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東
“小東,你以后不要叫我張先生,就叫我姨媽,我和你爸爸是非常近的朋友,我們之間無話不談?!?004年秋,我第一次見到張充和時,她如是說。
2009年5月16日星期六上午,耶魯大學的孫康宜教授在她的辦公室里遞給我一份影印件,她說:“給你,讀一下,這是張充和為你父親寫的,非常感人。”我接過了這份張充和在民國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的手跡影印,頓時心如刀割,無法言語。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捧著這份影印件,和丈夫海立一起直往張充和的家,請求她再一次談談我的父親。
小東:姨媽,你是什么時候第一次認識我的父親的?
張:這是很早很早的事情了,那時候我還在蘇州,你的父親從復旦畢業(yè),正和那個熱戀著的?;P系破裂。
小東:大家都知道那個?;ㄒ驗橄訔壐赣H是個窮文人,離開了父親,追隨銀行家而去,父親為此傷心欲絕,痛徹心脾,寫下《青的花》。
張:后來你父親親自對我說過這件事情,他說:在這個?;依?樓上樓下都找不到一枝鉛筆。我想你父親的意思是,校花雖然漂亮,卻沒有什么文化。
小東:可見父親認識你的時候,已經從失戀的陰影里解脫出來了。
張:我想是的。我比你父親小四歲,你父親是個作家,非常喜愛昆曲。我那時候在蘇州,還沒有到北京讀書,常常到上海來唱昆曲。你父親喜歡昆曲,一有機會就來聽戲,不是聽別人的戲,是聽我的戲(大笑)。聽到絕頂之處,便拍案叫好,神情相當投入,好像自己也是戲中的人一樣。記得有一次他和蕭乾一起來看戲,隨著“春香”的出場,蕭乾哈哈大笑,原來那天沒有找到年輕的演員演春香,出場的是個老春香,蕭乾就笑起來了。蕭乾不是看戲的,他只是看人的。你父親就不一樣了,他是真喜歡“昆曲”。我認識你父親在先,認識巴金在后。
小東:聽起來是昆曲讓你和父親認識了。
張:是的,你父親不僅僅在上海聽我唱戲,還常常到蘇州來聽我唱戲。有一次我在蘇州的寓所唱“蘆林”,故事講的是婆婆把媳婦休了,孩子沒有自己的母親了。正唱著,你父親來了,我因為一曲未了,也沒有和你父親打招呼讓座,你父親則自行坐在桌旁聽戲。當我唱到“這就是姜秀才妻子安安的母親……”這一句時,原本應該在“母親”這兩個字后面哭出聲來的,不料,剛剛唱到“安安”這兩個字的當中,就聽到旁邊有人真情真意地哭起來了,這個人就是你的父親。我因為是唱戲的,喜怒哀樂已經習慣了,而你父親是聽戲的,流露出來的完全是真實的感情,你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為此我專門抄寫了此曲,并寫下當時的情境,孫康宜給你看的,就是我當年的書寫的影印件:
《思凡蘆林》
一次靳以由上海來蘇州余正理蘆林傳芷擫笛余因一曲未完并未欠身讓座靳以即自坐在桌旁聽曲聽至“安安的母親”忽泣不成聲淚下如雨今抄此曲待理僅以此紀念靳以世人皆知其為作家而不知其為昆曲知音
靳以姓章名方敘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七日辛未六月十六日
小東:……
張:你父親是真愛昆曲的,但是他并不開口唱,我知道他會唱“京戲”。后來,三十年代初期,我到了北大讀書,你父親正好也在北平,租下北海前門東側三座門大街十四號前院,和友人共同主編《文學季刊》,我們的來往就更加頻繁了,常常和大家一起結伙去看戲。因為大家都是窮文人,通常是輪流做東,這個人買了戲票,那一個人就請客吃晚飯。大概是因為你父親已經工作,我家里給我兩份生活費,所以我們請客多一些。有一次吃完晚飯,看戲的時候沒有你父親了,第二天我問你父親:“昨天哪兒去了?”你父親沒有聲響。我繼續(xù)追問,你父親只好回答:“楊小樓?!泵菞钚堑膽蚱焙苜F,你父親請不起,于是就一個人去看戲了。我又問你父親:
“什么戲?”
“盜玉馬。”
“好不好?”
“好極了?!?/p>
“最后怎么樣?”
“沒看完?!?/p>
“什么?你說好極了,怎么會沒看完?”
“因為看到高興之處沒有人和我一起叫好。一個人激動得不得了,前后左右沒有人和我點頭,滿場子的沒有一個人可以和我交流,我沒有辦法看下去,只好憋了一包氣走了?!?/p>
我聽了大笑,花了錢還憋氣,這實在是很動人,你父親就是這么一個實實在在的人。
小東:孫康宜教授正在幫你整理出版你收集的書畫集《曲人鴻爪》,里面有沒有父親的筆墨?
張:本該是有的,但是沒有,大概是因為我們太熟悉了,沒有機會讓他寫字。
小東:你認識我父親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作家了,你有沒有讀過他的作品?
張:那當然,我很喜歡他的作品,他送給我許多他自己的書,有一本我一直保存到現在,一會兒我去拿給你看。我和你父親在北京的時候除了看戲,也討論文學、書法等等。我在北大讀書,住在達子營,你父親住的三座門在我家和北大間,所以我上下學,只要有時間,就騎著自行車過小橋,到他門前彎一下。一次晚上看了戲,第二天一大早,上課之前,先去和你父親交流一下。我要門房喊“章先生”,他就出來了。我有些激動,一個勁地說戲,他只是專心致志地聽著,也不搭腔,好一陣子我才回過神來說:“你怎么不說話,沒有睡醒嗎?”
他慢慢悠悠地回答:“我——不是方敘,我——是公敘?!蔽姨痤^來還是看不明白這個章先生并不是我要找的章先生,因為你父親和他的二弟非常相像,而我則倚仗著是你父親的老熟人,不看清楚就說了一大堆,留下了一個大笑話。
小東:這真是個美麗的笑話,我想象得出來,那時候的你,一定是又天真又活潑。
張:是的,可惜好景不長,我生病了,不得不回到南方,我到老家去養(yǎng)病。
小東:你再次和我父親見面是什么時候呢?
張:抗戰(zhàn)開始了。我輾轉到了重慶附近的北碚,那時候你父親已經是復旦大學的教授了,隨著復旦內遷至北碚附近——嘉陵江對過的黃桷樹鎮(zhèn)。當時的黃桷樹鎮(zhèn)非常簡陋,連個街道也沒有,想要下館子吃飯,買個日常文化用品等,都要渡江到我這邊來。其實,我這邊也只有一家小館子,你父親來了,我們就一起去吃飯。我也常常過江去看望你父親和其他老朋友,他們自己都會做些拿手菜,做得很好,我就去蹭飯。有一天方令孺開玩笑地敲我竹杠說:“充和,你老來這里吃我們的,下一次你要炒菜請客?!蔽蚁肓讼氪饝恕_^了幾天,我真的拎了幾個做好的小菜和一大堆牛肉到了黃桷樹。其實熟小菜是我求小館子里的大師傅做好的,大師傅說牛肉沒有辦法先做,一定要現炒,但他已經幫我切成絲加好了料。于是,我就在你父親的廚房間里假模假樣又切又炒,很快就成功地在一只小煤球爐子上炒出堆堆的一大盤牛肉絲。大概是你父親不放心我這個大小姐炒菜,偷偷溜進廚房想幫忙,我急了,怕他發(fā)現我的假把戲,手一滑,剛剛盛在盤子里的牛肉絲,統(tǒng)統(tǒng)扣翻到地上。我傻了眼,不過立刻就回過神來,好在原本牛肉絲很多,我便小心翼翼地把浮在上面的牛肉絲捧進了一只干凈的小盤子里,又把地上的殘渣清掃干凈,就這樣大盤變小盤。當牛肉絲被端上桌子,方令孺嘗了嘗說:“味道很好,就是太少。”只有你父親知道內情,他看著我會心地笑了,并說:“少吃滋味多嘛?!?/p>
小東:我這里還有兩幅你早年的墨寶,一幅是昆曲“聞鈴”里“長生殿”的唱詞和工尺譜,是你當年專門為我父親抄錄的。只是經過了大半個世紀的天災人禍,漂泊輾轉,飽經了人世間的創(chuàng)傷,最后的落款和年代已經被磨損得看不見了。記得嗎?2004年秋,我的兒子Leopold在耶魯就讀期間,我和海立特地攜帶這幅五尺橫軸請你辨認,你當時舊物重見感慨萬千,久久地撫摩著這幅發(fā)黃的橫軸說:“這是我專門為你父親抄錄的,因為我知道他非常喜歡這部戲。轉眼之間六十多年過去了……”說著,你捧起橫軸,轉身走進書房,從一大排毛筆當中挑出一枝小楷狼毫,又親自研墨,然后坐定下來,一筆一劃地把磨損之處仔細補上。這時候我們才知道,原來這幅工尺譜是你在民國二十八年六月里為父親靳以抄錄的。當時,我們靜靜地站在你書法室的門口,看著你坐在寬大的寫字桌后面,專心致志地填補自己年輕時代的字跡,一時間,時光倒轉,我們眼前不由浮現出一個年輕活潑的女生,大熱天里一字一句地為年輕的父親抄錄這幅詞譜的情景。窗外的燕子飛來又飛去,年復又一年……,等待詞譜的斯人已去,往事不堪回首。那時候你一定也想到了當年的情景。最后,你捧起修補得天衣無縫的橫軸說:“你父親非常喜歡我的字,能重新看到這幅詞譜讓我非常感動?!蹦憧?這里有一張海立在你補字的時候悄悄拍下的照片。
張:哦,放得這么大呀!海立,你很professional,拍得很好,給我吧。
小東:那當然,另外,這幅工尺譜的最后有這么幾個字“寫于云龍庵”,云龍庵是不是在北碚?
張:不是,云龍庵在云南,你父親沒有去過云南。我是先去的云南,后去的北碚。云龍庵是個祠堂的名字,坐落在龍街上,前面一排房子,里面什么教都有,中國教、外國教,觀音菩薩、釋迦牟尼。后面有四間房,我租了下來只花了二十塊錢,云龍庵也就變成了我的庵名了,我在那里為你父親抄錄了這幅工尺譜。你手里另一幅杜甫的《贈衛(wèi)八處士》也是我為你父親抄錄的,沒有書寫的日期,我年輕的時候寫字常常不署明日期。我記不清是什么時候書寫的了,但那是行書,可以推測,大概是在北碚的嘉陵江畔書寫的,因為只有那一段時間里我熱衷于行書,其內容也符合我當時的心情。你父親是很了解我的。對了,你父親曾經送給我一塊非常名貴的墨,我一直帶在身邊。
小東:我可以看看這塊墨嗎?
張:可以,讓我來拿給你看,你不用扶我,我自己會走過去。(張充和一步一步地走到一個精致的玻璃櫥柜面前,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寶藍色的織錦緞盒子。)你過來,我早就準備好拿給你看的,你不要動,我來打開。這是用中國的宣紙包裹的,中國宣紙是保護墨的,我用了兩層紙,打開一層,里面還有一層??匆娏藛?就是這塊“黑松使者”,道光丙午年制的,距今已有一百六十多年了。
小東:哇!一百六十多年的老貨,保存得這么好,毫無破損,并且富有光澤,我是摸也不敢摸了,可不可以拍張照片呢?喲,這張包裹紙上還有一行小字,讓我來念一念:“得少佳趣齋道光丙午1846曹堯午。”這是什么意思?父親怎么也不會想到,離世五十年以后,自己的小女兒能在異國他鄉(xiāng)看見這塊“黑松使者”,這塊“黑松使者”真是個忠實的黑松使者呢!
張:我用的都是好墨,破碎的好墨。有的墨雖然破碎了,我也會用我自己的方法粘好復原。這塊墨保存得很好,我一直帶在身邊,我舍不得用,只是偶爾拿出來看一看。好了,我要收藏起來了,你不要動,我自己來收。你去看看墻上的畫和照片吧,這是張大千和大雁的照片,《南方都市報》介紹過這張照片。
小東:照片旁邊有兩幅畫,這一幅是張大千畫的你嗎?
張:對,這一幅畫是我的背影,那幅花卉是我的一個身段。當年張大千畫好以后,我看了看,做了一個身段給他看,并問:“是不是這個樣子?”(張充和邊說邊做)張大千點了點頭:“是,就是這個?!毙|,你可以把畫從墻上拿下來拍張照片。
小東:這是很珍貴的,我會千萬倍的小心。剛才那塊墨,你連碰也沒有讓我碰一下,現在你允許我隨意地把這些珍貴的畫從墻上拿下來,我真是很得寵呢。(大家笑)
張:我這里還有一樣你喜歡的東西,就是一封你父親在1949年4月20日給我的親筆信。一張信紙寫了兩面,一面是方令孺的信,另一面是你父親寫的。那時候我已經隨著漢斯離開了中國,你父親來信希望我回去。
小東:從字跡上看,這封信有些潦草,短短的一百多個字,卻寫了三次“回來”。信上父親還為他的朋友黃裳索字,你有沒有寫呢?
張:這是你父親給我的最后一封信了,以后聯(lián)系中斷。一直到三十多年以后,我才有機會還愿,那時候你父親已經走了。
我寫信告訴黃裳,你父親“三十年前的信尚在,我非了此愿不可,……一嘆?!蔽耶敃r書寫了一幅陶淵明的《歸去來辭》給黃裳,并在卷末題記是應黃裳先生三十年前轉托靳以之囑。你應該記得,我讓你讀過黃裳為此寫下的散文《宿愿》。
小東:是的。我讀了,是你敦促我讀的,散文中是這樣描寫我父親的:“他善良熱情,關心朋友,愛護朋友,……胖胖的雙頰上蠕動的微紅,眼鏡后面瞇縫閃動的雙眼,好像有點口吃似的斷斷續(xù)續(xù)說出來的話,他那總是抹不掉的微笑和一會兒都停不下來的動作,……”
張:你父親就是這樣的。
小東:黃裳在收到你書寫的《歸去來辭》時,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癡坐了許久,不由自主地發(fā)問:“女畫家到底為什么在去國三十年后寫下了這么一篇《歸去來辭》呢?真不是一嘆就能了事的?!?/p>
張:上海文化出版社為紀念你父親誕辰一百周年逝世五十周年將要出版一本你父親的影像集,怎么樣了?我早在三月里就寫好了題字,放在電話機旁邊,你看看。
小東:哇!“紀念靳以先生誕辰百周年”這十一個字寫得真漂亮,娟麗又生動的筆劃滲滿了對父親鐫心銘骨的懷念。姨媽,謝謝,謝謝你為我父親寫字,也謝謝你今天讓我更多地知道我的父親。
當日,海立和我連續(xù)驅車三個多小時,回到我們費城郊外的家。我感到疲憊不堪,癱倒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海立給我端來了一杯濃郁的Blue Mountain,我無聲地捧在手里,眼睛卻久久地注視著墻上的一幅立軸。
這不是一幅真品,而是一幅水墨印刷品,只是從我記事起就一直掛在上海新康花園的家里。那時候,父親已經去世,家里的擺設卻全然按照父親生前的模樣。一進門,就可以看到這幅立軸,應該說,一進門,這幅立軸就看見我了。雖然沒有了父親,可是這幅立軸就好像父親一樣看著我長大,一直到1966年。不知這幅立軸是怎樣逃過那場災難的。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當我第一次從美國回上海探親時,發(fā)現這幅立軸被塞在陽臺上的廢紙箱里,已經變得破破爛爛的了。我一眼就看見了它,于是全然不顧灰塵污垢,拿到畫莊里去裝裱。裝裱師傅搖著頭說:“不值當的,又不是真品,連贗品也輪不上,這種印刷品在隔壁新華書店一二十塊就可以買到?!蔽也焕硭?我想說,就是千金萬銀也買不到我的那份溫馨。現在這幅立軸就掛在我的客廳里了,幾經搬家,都不會忘記先把這幅立軸掛好。其實我根本沒有注意這幅立軸上書寫的是什么,也不在乎,我只知道這是父親非常喜歡的。家里真品、精品無數,父親單單把這幅印刷品掛在每天都會看到的地方,那就是父親摯愛的了。可是有誰可以告訴我,父親為什么喜歡這幅立軸?
這一天,我第一次仔仔細細閱讀了這幅跟隨著父親,又跟隨著我?guī)资甑牧⑤S,上面印刷的是:陶淵明的《歸去來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