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然
好不容易等到了周末,他們收拾好東西到郊區(qū)的新房里去。他們坐公交,再坐公交。下班和周末攪在一起,使得公交上特別擁擠。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急匆匆奔向什么的神情。車剛轉了個彎,有個女人叫了一聲,說她的錢包丟了。大家轉過腦袋望著她。似乎她已經知道無法可想,便罵了句粗話:他媽的手腳真快啊!幸虧手機早被她拿在手上,她開始給什么人打電話,叫對方趕快到銀行幫她掛失。有人看了看自己身邊,被看的多少有點惱,仿佛被對方懷疑是小偷似的,便也報復性地瞪著對方。
他和她也沒有座位,幾乎是踮著腳站在那里,隨車行起伏前仰后合著。她早已鬧著要他買車,可他有個壞毛病,她越是纏著要的東西,他越不急著給。這時他們都下意識地檢查了一下自己的東西,看有無形跡可疑的手在他們周圍。他很奇怪,為什么老有那么多人在公共場所丟東西。按道理,已經沒多少人對公共的東西抱多大信任了。他猜想主要原因是,很多人保管私人財產的能力太差了。因為他們沒受過這方面的訓練。或像童年期一樣認為沒這個必要。在這方面,他自以為比較有經驗。他買了一只帆布小挎包。在用過幾只價格不菲的皮包之后,他發(fā)現(xiàn),還是帆布包好。皮包很容易買到假的。他把錢包、手機、鑰匙和銀行卡之類放進包的不同夾層里,這樣,不管是公交還是其他地方,他都不用操心了。嚴格說來,小偷得逞,失主也是有一半責任的,是他們縱容或誘使了這種行為。
他們的房子(嚴格地說來,是他的房子,因為他們還沒辦理結婚手續(xù))在新開發(fā)的一個小區(qū)。買房前他們作過仔細考察,認為那里雖然目前處在郊區(qū),但很有發(fā)展?jié)摿ΑK麄冝k的是按揭——剛開始,他把按揭聽成了“暗接”,像是什么非法交易。但很快,他發(fā)現(xiàn)許多人都在“暗接”,那么它也就光明正大起來了。還是她有學問,畢竟是從什么學院畢業(yè)的,后來他把這個當作一個笑話講給她聽,她說,這個詞,跟英語有關,也跟廣東話有關。他想,英語是洋人說的,廣東人有錢,合在一起,不就是發(fā)洋財么?反正銀行不會吃虧,不過從一個小商人的立場出發(fā),他覺得還是把資金放在公司的運轉上更合算。目前他們還是租房住。那里離他的公司更近。新房剛裝修好,本來是不能這么急著住人的,現(xiàn)在裝修殺手無處不在,但他太想體驗一下住自己的新房子的那種幸福感覺了,畢竟,他在城里還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房子。不過這也說明關鍵時刻他還是有些沉不住氣。就像口渴時,買瓶塊把錢的水就行,可他仍然不自覺地把手伸向了可樂。好像可樂比水高級,其實他這種想證明自己高級的心理恰恰暴露了自己的低級。這是一個缺點。他想,這個臭德性,遲早會毀了他的。
下了公交,還要走十分鐘的路程才到小區(qū)。他的預計是正確的。就在兩個月前,小區(qū)后面一條關鍵的馬路修好了,它把小區(qū)所在的區(qū)域與整個城市版圖有機地聯(lián)系起來。過往的車輛越來越多,路旁的幾個小區(qū)臨街的店面也越來越熱鬧起來了。最近一段時間,他們每次來都會發(fā)現(xiàn)又有新的店面開張,聽說不久這里還要建一個很大的超市。他們小區(qū)前面有一家酒店正在裝修,招聘廣告已經用紅紙張貼出來了。他開玩笑似的對她說,讓他們先在這里奮斗吧,明年,我們就可以來坐享其成了。他興奮地打電話告訴朋友們,說他們這里很快也要繁華起來了。當初他買房時,朋友們還笑他,說他跑到這里來隱居。他們說,你好不容易從鄉(xiāng)下跑出來,怎么又跑回鄉(xiāng)下去了?他們的話讓他吃了一驚,看來從內心里來說,他還是不想離土地太遠,既要沾城市的好處,又要沾鄉(xiāng)下的好處。小區(qū)后面原來是一個湖,開發(fā)區(qū)為了多賣幾個地皮錢,居然用推土機把湖填掉了。同時填掉的還有一片稻田。記得去年剛買房的時候,還能聽到青蛙叫,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了,那些青蛙大概永無出頭之日了。它們從冬眠里醒了過來,拱啊拱,周圍都是黑暗,最后筋疲力盡,氣絕而亡。離公交站臺不遠,就是房地產交易所的大樓,讓人奇怪的是它的金字招牌特別的小,比他這個半路出家的小老板還要小,不到近前仔細看根本看不清楚。
小區(qū)的入住率還不高,遠遠只望見一些零星的燈火。他們找了個攤子隨便吃了東西,反正準備了充足的面包、牛奶和果汁。為了到新居里度周末,他們在上周買了床,被褥和其他一些生活用品。那張床很寬,他們看了不由得相視一笑,不用再擔心被子枕頭掉下來了。他準備把新房里的所有壁燈都打開,讓它們奢侈地亮上一整晚。按他這個小商人的理解,浪漫總是奢侈的,是要有一點浪費的。他們可以拉上窗簾,歡快地大笑,為所欲為。而在租的房子里,他們干什么都很小心。比如他晚上精打細算時,房東卻總懷疑他偷電。有一次,她在洗澡,忽然發(fā)現(xiàn)男房東在利用玻璃的反光偷偷朝里瞅著,那雙懸浮的金魚眼嚇了她一跳。他們忙檢查門縫,天花板,窗子,看什么地方還有縫隙或來路不明的東西。再說房子與房子之間距離很小,幾乎可以摸到對面人家的窗臺,因此他們還要提防對面。晚上他總是把門窗檢查了又檢查,擔心小偷進來。至于老鼠,就不像小偷那么好提防了,它們可以堂而皇之地跑來跑去,吱吱打滾。有一次他們坐在那里看電視,他總覺得還有一雙眼睛也在看,便猛回頭,忽然發(fā)現(xiàn)一只老鼠也像人一樣蹲坐在那里。等等這些問題,在新房子里就不會有了。他們小區(qū)的房子間距有三四十米,哪怕是底層,也有充足的陽光。小區(qū)的管理很嚴格,進出都有人查問。這時,保安已經注意到他們了。保安說,你們找誰?他忽然有些討好地說,我們到自己買的房子里去。按道理,他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們回家??伤α藥状?像是很別扭,看來要想流暢地說出來,還要時間。他從電視里看到,現(xiàn)在經常有業(yè)主被保安毆打的事情發(fā)生。保安問,你們住哪一棟?他說,我們住×棟。幾單元幾號?×單元×號。另一個保安趕快翻了本什么,似乎核對了一下,才讓他們進來。他們離開了崗亭,心情愉快??斓叫路康臅r候,他們看到有個人貼著電線桿站著,兩手插在口袋里,天色已晚,看不清那人的臉。看到他們,那人似乎想湊過來,不知為什么,又站著沒動,只可憐兮兮地站著。他不禁奇怪起來,是收破爛的么?可沒看到收破爛的那種三輪車。這人的穿著跟整個小區(qū)的環(huán)境明顯不協(xié)調,不知道保安是怎么讓他進來的。他幾乎要懷疑他是小偷了。好在這時,他果真聽到了腳步聲,回過頭來,見保安握著一支棍棒樣的東西追了過來,那人一見,趕緊跑了。保安說,你這個家伙,又來了!那人很快跑得沒了蹤影。他問保安,那是誰啊?保安還在氣呼呼的,說,一個神經病,他說這里原來是他家的祖墳,他說我們刨了他家的祖墳,要找我們打官司呢。她聽了,不由得抓緊他的胳膊。保安說,這個家伙很會爬墻,你們小心一點。他點點頭,說了聲謝謝。好了,到家了。他拍了拍她肩膀,終于說出了一個“家”字。在掏鑰匙開門的時候,他甚至還吹了聲口哨,一種主人翁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他的房子在七樓,也就是說,在頂層。他喜歡頂樓,那種寬闊、自由、一覽無余的感覺。如果窗臺上有灰塵,他們可以把路過的白云抓來擦玻璃,再把它們扔出去。如果晚上停了電,他們就捉顆星星來照明。他曾這樣在她面前吹噓,好顯示自己也是有才華的。
他還沒來得及插鑰匙,門自己從里面開了。
他吃了一驚,以為是上次回去時沒關好門,不由得嚇了一跳,心想里面的東西怕是已經被小偷偷光了??伤髅鳈z查過的嘛,他還記得打了保險。在這方面他最小心了。當然也有一次,他回到租房,越想越覺得自己沒關好門,又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車來核實了一下,證明是虛驚一場,才放心地離開。這時,他不禁保護著她后退了一步,問道,誰?就像半夜調收音機,忽然找著了一個臺,會有一陣巨浪從里面撲了過來,把他們沖一個趔趄。
他們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里面金壁輝煌,所有的燈果然都打開了。客廳、飯廳、過道里到處都是人,像是在舉行一個盛大的舞會。就是不會跳舞的,也在手舞足蹈。時尚的布藝沙發(fā)和亞麻桌布也被弄得一團糟,她看了尖叫一聲,幾乎要昏厥過去。他忙抓住她,感覺她的身體在發(fā)抖。要知道,為了他曾經不小心在沙發(fā)上掉了一滴臟物,她都跟他吵了一架。她說,你把它沾在我身上,我衣服上,都不要緊,就是不要沾在沙發(fā)上,這樣一來,整個房子的美感都被破壞了。她氣急敗壞的樣子令跳舞的人十分開心,他們跳得更起勁了。他氣憤地說,你們是誰,怎么跑到我家里來了?快滾出去!他們瞅了瞅他,說,你是誰?你不是我們中的一員,要滾出去的是你,哈哈!
他說,你們是怎么進來的?
他們說,你是怎么進來的,我們就是怎么進來的。
他說,我是房子的主人,我有房產證,土地證,還有契稅證,門牌號碼,你們有嗎?
誰知他們笑得更厲害了:哈哈,這小子,他說有什么?什么證?哈哈哈哈,說不定還是我給你發(fā)的呢。你仔細看看,是否認出我來了?
他說,我管你是誰。他氣得發(fā)抖,說,我要報警了。說著,拿出手機,摁了三個鍵。他經常有一種沖動,想試試那三個鍵到底靈不靈,他還沒試過呢,可怕它們萬一靈了,又會有人找他的麻煩。誰知現(xiàn)在真的沒人接。里面像是蜂音又像是盲音。一個尖下巴的家伙說,沒人接吧,嘿嘿。好像他早已知道沒人接似的。
他說,難道就沒有法律了嗎?那好,你們等著,我去找保安。他想起了小區(qū)保安戴著寬邊帽穿制服威風凜凜的樣子,頓時感到一陣安慰,忙拉起她的手就走。
這時從狂歡的人群里蹦出一個滿臉胡子的家伙,喝道:到哪里去?要走可以,把小妞留下。說著,把她拽了過去。
她再次尖叫了起來,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說你別走。
他當然不能走。他不可能把她扔下的,那樣,說不定等他回來,她已經被這伙強盜撕成了碎片,即使帶來了保安,又有什么用,她已經像一塊稻田一樣被推土機推了,再怎么弄也回不了原樣了。于是他說,那好,我不走,把她還給我。他奮勇上前一搏,把她搶了回來。
這次,她真的昏厥了。也許,現(xiàn)在的女孩子,的確比較脆弱,像不合格的玻璃。就拿她來說吧,動輒不是尖叫就是昏厥,經常把他搞得手忙腳亂。不過這次,不能怪她。他大吼一聲:停下!狂歡的人群終于靜止下來,一個男人喊道:有人昏倒了。他們主動讓出客廳的中心位置,把她抬了過去。他忙蹲下來掐她的人中,給她做人工呼吸,往她嘴巴里呵氣。對此,他已經比較熟練了,如果是往常,說不定她會撲哧笑出來,好像他把她的胳肢窩弄癢了。她年齡比他小那么多,在他面前撒點嬌很正常。可現(xiàn)在他折騰了很久,她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汗珠從他鼻尖和下巴滴了下來。這時,一個邋里邋遢的女人端來一盆涼水朝她臉上一潑,她像是從一場大夢里醒了過來。她朝四周看了看,眼神變得疲憊而冷漠。她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水漬,對他說,來,扶到我房里去。快進去的時候,她回過頭來撿起剛才扔在地上的塑料袋,里面裝著他們浪漫夜晚的點心和飲料,還有換洗的內衣。
臥室里倒是沒開燈,但床上好像有黑乎乎的人影,在有節(jié)奏地起伏著,發(fā)出那種成年男女都很熟悉的聲音。她打開燈,他們看見床上有一男一女,脫光了下身正在做那種事情。男的他認識,是當初給他們裝修房子的木工。那次,他過來請裝修工人吃飯,如果不這樣做他們就故意損壞東西或偷工減料。這個長著一顆黑牙齒、身上散發(fā)出一股刨花味的家伙笑著對他說,他這輩子最帶勁的,就是在許多地方跟女人做過愛,不管多么高級的房子,他都帶頭享用了。細想起來,是啊,這些人什么地方沒去過,哪里不是由他們弄出來的,既然如此,他們就要在那里吃飯、排泄,當然也會跟女人睡覺。他們不但跟自己的女人睡覺,還跟別人的女人睡覺。燈一亮,那個女人就提起褲子溜掉了,他認出她好像是那個打掃樓道的女人。裝修時,他經常往這里跑,不是買這個就是買那個,人都被折磨得瘦了十幾斤,甚至都快成神經病了,像那個不敢關機的手機一樣,老是處于待機狀態(tài)。生意不好做啊,由于擔心漏掉業(yè)務,他二十四小時都開機。他睡眠不好,經常翻來覆去睡不著,后來好不容易瞇上眼,電話就來把他吵醒了。還有的響那么一下,就不響。他怕錯過了好客戶,打過去,對方說,這里是××彩票公司。要不,干脆咔嚓收你幾十塊錢。狗×。有時候他恨不得把手機朝地上摔去,當然他知道,即使摔下去了他還會撿起來,如果摔壞了,還得馬上去重買一只。這個女人,他沒少在樓道里看到過。她總是低著頭,不聲不響地在那里打掃衛(wèi)生,有一次他主動打了個招呼,她抬頭望了他一眼,他忽然覺得她還挺漂亮,是那身難看的工作服把她的漂亮遮住了。他甚至想象了一下她在床上的樣子。看到漂亮女人,他免不了會這么想一想。只是不知她怎么和裝修工搞到了一起,而且是在他家的床上。是裝修工那身健壯的肌肉嗎?說實話,他對那身肌肉有些嫉妒。在女朋友面前,他是很少脫光衣服的,總是吱溜一下然后往被窩里一鉆。他缺少鍛煉,胸肌和肱二頭肌一直沒發(fā)育出來,雖然他也是農村人。每當她看那些健美節(jié)目,他都覺得有些難為情,總要找個借口換個臺?,F(xiàn)在,他把對裝修工的嫉妒轉化到清潔工身上。他想,他要向物管反應,炒那個女人的魷魚,然后,就像在報紙上看到的那樣(即使是像他這樣的小公司,也有被強行攤派的報紙),到法院去起訴那個家伙,要他更換床具和賠償精神損失費。
裝修工不慌不忙地穿衣服,又露出了那身可惡的健壯的肌肉。這時,他忙上前一步,有意擋在裝修工和女友之間。穿好衣服,裝修工還掏出一支香煙來點上,吸了一口,才大搖大擺走出去。他忽然覺得裝修工搖擺的樣子,像他以前在一家公司打工時的一個同事,那個家伙老是打他的小報告,他一氣之下,離開了那里獨自創(chuàng)業(yè)了。難道這樣,他反而要感謝那個家伙不成?客廳里又開始了跳舞。女友雙肩聳動,在哭泣。她不肯在床上坐,這反而讓他多少得到了一點安慰。如果她一屁股坐在裝修工和那個女清潔工交媾過的地方,那才讓人不快呢??磥硭@個年齡段的女孩子,也并不完全像人們說的那樣沒有一點原則。關鍵時刻她們還是有原則的。這讓他得到了一些安慰,所以他邁著甚至有些歡快的腳步去把窗簾拉開,對她說,這里太亂了,被人家弄得太亂了,她應該先去洗個澡,換身干凈衣服,這樣,就會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記了。
說著,不等她回答,他就忙跑到廚房去開熱水器。他怕她說:能忘記嗎?你說,我能忘記嗎?他在她之前,曾跟別的女人談過戀愛,她對此一直耿耿于懷,每談及這個話題,她就會這樣問他:能忘記嗎?你說,我能忘記嗎?好像這已經設定成他們生活中的一個程序,只要鼠標點到那個地方,就會自動打開。可他什么時候管過她在網上的這個老公那個老公?而且她的手機、手提電腦、MP4等等都是他買的。如果他表示異議,她總是說,無非是開個玩笑,網上嘛,又不是真的。她欺負他不懂呢。其實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感興趣。那天報紙上說,一個派出所所長開車撞女同事,事后對調查人員說,他不過是在開玩笑?,F(xiàn)在瞧她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氣,他也懷疑她是不是在騙他的錢。他的一個朋友,就被女人把房子和存折騙走了一大半,手段相當高明。她先跟他朋友結婚,再把朋友的動產和不動產漸漸過戶到自己名下,朋友稍有猶豫,她就翹起嘴巴,說你口口聲聲說愛我,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到,還怎么愛我呢?朋友只好乖乖就范。等事情辦得差不多了,女方突然提出離婚。朋友被搞懵了。最后,法院作了財產交割,女方跟他從談戀愛到離婚,不過兩年的時間,卻卷走了朋友的大半個江山:六十多萬。事后,朋友恨恨地跟他說道,她這比做小姐合算多了。朋友警告他也要小心一點。他們都是先事業(yè)后家庭的人,熬到這個歲數(shù)才結婚,不容易,可長江后浪推前浪,居然被比他們小十多歲的女孩子騙了。好像他們是一只存錢罐,存啊存啊,那些小姑娘過來拎起就走,什么都是現(xiàn)成的。難怪有人說,這年頭,小姑娘比什么人都精明。所以他要吸取朋友的教訓。他不想像朋友一樣先辛辛苦苦賺錢,到頭來卻被一個女人騙得一干二凈。按道理,那件事朋友自己也是有責任的,他不應該圖對方年輕。既然你可以圖對方的青春,別人為什么不能圖你口袋里的錢呢?關鍵是,你自己要把口袋扎緊。
他從那些跳舞的人中間曲曲折折地穿行過來。他不管他們了,隨他們折騰吧,就當他在舉行什么晚會吧。說不定,他們是怕他冷清了才特意湊過來的。剛到這里打拼的那幾年,他孤獨得要命。下班后,他無所事事地徘徊。他渴望女人,渴望安慰。他在立交橋下面的美容店旁邊轉來轉去,那里有現(xiàn)成的女人。但當她們真的在朝他妖艷地招手時,他卻一下子逃得遠遠的。他愛上了酒。他逃到酒瓶子里去了。他像酒瓶子一樣孤獨,也像酒瓶子一樣空洞和搖搖晃晃。他覺得人真是可憐的生物。他想,再這么下去,他大概要變得跟一只咸蘿卜一樣蔫頭耷腦了。物極必反,他終于熬不住了,必須要盡快找一個女人。他陸續(xù)找了三個,都是在他還沒提什么要求時,她們卻已經在迫不及待地想要什么,他又逃跑了。因為他是很認真的。他不想自己成為她們的獵物。他推開廚房的門,發(fā)現(xiàn)那里正在舉行一個小型宴會。由于客廳里太擠,他們把飯桌移到廚房里來了。當初買房的時候,他就覺得它唯一的遺憾就是廚房大了些而洗澡間小了些。廚房大到可以放下餐桌,而洗澡間卻放不下一只浴盆。本來,他是很想在那里放一只浴盆的,那樣,可以像電影里一樣,邊泡澡邊喝喝葡萄酒。沒想到,這幫人倒很及時啊,真的是一伙見縫插針的人。他們見他推門進來,并不吃驚,繼續(xù)吃喝,好像他這個主人根本不存在似的。他挨個察看了一下他們的臉,好像見過,又好像沒見過,正在倒酒的那個人,腕上戴著一根很粗的黃燦燦的金手鏈,他記起來了,好像是這個小區(qū)的開發(fā)商。聽說這個家伙完全是白手起家,不知怎么在銀行貸到了一筆巨款,買了這片地皮,建起小區(qū),賣出去之后,就成了百萬富翁,而且還給銀行帶來了一大批貸款客戶。這真是空手套白狼、皆大歡喜的好事,不知這個開發(fā)商是哪世修來的這么好的福氣,比他開個屌公司強多了。公司公司(私),能讓公私混為一談的公司才是賺錢的公司。當時有幾戶農民不肯搬走,開發(fā)商請來政府和黑道上的一些人,才把事情擺平。再看喝酒的那幾個人里,有一黑一白兩個家伙,黑的滿臉胡須,手上暴著青筋,一看就是黑道上混的人。白的像個書生,瘦手大概寫過不少文件或申請書之類,他知道,這種人酒量大,有時候喝下兩瓶白酒都不會臉紅。那個長得像開發(fā)商的人又開始勸酒了,他自己先一飲而盡,再挨個督促別人。開發(fā)商一聲聲叫得很殷勤,這時他才知道,那個黑臉的其實是房產部門的一個主任,白臉的才是在黑道上混的。真是人不可貌相。一下子有這么多重要人物在他家里聚會,而且他們還甘愿在廚房里喝酒,看來他應該感到榮幸了。座中除了這幾位,還有一個女的,長得豐滿妖艷,他看到她在桌上跟那個什么主任喝酒,在桌子下面,她的兩條腿卻分別搭在開發(fā)商和白臉人身上。說不定這個女人倒是最后的贏家,當然更有可能的是,這三個男人已經把她給瓜分了。他們互惠互利。他有點明白了,狂歡的人群是怎么進來的了,不用說,肯定是開發(fā)商把門打開的。物業(yè)有每一套房子的鑰匙,它們就丁丁當當?shù)貟煸趬ι?他們只要去隨便拿一把就行。裝修之前,房子的鑰匙他和物業(yè)都有,裝修時,物業(yè)才把鑰匙交出來。在此期間,誰能保證物業(yè)沒有偷偷去配一把呢?雖然據說等房子裝修好了,再把鑰匙朝相反的方向轉一下,這種專門在裝修期間用的鑰匙就作廢了,但他總覺得還有鑰匙遺落在外面。當時他想找人換一把鎖,可她說沒這個必要?,F(xiàn)在可好,他的擔心成真了。他去擰熱水器的開關時,有意繞到開發(fā)商背后去看了一下,想找到那把鑰匙,好把它拿過來。他發(fā)現(xiàn)開發(fā)商的褲帶上真的掛著一大串鑰匙,像只大螃蟹隨著開發(fā)商的身體而擺動,每只蟹腳都差不多,他一時竟分不清哪一只是他家的鑰匙??磥?只有換鎖一條路可走了。
他狠狠地把廚房的門帶上,以此來表示他的不滿和憤怒。但客廳里的聲音那么大,門的砰膨聲就像一粒石子投入了一個沙堆。馬上,他又自責起來。他什么時候用過這么大的力關自己家的門呢?有時候,風太大,把門咚的關上,他都心疼得要命??煽吹絼e人都在糟塌他的房子,他也就破罐子破摔,不把它當自己的房子了。誰在開啤酒,嘭的一聲,蓋子好像飛到天花板上去了。他正想發(fā)作,有人過來扯了扯他的袖子,把他拉到沙發(fā)那里,有個人正拿著小本本在等著他。
那個人說,你是×××嗎?他點了點頭。那個人說,你還有一筆稅款沒有交,我們一直在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他說,我沒跑啊。對方說,可我們怎么也沒有找到你。他說,我們還沒有搬進來住。那個人哦了一聲,嘟噥了一句什么,很快開好了稅票,遞給了他。他接過來一看,說,這是什么稅?那個人說,你不認識字嗎?他說我好像已經交了,那個人說不可能,如果交了,我這里會有記錄的,你以為我們會亂收費嗎?他說,對不起,我能看看你的證件嗎?他想這是很有必要的,在他呆的那個租房區(qū),經常有街上的小混混跑來收這個費那個費,有一次他爭執(zhí)了幾句,還被打了,然后水和電還停了好幾天??蛇@是小區(qū),比租房區(qū)肯定正規(guī)多了。那個人很惱火,說,你不相信我嗎?我還不相信你呢,你說你是這間房子的主人,那你把你的房產證、土地證還有門牌號碼拿給我看看。他說,我沒帶來,都放在租房里。當時她提醒他把這些東西放在新房子里,用起來方便一些,可他不放心。反正對她提的建議,他都很小心。說不定她什么時候偷偷去把房產證的名字改成了她自己的他都不知道呢。那人冷笑了一聲,對周圍的人說,看看,你們看看。他們哄笑起來,好像他真的是個騙子。他急了,說房產證那么大,難道我天天會帶在身上嗎?那個人說,奇怪,房產證你不放在房子里反而放在別的地方。他說都怪我,我女友本來是要放在這里的,但我總不放心,我怕被人家偷走了。這年頭,證件多么重要啊,他剛來這座城市的時候,派出所經常到租房區(qū)查身份證和暫住證,那次他交了錢,照了相,卻沒拿到證,民警說,已經不用暫住證了,社會已經進步了。他說,我交的錢呢,能不能退給我?民警很不高興,說,這個啊,你去問我們所長吧。他跑去找所長,所長聽都沒聽完,就不耐煩地說,退什么錢啊,我很忙,沒時間跟你講廢話。那架式,似乎他再糾纏下去,所長就會叫人把他銬起來。
那人說,什么,你女友?我看你年齡也不小了吧(的確,這兩年他的面相是有些老起來了),沒有四十也有三十好幾吧,還女友,跟我說,你們到底是什么關系?我看,你是從什么地方包來的吧?一個晚上多少錢?把她的身份證拿來看看,如果明天有人來報案,說什么地方有小姐失蹤或發(fā)生了什么無頭案,我可有線索提供了。
他很生氣??伤?跟這些人不能生氣。他們不是人,他們身上穿著強大的制服,他們就成了制服。一旦跟他們發(fā)生沖突,你就是跟制服發(fā)生沖突,你說你有什么好果子吃?所以他決定不生氣,不但不生氣還要笑。他笑著說你這位老兄真有意思,說話這么幽默。他笑著說你等等,我去拿錢包。他知道,把錢交了就沒事了,就是多交一次稅也無所謂了。
他轉過身,經過衛(wèi)生間時,卻發(fā)現(xiàn)有個人影在那里晃動。他問:誰?那個人沒理他,仍在忙著什么。他進去,大吃一驚,窗子不知什么時候被撬開了,一個家伙正在把房子里的鋁合金和鋼管拆下來朝外面扔去。這樓是小區(qū)的最后面一棟,外面就是新修的街道,下邊肯定有人在接應。裝修時,就要不要裝防盜網的問題,他和她仔細商量過,他認為要裝,而且全部要裝,而她認為沒必要。因為樓層這么高,她說,誰有那個本事,也用不著干小偷這一行。他說,還是裝吧,你看其他人,好多都裝了。不然,他會睡不著覺的。于是四扇窗戶,一扇陽臺門,都裝上了防盜網。衛(wèi)生間因為不好裝,就放棄了。他到下面看了看,見周圍沒有可供攀援的水管之類,也就算了?,F(xiàn)在的小偷可厲害了,本事完全趕得上大盜,不但從下面往上爬,還可以從上面往下爬。他覺得這個小偷像是小區(qū)前面那家建材店的老板,他剛才還看到了他。這個家伙手腳真快啊。當初,他們來找裝修工的時候,因為人生地不熟,便向那人打聽,那人果然熱情向他推薦。有一次,他辦事經過新房子,忽然想進去看看,發(fā)現(xiàn)那個由對方介紹的水電工正把水管和一卷電線往外扔,他失聲喊叫起來,等他跑到窗邊去看,下邊馬路上已經沒有了人影,水管和電線也不見了。這伙強盜。沒想到現(xiàn)在老板親自動手了,他大喝一聲,對方才停下來,拍了拍手,不慌不忙從他和門框之間溜出去了。他真笨,怎么沒把這個家伙摁住,眼睜睜讓他跑了。等他轉身到客廳尋找,對方已經不見了。
這時,他忽然想起她來。是啊,已經耽擱得太久了,她一定很著急了。她的衣服還是濕的,說不定正在冷得索索發(fā)抖。他返身回到臥室,奇怪,怎么也找不到她了。他叫著她的名字,又回到客廳,甚至還推了一下廚房的門。那伙人仍在喝酒,已經有一個倒在地下了。不過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讓他們都醉死吧,等公安局的人來了,他就實話實說,他們強闖民宅,出了事故是他們咎由自取,跟他有什么關系。難道,她果然跟人家私奔了?說不定這些混亂都是她故意制造的,然后她好趁亂逃跑。說不定那個小伙子早就躲在狂歡的人群里,只等合適的機會。他早就懷疑,她把他的財產騙到手后,就會離開他,去找她的初戀情人兼大學同學?,F(xiàn)在見騙他財產無望,她就故意制造這么一起混亂。這個女人,心思很深啊,難怪他總有些捉摸不透她。他跌跌撞撞在狂歡的人群中找著,扒開一只肩膀又扒開一只肩膀,像小時候在夢里扒開一只只紅薯。它們壓得他喘不過氣??伤鼈円廊辉丛床粩酀L下來。有個人肩膀上居然盤著一條蛇,他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紋身。還有一個人的肩膀居然是空的,里面全是空氣。說不定,這些家伙都不是人,是她作法弄來的一堆紙片,在巫術的作用下,翩翩起舞。她是一個惡毒的女巫。她在網上用的名字,就有一個巫字。包!他快步回到房間。包里面裝著一筆可觀的現(xiàn)金。本來,他是想今天晚上來討她的好。向她搖尾巴(想起自己搖尾巴的樣子,他不禁有了一種自虐的快感)。說實話,她已經讓他動了結婚的念頭。他要冒著財產被騙的危險跟她結婚了,可她也未免太急不可耐了吧?他苦笑了一下,心想幸虧沒那么早把錢拿出來,而讓她先露了馬腳。慶幸啊!然而,等他跑到房間里,發(fā)現(xiàn)他的包已經不翼而飛了。
這一下,他懵了。他的一切都在包里。身份證,銀行卡,錢夾子,還有各種發(fā)票,來往賬單。他把身份證時刻帶在身上,那樣,就不怕這樣那樣的檢查了。有一次,他坐火車忘了帶身份證,剛好乘警在查什么人,他拿不出身份證,警察只好花很多時間通過很多手段來證明他的身份。他還要感謝警察,不然他就有犯罪的嫌疑。還有,如果發(fā)生什么意外事故,別人也能很快知道他的身份,好告訴他在鄉(xiāng)下的父母。沒有這個東西,他就是被人害死了,別人也不知道他是誰。反而言之,如果你想害死一個人,可以把他的相關證件都毀掉,就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了。他知道,她把他的包拿走,兇手馬上就要來了。他忙拉開立柜,看有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自衛(wèi),誰知發(fā)現(xiàn)有個人蹲在那里,正鼓搗著什么。剛開始,他還以為是她,仔細一看,卻是個男的。
他喊道,你是誰?在干什么?他聽出自己的聲音都有點沙啞了。像是在朝一個瓶子里吹氣,怎么也吹不進去。那個人朝他笑了笑,說喊什么喊,耽誤我功夫,再擰上一顆螺絲,我的工作就完成了。他遞給他一盞手電,說,麻煩你幫我照一下。他吃驚地問,你在裝什么東西?那人毫不在乎地說,攝像頭啊。他說,誰讓你在我家里裝這種東西?那人說,又不是你一家有,是小區(qū)統(tǒng)一安裝的。
那人擰好最后一顆螺絲,站起來,伸了伸腰,說,好了。
他說,除了這里,你還在哪里安裝了?
那人說,我只負責安裝這一個,其他地方,比如天花板、衛(wèi)生間和客廳,不歸我管。
他說,這么說來,我的房子都被你們弄得像一只馬蜂窩了?
那人聳聳肩,說,還不是為了你們好,你忘了,前不久,附近的小區(qū)發(fā)生了好幾起入室盜竊案,都是滅門血案咧,警察怎么也找不到證據。還有一戶人家,去年男人在家里被人殺了,今年,女人和孩子又被人殺了。你說,如果他家里裝了攝像頭,怎么會出這樣的事?即使出了,警方也能馬上破案,是啵?
他沒聽那個人絮叨。他把腦袋伸進柜子里,驚訝地發(fā)現(xiàn)柜壁上居然有一個洞,像一個放大了的鎖孔。他忙縮了縮身子,翹起屁股,往里鉆。從里面可以看到另一戶人家的客廳。很安靜。他想,那是誰家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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