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禮

我的家鄉(xiāng)很早就有種樹愛樹的傳統(tǒng)。我很小的時候,每到種樹的季節(jié),父親總要種很多樹。種類很多,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成材樹,另一類是水果樹。成材樹種在自留地以及附近的水溝、路邊、地邊,水果樹種在屋前屋后和院子里。我們姐弟幾個能夠參加勞動的時候,也幫著扛樹苗,挖樹坑。那時幾乎每家都缺糧少吃,水果幾乎是一種奢侈品。每家分到的自留地是很珍貴的,所吃的雜糧、蔬菜都要出自這點很少的土地,男婚女嫁蓋房子做家俱也要指望這點很少的土地,在院子里種幾種果樹既開花又結(jié)果,是我們的渴望也算是生活的富足和奢侈,因此,種樹護樹是村民自發(fā)的意識。每次澆水、鋤草、剪枝父親都是認真仔細,有時撫摸著樹干,有時撫捋著樹枝,有時站在樹旁似是凝視,又似是休息,更似是滿足,好似小樹也是他的兒女。我們幫他澆水鋤草,他常常教導(dǎo)我們,如小樹要及時澆水,否則小樹會渴死的,因為小樹沒有充足的根,不能從土壤中吸收水;樹底有草時要及時清除,否則草會搶小樹的養(yǎng)分,草罩住了小樹的根,小樹不能暢快的呼吸會受憋死的;有害蟲吃小樹的葉子,喝樹干的養(yǎng)分,要及時除掉,否則小樹會被害死,等等。小樹生長茂盛,發(fā)出了許多新枝時,父親又給小樹剪枝打叉,我們不解地問父親,為什么要給小樹剪枝打叉?父親一邊剪枝一邊說:剪枝打叉是讓樹長得更快。小樹在生長過程中,會有許多的枝叉,要選準該留的樹叉,把多余的枝叉剪掉,否則樹會長彎,長彎了會屈材的。剪枝打叉要及時,發(fā)現(xiàn)有多余的樹叉要及時打掉,否則會影響小樹生長的。在種樹的過程中,我們學到了種樹做人的很多道理。看到小樹生長旺盛,我們的心里也感覺到一種成長的力量。

又是春暖花開的時候,父親帶著我們?nèi)シN樹,父親的腳步雖沒有年輕時那樣利索,但挖土澆水的動作還是那樣麻利嫻熟,休息時父親指著身邊的梧桐樹說,那幾棵樹十六年了,那幾棵樹十五年了,那幾棵樹……,每棵樹他都能講出一個成長的故事。父親指著我和弟弟身邊的樹說,明年用它們做寫字臺,你和你弟弟一人一張,再過幾年用那兩棵樹給你姐姐做嫁妝,給你小弟弟也做一張寫字臺。父親說得我們心里美滋滋的,看著身邊的樹,我們想到了新衣服、新家俱,想到了學費、書包、水果,期盼著樹早日長高長大。

我家的院子種著桃樹、杏樹、槐樹、石榴、棗樹等,一年三季有花有果。開花最早的是桃樹,經(jīng)過了一個冬天的嚴寒和等待,桃樹象是再也憋不住報春的沖動,又象是有滿肚子話要與人訴說。開始時只幾個小苞生長在向陽的枝條上,僅幾天,枝條上的小花苞就大了起來,細看時滿樹的枝條上都鼓起了嫩嫩的小苞,如嬰兒努著的小嘴。開花時,先是向陽的枝條上的幾朵打開了花瓣,忽過一夜,滿樹粉紅,鮮艷奪目。桃花初開時天氣仍有一些寒意,人們常說鮮花嬌嫩怕凍,可桃花硬是挺立在凍人的寒冷中,天氣再冷也阻擋不住他盛開的沖動,有幾年還下過較厚的雪,形成了桃花托雪傲寒的景觀。雪地桃花分外紅,她給春天送來了萌動生發(fā)的力量。后來家里翻蓋房子桃樹被移走,院子里再沒有桃花盛開的景色,可這種美好的記憶深埋心底,每到桃花開的時節(jié),總是追憶著這種美麗的景象。

桃花開了,杏花開了,槐花開了,石榴花開了,棗花開了,……每次花開都給我們帶來了無限的希望和歡欣。小時候不懂得怎樣賞花,也不懂得應(yīng)怎樣憐花,有時掐下幾朵或折幾枝,隨意捋弄著,隨意丟棄了,只知道有開花就會有結(jié)果,盼花開實際上是盼結(jié)果。在鄉(xiāng)村沒吃過外地水果,不懂得其它地方會有更好吃的水果,只在書本上或聽老師講課時才知道有荔枝、香蕉等好吃的水果,究竟是什么味道,不曾想象,關(guān)心的是自家的樹何時結(jié)果,只認為自家的樹結(jié)的果最香最甜。

院里的杏樹是祖父小時候種的,我小時候樹就很高了,樹干很粗,我和小伙伴們誰也摟不過來,樹干上分出了三個大樹叉,三個樹叉上又長出了若干樹枝,三個大樹叉似是三棵獨立的樹。杏樹靠院墻,院墻外是街巷,樹冠一半罩在院里一半罩到街上。杏樹開花時,滿院滿街都染上了紅色, 充滿了芳香?；ㄟ€沒有完全脫落毛絨絨的小杏子便從花盤中鉆了出來,有時頭上還頂著花冠,好似是比著賽著往外鉆,爭當生長的冠軍。放學后,我和小伙伴爬到樹上逮蝴蝶,斗蜜蜂、玩游戲,渴了就摘杏子吃,杏子不熟很酸,吃了會滿嘴是水,有時吃多了酸倒牙,吃飯時嚼不得食物。杏熟的時候,滿樹杏子金黃耀眼,遠近的鄰居和過路的行人便會領(lǐng)著孩子或借故到我家討杏子吃,說是孩子要吃杏,現(xiàn)在想來,其實想吃杏子的不僅是孩子,大人更想吃,每到這時母親總是高興地讓來人隨意摘,想吃哪個摘哪個,有時我們家的人也幫著摘幫著打,來人吃了再帶些回家。熟透的杏特別甜,我們姐弟幾個總是挑最熟的吃,可是父母卻很少吃。杏全部下樹后,母親東家一瓢西家一兜分給了鄰居。

鄰居都夸我家的杏子好吃,說是杏子大味道好,杏樹似乎聽懂了對它的夸獎,每年都努力地多結(jié),而且一年比一年結(jié)得多。為了保護好杏樹,每年秋天父親都給杏樹清墩,把蟲子等有害的東西挖出來,翻土埋入土雜肥,初冬圍上柴禾、玉米桔等給它保暖。人們常說果樹有大小年,即頭一年結(jié)得多,第二年會結(jié)的少,而我家的杏樹每年都結(jié)得多,沒有小年現(xiàn)象。我們每年都有充足的杏子吃,一直吃到杏子熟透,吃完杏子磕杏仁,一直磕到杏花開。杏樹如慈祥的祖父,給我們精神的撫慰,物質(zhì)的賜予,它如一個天然的搖籃,搖動著我們春天的歡樂,搖動著我們歡樂的童年。

童年不真正懂得過年的含義,也不懂得新年到底從何時算起,小時候盼年的感覺是一串串小鞭炮比著燃放,是可以吃肉餡餃子,吃炸面花。而真正的春天是脫掉棉襖棉褲,放開手腳,滿身輕松地上山爬樹摘野花摘野菜,是槐花盛開的時候,槐花開了不用再穿那又硬又緊的棉襖棉褲,我們可以在犁過的松軟的土地里打滾格斗,身穿單衣,浸潤在甜絲絲蜜洇洇的槐花芳香中,渾身如有用不完的勁。童年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不知道將來要做什么,不計較穿什么吃什么,每天盼望的是有地方去,有東西玩,槐花盛開是最好玩的時候,下河捉蝦,上山摘花,地里有味道鮮美的野菜,樹林里有剛筑的鳥窩,鄉(xiāng)村槐花時,無處不風景。

我家院內(nèi)有一棵老槐樹,屋后有兩排年輕的槐樹,每到槐花開放的季節(jié),槐樹蓊蘢蔥郁,枝葉婆娑,串串槐花似串串珍珠,風擺枝條又如串串風鈴。中午太陽最旺的時候,蜂蝶縈繞發(fā)出嗡嗡的響聲,微風吹拂,滿院滿巷的蜜味。院內(nèi)的老槐樹枝葉濃密,枝丫四周張開,樹冠如一頂綠色巨傘,遮著半個院子,綠葉白花,蜂蝶小鳥在葉間穿動,我在樹下,呼吸著蜜味的空氣,看著樹上的花,樹上的鳥,樹上的蜂,樹上的蝶,如置身槐花世界,自己也變成了小小的精靈。忙碌的蜜蜂,輕裝而來,帶著累累的兩腿粉蜜飛去,不停地飛來,不停地收集,滿意地飛去,他們是在趕著收獲季節(jié)嗎?槐花季過了他們也會停下來休息嗎?他們也會像蝴蝶和小鳥一樣輕輕地飛自由地唱嗎?

童年槐花格外美。如今我常常感嘆,槐樹丑而多刺,木質(zhì)硬而易變形,算不上是棟梁之材,但它卻能綻放出如此俏麗素雅的花,花里含著豐富的蜜汁,來裝點春天,奉獻人們的生活。它自己也不善張揚,春天發(fā)出尖尖的小芽,夏天葉子扁圓收斂,深深的綠,秋天葉子由深綠變淡黃,初冬葉子隨風卷入樹底,冬天伴著雨雪化泥入土。它枝干丑陋葉子卻是牛羊的好飼料,它滿身長滿了刺就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威嚴,維護自然的規(guī)律嗎?

對于槐花我還有一份特殊的情感。有兩年,家里糧食不夠吃,母親帶著我們捋槐花,母親用鉤子拽低槐樹枝,我和姐姐提著藍子,摘下串串白花,有時剛剛下過雨,槐花清新鮮潤,嘴里饞得忍不住,便摘一串放到嘴里,那甜絲絲的感覺,沁入心脾,久久有股甜香的味?；氐郊?母親用槐花加入少量的瓜干面做成餅子,香噴噴的,在缺糧的艱難歲月里,槐花給了我們最好的饋贈。

石榴花開五月紅。我家的石榴樹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就已經(jīng)很老了,它枝干龍鐘,彎曲突兀,盤陀而上,象是裝滿了世間滄桑。盡管它年齡較老,可仍有年輕樹的活力,每年都能長出許多新枝,葉子蔥蘢,花朵旺盛。石榴樹本身好看,開花好看,石榴成熟時更好看,滿樹的石榴和壓彎的枝條,構(gòu)成了優(yōu)美的曲線,石榴樹也似乎是在向人們展示著收獲的成就與滿足。開口的石榴滿嘴笑,飽滿的籽粒紅的透亮欲滴,把石榴籽粒放到嘴里時,那種甜酸香滑的感覺真能使人體會到人間美味的神奇!現(xiàn)在想起當時石榴籽入口時的情景,仍禁不住泛起滿口的唾液。姥姥最愛吃我家的石榴,石榴成熟后,母親總挑出幾個特別大的石榴給姥姥送去,姥姥喜歡用石榴招待客人,姥姥的牙都掉光了,平時她總是抿著嘴,和客人分享石榴時,她卻忘了自己的規(guī)矩,笑得合不攏嘴,笑得滿臉燦爛,滿臉的皺紋也綻放開來。

我對棗樹的認識是因一段情結(jié)。第一次上學,老師到家里領(lǐng),無論老師怎么哄,說學校里有多么好,我卻就是不想去。母親勸我便哭,老師要強領(lǐng)著走,我就抱著棗樹不放,母親看硬拉不行,說如果我去上學就摘棗給我吃,老師便幫著打下幾粒棗,拿著棗,老師領(lǐng)著到了學校,開始了第一天的學校生活。教室里有幾個土壘的臺子,高的是桌子,矮的是凳子,坐在上邊又硬又冷,墻是多年的黑土墻,一綹綹的蜘蛛網(wǎng)半懸在屋脊上,地面坑坑洼洼,布滿了細細的塵地。上課時老師在黑板上寫幾個ɑ o e 拼音字母,教我們讀,要求我們背著手,不準動。課間把帶的幾個棗和小伙伴們吃了。渴了沒水喝,餓了沒有東西吃,挨到中午放學,又饑又渴,到家后想起上學就害怕。下午到了該上學的時候,又不想去,母親又打了幾個棗哄著,把我送到學校。在以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是因為可以得到棗吃才肯去上學的。后來,是老師那里有小人書才吸引我到學校?！兜乩讘?zhàn)》《地道戰(zhàn)》《小兵張嘎》《白毛女》《紅燈記》等等,這些小人書里的革命道理不懂得,也記不住,可對書中的故事情節(jié)都能夠熟記于心,有些喜歡的情節(jié)經(jīng)常扮演到麥場、街巷、田間、山野。在以后的幾年里,上學雖不用哄著,想吃棗的感覺一直有,棗樹成了我生活的依戀和期盼,盼著棗樹早開花,快結(jié)棗。

春天,棗樹那紫紅的枝條上開始有鮮芽萌動,接著鮮芽生成葉梗,再生成對葉,對葉中間又生成葉梗,葉梗又生成對葉,依次生成四五對或七八對葉片后,在葉梗的末端長出一片葉子,葉子排列相對,空間均勻,呈巴蕉葉形分布,葉片碧綠透亮,象是新出生的羊羔,油奶奶的。葉子成熟后,葉椏間結(jié)出了花朵,一簇簇緊緊地排在葉梗上,每簇有五六個花,緊緊地擁在一起。紫紅色的枝條,翠綠色的葉片,米黃色的花朵,構(gòu)成了美麗的圖像,近看時滿枝黃花染綠葉,但因紫枝招色來,滿樹的綠葉,滿樹的黃花,滿樹的蜜意。一根棗枝就如一幅天然的圖畫。陽光照來葉子更綠、黃花更黃,蜜意更濃。蜜蜂縈繞其間,輕輕地撫弄著,象是怕驚擾著樹枝,有時停在花朵上輕輕地吻,怕花朵飄落,有時為護住花朵,抱著花朵掉到半空,有時抱著花朵摔到地上。蜜蜂抱花的情景,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蜜蜂可能懂得花期易逝,也許她戀眷著花的芬芳難舍花期,也許也懂得花的語言正在經(jīng)受著生離死別的折磨。后來我在文學作品中讀過許多英雄救美人的故事,在我看來,英雄也罷,美人也罷,他們是生活中的人,對于美與丑、善與惡、邪與正應(yīng)有同樣的判斷,對自然對社會有同樣的基本認識,他們的舉動沒有什么可驚奇贊嘆的,而蜜蜂救花護花難道僅僅是因為花中有蜜,蜜蜂醉在蜜意之中?還是蜜蜂對棗花有了依戀之情,因花的命運而舍生忘死?

棗花落小棗生。約過半月時間,葉梗上掛著串串綠滴,如串串綠色的寶石。再過半月時間,棗改變了身型,圓點型變成了長圓型,顏色由綠變青。這個過程是棗優(yōu)勝劣汰的過程,有些棗落了下來,夭折了?？吹铰湎聛淼牟怀墒斓臈?我常常感到惋惜,甚至傷感。聽母親說這些落下的棗是因為饑餓或蟲叮受傷所致,有的是因棗樹媽媽沒有更多的營養(yǎng)供應(yīng),如果天旱落下的棗會更多。要使棗少落,就要給棗樹提供養(yǎng)分和水分,要及時給樹施肥、澆水、噴藥。落棗現(xiàn)象揭示了護果與護本的道理。根深葉茂,本固果盈。

棗由青變黃的過程是棗快速成長的過程,棗的個頭肉質(zhì)是在這個時期長成的。向陽的枝條,葉子多的枝條,棗生長的個頭大、肉質(zhì)厚。棗由黃變紅的過程是成熟的過程,先紅一點,然后紅遍全身,開始變紅的棗如梳妝打扮待嫁的鄉(xiāng)村姑娘,靦觍內(nèi)斂,嬌態(tài)嫵媚,在樹上變紅的棗特別耀眼,特別招人關(guān)注。完全變紅的棗是熟透的棗,熟透的棗容易落地,所以收獲時要趕在棗全部變紅前,收獲后經(jīng)過晾曬,棗也就全部變紅了。干棗容易保存,吃時也更甜更香。干棗充當了水果,也是我童年的點心和糖果,放學回家總想找點東西吃,找不到其它東西可吃,抓幾粒棗則可以解餓解饞,家里來了親戚朋友,母親也用干棗招待他們,有時我外出和小朋友玩耍,也裝幾粒棗和好朋友分著吃。干棗吃完了,就盼著棗樹開花,棗花開了,期盼的日子更充實了,夢里的景色也更美更真實了。

又到植樹種樹的季節(jié),我家鄉(xiāng)的庭院又該是春風蕩漾新枝搖,新翻的土地新生的樹芽混合成新春的萌動氣息,帶著芬芳的花絮,與那綿延的炊煙一起滾動升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