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智
時下許多電視劇,反映的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常常出現(xiàn)幾位霸占上海灘的大亨。他們既有英美法德等國作后臺,又有民國政界人物背后的勾結(jié)支撐,在大上海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大買辦虞洽卿,就是其中的一位。而在這樣一位商人之門庭,他的孫女虞岫云卻是一位“女詩人”,并于1932年以虞琰的筆名出版了一部詩集《湖風》。
時隔七十多年后,絕大多數(shù)人恐怕不知道這樣的文壇軼事了。
魯迅在《登龍術(shù)拾遺》中有一段話:“也可以從文壇上去做女婿。其術(shù)是時時留心,尋一個家里有些錢,而自己能寫幾句‘阿呀呀,我悲哀呀的女士,做文章登報,尊之為‘女詩人。待到看得她有了‘知己之感,就照電影上那樣的屈一膝跪下,說道‘我的生命呵,阿呀呀,我悲哀呀!——則由登龍而乘龍,又由乘龍而更登龍,十分美滿。然而富女詩人未必一定愛窮男文士,所以要有把握也很難,這一法,在這里只算是《登龍術(shù)拾遺》的附錄,請勿輕用為幸?!?/p>
《魯迅全集》在“女詩人”處加了一個注:“當時上海大買辦虞洽卿的孫女虞岫云,在1932年以虞琰的筆名出版詩集《湖風》,內(nèi)容充滿‘痛啊、‘悲愁等無病呻吟之詞。一些無聊的雜志和小報曾加以吹捧,如曾今可就寫過《女詩人虞岫云訪問記》?!爆F(xiàn)在說說這位出版過一本詩集而冠名為女詩人的文壇往事,就很值得回味了。
我收藏有虞琰的《湖風》詩集初版本。此書系1929年12月25日付排,1930年1月25日由上?,F(xiàn)代書局出版,由葉靈鳳作封面裝幀。葉先生當年是郭沫若旗下創(chuàng)造社的一員,他設(shè)計的封面,五光艷麗,引人眼球,令我折服?!逗L》的書封上是一個妙齡女郎,似乎在閉目沉思,她倚在美麗的西子湖畔。背影后有綠色的西湖水在蕩漾,這位女郎被陣陣湖風吹拂著。翻開書頁,跳入眼簾的是作者的一首序詩:
疲倦的靈魂?。绻麎m世的炫熳/掩不住你的殘骸/聽!來聽這少女的琴音。/聽!來聽這芳潔的心籟/瞧那光艷的波幻。
這樣的小詩,一下子就吸引了讀者。倪墨炎在評《湖風》這本詩集時曾說:“這樣的詩篇能否用‘痛啊、‘悲愁等詞來概括,這里且不說,但格調(diào)并不昂揚卻是事實。”我倒認為并非如此。因“格調(diào)的昂揚”這詞,已成了半個多世紀以來評論作品的一個大框,什么都可往里面放,似成了定格的語言慣勢,沿襲至今。試想,如果一首詩,一定要找出個所謂閃光點,才能成為好詩的話,那么無論古代或現(xiàn)代,所謂好詩就所剩無幾了。
在一盞小臺燈下,我翻讀此書。令我驚詫的是,七十多年前的這本書,能保存完好,真可謂是歷經(jīng)劫波書猶存。虞琰出版詩集《湖風》時,還是一個19歲的少女,上海愛國女校的學生。她不知何故憂郁成病,就到杭州西湖邊療養(yǎng)了6個月。這本詩集,是她半年西子湖畔生活的產(chǎn)物。
我珍藏的這本詩集,是她的簽名本。當年,她用鋼筆寫下:1980/28/4——贈天疇先生——作者。字跡端正、秀美。天疇是哪位先生,不得而知,但在這本書出版50年之后,還拿它贈友,足說明了詩人對這本詩集的珍愛。
《湖風》詩集,共收作者的38首詩。觀其詩目,便可知內(nèi)容的大略:《舂夜泛西湖》、《病中》、《夜的呻吟》、《我愿化作輕煙》、《暴風雨中的小鳥》、《城市中的一個歌者》、《人生的悲歌》等,均是少女虞琰憂郁的思慮,也是這本詩集的一個特色。一個愛國女校的文科學生,生活中的“一花一草,觸動了她的情緒,便在數(shù)分鐘間,就有幾章完美的詩出于她手腕下,入于我們的眼簾”(見一之先生所撰之“序”)。
虞琰在詩集《后面要說的幾句話》中,透露了她的心聲:“這本書開始寫的時候,是在初春的西子湖邊。西湖現(xiàn)在為一般人加以妄意雕琢、私心的侮辱,而至損害了她的天真,但她那不變的溫和的湖風,吹動我枯澀的心波,我傾瀉我的熱淚,進出我的詩句?!?/p>
我想,正是西湖不變而永恒的大自然的慈愛,使這位少女把心中的一切吐露無遺,無論是快樂,還是痛楚中的頹喪。也確惟有慈愛的西湖,才能憐恕與愛撫她那顆純潔的靈魂——使其在1929年中國正處動蕩的社會生活中,噴出詩韻。
眾多詩中,我更愛其中《一只破船》這首詩。女詩人用靈敏纖細的感覺向我們娓娓道來:
一陣狂暴的雷雨傾瀉后/駛來一只剛經(jīng)補就的破船/那里有新的船主與水手/四周只有盤旋上下的海鷗/哀叫著恐怖的將臨/船上的旅客都昏沉地入了夢/他們想安樂便在這黑暗中/船主大意地陷入于酒色/為了那剛修好的船的穩(wěn)固/水手們也都賭博作樂/風是陣陣的吹/云是片片的堆/誰會見著渺小的燈塔在遠處!
一個還在愛國女校求學的學生,能寫出“生的憂患”的詩,能期盼“渺小的燈塔在遠處”。這也從一個側(cè)面,看到愛國女校教出了許多愛國的學生(可參見上海愛國女校校史)。1929年后,一個上海大亨的孫女,也與當年許多有志的青年,做著向往光明的夢。誠如葉圣陶在詩的源泉里說過:“詩人這個名目,和農(nóng)人工人有別,不配成立而指示一種特異的人?!边@句對詩人作注解的話,我很表同感:因為,真正的詩人,是為了流露真性情,以鳴自然之音。
作為上海權(quán)勢顯赫一時的虞洽卿的孫女,上世紀30年代的虞琰肯定生活富裕華貴。在優(yōu)裕的環(huán)境下,她卻寫下了許多憂郁而又向往新生活的詩,并富于哲理。如《無名之花》、《酒后》、《墓前》、《追尋》諸詩,都直抒了這個主題:
當烈士們的尸骸已腐化/四周是那樣的死寂(《無名之花》)
我何嘗醉了啊!/心境更清明/痛苦卻更深(《酒后》)
在墓前啊!/想起艷麗的花朵總得凋謝/飄渺,飄渺/我只能伸出雙手/把那冰冷的墓門/輕敲!(《墓前》)
追尋啊!/奮勇地執(zhí)起明炬/奔向那幽暗的森林/回憶不可捉摸的前塵啊!/失去了光明的苦悶!(《追尋》)
《湖風》是虞琰寫的唯一的一本詩集。雖然,當年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虞岫云女士詩集第二集》的廣告:“虞女士的詩集,第一集《湖風》已由現(xiàn)代書局出版了,曾得到各方面的好評。現(xiàn)在她的詩集第二集將近編好,已承她允許交由本書店出版,愛讀虞小姐的詩的,請拭目以待?!笨勺罱K未見虞琰的第二本詩集問世。
七十余年已經(jīng)過去,我想,這20世紀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劫難,當年詩情橫溢的女詩人一一虞琰,恐已不在人間。我忽發(fā)奇想,花了幾個晚上,在舊藏的民國期刊中,找出了1932年出版的《詩刊》第四期。在《志摩紀念號》上,虞琰為悼念徐志摩,寫了《悼志摩詩人》一詩。她是這樣寫的:
原野布滿了狂風
狂風吹起了灰塵
痛快的飛騰,喊叫與奔跑
是這一個走掉了的詩人!
關(guān)外布滿了馬蹄
馬蹄踏斷了草頸
這時應(yīng)當有千百萬首詩
我們在需要這一個詩人。
今天,如果拿這首詩,來紀念這么一位女詩人,我想,不會過分,也不會過時!因為,我們的詩壇,仍然需要這樣的女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