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可能找得出一百個方式來回答“文化為什么重要”這個問題,但是我可以從一場戲說起。
有一天臺北演出《四郎探母》,我特別帶了八十五歲的父親去聽。從小聽他唱“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淺水龍,困在了沙灘……”老人想必喜歡。
遙遠的十世紀,宋朝漢人和遼國胡人在荒涼的戰(zhàn)場上連年交戰(zhàn)。楊四郎家人一一壯烈陣亡,自己被敵人俘虜,娶了敵人的公主,在異域茍活十五年。鐵鏡公主聰慧而善良,異鄉(xiāng)對兒女已是故鄉(xiāng),但四郎對母親的思念無法遏止。悲劇的高潮就在四郎深夜?jié)摶厮螤I探望老母的片刻。卡在“漢賊不兩立”的政治斗爭之間,在愛情和親情無法兩全之間,在個人處境和國家利益嚴重沖突之間,已是中年的四郎跪在地上對母親痛哭失聲:“千拜萬拜,贖不過兒的罪來……”
我突然覺得身邊的父親有點異樣,側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已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父親十六歲那年,在湖南衡山鄉(xiāng)下,挑了兩個空竹簍到市場去,準備幫母親買菜。路上碰見國民黨政府招兵,這十六歲的少年放下竹簍就跟著去了。此后在戰(zhàn)爭的炮火聲中輾轉流離,在兩岸的斗爭對峙中倉皇度日,七十年歲月如江水漂月,一生不曾再見到那來不及道別的母親。
他的眼淚一直流,一直流。我只好緊握著他的手,不斷地遞紙巾。然后我發(fā)現(xiàn),流淚的不只他。斜出去前一兩排一位白發(fā)老人也在拭淚,隔座陪伴的中年兒子遞過紙巾后,將一只手環(huán)抱著老人瘦弱的肩膀。謝幕以后,人們紛紛站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啊,四周多是中年兒女陪伴而來的老人家,有的拄著杖,有的坐著輪椅。他們不說話,因為眼里還有淚光。中年的兒女們彼此不識,但是在眼光接觸的時候,沉默中彷佛已經交換了一組密碼。是曲終人散的時候,人們正要各奔東西,但是在那個當下,在那一個空間,這些互不相識人變成了一個關系緊密、溫情脈脈的群體。
在那以后,我陪父親去聽過好幾次《四郎探母》,每一次都會遇見父老們和他們中年的子女;每一次都像是一場靈魂的洗滌,感情的療傷,社區(qū)的禮拜。從《四郎探母》,我如醍醐灌頂似地發(fā)覺,是的,我懂了為什么《伊底帕斯》能在星空下演兩千年仍讓人震撼,為什么《李爾王》在四百年后仍讓人感動。
文化,或者說,藝術,做了什么呢?
它使孤獨的個人為自己說不出的痛苦找到了名字和定義。少小離家老大失鄉(xiāng)的老兵們從四郎的命運里認出了自己不可言喻的處境,認出了處境中的殘酷和荒謬,而且,四郎的語言——“千拜萬拜,贖不過兒的罪來”——為他拔出了深深扎進肉里無法拔出的自責和痛苦。藝術像一塊沾了藥水的紗布,輕輕擦拭他靈魂深處從未愈合的傷口。
文化藝術使孤立的個人,打開深鎖自己的門走出去,找到同類。他發(fā)現(xiàn),他的經驗不是孤立的而是共同的集體的經驗,他的痛苦和喜悅,是一個可以與人分享的痛苦和喜悅。孤立的個人因而產生歸屬感。它使零散的、疏離的各個小撮團體找到連結而轉型成精神相通、憂戚與共的社群?!八睦伞卑驯緛矸怄i孤立的經驗變成共同的經驗,塑成公共的記憶,從而增進了相互的理解,凝聚了社會的文化認同。白發(fā)蒼蒼的老兵,若有所感的中年兒女,或者對這段歷史原本漠然的外人,在經歷過“四郎”之后,已經變成一個擁有共同情感而彼此體諒的社會。
人本是散落的珠子,隨地亂滾,文化就是那根柔弱又強韌的細絲,將珠子串起來成為社會。而公民社會,因為不依賴皇權或神權來堅固它的底座,因此文化便是公民社會最重要的粘合劑。
(選自《文化周刊》)
雜文包
作家為文,向我們展示“文化為什么重要”這樣一個問題,為了說明這個問題,于是有了開篇陪伴八十五歲的父親觀看“四郎探母”這一出戲的記敘。雖然知道文章的重點是關于文化的論述,然而在閱讀記敘部分的時候仍然不由自主的為其感動。沒有離家的少年或許無法體會那份至深的思念,但就如文中所言,是“深深扎進肉里無法拔出的自責和痛苦”。在和讀者產生了這樣共鳴之后,用一個問句將主旨帶出,“文化,或者說,藝術,做了什么呢?”這樣的選材和對于題材的處理方式,不但不使文章的轉折顯得突兀,甚至有水到渠成之妙。文化,是社會中的孤立的人與人之間的粘合劑,而文章的題目“如果你為四郎哭泣”正是對這一主旨的最精妙的詮釋,只有體會過隔斷血脈的遠離與思念的人們,才是會為四郎哭泣的人,這樣的淚水與情感,則讓這些孤單的人找到歸屬。
——李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