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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鳥

2009-11-09 03:35楊恩智
遼河 2009年9期
關(guān)鍵詞:肇事者李德牌照

楊恩智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二相正在車一顆螺絲釘。二相沒有接。電話響了兩聲,二相就把手伸進兜里,摁了。

老板曾多次重申過,上班期間不準員工打電話。老板還說,要是誰打了,就一次扣二十元錢。二相心疼錢,二相也知道老板說得出就做得出。二十元,那可是半天的工錢了。出來打這工為的是什么,不就是這點錢嗎。家里欠的那貸款可是說好要在年底還的,那可是請人擔保了才貸出來的,怎么能讓擔保人去擔過、擔風險呢?還有,那建房證已經(jīng)辦下來一年多了,再不修就要過期了。建房證過期不說,要再不修間房子,回去就連住的地方都沒了。以前住的那一間破草房,都快兩年沒人住沒人管了,說不定都已垮了。更讓人擔心的是以前賒肥料來種莊稼欠下的那些錢,那可是高利貸,利息像春天的拔節(jié)草,與日俱增著呢。

電話又響了起來。二相的心里掠過一絲不悅。誰這么煩?二相抽出一只手又把電話摁了。連看都沒看,想都沒多想。他一直都是這樣。雖然他的電話平時就很少,甚至常常一天接不到一個,但只要是在他上班的時間打來的,他都不接,等下了班后才給回過去。電話第三次響起來的時候,二相開始煩躁起來,他甚至都有些恨起了這個電話。但他又想會不會是有什么急事呢。這個想法一掠過二相的心頭,就讓二相不由自主而又賊精精地抬頭環(huán)掃了一遍車間,這時剛好監(jiān)工不在,于是二相賊頭鼠腦地把電話從褲兜里掏了出來。那是一個柴疙瘩樣的黑色直板手機,是花一百元錢從一個工友手里買來的。二相按了一下接聽鍵,把電話緊緊地貼在臉上,像個嬌小姐樣的“喂”了一聲。

二相的嘴大大地張了一下,臉上的肌肉突然地凸起,他的臉上瞬間輪回了一個春夏秋冬。

二相彈起身來,沒有跟已站在他身旁的監(jiān)工說上一句話,就沖出了工廠。

二相剛到縣醫(yī)院,就看見妻子小米歪靠在醫(yī)院門診部門前的臺階上。小米的臉上還在流著血,整個臉部已很明顯地腫了起來,慘白慘白的。咋了?二相搶上前去扶著小米問。小米抬起頭有氣無力地說,被他們騎車撞了。二相這才注意到旁邊還站著一個陌生男人,小米的一只手還在抓著男人的一只衣角。男人瘦瘦的,一副馬嘴臉,穿著一套白色西裝,頭發(fā)梳成兩片瓦。男人的旁邊停著一輛摩托車。

二相蹲下身拉著小米的手問,撞到哪兒了?小米探了探頭,說,就是走不成路,腰疼。二相說,走,趕快進去看看。小米說,他沒帶錢。二相一下子站起身來,拎著男人的衣服虎兇兇地說,還不趕快找錢來?男人說,我都打電話找過好幾處了,找不著。面對二相憤怒的目光,男人又說,要不,你先找來醫(yī)了再說。如熱鍋上的螞蟻的二相又望了望小米,小米正在那兒閉著雙眼,齜著嘴喘著粗氣。二相回頭望了一眼男人,說,走,送我回去拿錢。男人“嗯”了一聲,望了望小米。小米像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隨之放開了手。

二相在床下的鞋盒里把他們的錢全部拿了出來,那是準備再等這個月的工資發(fā)下來一起寄回老家去還賬的。二相醮著口水認認真真地數(shù)了兩遍,錢還是五千六百元。二相把門鎖了,邊往兜里裝錢邊往樓下趕。等他下了樓來,卻不見了男人。

男人會不會是先回醫(yī)院去了呢?二相想。

二相沒有再找男人,他打了一輛的士,又返回了醫(yī)院。小米顯得更加無力無神了,整個的人都匍匐在了臺階上。二相搶上去把小米的頭抱了起來,搖了搖小米??粗∶妆犻_眼,二相說,那個沒回來嗎?小米說,哪個啊?二相說,就是剛才那個男的。小米仰了一下頭,說,他不是跟你去了嗎?沒跟你在一起啊?二相說,我上樓去拿錢下來他就不在了,我還以為他先回來了呢。小米閉上了眼,投在二相懷里的頭無力地歪了一下。二相急了,抓住小米的手急切地問,怎么啦?小米,你怎么啦?

一天以后,小米醒來了。醒來了的小米看著站在床前的二相,兩眼蒙眬地說,跑了。二相不知道小米說什么跑了。小米仰望了一下粉白的天花板說,騎車撞我的人跑了。接著小米又像昨天那樣把頭歪了一下,歪在同樣粉白的枕頭上,萬念俱灰般的說,他撞倒我的時候就想跑了,他早就想跑了,他一聽我說我站不起來了的時候就掙著要跑了,是我拼了命地揪住了他,叫他打電話給你,叫他把我送進醫(yī)院。怎么就跑了呢?都把我撞成這樣了,怎么就跑了呢?

那一下一下滴落的液體,錘子般地敲打著二相的心。二相覺得自己太沒用,竟然讓肇事者跑了。二相一來就沒想過肇事者會跑。都把小米送進醫(yī)院來了,怎么還會跑呢?

護士來量血壓的時候,小米想撐起身子來??伤齽倱瘟艘幌?一種錐心的疼痛就把她疼得齜牙咧嘴直喘粗氣。護士趕緊按住她,說,別動,你不能動,你的脊椎已經(jīng)骨折,而且還很嚴重。小米不知道脊椎骨折是怎么回事,她連脊椎是哪兒都不知道,她只感到自己周身都疼痛,鉆心的疼痛。小米只有這種疼痛,她卻不知道自己這傷究竟嚴重到了什么程度。二相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小米這傷嚴重到什么程度。他的腦子里早已亂成了一團麻。自從醫(yī)生讓他至少要準備一萬元錢的醫(yī)藥費時,他的腦子就開始亂了。也是從那時起,他知道了小米那傷的嚴重。要一萬元錢才能醫(yī)好的傷有多嚴重,二相根本想不出來,他從來沒有遇上過要一萬元錢才能治好的傷,連看都沒看過。二相六神無主。肇事者跑了,二相不知道從哪兒去弄這一萬元錢。

護士已經(jīng)把量血壓的繃帶綁在了小米的胳膊上,她邊捏著一個膠制球體往繃帶里擠氣邊問小米,你這是怎么傷著的?

小米說,被車撞的。

護士用一種充滿懷疑的眼神看了看坐在床邊的二相。是你撞的嗎?

二相把目光從點滴瓶上移了下來,無神地看著護士說,跑了。

護士急切而又像是有些懷疑的說,跑了,肇事者跑了?

二相“嗯”了一聲。

護士張了一下嘴,那一下張得有那么一段時間,像是要說什么,又沒有說出來。

病房里一溜兒地擺了四張床,一張不空地都住滿了病人。也有車禍致傷的,還有挑磚塊從樓上摔下來的。那些病友以及在那兒看護病人的人都向二相看了過來,眼神里有驚訝,有同情,更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護士說,跑了,怎么會跑了呢?你們報案了嗎?

二相說,沒有。

護士說,怎么不報案呢,被撞了的時候就應(yīng)該報案啊。

一個病人也撐起了身子來,說,就是啊,無論如何,被車撞了還是報個案。

二相說,當時就她一個人,她是騎著自行車去上班的路上被撞的,一撞到她的時候那人就想跑了,是她硬揪著,那人才給我打了個電話的。

護士說,聽口音你們是外地人吧?

二相“嗯”了一聲,說,云南的。

另外一個病友說,我們說的話和這兒的區(qū)別就很大,你們云南的就更大了,一聽就能分出來,那人一定也是聽出你們是外地人,才敢跑的,要不他根本就不敢跑,他的車有牌照呢,他跑得了嗎?

護士已經(jīng)在收她的器具了。在起身要走了的時候護士說,你們記得那車的牌照號嗎?

二相搖了搖頭。

小米說,我記得,好像是9787。

護士說,那你們趕快去報個案,看能不能找到這車,要不,你們這就要白挨了,這么遠的來打工,掙點錢不容易,再受上這份苦,就……

一個病友顯得有些興奮地說,能,肯定能,只要記得牌照號,就一定能找到肇事者。

按照當?shù)啬ν熊嚺普仗?787,二相跟著兩個警察走進了一個村莊,找到了一個叫李志輝的人。李志輝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青年男子,穿著一件紅色的背心,剃了個光頭。面對站在他面前的警察,李志輝顯得有些驚恐。

你叫李志輝,是吧?一個警察問。

李志輝有點迷惘,似乎不知道該說“是”還是“不是”。但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說,是,我是李志輝。李志輝有些膽怯地掃了一眼他面前站著的人說,我怎么啦?

問話的那個警察轉(zhuǎn)過身看了一眼二相說,是他嗎?

二相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上上下下的都看了,現(xiàn)在站在這兒的人怎么也不像那天送他回去拿錢的人。二相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他一點兒也不敢說就是這個人。但他又不敢說不是。他在心里就不敢肯定這是不是。這可是根據(jù)牌照號9787找出來的。這應(yīng)該不會錯的。但怎么一點兒都不像呢?這會不會是他逃了以后,為了防止被認出來,就改變了穿著,還把頭發(fā)也給剃了呢?二相又仔細地看了看李志輝的臉,他想把這張臉拿去和他印象中的那張臉對照一下。可任他怎么對照,也老是對照不上。這下二相有些心急了。會不會是小米把牌照號記錯了呢?二相的心顫栗了一下。如果真是這樣,那……二相不敢想下去了。一下子,找肇事者的事就在二相的腦子里煙消云散了。后怕,恐慌,不知所措,二相的腦子里爬滿了螞蟻,亂糟糟的。

看清楚了沒有,是不是他?警察又問了起來。

噢……二相又看了一眼李志輝,然后像個小學生在老師面前做了錯事樣地說,好像不是,那天送我回去拿錢的人的頭發(fā)是長的,而且梳著個兩片瓦。

牌照號9787的摩托車是你的嗎?警察轉(zhuǎn)向李志輝問。

嗯,是我的。李志輝說。

前天你是不是在城里騎車撞了人?

前天,沒有啊,我這幾天都在家里。我沒有進過城。

那你的車借給別人騎過嗎?就是前天!

也沒有。

真的?

真的。

二相的心一陣緊似一陣。

你的車呢?在哪兒?

就在屋里。

你去弄出來。

二相一看到那車,心里就又咯噔了一下。那車也一點兒都不像那天他騎過的車。一定是小米給記錯了,一定是。二相想。二相的心里咚咚咚的跳了起來。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

牌照呢?怎么沒掛?警察問。

牌照被一個朋友借去用了。

借去用!這牌照能借的嗎?他在哪兒,你趕快給我把他找來。今天之內(nèi),你把他帶到事故處理中心來,要不然所有責任你全部承擔!

二相心喜若狂地回到了醫(yī)院,一走進病房就說,找到了,找到了。

小米撐著身子想坐起來,但一陣錐心的疼痛讓她最終也只能半臥在那兒。那臉雖然依然蒼白,但卻明顯地露出了喜色。病房里的病友們也跟著驚喜了起來,異口同聲地問,人呢,人在哪兒呢?

二相說,警察讓他今天之內(nèi)到事故處理中心,警察說他到了會叫我去確認的。

一個病友說,就是嘛,只要記得牌照號,他還能跑了?

又一個病友說,這下找到背家了,他是騎機動車的,小米是騎非機動車的,而且他肇事后又逃走了,這責任一定是他的,全部是他的,你們可以安安心心、放放心心地治療了,這也算是你們不幸中的萬幸了。

二相趕緊說,是啊,是啊,這下好了。

準確地說,那逃走的人二相他們還沒有找到。這一點二相心里很清楚。但二相覺得沒必要擔心這一點。人都已經(jīng)落實在那兒了,警察都說今天之內(nèi)必須到事故處理中心了,那還跑得了嗎?

二相的心里只有一種急切的等待。二相希望他的電話一下子就響起來。他緊緊地把電話握在了手里,像是隨時準備接聽樣的。

但這一天二相并沒有接到警察的電話。這讓二相一夜里都毛抓火燎的。他不知道究竟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故處理中心會連個音信也沒給他。是那人沒來嗎?那人會不會不來?那人會不會跑了?跑到一個他們找不到的遠遠的地方去!要是那人真跑了,找不到了,那怎么辦?怎么辦呢?二相不知道。不過二相又想,他會不會跑?敢不敢跑?警察已經(jīng)找到李志輝了,他跑了,李志輝就得承擔這責任了。一這樣想,二相就又覺得那人不會跑,李志輝也不會讓他跑。但怎么會沒有消息呢?那人會不會已經(jīng)來了,甚至早就和事故處理中心的人在一起了呢?一想到這,二相剛踏實了一下的心就又懸了起來。如果是這樣,二相倒希望那人還沒來,這樣只會惹怒事故處理中心的人。二相害怕的倒是那人已經(jīng)來了,而且和事故處理中心的人在一起了,那意味著什么?他們可都是這兒的人,手胳膊還都是往里拐,要是人家還認識,還有關(guān)系,那會是什么結(jié)果?

二相有些不敢想下去。他整個的腦子已經(jīng)被各種猜測搞得亂麻麻的了。

第二天早上,二相接到警察的通知后,到了事故處理中心。剛走進大門,二相就看到了那個現(xiàn)在看來多么熟悉的面孔,那就是那天送他回去拿錢的那個男人。男人正和一個身穿制服的人從辦公樓下來。

警察一看到二相,就說,你來了,你看,撞到你妻子的人是不是他?

二相毫不猶豫地就堅定地說,是的,那天就是他送我回去拿錢的。

二相跟著男人和警察一起走進了一間辦公室。警察說,事情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他也承認了,只是他說那天是你妻子違反了交通規(guī)則才發(fā)生那起交通事故的。

二相的心里突然地涼了一下。

警察說,不過,你妻子騎的是非機動車,他騎的是機動車,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要承擔主要責任。

警察頓了頓又說,你們先私底下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私了。要是能,私了了算了。王二相,你想一下,看要他給你多少錢,你們相互商量商量。

警察說著就走出了辦公室。

二相已經(jīng)沒有想過要要多少錢了。從昨天晚上起,二相就已經(jīng)沒在這上面花過一點兒心思了。他想不到現(xiàn)在警察竟然會叫他與肇事者商量私了,還問他要多少錢,這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只是,要多少錢呢?二相開始犯難了。他應(yīng)該要多少錢呢?二相曾聽說過,像這種事要算什么精神損失費、護理費、住院費、生活補貼費、誤工費什么的,但他不知道這些費用要怎么算。就連住院費要多少,他也還不知道。雖然醫(yī)生要讓他至少準備一萬元,可是最終究竟要多少呢?光住院費就可能要一萬元,要是再加上其它費用,那又要多少呢?一萬元已經(jīng)不少了,再加上其它的,那應(yīng)該是多少?是兩萬?還是就一萬?如果開口說兩萬或者就一萬,那人家會不會以為他是亂彈琴,想趁這事來敲詐勒索人家?可是能說要四千五千嗎?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承擔主要責任,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責任?小米違反了交通規(guī)則,這又意味著什么?

二相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和男人商量,不知道該怎樣私了。

男人說,你想一下,要多少錢,干脆點,我很忙。

二相說,人還住在醫(yī)院里,我不知道要多少錢才能醫(yī)好,現(xiàn)在我覺得不好私了。

男人說,那你打算怎么辦呢?

二相說,你應(yīng)該拿出錢來,先把人醫(yī)好了再說。

男人說,我怎么能先拿出錢來呢,說法都沒有一個,我拿多少錢出來?

二相看了一眼男人。男人也看了二相一眼。

二相說,你怎么就不能先拿出錢來了,你撞了人怎么就不能先拿出錢來。二相說著把手指向了男人。

男人后退了一步,雙手一攤,說,事實我承認了,該我負的責任我會負,我都聽處理中心的。王警察叫我怎么賠我就怎么賠,你在這兒發(fā)火也沒用。

二相和男人沒說出個什么結(jié)果,警察也一直沒回來,男人走出辦公室后,二相也就跟著走了。

走出事故處理中心,二相說不出自己的心里是一種什么滋味。他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可這希望是那樣的渺茫,那樣的捉摸不定。王警察,那警察姓王嗎?男人是怎么知道的?難道他們已經(jīng)很熟悉了嗎?警察讓他們私了,這是為什么?警察為什么不叫男人先拿出錢來醫(yī)治小米?不應(yīng)該嗎?不可以嗎?男人都說了,該他負的責任他會負,警察叫他怎么賠他就怎么賠,他為什么會這么自信?他該負的責任究竟是什么呢?警察會叫他怎么賠呢?

這天晚上,李志輝來醫(yī)院找到了二相。二相以為是那個男人叫來跟他商量私了的。但不是。李志輝說,我今天來是要問你一件事。

二相說,什么事?

李志輝說,我的摩托車被事故處理中心的人扣了。

二相有些意外。

李志輝說,你知道為什么被扣的嗎?

二相說,不知道。

李志輝說,那我告訴你,是因為你,你報了假案,說我騎車撞了你老婆?,F(xiàn)在已弄清你老婆不是我撞的,我的車卻被扣掉了,你看這事怎么辦?你得給我一個結(jié)果。

二相說,我報假案,我報什么假案了?

李志輝說,那我問你,你妻子是我撞到的嗎?

二相說,不是你撞的,但是是掛著你的車牌號的車撞的。要找,你也只能去找那個男人,是他,用你的車牌號掛在自己的車上騎著撞了我妻子,才讓你的車子被扣的。

李志輝一下子跳了起來,抬起一只手指在二相的腦門上吼著說,不是我撞的就不是我撞的,什么掛著我的車牌號的車撞的,反正我不管,事故處理中心的人跟我說了,要兩千塊錢才能取出我的車來,你得趕快把這錢弄來給我,要不,我跟你沒完。

二相被李志輝這一吼,吼得有些失魂落魄,吼得有些三魂出殼,七魂離體。二相還沒回過神來,李志輝已氣勢洶洶地走了。

看著李志輝離去的背影,二相一片茫然。

怎么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現(xiàn)在怎么有理也說不清了呢?這能怪我嗎?我報假案了嗎?我這不是按照9787的牌照號找到的肇事者嗎?

李志輝那手像是還在指在二相的腦門上樣的,這讓二相的心里一陣又一陣的毛骨悚然。

醫(yī)院已經(jīng)停止為小米用藥了。二相跑到醫(yī)務(wù)室問醫(yī)生說,17床還沒有輸液。正在一個本子上記錄著什么的一個女護士扭轉(zhuǎn)頭來說,輸什么啊輸,都催過多少次了叫交費,已經(jīng)欠三千多了,你說我們拿什么來輸?沒趕你們走就是好的了。

二相說,我們的事情正在處理呢,一處理好我們就來補上,請你們先給治著啊。

另一個站在旁邊的醫(yī)生說,你別在這兒嚷嚷了,趕快去找錢來,能讓你們欠著三千多已經(jīng)算是開大恩了,以前你說那是交通事故,醫(yī)了的費有人背著,可現(xiàn)在怎么肇事者還不來呢,你叫我們還怎么相信你!

二相的眼前朦朧了起來。是啊,人家都讓自己欠著這么多的醫(yī)療費了,怎么還會讓自己繼續(xù)欠著呢。二相低著頭離開了醫(yī)務(wù)室。怎么辦?難道就這樣在醫(yī)院里干住著嗎?這樣干住著,那還不如回家去??墒切∶走B床都還不能下,又怎么能出院回去呢?

回到病房,小米正無奈地看著別人的吊針發(fā)呆。二相覺得小米已經(jīng)明白了什么。但二相還是不說,二相拿起打飯的口缸,說,想吃點什么,我去買來。

小米回過頭來說,不想吃。

二相說,不行,一定要吃的,醫(yī)生說了,吃下一勺飯去可要勝過一瓶液的,怎么能不吃呢?

小米說,我真的不想吃。

二相說,那就吃點稀的,吃碗稀飯吧。

小米沒有說吃還是不吃,又把頭轉(zhuǎn)過去看著其他在輸著液的病人去了。

二相提著口缸走出病房,淚眼朦朧地來到食堂,又暈頭轉(zhuǎn)向地回到了病房。坐在小米面前,要喂小米吃了,二相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打來的竟是一口缸米線。

二相說,來,吃點米線吧,米線滑,好吃。

小米又看了一眼輸著液的病人才回過頭來。

二相換了一雙筷子,一根一根的挑著米線往小米嘴里送。

二相邊喂小米吃邊說,我問過醫(yī)生了,說你今天不輸液了。

小米像是在吃藥樣的。二相都把下一筷子米線喂到她嘴邊了,先前的那一根還在她的嘴里拌過去拌過來,如食黃蓮。

小米也就吃了四筷米線,就望著二相搖了搖頭,說,我吃不下去了。

二相遲疑了一下,放下口缸說,那趁你不輸液,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要走出病房的時候,二相回頭看了一眼靠在病床上的小米,心如刀絞。二相不忍再看一眼。他轉(zhuǎn)身離開了病房。住院部的整個過道里,都見縫插針地擺滿了病床??粗切┧诖采贤纯嗖豢暗牟∪?二相覺得小米還能住在病房里,已經(jīng)實在算是不容易了。只是看著過道上、樓梯間,來來往往的人大包小包的提著東西來來去去時,一種悲涼的感覺就涌上了二相的心頭。

站在醫(yī)院門外的一個十字路口上,望著行色匆匆的人們和疾馳而過的各種車輛,二相覺得自己是多么的格格不入。那些人和車,行走的方向都是那么明確,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要走向哪兒。

錢,在哪兒能找到錢?

二相穿過十字路口,信步走向了事故處理中心。

王警察辦公室的門緊緊地關(guān)著。

二相不知道王警察去了哪兒。

二相想,等等吧,他肯定會回來的。

關(guān)門的越來越多了。要下班了??赏蹙煲廊粵]來。

二相壯了壯膽,問了一個剛關(guān)了門要走的警察。這個警察說,這個案子不歸我管,你得找王警察。二相說,可王警察不在呢。這個警察說,那你明天再來看吧。說著,也走了。

二相第二天又到了事故處理中心,但他依然沒找到王警察。

二相第三天開始像一個在事故處理中心上班兒的同志一樣,上下午按時地走進了事故處理中心。但他一連等了四天,還是連王警察的影子也沒見上一個。

第七天的下午,二相沒見到王警察,卻見到了那個男人。

見到男人,二相像是見到了一根救命草。這哪兒是向他去要錢,分明就是去跟他敘舊。二相說,你也來這兒?

男人說,啊,我來找王警察有點兒事。

二相說,我們那事王警察怎么說了啊?

男人說,怎么說?要怎么說?

二相說,醫(yī)院已經(jīng)停藥了,你得找些錢來先墊著把人醫(yī)好啊。

男人說,不是說了嗎,要等病人出院了才處理。

二相說,可現(xiàn)在人還沒好,我們又沒錢交進去,人家不治了。

男人說,那你是打算私了了?

二相停了停無奈地說,那也行。

男人二話沒說,從兜里拿了一沓錢出來,說,那這是兩千塊錢,算是同情你,也算是把這件事給了結(jié)了,你要同意,就拿這兩千塊錢去,寫個字據(jù),以后互不相干。

二相一下愣在了那里。二相木樁樣地站在門邊,望著男人說,兩千塊?行嗎?你說,我們在醫(yī)院里已經(jīng)交了五千了,現(xiàn)在都欠著三千多了,這兩千,連還欠醫(yī)院的都不夠啊。

男人說,怎么?你還嫌不夠啊,我倒是覺得你們老遠的來這兒打工也不容易,發(fā)生了這事還挺同情你們的,才給你兩千,你倒還嫌少了,那就等出院了來處理吧。

說著,男人已經(jīng)揚長而去。

二相想追上男人,狠狠地揍上男人一頓,但二相挪動不了自己的腳步。望著男人的背影遠去,直至消失,二相整個的懵了。兩千元,這兩千元拿來能做什么?連付醫(yī)院的欠費都不夠呢。還有那個李志輝,他還要兩千元呢。二相傻了。二相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一邊是連下床走路都還不能的小米,一邊是錢。

怎么會這樣呢?王警察到底去哪兒了?

二相走出事故處理中心,走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錢把二相的腦袋都快擠炸了。兩千元,也一直在他的腦子里旋轉(zhuǎn)。他問自己,兩千元,真的少了嗎?如果少了,那應(yīng)該要多少呢?如果最后連兩千元都得不到,那又怎么辦?

風,疾疾地刮在二相的臉上。二相打了一個寒戰(zhàn)。二相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才發(fā)現(xiàn)天空已是烏云密布。一道閃電劃破天空的同時,一聲驚雷也隨之在天際間轟隆滾過。街邊的門面里,以及那些住房里,都已亮起了熾白的燈光。街上的車輛,都在撕破喉嚨地鳴叫著喇叭疾速行駛。那些騎自行車的,雙腳踩在踏板上,站著個身子,沒命地蹬著踏板。騎摩托車的也一律地弓著個背,低著個頭,像穿著滑冰鞋樣的在大街上飛翔般地行駛。走路的更是,像是家里著了火樣的,抱頭鼠竄。二相也想走快點。但他卻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兒去。雖然那醫(yī)院是他現(xiàn)在必須去的,但他不知道自己怎樣走進去。二相不知道怎樣去面對小米。二相想先回到租住房里去,去認真地想想下面該怎么做。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交房租的時候了,他還從來沒有拖過房租,他不知道回去要是房主問起房租的事來怎么說。

一陣急促的雨點打在二相沮喪的臉上。一種冰涼的感覺浸進二相凄涼的心里。二相仰起頭望著夜幕蒼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下吧,大大的下一場吧。二相渴望狠狠地淋上一場大雨。走到醫(yī)院門口了,二相又繞道繼續(xù)往前走。

但二相最終也沒能淋上他想象中的那一場雨。失望而又無奈的二相一臉沮喪的走回了醫(yī)院。

進了住院部,剛轉(zhuǎn)過一個過道上的彎,二相就一下子充滿警惕的站住了,并隨即往后退縮了幾步。

二相看到了李志輝。李志輝正站在小米她們病房外的過道里。二相知道李志輝是來找自己的,二相也知道李志輝找自己的目的。二相害怕著李志輝。二相害怕碰上李志輝。二相退回到電梯旁的一個墻角里,在那兒探著個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李志輝。李志輝還是穿著那件紅色背心,雙手插在布滿洞洞眼眼的牛仔褲的褲兜里,嘴里叼著一支煙,在那過道里走來走去。

時間過去了許久。二相的心里越來起急了。怎么還不走呢?他要等到什么時候?小米現(xiàn)在還沒吃飯呢。小米現(xiàn)在說不定正在為自己擔心著呢。他進去問過小米了嗎?小米會怎么說呢?小米都不知道自己去了哪兒,她會怎么說呢?她是說自己要回來,還是不回來?李志輝有沒有跟她說起他來的目的?他要挾了小米沒有?

李志輝似乎也開始急躁起來了。他開始不停地往二相站的這邊過道里張望。

李志輝走進病房去了。二相的心一下子緊了起來。他進去做什么,他沒等到自己,會不會去對小米怎么樣?二相想沖過去。就是不沖進去,二相覺得自己也得去站在門邊聽聽里面的動靜,以防萬一。

沒等二相沖過去,李志輝就出來了。二相剛探出去的身子又像被電擊了樣的縮了回來。

李志輝出來后,又點燃了一支煙,然后左望望右看看的,終于有些不舍地走了。

隨著火車與鐵軌撞擊出的“哐啷哐啷”聲,一個高樓林立的城市退出了二相的視線。接著是一座又一座渾圓的山影。二相懷抱著小米,一邊不停地看著外面倒退的山影,一邊又不停地觀察著周圍的人。車廂過道里偶爾走過的一個人,常常讓二相心驚肉跳。特別是那些穿制服的人一走過來,二相就把整個的頭埋在了小米的身上,埋得死死的。

二相背著小米走出了車站。一下子二相的周圍就圍上了很多人。叫坐車的,叫住店的?,F(xiàn)在除了小米,二相便什么東西也沒有了。他還坐什么車,住什么店?

二相不知道醫(yī)院里現(xiàn)在有沒有發(fā)現(xiàn)小米不在了,有沒有追來?還有那房東家,有沒有為自己這么長時間沒回去而把他們住的那間屋子轉(zhuǎn)租給別人?二相不知道自己這么一逃走,是幸還是不幸?

逃,二相這已是第二次逃跑了。第一次是在老家被那些債主逼得沒辦法了才逃的。這一次沒有誰逼他,但他不逃又能怎樣呢?醫(yī)院里已欠了三千多,說不定已經(jīng)更多了,李志輝還要兩千,還有房租費,那個男人卻只給兩千,王警察又找不到。除了逃,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呢?

深夜的天空星星點點,二相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該怎么走,該走向哪兒?二相一片茫然。二相想到了回家,可二相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來的,現(xiàn)在那些債主們那種猙獰的面孔又魔鬼般地在他的腦子里晃蕩。債還沒還,田園早就荒蕪,房屋或許都已經(jīng)倒塌,自己怎么回去,回去怎么生活?就是要回,現(xiàn)在連回的車費也沒了。二相只想等明天就近找個活做,挑灰漿也好,看工地也罷,無論做什么都行,只要有個活做著,就能讓小米把病養(yǎng)好,就能讓自己生存下來,甚至掙了把家里欠的債還完,把那房子翻修起來。

二相沒有住旅館。二相已住不起旅館。二相背著小米又回到了候車室。一走進候車室,二相就覺得那是一種再也不能有的溫暖了。二相讓小米坐在了一個凳子上,自己緊挨著坐在了另一個凳子上。小米緊緊地靠著二相。是因為暖和,還是因為疲倦,大廳里尋人的、告別的、寒暄的各種各樣的聲音并沒有影響著二相,二相就那么抱著小米,在那兒搖搖欲墜地睡著了。

二相是被一個人搖醒的。二相正在做一個惡夢。他覺得自己的胳膊正在被一個穿制服的人死死地揪著。二相一左一右的掙扎著,使勁地甩著。這一掙扎一甩,二相就醒了。醒來的二相,額頭上已沁出了一層毛毛汗。

二相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二相揉了揉眼,努力地看著他面前的這個人。

你是王二相嗎?你咋會在這兒?還沒等二相看個真酌,站在他面前的人已萬分驚訝的看著他問起來了。

二相同樣是驚訝。二相怎么也沒想到,他會在這兒遇上家鄉(xiāng)的人。他已經(jīng)看實在了,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他們村的村委副主任李德寬。

背著小米跟李德寬走出候車室后,二相看到了更多的鄉(xiāng)親。男的,女的,都有。但都是年輕的。一個個年輕的面孔上都帶著一種外出闖蕩的憧憬和喜悅??粗麄?二相的淚水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如一道河堤的崩潰。

二相裝了滿腹的心酸,卻又覺得無臉向李德寬,向他的鄉(xiāng)親們訴說。但在鄉(xiāng)親們的追問下,他最終還是說了,說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

李德寬說,他是送這一群人去打工的。是以村委會的名譽去的。村委會已跟廣州的一個公司簽了合同。村委會的領(lǐng)導也已跟著縣鄉(xiāng)的領(lǐng)導去公司作過了考察。那個公司的待遇很不錯的。

李德寬還說,現(xiàn)在,他們村是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市級示范點,在市縣鄉(xiāng)的指導和幫助下,他們村除了從種植業(yè)、養(yǎng)殖業(yè)上發(fā)展外,還走一條“打工強村”的路子,現(xiàn)在去的這一批已經(jīng)是他們送出去的第三批打工隊伍了。

李德寬又說,現(xiàn)在你回去也一樣不是一樣的,也沒日子過,要不你跟我們一起出去,哪兒跌下去哪兒爬起來,再出去一次,說不定一年或者兩年的,你就好起來了。等安定下來,我們再找個律師什么的問問,看有沒有辦法讓這事得到處理。

二相很想跟他們出去,他知道自己正像李德寬說的那樣,回去也沒日子過,況且還連回去都成問題,他現(xiàn)在身無分文不說,還有小米,現(xiàn)在還是這個樣子,怎么堅持得下去?去了又不是一下子就能有錢來治的。

李德寬似乎看出了二相的擔心,他說,要是你想去,就別擔心什么,車費我們一個擠出點來,沒問題的,就是小米,到了那兒后,我們也先湊錢給她醫(yī)治。

次日,二相帶著他帶病的妻子,跟著李德寬帶領(lǐng)的鄉(xiāng)親們,踏上了去廣州的列車,又一次走上了打工路。

二相有了一種孤鳥歸隊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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