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治臺
·毛屠夫·
小鎮(zhèn)雖小,每天也能消耗十來頭豬,而豬肉賣得最快的當(dāng)屬毛屠夫。
毛屠夫不姓毛,毛屠夫剛殺豬時,豬毛老褪不凈,所以鄉(xiāng)親就送他一個俗號——“毛屠夫”。誰知這一叫就叫出了名,他的真名倒被人遺忘了。
褪豬毛是技術(shù)活,技精,不費(fèi)力,就將豬毛褪得干干凈凈,豬皮整得瓷瓷白白;技孬,毛褪不凈,只好用刀刮,刀刮能刮去表皮的毛,卻刮不去皮下的根,這樣的帶皮豬肉吃起來扎口,掃嘴的興。
褪豬毛,關(guān)鍵是掌好水溫,水嫩了不行,老了也不行。里手的屠夫會看天氣的冷暖、豬的肥瘦和豬皮的厚薄來選擇水的溫度。豬肥的、皮厚的,水要燒老些,反之,水就要嫩些。判斷豬皮厚薄,屠夫有辦法,屠夫殺死豬后,都會在豬的后蹄上開一道口,插進(jìn)鐵捅條,往另三只豬腳和兩只豬耳旁捅一捅,捅透后,屠夫就曉得豬皮的厚薄了。褪毛時,屠夫鼓著腮幫子對著開口處猛吹。立馬,豬身體就膨脹起來,褪起毛來輕松自如。
可是,毛屠夫褪豬毛沒章法。
難怪,毛屠夫殺豬沒拜過師。毛屠夫沒當(dāng)屠夫前,只當(dāng)過兩次屠夫助手,給屠夫提過兩次豬尾巴,是剽學(xué)的。
有一年,生產(chǎn)隊專供上級參觀的樣板豬突然發(fā)豬瘟停了槽,見天瘦,不殺不行了。那豬,喂了三年,足有四百斤重。如此大的豬,除了毛屠夫,無人能提得起,于是毛屠夫就成了真屠夫的助手。那天,毛屠夫搭幫真屠夫,肚皮撐得拍圓。醉醺醺的他,感覺當(dāng)屠夫真好,可以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還不用掏腰包。
那時,殺豬要有屠宰證,要繳稅、還要上交豬小腸給食品站做香腸。
毛屠夫自從那次嘗了甜頭之后,做夢都想當(dāng)屠夫。那時,當(dāng)屠夫要有執(zhí)照,領(lǐng)執(zhí)照要有關(guān)系。殺豬執(zhí)照由公社食品站發(fā),也該毛屠夫走運(yùn),當(dāng)時的食品站長正好是他七拐八彎的親戚,毛屠夫用一條煙和兩瓶酒就將執(zhí)照搞定了。
毛屠夫有權(quán)殺豬了,可是一年也弄不到幾頭豬殺。
那時生豬屬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畜產(chǎn)品,管得特嚴(yán)。生產(chǎn)隊只有完成生豬上繳任務(wù)后,才有機(jī)會殺豬分肉給社員。
俗話說,手藝是做出來的,熟才能生巧。毛屠夫豬殺得少,豬毛褪不凈可以理解。
后來,生產(chǎn)隊解散,農(nóng)戶自由了,糧食增產(chǎn),生豬迅猛增長。毛屠夫殺豬多了,手藝突飛猛進(jìn)。后來,毛屠夫整出來的豬,想找出一根毛都很難。白凈凈的豬肉,往集市一擺,立馬吸來一片眼球。
市場經(jīng)濟(jì)后,有的屠夫?yàn)榱俗非蟾呃麧?往肉里注水。有的更是喪盡天良,殺牛時,在牛腳動脈旁割一道口子,一邊放血,一邊往傷口里面灌水,痛得牛吼吼地叫,讓旁觀者毛骨悚然。
毛屠夫始終堅守職業(yè)道德,從來不做缺德事。他不賣注水肉,不少秤,童叟無欺,因此,也贏得了顧客的青睞。
“哎,毛屠夫,砍兩斤五花肉?!?/p>
“哎,毛屠夫,來三十塊錢牛肉?!?/p>
在一片叫喊聲中,毛屠夫早早地收了攤,然后點(diǎn)上一根煙,美滋滋地躲在一邊點(diǎn)鈔票。小鎮(zhèn)肉市上,“毛屠夫”三字成了信得過的商標(biāo)。
毛屠夫有個外甥徒弟叫時運(yùn)來。時屠夫也在小鎮(zhèn)肉市賣肉,只是他和毛屠夫不一樣。時屠夫腦子靈,見師傅的信譽(yù)好,常常打著"毛屠夫徒弟"的牌子,干一些無德的勾當(dāng)。
毛屠夫知道后,多次警告時屠夫不要亂打他的牌子賣肉,若打就要改掉壞毛病,誠信為本。時屠夫?qū)煾档慕陶d嘴上應(yīng)承著,可就是劣跡不改。對此,毛屠夫很無奈,畢竟時屠夫是自己的外甥和徒弟嘛。
一天,毛屠夫在肉市正埋頭將一片鮮豬肉往鐵鉤上掛,冷不防一砣肉丟進(jìn)了他的秤盤里:“瞧你教出的好徒弟,短秤,還注水?!?/p>
毛屠夫抬起頭來,見是一位太婆,便掂起那砣肉說:“太婆你誰那兒買的就找誰去,找我干嘛?”
太婆答:“我找他他不認(rèn)賬,還舞槍夾棍地罵我老混賬。你是他的師傅,又是他的大爺,我不找你找誰?俗話說,徒不良,師之過?!?/p>
“徒不良,師之過。”毛屠夫念著念著,心頭一驚。
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毛屠夫的攤位旁不見毛屠夫,卻有一塊牌,上寫著:毛屠夫已故,毛屠夫一生沒帶徒弟。
從此,小鎮(zhèn)的肉市場上不見了毛屠夫。
·篾 匠·
兒子也是篾匠。
一天,兒子丟掉篾匠行頭要出外打工。
篾匠對兒子說,你真要走?
兒子沒有吭聲,卻依然在收拾行李。
篾匠瞧著兒子義無反顧的樣子,知道講也是白講。可是,篾匠不想就這樣斷了祖?zhèn)鞯氖炙嚒?/p>
篾匠手藝傳到篾匠這一代是第幾代了,篾匠記不清了,篾匠只知道他家的篾活名氣很大。篾匠還知道先祖里有一個名叫水筧的篾匠,手藝了得!
相傳有一年,篾匠先祖水筧在“摳老板”家做事,快完工時,摳老板對水筧道,水筧呵,聽說你打出的篾籮能挑水,是嗎?水筧答,那是別人瞎吹的。摳老板又說,嗨,無風(fēng)不起浪嘛,水筧,你也給我打一擔(dān)好嗎?真不漏水的話,我工錢照付之外,還由你滿籮筐白挑一擔(dān)谷子回家。水筧說,要是漏水呢?老板放下水煙袋后吐出一串煙霧道,那就不好意思嘍,這個月的工錢就沒了,你敢不敢賭啊?水筧反問老板,是真的嗎?老板道,當(dāng)然是蒸(真)的不是煮的哈!水筧一聽,啪地一聲將手中楠竹破了,道,卵他不,就當(dāng)一個月的工夫白做了!老板見水筧應(yīng)承了,暗自高興,又補(bǔ)充道,不過,只有兩天期限你還敢不?水筧道,兩天就兩天??墒菦]滿兩天,水筧將一擔(dān)嶄新的籮筐撂在老板的面前道,拿去試水吧。
篾匠想起水筧先祖,就想做最后的努力:崽哇,爹給你講個故事吧。
兒子知道篾匠要講什么。兒子初中畢業(yè)就跟篾匠學(xué)篾活,學(xué)徒的第一天,兒子就聽了水筧的故事。那時兒子喜歡聽這故事,聽多少遍也不厭。那時鄉(xiāng)下,手藝人不賴,吃喝算老板,一天還能賺十幾塊。父子倆每年有幾個月特忙,有時請的人多,還要排隊。農(nóng)家日子雖不寬裕,卻不會虧待手藝人。一日三餐,餐桌上總會擺上一、兩樣葷菜,晚餐還會有米酒招待。那些日子父子倆都過得滋潤、愜意。那時,篾匠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會時不時地唱上三兩句“辰河高腔”。
兒子說,爹,您老別講了,我耳朵都起繭了。
兒子是什么時候煩的呢?記不清了,仿佛很久了,仿佛又是在昨天。谷籮筐被麻袋代替了,曬谷的篾簟被水泥地坪替代了,還有許多許多篾器篾貨被廉價的金屬和塑料制品取代了。
爹,你不覺得請我們做事的人越來越少了嗎?
篾匠摸著腦袋瓜,無語。
爹,家傳的手藝歸淘汰了。
篾匠不甘心,篾匠想起了夏天,就像撈到一根稻草,說,淘汰?有些東西是不可能淘汰的!譬如竹涼席,難道也會淘汰么?
兒子冷笑了,說,竹涼席也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啦。你沒聽到打工回來的人講?城里許多人家早不睡涼席了。
篾匠不高興了,問,不睡涼席難道睡地板?
人家有空調(diào)啊,睡覺時把溫度調(diào)得低低的,還用得著涼席嗎?
兒子的反問將篾匠徹底打敗了,篾匠只好叭噠著卷煙。
兒子說,明天我也要進(jìn)城去了,約好的,還有何瓦匠的兒子。
說到何瓦匠,篾匠同病相憐地一聲嘆息,唉,如今鄉(xiāng)下都用水泥蓋平頂房,瓦匠日子也不好過了。
第二天,篾匠目送著兒子和一幫年輕人走出山村,匯入打工大潮。
篾匠沒想到兒子一去三年未歸。
兒子歸來時,卻是一臉的興奮,說,爹,我們家的手藝又有新出路了。
篾匠苦著臉望著兒子問,是么?篾匠目睹了農(nóng)村這些年來的變化,正憂愁著自家的手藝越來越難生存了。
兒子從行李包里取出一本相冊。
篾匠以為是兒子的生活照,打開一看不是,而是竹藝樣品照,如竹簾、竹席、竹屏風(fēng)等。篾匠立馬被樣品照吸引住了,那樣品,件件配有字畫,有的是歲寒三友松竹梅,有的是春蘭夏荷秋菊冬梅四季花,還有的是山水人物和古詩詞等,盡栩栩如生,煞是可愛。
兒子說,竹器精巧,可折疊。配的字畫都是新工藝制做,行話叫烙繪。
兒子說著又從包里取出扳手、起子、鉗子、電烙鐵、小電鉆、小榔頭等工具,興奮地向父親講解著工具的用途和竹藝的制作方法。
篾匠靜靜地站在旁邊聽。
兒子講解完后,篾匠便走進(jìn)了堂屋。
篾匠在祖宗的牌位上燒了三炷香,嘴里喃喃地念叨著先祖水筧的名字,念著念著,篾匠突然老淚縱橫地泣了。
兒子聽見了,忙跑過來問,爹,您咋啦?
篾匠抹一把臉,答,爹高興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