān)記載:“天寶堂,舊時中街藥材鋪,原為屈氏兄弟經(jīng)營,后毀于火災(zāi),解放后重建,向后擴展地基,為王家私宅?!敝亟ê蟮奶鞂毺矛F(xiàn)猶存,但王家已舉宅遷往上海,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殼子,雇一聾啞婆婆照看,將一樓租給六戶外地打工者,而通往二樓的木樓梯的樓門上卻落了一把銹跡斑斑的鎖,望上去,但見黑漆一片,偶有陽光從破窗射入,閃出一面精致的蜘蛛網(wǎng),爬著一只碩大的蜘蛛。我對天寶堂印象深刻,其一因為它就在興泰祥的隔壁,用現(xiàn)在的話說,兩者是緊鄰,其二就是那個屈二坊。他仿佛一個烙印讓我揮之不去,最根本的原因是他與我爺爺對一個女孩展開的追逐,這女孩當時被街上的人叫做小娥,后來成了我奶奶。
我奶奶家境顯赫,因為她父親(我的阿太)去香港做過生意。這個男人對我來說過于遙遠,只是以一張懸掛在老家板壁正上方的一個鑲在黑邊鏡框中的人像素描作為他曾在這個小鎮(zhèn)生活過的憑據(jù)。于是每年七月半、三十夜及他的生辰,奶奶便會在鏡框下一張神案的香爐里為他點燃三炷香。同時想起正因他當年的拼搏,才有了中街田洋顧弄舊居那象征富貴的氣派門樓,門框上以七個栩栩如生的人物為背景的浮雕,飛翹的瓦檐,兩頭石獅子門墩及取鐵拐李手中“暗八仙”——葫蘆為原型制作的護門鐵。進門一個寬敞的院子,院角種著一株高出馬頭墻的香泡樹,香泡成熟后碩果累累地掛在枝上,滿院芳香撲鼻。在這樣的氛圍中,我看見面龐俊秀的小娥穿著一襲綢面素淡紅衣,散著一肩黑發(fā),披著綠蔭坐在樹下一把小矮凳上挑邊、繡小腳娘子。
屈二坊和我爺爺對小娥的愛,我始終無法將其定義為一見鐘情,因為兩個男人之前都見過她,而且不陌生。只是不知從何時起,他們的心不約而同投向了她,于是千方百計找機會與她接近。小娥覺得奇怪,猶如一陣風忽然從空中刮下兩個人來圍著她轉(zhuǎn),她不是傻子,很快就看出了“轉(zhuǎn)”背后的目的。小娥的心一開始就動了嗎?不見得,但比起屈二坊,小娥更愿與我爺爺好,其緣由據(jù)我推測,該與屈二坊的身份有關(guān)。地方志載天寶堂“原為屈氏兄弟經(jīng)營”,與事實不符,因為真正的掌柜其實只有屈大坊,二坊不過“靠”著大哥,卻從不料理鋪子的事,他于什么呢?一個字“混”,說白了,就是地痞(大碘舊時有很多地痞,占據(jù)各處,游手好閑,屈二坊的勢力就在這條街上)。小娥不是傻子,屈二坊當然更不是傻子,他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隔墻住著的我爺爺趙根來對小娥具有和他一樣的野心。他的情緒那一刻如何,我不得知,單知道地痞的習性注定他不會與我爺爺展開公平競爭,那么能做的只有威脅恫嚇了。
屈二坊來找趙根來,開門見山就說:“我看你近來和小娥走得很近,如果有什么念頭我勸你盡早打消了,否則莫怪我翻臉不認人?!壁w根來低頭不語,屈二坊自信滿滿又來找小娥,同樣開門見山說:“小娥我喜歡你,你給我做老婆吧?!毙《鹞⑽⒁恍φf:“謝謝你,但我已有喜歡的人了?!鼻蛔孕蓬D時消匿,問是不是趙根來?小娥微微又一笑,笑得屈二坊頓生滿腔怒意,說:“你還不知道我屈二坊!”底下省略了“的手段”三字。屈二坊的手段直接與對我爺爺說的“翻臉不認人”掛鉤,接下去的日子,興泰祥便陸續(xù)遭到一些小地痞的侵襲,而屈二坊本人則對小娥實行死皮賴臉的騷擾策略,有時在街上攔住,有時在背后跟著,不說一句話。我爺爺趙根來對此保持沉默,后來忍不住,才去找小娥,不料這次是小娥開門見山說:“你對我的心我知道,敞白說,我對你也有心。但你想得到我,先要處理好屈二坊的事?!?/p>
作為那個時代的女性,我奶奶小娥告白之大膽為我始料不及。我隔著不同時空看到我爺爺趙根來那晚走回家時的腳步是沉重的,他買了瓶老酒挨在柜臺旁用自家的蠶豆自斟自酌,他的心第一次像團亂麻,周遭彌漫著憂郁的氣息。他看到月色從中街收戈止兵,曙光透進興泰祥排門的縫隙,仍然穩(wěn)坐不動。人們記得,那是興泰祥唯一一次打了一個早上的烊,直到日上三竿,我爺爺才起身,卸下排門。走進后屋,拿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切肉刀,提著上了天寶堂。我爺爺把時間掐得很準。屈二坊剛起身不久,百無聊賴地在看屈大坊和幾個伙計抓藥、包藥、過秤、收錢。趙根來走上前,對屈大坊點了點頭,說聲“對不住。”然后“嗖”地將刀舉起來插進天寶堂木柜臺的臺面。眾人皆愣,屈二坊問趙根來你想干什么?趙根來說:“你以后別再去煩小娥。”屈二坊大笑:“有種啊,拿把刀來唬人?”趙根來說:“我不
唬你,我也知道唬不倒你?!鼻徽f:“那憑什么?”趙根來說:“憑你答應(yīng)我,要我做什么隨你說。”屈二坊再次大笑,兩手抱在胸前,往上嘹著眼說:“有意思,帶了刀,你先砍下兩根手指我瞧瞧?!北娙说哪抗忄оУ赝蜈w根來,屈大坊這時喊了聲“二坊”,二坊說大哥你慌什么,他哪敢……話音未落,只見趙根來伸出左手攤在臺上,右手抽刀,電光火石間便將食指、中指齊根砍了下來。這一舉動引來眾人一陣驚叫,屈大坊和屈二坊看著那兩截浸在血泊中的斷指、從趙根來傷口處源源不斷涌出的血及他變得煞白的臉,傻了眼。
我曾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觀察我爺爺趙根來只剩三根手指的左手,很難想象他當年做過如此壯烈的事,那是怎樣決斷的勇氣慫恿他把刀揮向自己的手?——我由此相信他是個鐵骨錚錚的男子,同樣讓我佩服的還有屈二坊,因為從那以后他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為那次事件付出了他其實本應(yīng)承擔的責任,沒再繼續(xù)糾纏小娥。小娥和我爺爺于是開始了他們長達六十年之久的婚姻之旅。屈二坊自己則深陷短至六年的糜爛的嗜酒生活,六年后,以一種比我爺爺斷指更為壯烈的方式讓幽微的生命之光熄滅在二十六這個還未“而立”且多少帶些尷尬的年紀——那一年是1943年。
我有一種感覺,就是當我后來坐在高中的課堂,面前攤開一本黃封頁里用藍色紅色圓珠筆注滿密不透風的蠅頭小字的歷史教材,為迎接對我的命運有決定意義的高考而聽講臺上戴眼鏡的歷史教師條條框框、抽絲剝繭地分析那場發(fā)生在1937——1945年的抗日戰(zhàn)爭,總不如奶奶坐在老屋門前一把太師椅上,伴隨春天和煦的微風和暖陽給我娓娓講述,感觸來得真切。奶奶的話是淺顯易懂的,她說日本鬼子1943年從柴橋穿山一帶進入大碘,排著整齊的隊伍。人人戴著鐵殼帽、穿著綠軍裝、背著駁殼槍,套著黑漆圓頭高筒靴,我仿佛就能聽到靴子踩在地上那一記記清脆的聲響。又說他們?nèi)蔽溲b時,無異兇神惡煞的奪命鬼,一旦脫了衣服躲在土墻后用鐵殼帽盛水洗澡,白白的肌膚又讓人覺得和自己沒什么兩樣,就談不上害怕了(鎮(zhèn)上好奇的人曾去偷窺過)。
當時進入大碶的日本鬼子只有一個連,其目的是過路還是定駐不得知。而大碶在抗戰(zhàn)期間委實涌現(xiàn)出一大批英勇的黨籍人士,如王博平、王起、陸子奇等,但相比之下我卻始終覺得屈二坊的事跡更可歌可泣。這個已從地痞淪落為酒鬼的人剛開始或許只是由于酒精的迷醉作用。在某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于下街偶遇三個鬼子軍官,競走上前迎面吐了一口痰在其中一個臉上,惹得對方大叫一聲“八嘎”,隨即涌上來不下十個鬼子兵,將他抓住。押到臨近的薛家祠堂。整條街以及附近浦下王、十四房、屠家凡獲知消息的村民,都以最快的速度趕來,只見屈二坊已被五花大綁在祠堂正門一根雕花木柱下,旁邊一堆柴火架起一只圓底大鍋,鍋里沸著黑稠稠黏糊糊的柏油,插了塊木板。鬼子們密密匝匝圍在祠堂前的場坪四周,擋住人群的靠近,人們?yōu)榍荒罅税押梗粎s像事不關(guān)己在看別人的熱鬧般左右四顧,吹著口哨。這時一個胸前佩戴許多軍章的官佐(正是被吐痰者)拿著根馬鞭,身后跟了個賊眉鼠眼從外地隨軍進鎮(zhèn)的翻譯,走到屈二坊面前。官佐對翻譯嘰里咕嚕說了句話,翻譯轉(zhuǎn)述道:“皇軍問你是不是八路?”屈二坊吹口哨不予理睬,翻譯又問一遍,得到更為悠揚的口哨聲。官佐便劈頭蓋臉給了一鞭子,打得屈二坊左臉頓時鼓起一條紅印,頭一低,即刻抬起,“呸”地又吐了口痰不偏不倚在那官佐臉上,然后怒目大罵:“狗娘養(yǎng)的,敢打你老子,趁早滾回老家去……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這中國式的罵人語鬼子固然不懂,但從表情和語氣上能得知是在罵他。被人吐了兩口痰、一頓罵。鬼子哪里受得住,一面回罵著,一面便從鍋里用木板挑出一坨滾燙的柏油,往屈二坊臉上涂去。只聽一聲哧溜溜的油煎聲,人們聞到一股肉被煎焦的腥味。屈二坊疼得大叫,嘴里卻罵得更兇:“我操你娘……我操你娘……”鬼子丟掉木板,從腰間拔出手槍,把他給斃了。
“二坊合上眼時,嘴角哆嗦不止,我知道他還在罵?!蹦棠虈@口氣,在微風暖陽下用滄桑的口吻說,“而鬼子的氣也未消,他踢翻柏油鍋。抽出一根柴火,令幾名手下也各抽一根,燒了祠堂。那場大火足足燒了一夜,第二天停息后,祠堂成了廢墟,大坊便帶著天寶堂的伙計捧了個匣子去收尸,最后只在一根已成焦炭的木柱下發(fā)現(xiàn)一塊肉狀東西,因為壓著沒被燒毀,似乎是二坊的小腹。大坊用布裹著放進匣子,又在周圍捋來幾壞灰。從廢墟中出來,走過我身邊時,我向匣子里望了一眼,心想一個大活人怎么變成這副樣子了,忽而腦海里涌出他當年對我說的話和做的事,我忍不住流出了眼淚,”奶奶伸手抹了抹業(yè)已布滿皺紋的眼角,這一動作背后的意義我無法斷定。
但我相信記憶中的歷史其實無異一本被風翻著的書,前頁與后頁之間有時好像白駒過隙,屈二坊死后的兩年,眾所周知。鬼子被趕出華夏大地,真的“滾回老家去了”。而半個世紀后,我爺爺趙根來也死了(他死前最后一次去老街,站在花圈店前,足有半個時辰,花圈店的鰥居老人從窗內(nèi)與他四目相對,發(fā)現(xiàn)他的眼中充滿溫情),現(xiàn)在只剩當年的小娥坐在老屋門前給我講述曾經(jīng)的往事。她不厭其煩地講,每次講完,我的心都滿溢憂傷。于是在夜深人靜時,我會像只受傷的獸物一遍遍游蕩在老街的每個弄口。我發(fā)現(xiàn)老街的舊建筑保存完好,但因城鎮(zhèn)的統(tǒng)籌規(guī)劃,當年的老人及他們的后輩都住到大碶新開發(fā)的高樓去了,來自各地的打工者成為此地新的主人。正是這一刻,老街如一條巨龍張開翅膀飛升的幻想在我腦中悄然萌生——我確定,天空是老街最好的歸宿,猶如記憶是歷史最好的歸宿一般。
[責編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