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 林
走近金陵古城,恰好看見那夕陽西下的一抹微光,從中山門城墻洞里斜穿過來,微光里,幾枝從斑駁的城墻磚縫里鉆出來的野花被旋風般騎車而過的金陵女子的衣袂沾染……
夜游秦淮,便在這滄桑的晚霞里開始。
烏衣巷
到達夫子廟,正值傍晚時分。
之所以選擇這樣特定的時間,實在是中國古詩詞的影響太深,不用思索便跳脫而出——同樣是登臨泰山黃山絕頂,忍不住感慨萬千豪氣抒懷的第一時間,中國人想到的一定是李白杜甫的詩歌,而德國人的腦子里則轟鳴起貝多芬的交響樂。
李白也曾到過金陵,但為金陵女子留下的詩篇遠勝于對秦淮河的纏綿。倒是另一位大才子劉禹錫所作的《烏衣巷》,給了人們傷感無比的意象:“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p>
烏衣巷的來歷,雖說最早來源于三國時期吳國的烏衣營,也即是孫吳士兵的黑色軍服而得名。但烏衣巷的興旺,卻離不開東晉伊始,入駐于此的王謝兩大家族:一是東晉皇室中,有著顯赫地位的王導、王敦,也包括大書法家王羲之在內(nèi),開創(chuàng)了烏衣巷的輝煌。另一族謝氏,則走出了一批或文或武抑或文武雙全的人物,如風流宰相謝安,淝水名將謝玄、謝石,山水詩鼻祖謝靈運、東晉才女謝道韞,以及為李白所極度追慕的詩人謝朓等。一干風流人物,令一個小小的烏衣巷,在歷史的天空中熠熠生輝,在古老的秦淮河畔,閃耀出璀璨的光芒。說句實在話,將烏衣巷統(tǒng)歸在夫子廟名下,實在是有點委屈。
回首一望,便是晉到南朝三百余年。
隨著隋文帝滅南陳時的一聲令下,“建康城邑,并平蕩耕墾”。自此,物質(zhì)表象的烏衣巷煙消云散,落入塵埃;文化層面的烏衣巷,卻越來越明晰,越來越精深。從盛唐到明清,從官宦到市井,那曾經(jīng)的繁華和榮耀都成了后人的感喟和想象。
天色尚早,目光掠過馬頭墻上四個鎦金大字“王謝故居”,旁側(cè)有一粉墻黛瓦的門洞,楣上石匾赫然三個苔綠色楷字:烏衣巷。步入巷內(nèi),光線陡然一暗。“王謝故居”逼仄的庭院,實在不似我的想象。當然,那原先的豪宅早已湮滅在歷史的風煙中了??帐幨幍臇|西兩院也不大,因近黃昏而少游人,一個人走走停停,形單影只中惟聽見自己的呼吸,跫音輕移更顯空落落的寂靜。
“來燕堂”,寫燕卻無燕。沙孟海的手書隸體筆意清逸,少見春色而多有意氣,似可神會到當年王謝堂前的超絕氣韻。磚印壁畫上的《竹林七賢》,或酣暢縱酒,或不羈高歌,或佯狂對弈,或彈琴長嘯……畫圖清晰,形神具備。就著昏暗的光線揣摩那些個魏晉風度,其中即有王氏家族的代表人物之一——王戎。
流連中不覺暮色漸深,管理員開始清場關(guān)門了。離開來燕堂前的“流觴曲水”的模型,思慮這里的王羲之塑像,顯然不及會稽山蘭亭里的那個生動氣派,莫非是客居建鄴而生發(fā)的思鄉(xiāng)愁苦所致?《蘭亭集序》成就了一代書圣的風流文采,來燕堂則銘記了他們永留青史的文治武功。王謝兩家的偏巧相遇,注定了一個窄窄的烏衣巷不同尋常的前生后世。
站在巷口,朝外燈火輝煌,往內(nèi)幽冥寂然。交接處門邊一片白亮,恍如中秋的月光,又似一抔雪樣的寒涼。驀然記起,剛才那最后的一瞥,竟然就是王謝兩家才情極高的奇女子,那位因著“未若柳絮因風起”之詠雪佳句而聞名的、“神清散朗故有林下之風”的謝道韞。
秦淮河
“煙籠寒水月籠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
隔江猶唱后庭花。”
提起秦淮河,總難免想起少時讀過的杜牧。那煙籠寒水,那夜泊秦淮,那商女幽幽的淺唱,那月下的后庭之花……不知覺的,描畫出一個清冷的秦淮之夜。
而今,時光之手,速速地翻過百年又千年,秦淮河早已不是昔日模樣。但那燈火齊明熙來攘往的熱鬧景象,怕是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個過往歲月所不及的繁華。
時空的倒錯,讓我恍惚。方圓不過幾里的街區(qū),在溽熱的夏夜,大都被夜游和納涼的人填滿了。從烏衣巷往魁光閣走,文德橋中央,依然擠擠挨挨地尋不到一絲開闊疏朗的間隙。被人群推搡著靠近橋邊,便看見熟悉的“秦淮人家”被霓虹燈映照的周身緋紅,別致的小樓飛檐被勾勒得流金溢彩,仿若神仙宮闕。緩緩流淌的河水,曲波逶迤,點點嫣紅,好似天上的瓊漿玉液傾倒而下,又似桃葉渡的胭脂花粉流將而至。嗅一嗅,沒有酒香,也不見桃花的清芳,熱烘烘滿是五味雜陳的紅塵味兒,直把這叫了兩千多年的“秦淮”之河,瞬間拉回秦代。
彼時秦始皇東巡,遙望古越城金陵上空紫氣蒸騰,以為是王氣,為斷其龍脈,便鑿方山、斷長垅為瀆,引水入長江。后人認為此水為秦時所開,故稱之為“秦淮”。雖說始皇帝嬴政斷了南京城的“王氣”,但后來依然有多個朝代建都于此,南京便有了“六朝古都”或“十朝古都”的美譽。只可惜,六朝也好,十朝也罷,都沒有一朝能夠真正地統(tǒng)一中國。于是,也就有了南京乃金粉之地,太過柔媚,不宜建都一說。
其實,南北相比,地域文化的影響毋庸置疑。想那南唐的亡國之君,也即是著名的婉約派大詞人李煜李后主,一曲“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成就了梟雄大江懷古時的千古絕唱。詞中的“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字字傷心、滴滴苦淚,終究因此觸怒了宋太宗,而被毒死在一個充滿詩意的七夕之夜。秦淮河聲聲嗚咽,揚子江滾滾東流。一個王朝的湮滅,另一個王朝的興起,權(quán)力的更迭或是篡位奪權(quán)、或是兵臨城下,興亡起落間,秦淮河兀自風流著,燈紅酒綠的風情便是一直沿續(xù)下來,且是愈加的明艷,魅惑。
水上游
夜幕漸濃。那河畔張燈結(jié)彩的畫舫,不時緩緩地開出一艘,又是一艘,引得我們只想快步穿過人流,去感受一個與槳聲相依與燈影偎紅的秦淮之夜。
大成殿前買到了秦淮畫舫的游覽票,約莫坐了七八個人就開船了。畫舫是電瓶驅(qū)動,龍頭高昂、龍柱聳立,沿船舷兩側(cè)皆是大紅燈籠低低掛,船動燈影蒲蒲風。坐在裝有空調(diào)的船艙內(nèi),窗明幾凈,視野開闊,既飽覽了秦淮河兩岸的市井風光,又免受熱氣熏騰,噪音相擾,想那康乾二帝下江南的畫舫也沒有這般愜意舒爽吧。
畫舫離開碼頭往東,“十里秦淮水上游”漸漸拉開序幕:東水關(guān)、白鷺洲,返回泮池向西,經(jīng)過文德橋、中華門城堡,再折回碼頭。一路優(yōu)哉游哉幾十分鐘,那沿岸的名勝古跡、歷史掌故,那迤邐水邊的珠簾綺帳、人家枕河,無不牽引出思古幽情,隨著導游員的娓娓講解,于槳聲燈影里,溯回從前。
第一個古渡口叫桃葉渡,是秦淮河與古青溪水道合流處,得名于大書法家王獻之當年曾在此迎接愛妾桃葉并賦詩《桃葉歌》:“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才子佳人的風流傳說遂成了“桃葉臨渡”這一金陵四十八景之一。
十里珠簾,也是很有來歷。相傳明清時,秦淮河兩岸是王公貴族紙醉金迷的地方,文廟以河為泮,民居傍河而建,名勝古跡星羅棋布,沿河兩岸酒旗招展,茶肆店鋪民宅比鄰而居,隔窗甚至可見繡簾珠閃?!皾{聲燈影連十里,歌女花船戲燭波”。船游河上,仿如人在畫中,成了賞游秦淮風光、領(lǐng)略秦淮風俗的絕佳地。
夜涼如水。起身走到船頭,因為尚在南京城的中心,霓虹燈的絢爛令我們看不到最本真的湛藍天色,但一彎鵝黃的新月,卻是若即若離在視線的上端。月輝優(yōu)柔輕灑,與誰家傳來的夜鳥低鳴相和,回音落在畫舫搖過的兩岸雕花木樓間。
畫舫逐漸靠近燈火通明的東水關(guān),即內(nèi)外秦淮河交匯處的一大關(guān)口。當年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為了控制秦淮河的水位,經(jīng)過精心設(shè)置,將東水關(guān)辟為通濟水關(guān)“偃月洞”,水關(guān)共三層,下層通水,上中為藏兵屯糧之用。如此處心積慮,倒是正好驗證了朱皇帝“廣積糧”之治國策略。
河上最令人矚目的,堪為泮池南岸長達110米的全國最大的紅墻照壁,始建于明朝萬歷三年,距今已有幾百年的歷史了。大照壁輝煌氣派,采用古代建筑中的飛檐翹角,四周均以霓虹燈環(huán)繞,紅紅綠綠閃閃爍爍,映襯在波光起伏的秦淮河里,水紋燈影曲線流淌,人在船上,竟也跟著心醉神迷地蕩漾起來……
水上游再度穿過藍光熒熒的鎮(zhèn)淮橋,繼續(xù)駛向本次游覽的終點“中華門城堡”,那有著無數(shù)流水般源源不息的傳奇故事。夜色深深,燈火迷離,這秦淮河已經(jīng)不是單純意義上的一條水之河了,而是流光溢彩、亦夢亦幻的燈之河,景之河,更是哺育著古城南京的母親之河。
一直到這里,河面才驟然安靜下來,波平如鏡,倒影如詩,靜悄悄的上弦月照著千古、照著今夜,呼應著城樓上下水里岸上的燈火,太平盛世的好光景,竟然感覺夢一樣美得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