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健

關(guān)鍵詞:靳以 《蟲蝕》三部曲 情緒化 悖論

摘 要:靳以早期愛情小說,以對負心女子的譴責為主旨,不過由于表現(xiàn)手法的多樣性,又是豐富多彩的?！断x蝕》三部曲就因采用不同的敘事視角,呈現(xiàn)出極端情緒化的簡化批判與深切的情感體察共存的極大悖論。

靳以在新文學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足跡,除了主持編輯多種大型文學期刊,還是一位多產(chǎn)作家,有近四十部作品遺世。今年是這位著名文學編輯家和作家的百年誕辰和逝世五十周年,不過目前對靳以的研究還很不充分,尤其是他初登文壇創(chuàng)作的大量愛情小說,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其整個寫作歷程,被長期湮沒無聞。靳以大學畢業(yè)不久,即承擔了《文學季刊》與《水星》的主要編務,同時筆耕不輟,僅在1933-1934一年間,個人最早的四部短篇小說集《圣型》、《群鴉》、《青的花》、《蟲蝕》相繼出版。小說帶有靳以戀愛失敗的隱痛,多寫青年男子為失戀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愛情故事,透露出濃重的感傷、絕望與憎恨。“這類作品以峻急、悲愴得幾乎變態(tài)的格調(diào),宣泄著一種失落了的戀愛情緒,帶有濃郁的心理浪漫主義氣息,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上承郁達夫的浪漫抒情遺風的?！雹俨贿^,靳以的早期創(chuàng)作由于自覺追求表現(xiàn)手法的多樣性,因此又是豐富多彩的?！断x蝕》三部曲②就因采用了不同的敘事視角,文本意蘊反差鮮明,審美效果迥異,呈現(xiàn)出極強的悖論特點。

全知視角:簡化的社會批判

在《蟲蝕》集序中,靳以寫道:“現(xiàn)在我是走進社會的圈子里來了,這里,少男少女已經(jīng)不是事件的核心”,“這一本書,將結(jié)束了我舊日的作品。”直至今天,評論界多以此為依據(jù)認定作家開始了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不過,“我們決不可把作家的聲明、決定與活動同作品的實際含義相混淆?！雹蹖嶋H上,該集的重頭戲仍是情節(jié)連續(xù)的《蟲蝕》三部曲,寫女人在社會與金錢腐蝕下一步步走向背叛的故事,最終難逃感傷、哀怨的格調(diào),正如蕭乾的評價:“靳以君常以作品害人流淚的。但這次實在太多了些。”④

不過,靳以所謂“走進社會的圈子”,在于與以往相比不僅僅局限于單純對女性的譴責,而添加了社會批判的因素。在《蟲蝕》中,描述女主人公美麗的朱慧玲,大學剛畢業(yè)參加工作僅四個月的生活片斷。由于采用第三人稱全知敘事,故事的進展不時摻雜著這樣的議論:

當著每一個人從幼年到了成年,得了相當?shù)慕逃?懷著一切高尚的理想,跨進社會,想來給社會以重新估價的,慢慢地卻為社會的一切緊緊包住了,不能再動一動。雖然一切的腐敗,一切的劣點都在眼前展列著;可是手和腳是不能動了,連喊一聲的力量也沒有,只有低微的嘆息了。這樣的社會仍然屹然地存在這里,張開了龐大的嘴,等著吞食這些尚有火氣的青年。

除此,小說還對上海這座大都市、有身份的人、外國公司、喧囂的舞廳,都持有強烈的否定態(tài)度。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不但天總是灰色的,連下雨都是“油膩膩”的?；哿釋W非所用、工作無聊,而身邊還有一個位居要職的人物對其不斷騷擾。這些,都預示著“樸質(zhì)而單純”的慧玲被社會“蟲蝕”的危險。

將個人悲劇簡單地歸結(jié)于社會,中西文學都源遠流長,尤其在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眼中,“社會在人身上培養(yǎng)起虛榮、狂妄和對權(quán)力的無限貪欲等種種罪惡?！薄氨R梭的倫理學說和政治理論所判定的罪惡的責任承擔者,是在他之前人們從未尋找過的。這種理論的歷史意義和體系價值在于,它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承罪(imputability)主體。這個主體不是個別的人,而是社會?！雹莓斀缘膫€人情感體驗與1930年代的社會批判文藝思潮相契合時,批判的矛頭由女性的本質(zhì)擴大到了黑暗的社會與物欲橫流的都市,個人情緒與現(xiàn)實問題混合在一起,也加劇了他對整個世界的灰暗看法。這對其整個創(chuàng)作歷程都具有極其顯著的影響。但是,如同“盧梭在攻擊社會時感情用事”⑥一樣,由于實質(zhì)上還是情緒化使然,《蟲蝕》乃至其后的社會批判包括人物批判,在靳以筆下多只是一種抽象的價值判斷,且表現(xiàn)直白而過火,難免流于平面化而缺乏應有的力度。

不過,《蟲蝕》還是較為真切地傳遞出純潔的慧玲初入社會的不適感和壓抑感。

女性視角:真切的心理體察

新文學的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展到上世紀30年代,“敘述角度問題更引起作家和理論家的重視?！雹呓缘膼矍樾≌f雖多講述同一個故事,卻有一個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即善于調(diào)動視角,采用不同人稱的敘事承擔者,體現(xiàn)了年輕作家的創(chuàng)新努力。接下來的《游絮》,慧玲的男友絮到遠方工作,那個同事便乘虛而入,大獻殷勤,慧玲面臨新的險境。不過,由于敘事始終限制在慧玲的視角以內(nèi),她的心路歷程有了層層鋪墊,人物形象也豐滿起來。

靳以的愛情小說由于為主旨所限,往往是相當程度的潔化文本,在《圣型》中男女就始終同住而不亂。在本篇中由于有了對人物的深入體驗,慧玲想念男友的正常愛欲也得以自然流露:“在春天,景物中鑲滿了美麗的花,柔柔的春風,吹皺了每一個少女的心了。而當著這樣的一個春夜,她為不眠所擾,是更深切地想到了離開她遙遠的人了。”進而,作家以充滿詩意的筆觸,將美麗的春天景色與年輕女性的情感波瀾出色地融為一體:

綿綿地,絮絮地,窗外落著的雨在溫柔地撫摸著受盡冬日寒冷的檐瓦了。春日的雨如真情的眼淚,不只能濕了人的衣衫,還能蘇醒人的摯情。那些被遺忘的,埋在土壤之中的,漸漸地能有著新的滋長,將把綠的葉子伸出來,再托出來各色的花苞,用沉靜的語言來說著“春天是來了”的話。

最終,慧玲在同事的愛情攻勢下,有些不能自持了。讀完絮寄自遠方的信,她大哭一場,小說以這樣的文字結(jié)束:

漸漸地她止住了,倚在窗口,臉向了外面,月亮已經(jīng)過了圓的時節(jié),卻仍有著大的光輝;而窗下的玉蘭,已經(jīng)落盡了,卻在枝椏間生出來暗綠的葉子。

“啊,晚了,春天!”

寂寞地,空幻地,她嘆了一口氣。

這篇小說之所以較為真切動人,顯然對女主人公寄予了一定的理解和同情。進而言之,揭示了愛情所應具有的豐富層面。在其他同類作品中,以作家自戀的自我指涉形象出現(xiàn)的男性多是完美和無辜的,本文則呈現(xiàn)出較大反差,不在場的絮是一個只知道工作,生活單調(diào)刻板的人,在愛情處理方面確實無法與“懂得如何體貼一個女人”的慧玲的同事相比。由此反襯出愛情需要精心呵護,以及男性在戀愛中應當承擔的責任。而且,作為一篇獨立的文本,在結(jié)尾還保留了一定的開放性,耐人回味。蕭乾這樣評述《蟲蝕》三部曲:“男女結(jié)合,僅熱情尚不足以保障安全幸福。還需要客觀的投合”,他進而認為慧玲即使和男友絮在一起也未必幸福,因為絮有些太像清教徒了,討厭一切都市女性所向往的生活,而且他的更大錯誤在于“強把自己的理想事業(yè)當成玲玲的理想事業(yè)”⑧。這對靳以此類創(chuàng)作中過分自矜、自傲的大男子主義傾向可謂一針見血,也顯現(xiàn)了《游絮》的格外可貴。尤其是女性視角的使用,對于一味地哀怨、指責起到了某種糾偏的作用。

靳以以詩歌初登文壇,其詩人的氣質(zhì)是很明顯的,比如多愁善感,情緒化嚴重等。詩人本性,不但能激發(fā)洶涌的情緒奔流,也可以傳遞細膩的情感體驗。透過《游絮》的文本縫隙,不難窺見作家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分刻骨銘心的愛。

男性視角:偏激的男權(quán)色彩

之所以說靳以沒有實現(xiàn)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就是因為他始終無法超越自己,脫離那個恒久的愛情心魔,最終還要回到對不義女子進行譴責的老路。因此,《蟲蝕》和《游絮》不過是鋪墊,而且由于這是兩篇較為節(jié)制的文本,無形中又產(chǎn)生了一種蓄能的作用,壓抑許久的激憤情緒在《隕落》中來了一次總爆發(fā)。

一開篇那個第三人稱敘事人又急不可耐地站出來,發(fā)表了一大段近兩頁篇幅的陳腐議論,摘其要者:

若是使一個女人自由自在地在一個大都市中活著,只要兩個月或是三個月的時間,就能使人驚訝著對于變換一個女人……這個都市有著多么偉大的力量。說是在大都市中求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只限于男人的這一面,還是一步步地愈走愈艱;女人呢,當著她們第一步踏進了這樣的社會圈子,也許會皺皺眉,但是漸漸地就能知道有其他易行的路在面前陳著,只要是點點頭,就可以覺得生活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如果是一個好看的女人,則能有更多的選擇,就有一般女人以為很舒適的生活來抱住她?！畹姆绞绞遣煌?原來質(zhì)樸的性情也可以變成煩躁了。見了生男人是要紅起臉來低下頭去的,也能在一堆男人中使著適宜的手腕,要每個男人都以為她是對自己是最好的。

這顯然將社會對女性的腐蝕作用降低,又回到了此前作品帶有強烈主觀男權(quán)色彩的女性本質(zhì)論:

對于這女人的特性,君是早已深知的了:倔強,驕縱,詐偽,放浪,善于揮霍。她可以用很巧妙的方法來欺騙一個男人……而且也完完全全是現(xiàn)代社交中的一個少女。她對于愛的施與是普遍的,只要她能得著物質(zhì)上的滿足。(《群鴉·結(jié)束》)

此后,小說聚焦于出門三個月歸來的絮,在他帶有純粹批判色彩的視線中,慧玲不但帶著煙和酒的氣味,穿了入時的衣服,而且已經(jīng)跟從了那個有權(quán)有勢的同事,成為無可救藥的墮落女性。而當情感“如狂奔的萬馬一時擠出那窄門”,絮便陷入了萬劫不復的痛苦深淵?；哿嵊捎醒腥?、惹人同情的人物轉(zhuǎn)換為干癟的象征符號,無論作家怎樣解釋,也讓人覺得這一切來得過于突兀;從精致雋永的詩情畫意,到偏激直白的情緒宣泄,亦不免讓人大倒胃口。這種強烈的風格反差,很難令人相信三篇小說出自一人之手。在靳以的創(chuàng)作中,就這樣奇異地出現(xiàn)了過火的偏激與細膩的體察共存的悖論。

“在愛戀之中他原是驕子,所以就是小小的波折也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了?！庇尚踉凇峨E落》中的夫子自道再從總體來看靳以的早期愛情小說,這是一個典型的主觀情緒化作家。作為作家代言人的男主人公經(jīng)常以自己的道德價值觀對女性予以疾言厲色的申斥,并肆意貶低。唯我獨尊,一切從自我出發(fā)衡量世間萬物,極易得出偏激的結(jié)論,恰如羅素在評價浪漫主義運動時所說:“自我主義在起初讓人們指望從別人得到一種父母般的溫情;但是,他們一發(fā)現(xiàn)別人有別人的自我,感到憤慨,求溫情的欲望落了空,便轉(zhuǎn)成為憎恨和兇惡?！雹釋η楦胁粚Ｒ坏呐?靳以在整個創(chuàng)作歷程中都延續(xù)了極度憎惡的態(tài)度,而對自身卻缺乏檢討。

由這些自傳色彩強烈的小說進一步反思,靳以在愛情中所受的傷害與自己的弱點恐怕難脫干系。在《游絮》中,慧玲就對絮充滿男權(quán)色彩的約束表達了不滿:

想到跳舞,她記起了從前因為想學習而受他申斥的事。對于這一種的娛樂,盡管別人用多么好的意義來解釋,他卻永遠泥于自己的成見,覺得不應該為他們所好的。一時間她也能忍著,可是終于到了要發(fā)出來的一天……

絮的態(tài)度基本代表了作家本人的態(tài)度,這在此前以“依”(靳以最早曾用筆名章依)自稱的《青的花》的男主人公口中說得更清楚:

埋怨我不該從前對你過于嚴厲……這話是一點也不錯,我曾極力禁止你放縱于近代女人無意義的享樂,甚至于一點也不許你接近這種癖好。我是固執(zhí)的,我的心是狹小的,而我決不是自私。為一般年青人所喜愛而我不許你沾染的我自己也決不違犯。我自己不也是常和你說:“依是沒有一點值得人愛的,除開一點點的正直?！?/p>

但作家的自辯卻無法扭轉(zhuǎn)這樣的事實:這種蕭乾所謂的清教徒般的戀愛態(tài)度,作為都市現(xiàn)代女性是難以忍受的。由此來看,在《蟲蝕》三部曲中,絮由于過多的自戀因素、男權(quán)色彩、圣徒味道,很難讓人認同;而慧玲不但讓人同情,更有幾分掙脫古板的男權(quán)束縛,爭取個人解放的味道。

《蟲蝕》三部曲強烈的悖論色彩,體現(xiàn)了靳以愛情作品的張力:只因愛之深,才致恨之切!從《游絮》可以看出,靳以創(chuàng)作的寶貴特質(zhì),在于一種溫婉的詩性才華,而非理性化的議論和說教。但是,愛情受到的傷害,一直是靳以一個解不開的心結(jié)。也正由于格外想擺脫這一夢魘,像《蟲蝕》序中所說的,靳以積極地試圖融入上世紀30年代的大眾化文學潮流,并不厭其煩地書寫著“從個人到眾人”⑩這樣宏大的時代主題。但在這一過程中,靳以欠缺對生活更深入的體驗,也匱乏早期藝術(shù)創(chuàng)新的努力,更多地走向情感宣泄和道德說教的老路,像《游絮》這樣自覺地轉(zhuǎn)換創(chuàng)作視角,深入體察人物心理的佳作難得一見。從奔騰不止的情感漩渦投入源泉枯竭的時代主潮,不啻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題材與手法的單調(diào)與重復背后,折射出靳以一直受制于精神的桎梏而無法超越自我,從而導致創(chuàng)作生命主體性的嚴重缺失,也最終限制了他成為一名一流的作家。更遺憾的是,這種在追趕時代中迷失自我的教訓,在現(xiàn)代作家中又絕不是靳以本人所獨有的。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石健,吉林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2006級博士研究生,吉林體育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① 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646頁。

② 指《蟲蝕》《游絮》《隕落》三篇情節(jié)連續(xù)的作品,收入《蟲蝕》集(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4年版)?！断x蝕》三部曲系沿用蕭乾在當時書評中的說法。

③ [美]勒內(nèi)·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04頁。

④ 蕭乾:《〈蟲蝕〉里的三部曲》,載1935年1月27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⑤ [德]E·卡西爾:《啟蒙哲學》,顧偉銘等譯,山東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45頁。

⑥ [丹麥]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第三分冊,張道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63頁。

⑦ 謝昭新:《中國現(xiàn)代小說理論史》,安徽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26頁。

⑧ 蕭乾:《〈蟲蝕〉里的三部曲》,載1935年1月27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⑨ 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馬元德譯,商務印書館,1976年版,第224頁-第225頁。

⑩ 靳以建國初所寫的簡短自傳名為《從個人到眾人》,收入其建國后首部文集《光榮人家》,平明出版社,195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