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郁
麥綏萊勒的繪畫語言是一看就能辨別出來的。他的線條在什么地方都有神性的痕跡,怪而深切,肅殺里流著溫情。畫家的版畫出名的好。我讀過他的《一個人的受難》,灰暗畫面里有惆悵的音律,撞得人心痛,讓人久久不忘。畫家的感受常是夸張的,對人的內(nèi)心有著奇異的表現(xiàn)。這幅茨威格的肖像,在筆韻上有些憂愁的東西,很是傳神,好像把作家苦楚的東西表述出來了。
茨威格以小說聞名于世,他和麥綏萊勒是同代人,氣質(zhì)上有些交叉的因素。比如都有好奇之心、善解人意等等。茨威格的世界豐富得很,不僅小說好,評論也很到位。他對西歐作家的理解,對學(xué)術(shù)思想的把握,都有別人不及的地方。印象深的是他描寫保羅·威爾倫的文章,對那位苦命、悲劇的詩人的敘述,理解力跨越了倫常與世俗之夢。只有小說家才能寫出這樣的小傳和評論,一個人的命運在他的筆下婉轉(zhuǎn)起伏著,對智性的禮贊透著神明,完全是詩意的打量與游走。歷史在他筆下不是道德的鋪陳,而是詩性的穿越。一些美得慘白與妖艷的存在,都得到敬意?;恼Q與愛欲可能孕育著新思神宗。文學(xué)批評不是指責(zé),而系共鳴后的與之同舞。他的作品常常給人這樣的印象。
描述茨威格很困難。他是一個發(fā)現(xiàn)者,一個從荒原里來,又拓出綠洲的人。麥綏萊勒一定看到了這一點,或者說擁有我們這些常人所沒有的理解力。他不相信既成的、那些宏大敘事,細(xì)小的、邊緣、無序的存在恐怕更有價值。所以那些在現(xiàn)實碰壁,一塌糊涂的人們,并不可小瞧他們。正是在那里,他們得到上蒼的神授,他以驚異之筆,寫出我們?nèi)碎g的隱秘。在描述里爾克、尼采、喬伊斯、普魯斯特的時候,他的驚人之語四射,涵蓋了精神史最有詩意的部分。
無論是茨威格還是麥綏萊勒,都給我們中國帶來諸多的刺激。藝術(shù)家從他們那里學(xué)到的不僅是表達(dá)的方式,而且還有無量的悲憫。魯迅在上世紀(jì)30年代介紹過麥綏萊勒,對他的作品頗為欣賞。這個比利時的畫家在技巧上不僅誘世,他的俯瞰命運的淚眼,和茨威格一樣動人。那是神意的表述還是現(xiàn)實的托夢,都不好說。在依偎著泥土的同時,他也依偎著精神的高墻。茨威格之于他,就是這樣吧。他畫出了一個作家的深廣的眼神,這已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