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民國教授群里,有意思的人物很多,幾乎成了一種現(xiàn)象,姑且謂之民國風流。其人數(shù)眾多,特立獨行,與魏晉風流可以一比。傅斯年又算是其中翹楚,但他與其他名士不太相同的是,其他名士多在玩自己的名士風度,可稱為“個性秀”,而傅斯年玩的,很大程度上可說是“政治經(jīng)”。
傅斯年生性豪爽直率、疾惡如仇。讀書時曾是北京大學的學生領袖、五四游行的總指揮。后來當了學者,但喜歡干預政治,對政治人物大膽臧否,張口無忌,敢“放大炮”,被譽為“傅大炮”。比如,他在蔣介石面前抗言直辯,接連辯倒兩任行政院長宋子文和孔祥熙,創(chuàng)下民國史上絕無僅有的奇例。其反抗精神過人遠甚矣,其文人節(jié)操、書生意氣,是那些“犬儒”沒法比的。
傅斯年對政治有很大的熱情與很高的稟質(zhì)。五四學潮中,他揎拳捋袖,勇敢擔當,沖在隊伍前頭,顯示出卓越的領袖風范。但他本質(zhì)上又是學者,對政治又有著一種本能抗拒,所以他一生都在學者與政宦間首鼠兩端,游移難定。
一個學者積極參與政治,其實不算壞事情,與學術相比,政治尤其切實大眾,切實公益。躲進自己的小樓,百事不管,只玩自己的名士風度,未必是個好學者,那樣缺少對民眾的關愛。以一個學者的話語權,來為民眾爭權益,爭福祉,匡時弊,正政風,有什么不對呢?
傅斯年逢政治有大事,必然站出來,發(fā)表時評,表明立場。日本侵華、西安事變,他都來抒發(fā)己見。不能說他每次都站在正確的一面,比如對西安事變,他罵張學良為“張賊”,力主出兵鎮(zhèn)壓,這看法就難以接受歷史的檢驗。但他每次都是憑著滿腔熱血,不為利益集團做托,而是為公民做良心之論,精神可嘉。
上世紀40年代初,蔣介石多次邀請傅斯年來國民政府任職,還打發(fā)了陳布雷等一干人馬上門游說。傅斯年卻以“書生報國,如此而已”,力拒不就。但又拒絕得不甚干脆,結果弄了個立法委員當當。在任期間,還真是在其位謀其政,盡職盡責,恪盡職守,對政治的熱情不減對學術的熱情。
1944年,對于國民黨行政院長孔祥熙貪腐,其他人個個噤口??着c蔣是連襟,按李敖的說法,是“共用一家女人的”,而且當?shù)墓僦鴮嵅恍 @樣的人,敢怒者可能多,敢言者有幾?傅斯年卻真的拍案發(fā)難了。
蔣介石是很懂得國情與人情的,他相信拿人手軟,吃人嘴短,所以親自請客,請傅斯年到館子里。席間,他為孔祥熙說情。蔣問傅:“你信任我嗎?”傅斯年答道:“我絕對信任?!笔Y介石覺得有戲,接著就說:“你既然信任我,那么就應該信任我所任用的人?!备邓鼓暾f:“委員長我是信任的,至于說因為信任你,也就該信任你所任用的人,那么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能這樣說?!彼毖圆恢M地放言:“我擁護政府,不是擁護這班人的既得利益,所以我誓死要和這些敗類搏斗,才能真正幫助政府?!?/p>
傅斯年有兩次“放炮”,堪稱“書生言政”的經(jīng)典。他討孔之后,還有一次“大放炮”,是1947年針對宋子文。蔣介石喜歡搞家族企業(yè),特別喜歡任用外戚,蔣、宋、孔、陳,都是連襟連起來的。所以,孔祥熙之后,宋子文又當上了行政“一把手”。據(jù)說這位也是貪腐之輩,對這樣的人,疾惡如仇的傅斯年也是不待見的,所以他在報上寫了《這樣子的宋子文非走不可》的檄文,以如掾大筆予以撻伐,硬是把宋氏逼下了臺。其體現(xiàn)出的書生骨氣與膽氣,放在中國數(shù)千年“書生言政”史冊,都可謂經(jīng)典。
傅斯年的造反精神確實強,但說起來,其造反的局限性也是很大的。如果要我來比擬傅斯年,我覺得他只是一位“水滸英雄”。此話怎講?一言之,就是傅斯年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八疂G英雄”膽氣是很大,他們打蒼蠅,也打老虎,打的最高級別高至行政“一把手”、國家“二把手”的角色。蔡京、高俅高居大位,梁山好漢也敢反,智取生辰綱,搶的就是蔡宰相家有牽涉的寶貝。但梁山好漢在宋江領導下,造反的基本指導思想是只反貪官,不反皇帝。
傅斯年在彈劾孔祥熙時,與蔣介石的那段對話特別有意思。老蔣問他:“你信任我嗎?”傅斯年脫口而出:“我絕對信任!”這里,“信任”前面加上了一個“絕對”,可見一端。
傅斯年這一句話,并不是即席表態(tài),臨時獻忠。從傅斯年平生言行來看,他對老蔣確實是一以貫之,相當忠誠的。1945年7月,傅斯年曾與眾多學者,如黃炎培等人一同赴延安訪問毛澤東。毛澤東對傅斯年應該說是比較尊敬的,毛澤東在北大當圖書管理員時,傅斯年已是北大的“頭面人物”。當時,毛澤東說:“在那些來閱覽的人當中,我認出了一些有名的新文化運動的頭面人物,如傅斯年、羅家倫等,我對他們極有興趣,我打算去和他們攀談政治和文化話題??墒撬麄兌际切┐竺θ?沒有時間聽一個圖書管理員說南方土話?!?/p>
現(xiàn)在,傅斯年主動跟南方人說土話來了,毛澤東確實是很興奮的,特地抽出了一個晚上,單與傅斯年來說土話,但傅斯年卻沒買賬。
來到延安的人,大多數(shù)洗去了舊思想,而傅斯年卻是個例外,他改變不了“聽國民黨的話、跟蔣介石走”的決心。1949年國民黨退居臺灣,老蔣擬定了許多知識分子名單,傅斯年在名單里頭很靠前。是去還是留,傅斯年不是沒躊躇,他把自己關了三天三夜,輾轉反側,最后還是決定追隨他那“絕對信任”的人走了。
傅斯年如果留了下來,命運又將如何?實難預料,但當初他確實是兩邊都可以選擇的,蔣介石待他不薄,這不容否定,可毛澤東對他也比較尊重。盡管對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極度失望,傅斯年最終還是選擇去臺灣,這緣于他對蔣介石的忠誠。這說明了什么呢?也許說明了他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吧。
傅斯年到臺灣后,被蔣介石安排做臺灣大學的校長,繼續(xù)干他所喜歡的教育事業(yè)。但傅斯年心情也不是很好,他依然保持了北大學術自由的老傳統(tǒng),依然對學生愛如母雞護雛。但是,他從學術出發(fā),容許異端,與老蔣從政治出發(fā),愛搞清黨是弄不到一塊的,而且常常是以學術輸于政治而告終。
臺灣大學里有許多共產(chǎn)黨員,還有許多親共人物,自然為老蔣所不容,所以老蔣常常沖進校園來抓人,讓傅斯年老大不滿。他向老蔣發(fā)氣:“這里是我的轄區(qū),你要抓人,最少也要先通知我啊。”此后,老蔣來抓人,確實是先通知傅斯年的,但通知了不等于不抓了,該抓還是抓啊。莫謂言之不預也,言之有預了,你又奈何?
1950年12月20日,傅斯年出席蔣夢麟召集的討論農(nóng)業(yè)教育的會議后,又趕往臺灣省議會廳,列席省參議會第五次會議。大概是對傅斯年的辦學不太滿意吧,那天臺灣教育廳長陳雪屏連連向傅斯年發(fā)問。已經(jīng)在臺上發(fā)過一次言的傅斯年只好再次登臺解釋,結果高血壓突然發(fā)作,倒伏發(fā)言臺上。盡管老蔣指示不惜一切代價極力搶救,傅斯年還是于當晚11時去世。
據(jù)說,當時的新聞發(fā)言人向外界發(fā)布消息時,說傅校長已經(jīng)“棄世”,這話引起了大驚。大家都把“棄世”聽成了“氣死”,輿論一時為之大嘩。
是棄世還是氣死的呢?被蔣介石“招安”而去的傅斯年,離開這個愛恨交加、悲欣交集的人世時,只有5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