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青合

小時候,林福來被尿憋醒了。黑夜里,他不敢上廁所,就喊爹、喊娘。夏忙秋收,累了一天的父母鼾聲如雷,嘴里應(yīng)著,卻翻一個身兒,又睡過去。林福來把自己那玩意兒,緊緊地夾在腿襠里,咬牙切齒地忍著。一不留神兒,熱乎乎的液體澆了出來,澆濕了床單和褥子,也澆來爹的一頓破鞋底子。

爹問他:為啥把尿澆到炕上?

林福來哭著說:我怕。

娘說:自個兒家里怕啥?

林福來說:怕老毛。

天底下哪兒有老毛?爹一著急,掄起破鞋底子,照著他肥嫩的屁股一頓猛拍。

老毛子是我老家的方言,是對陰冥之物的統(tǒng)稱。

林福來這膽,其實是爹娘嚇出來的。因忙活田地,無暇顧及林福來,他爹怕他溜出視線,溜進(jìn)池塘溺水,經(jīng)常嚇唬他說:一人出去,要是叫老毛逮走,一輩子就甭想回來?；蛘吡指頁v蛋了,哭鬧了,娘也拿老毛子嚇唬他:哭吧鬧吧,招來老毛逮走你,一輩子甭想回來。

更讓他無法忘記的是,娘那死而復(fù)生的經(jīng)歷。那年,娘得了肝癌。晚期,沒治了。醫(yī)生說,準(zhǔn)備后事吧。林福來不想讓娘走,哭。爹也不想讓娘走,也哭。林福來想:娘掃地不傷螻蟻命,一心行善,不該短命。于是,爹套著驢車,從四十里外的孫店村接來了“四眼”。“四眼”不是我們所說的戴著眼鏡,而是說她長有四只眼。白天雙眼看陽,夜里雙眼看陰,比別人多出一雙“冥眼”。她圍著病入膏肓的娘,跳來跳去,舞扎著雙手,像要抓住某種看似不存在,其實是肉眼凡胎看不見的物質(zhì)。天靈靈,地靈靈,頭頂三尺有神靈。善有善緣,惡有惡報,頭頂神靈自分明……“四眼”跳了一夜,也唱了一夜謠。第二天,娘居然睜開了閉上的眼……

自然,那謠在他的意識里扎下根兒,長成了參天大樹,郁郁蔥蔥,茂盛無比。有時,林福來甚至分不清究竟是潛意識滋養(yǎng)了這棵大樹,還是自己的肢體語言本身就是這棵大樹的一部分。以至于林福來長大了,出息了,成了林局長,膽子依舊很小。

別人求他辦事,大包小包的給他送禮。林福來一件也不敢要。愛人說他傻。他便給愛人講三十年前娘病入膏肓的那一幕。他是想通過娘的經(jīng)歷,襯托出那個跳大神唱驅(qū)邪謠的“四眼”,間接論證頭頂三尺有神靈,做人不可為惡,不可為貪。

愛人厭惡地轉(zhuǎn)給他一個脊背:狗屁。

要是頭頂三尺沒神靈,被醫(yī)生判了死刑的病人,咋又枯木逢春,多活了二十五年?他見愛人不信,要愛人利用科學(xué)依據(jù)解釋這種怪異事情。他愛人是一家幼兒園教師,唱唱兒歌,講講故事,哄哄孩子在行,對他親身經(jīng)歷的這一事情,根本不能從醫(yī)學(xué)上、哲學(xué)上、科學(xué)上給林福來一個信服的解釋。他說不服愛人,愛人也無法說服他。在這一點(diǎn)上,兩人僵持了很多年。每次爭論的后果,愛人都說他有病。不是身體,而是腦子。看著到手的鈔票,竟拒之門外。你說,這不是有病是啥?

局里準(zhǔn)備投資五億元,在邯城市中心建一棟全自動豪華寫字樓。這可是一塊大蛋糕,誰吃到嘴里,立馬腰纏萬貫。形形色色的建筑商、包工頭,通過各種人事關(guān)系,想盡辦法,絞盡腦汁地與林福來套近乎。更有甚者,跑到他家里,信手一揮,簽了一張三千萬的支票。盡管林福來膽子很小,看見三千萬的支票,他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誰說不愛財,那是瞎話。

三千萬,那可是幾輩子都掙不來的錢。林福來的心動了,緩緩地伸出了手……

突然,擺在書柜上的日歷瓷盤滾落下來,摔在地上。陶瓷碰到地板崩裂的脆響,像是一聲炸雷,嚇得林福來驚出一身冷汗,慌忙縮回了手。

事后,林福來蹬上凳子查找原委,看到了蜷縮在柜頭上的愛愛。愛愛是一只貓。是貓?zhí)蠒?碰下了瓷盤。這種推測合情全理,符合邏輯。他卻固執(zhí)地認(rèn)為,那一刻的愛愛絕不是一只單純的貓,很有可能是神靈派來阻止他墮落的天使。要不,它為啥早不跳晚不跳,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跳上書柜?就在他伸手的一瞬間,撞下了瓷盤?

因為膽小,林福來阻礙了自己財路的同時,也阻礙了別人的財路。他可以原諒自己,但有人不能原諒他。局里正準(zhǔn)備工程招標(biāo),他就被莫名其妙地調(diào)到了畜牧局。職位連降三級。去畜牧局上下班,來回路過建筑工地?？粗蔚囟鸬膶懽謽?林福來心里很不是滋味兒。

寫字樓還未竣工,邯城發(fā)生了五級地震。很多舊樓屹立未動,而正建的寫字樓卻轟然倒塌。有人反映到上邊,上邊派人調(diào)查,很快得出了寫字樓倒塌的結(jié)論。一是鋼筋變細(xì),二是水泥砼號降低,三是各種建材管線均屬劣質(zhì),是一起典型的偷工減料、官商勾結(jié)、變相腐敗案。涉及此案的人,一時紛紛落馬入獄。

聞聽消息的林福來,彎曲的腰板,一挺,直了。

他默默地取出三根衛(wèi)生香,點(diǎn)著,插在案幾上。在香氣繚繞、青煙裊裊的案幾前,林福來神色凝重地跪下來。

他扭頭,示意默不做聲的愛人隨他一塊兒跪下。

愛人鄙夷了他一眼,轉(zhuǎn)身進(jìn)了臥室。

他不慍不怒,自己額頭觸地,久久不起:感謝頭頂三尺的神靈,于泥潭之中指點(diǎn)迷津!

林福來再次抬起頭的瞬間,淚水竟悄無聲息地打濕了他的臉面。

〔本刊責(zé)任編輯 吳 俊〕

〔原載《小小說月刊》總第25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