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婀玲
我最怕的是梵婀玲,水一般地流著,將人生緊緊把握貼戀著的一切東西都流了去了。
梵婀玲拉出的永遠是“絕調(diào)”,回腸九轉(zhuǎn),太顯明地賺人眼淚,是樂器中的悲旦。
梵婀玲與鋼琴合奏,我也討厭,零零落落,歷碌不安,很難打成一片,結(jié)果就像中國人合作的畫,畫一個美人,由另一個人補上花卉,又一個人補上背景的亭臺樓閣,往往沒有情調(diào)可言。
古典音樂
我最喜歡的古典音樂家不是浪漫派的貝多芬或肖邦,卻是較早的巴赫。巴赫的曲子并沒有宮樣的纖巧,沒有廟堂氣也沒有英雄氣,那里面的世界是笨重的,卻又得心應(yīng)手。小木屋里,墻上的掛鐘滴答搖擺;從木碗里喝羊奶;女人牽著裙子請安;綠草原上有思想著的牛羊與沒有思想的白云彩;沉甸甸的喜悅大聲敲動,像金色的結(jié)婚的鐘。如同勃朗寧的詩里所說的:
上帝在他的天庭里,
世間一切都好了。
歌劇
歌劇這樣?xùn)|西是貴重的,也止于貴重。歌劇的故事大都很幼稚,譬如像妒忌這樣的原始的感情,在歌劇里也就是最簡單的妒忌,卻用最復(fù)雜最文明的音樂把它放大一千倍來奢侈地表現(xiàn)著,因為不調(diào)和,更顯得吃力。那樣的隆重的熱情,那樣的捶胸脯打手勢的英雄,也討厭。可是也有它偉大的時候——歌者的金嗓子在高壓的音樂下從容上升,各種各樣的樂器一個個惴惴懾服了;人在人生的風(fēng)浪里突然站直了身子,原來他是很高很高的,眼色與歌聲便在星群里也放光。不看他站起來,不知道他平常是在地上爬的。
爵士樂
一般的爵士樂,聽多了使人覺得昏昏沉沉,像是起來得太晚了,太陽黃黃的,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沒有氣力,也沒有胃口,沒頭沒腦。那顯著的搖擺的節(jié)拍,像給人捶腿似的,卻是非常舒服的。
(林 葉摘自京華出版社《張愛玲:自己的文章——感悟名家經(jīng)典散文》一書,圖選自譯林出版社《卡洛伊漫畫》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