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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朝末日

2009-11-13 03:54王躍斌
章回小說 2009年11期
關(guān)鍵詞:皇太子太子

王躍斌

近午時分,西南方的小太陽高高掛著,像一個燃燒的火盆,炙烤著甲申年(1644年)八月的江淮大地,把一條黃土路烤得面黃肌瘦。黃土路上逃難的人們連成了線,三個一群,五個一伙,一個個灰頭土面,垂頭喪氣。誰能想到,就在這樣的南逃隊伍里,混雜著皇太子朱慈嬛和內(nèi)宮高起潛?;侍邮浅绲澔实鄣牡谝粋€兒子。這一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兵破北京,崇禎皇帝自縊身亡,皇太子被俘。后來,皇太子隨李自成攻打山海關(guān),李自成兵敗一片石,皇太子趁亂逃出,碰到高起潛,兩人一起南逃。

眼見得太陽越升越高,高起潛還沒有歇息的意思,跟在后邊的皇太子就緊走兩步,喘著粗氣說,高師父,我又餓又渴,走不動了,實在走不動了。

聽皇太子說話,高起潛收住腳,舉手朝上掀掀斗笠,順勢又用手背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回頭瞇著眼睛,打量了皇太子一眼。他看不到皇太子的臉,能看到的只是大斗笠下的一個小下巴,白白凈凈,汪著細(xì)細(xì)的汗水。他皺皺羅漢眉,不冷不熱地說,再堅持一會兒吧,我的小主子。你沒看前邊有一片柳樹嘛,那里或許就是一家飯鋪呢。說完,他抬手朝下拉拉皇太子的斗笠?;侍有睦锩靼?這是怕別人認(rèn)出自己?;侍拥亩敷遗c高起潛的不同。高起潛的斗笠是用細(xì)竹編成的,上邊還橫豎著幾片棕櫚葉,讓人看了有些凡俗。而皇太子的斗笠卻是用細(xì)藤編的,上面罩著一層黑絹,透出一種富貴之氣。

想到前方可能有飯鋪,皇太子的肚子咕嚕咕嚕亂叫。他兩手拉著斗笠檐,轉(zhuǎn)頭又看了一眼高起潛,打了一個唉聲,說,我又餓又累,實在是走不動了。仿佛是受了皇太子情緒的傳染,高起潛也長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啞著嗓子說,你走不動,誰又走得動呢?可不走不行啊,我的小主子。只有到了南京,見了你的皇伯,我們才能安下身來啊。高起潛說著睥了太子一眼,心里想,到了這份兒上,還擺什么太子的架子。倘不是巴望著還有繼位的可能,你就是管我高起潛叫爺爺,我也不跟你遭這份罪。皇太子是個聰明人,他從高起潛的臉上看出了高起潛的陰郁,卻不知高起潛心中想的是什么。他也沒心思去想這些。這一路上,他總想的是投奔弘光皇帝的利弊,一回回,一遍遍,最終的結(jié)局還是對自己不利。但不投奔這個已稱了帝的福王,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天下雖大,實在是不好找一個他落腳的地方了。他抬起袖頭,抹去了下巴上的汗水,猶感覺悶熱,索性大翻斗笠,將斗笠檐扣在后腦勺上。如此,他羊脂玉似的臉上就開出兩片桃花,紅紅的,嫩嫩的,讓人想到美人。高起潛見了,也不言語,上前一把扯下他的帽檐,說,小不忍則亂大謀。我的小主子,你就克服克服吧?;侍影舌藘上伦?眼淚就在眼圈里轉(zhuǎn)了。

望山跑死馬??此撇贿h(yuǎn)的距離,他們走到那家酒館足足用了一個時辰。這是一間鄉(xiāng)間小店。五間低矮的青瓦房前,豎著一個高桿。高桿上端挑著一簾黃布,上邊大大地寫著一個酒字。就在那塊破舊的黃布下方,搭有一大間草棚。原本黃色的草棚已陳舊成了黑黃色,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窟窿。從窟窿罩鉆進(jìn)來的陽光晃動在三張桌面上,明明暗暗,陸離斑駁。桌面四周,胡亂地橫豎著幾條木凳。

看看桌前并無人落座,皇太子臉上現(xiàn)出一線笑意。他抬手摘下斗笠,端放在一張八仙桌上,而后又解下斜挎在肩上的藍(lán)布包袱,壓住斗笠邊,這才一側(cè)身子,坐在了凳子上,兩手撐著桌面,大張著口,一口口地呼著熱氣。高起潛并沒有解肩上的包袱,他只是摘下斗笠,掐著兩邊,將斗笠當(dāng)扇子,一邊扇著,一邊轉(zhuǎn)過身去,眼睛看著黑洞洞的屋里,喊人。

轉(zhuǎn)眼之時,打從房后桑林里走出一個中年婦女。這婦女長發(fā)蓬蓬,臉上灰蒙蒙地掛著一層菜色,一襲藍(lán)色的布衫臟兮兮的,右肩頭上的補丁已裂開了一個口子,張著嘴,露出了一點蒼白的肉色。

高起潛上下打量那婦人一眼,說,我們是逃難之人,又饑又渴,有什么好酒好菜,多給我們端上一些。那婦人搖頭,說,現(xiàn)在這時候,還有什么酒菜。高起潛一臉疑惑,只好退而求其次,說,那么,就給我們準(zhǔn)備些熟食吧。婦人一笑,苦苦地,說,熟食?連我們也很長時間沒有吃過熟食了。高起潛就有些惱火,說,你是怕我們不給錢么?那婦人沒理高起潛,而是硏了皇太子一眼,說,這年頭,兵荒馬亂的,錢多是禍不是福。你們沒看到么,這逃亡的人每天都像螞蟻搬家似的,得有多少米面能供上吃啊?;侍勇犓麄儗υ捰行┝?便對那位婦人說,我們從卯時走到午時,還沒有吃一粒米呢,有勞大嫂給我們找一些吃的吧。那婦人眼睛始終沒有離開皇太子。她長這么大,還沒有看過長得如此細(xì)皮嫩肉的男孩。她這樣想著,心生憐憫,說,我家里還有一些南瓜,是給我男人留的,你們不嫌棄,我可以給你們煮些南瓜湯。高起潛聽了,連忙點頭,說,甚好甚好?;侍訐狭藫蟻y蓬蓬的頭發(fā),問,你家男人做什么去了,怎么沒看到呢?婦人答,做什么去了,還能做什么去呢。聽說北邊撻子兵已經(jīng)打過來了。官家今天要征兵,明天要抓兵,說是保衛(wèi)南京,非但我男人被征到史閣部營中去了,就連我十五歲的兒子也被征到黃將軍營中去了。說完這話,她用手背揉揉濕濕的眼睛,踅身,走進(jìn)了草屋。

見那婦人進(jìn)了屋,高起潛才坐了下去,挨著皇太子,一邊用自己的斗笠給皇太子扇汗,一邊女人著聲音說,眼盯著就到揚州了,我們到底是先過江去南京找你的皇伯,還是繼續(xù)南行,你總該定個主意啊。這一路上,主仆二人沒少討論去向問題。高起潛勸皇太子直接過江,進(jìn)南京,見弘光皇帝朱由崧,即使不當(dāng)皇帝,也會封一個王。高起潛這樣勸有他的道理。他想早一點進(jìn)南京,事情就會早一天有結(jié)果,無論皇太子當(dāng)不當(dāng)皇上,自己也得有個去向。但皇太子始終不表態(tài),這讓高起潛思慮重重?,F(xiàn)在到了這地界,也不容皇太子不表態(tài)了。皇太子看看高起潛,說,我看南京的情形,有如南宋。想當(dāng)年宋高宗偏安江南,不思收復(fù)中原,那原因,就是怕二帝歸來,占了他的皇位,為此目的,他還不惜殺了岳武穆。你想,我的那位伯父見我到了,會不會也像當(dāng)年宋高宗對待二圣那樣呢?聽了皇太子的話,高起潛暗暗吃驚,心里想,別小看這個糖窩子蜜罐子里長大的嫩雛,心計并不少。他這樣想著,就提醒自己,也要加一些小心才好,便說,此一時,彼一時。你現(xiàn)在的處境與當(dāng)年的情況不一樣。當(dāng)年不管如何,那父子皇帝還押在金國,想回也回不來。你與他們不一樣的是,先帝剛駕崩不長時間,尸骨未寒,你又駕臨了南京,那朱由崧再戀位,也要考慮臣民之心?;侍勇犃?搖搖頭,說,我看,咱們還是先避一避吧,想辦法探個虛實,再作定奪。說完這話,他打量了高起潛一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明白,這位昔日父皇身邊的太監(jiān)總管,之所以不辭辛苦陪他到揚州,那根本目的,也就是指望他登皇位。那樣的話,他高起潛就是擁立第一人,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他的這些想法,高起潛怎能想得到。他雖有警覺,可也想不到從小生長在深宮里的皇太子竟如此深沉。

這時,那婦人從屋里出來,端著一灰泥盆南瓜,黃黃的,紅紅的,熱氣騰騰?;侍右娏?操起木勺,就給自己盛了一碗,然后伏桌就吃,頭也不抬,眼也不睜。那婦人瞅了高起潛一眼,意思是說這孩子不太懂禮節(jié)。高起潛明白她的眼神,說,這孩子餓壞了。說著,自己也連忙盛了一碗,狼吞虎咽。

很快,一盆南瓜就被兩人吃光了?;侍诱酒鹕?松了松腰間的帶扣,挺起身,說,真好吃,真好吃,等我當(dāng)了皇帝,天天吃南瓜。高起潛聽了,臉上立馬惶恐出一片灰白。他硏了婦人一眼,見那婦人正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著皇太子,連忙說,這孩子,這孩子,是餓昏了,說起話來,有天沒日頭的。說罷,從懷里掏出一塊銀子,足有五兩的樣子,放在桌子上,趕緊收拾桌上的東西,該背的背了,該戴的戴了,拉起皇太子就走。走了老遠(yuǎn),他回頭,看那婦人還站在草棚下,手搭涼棚,朝他們這邊望著,便對皇太子說,病從口入,禍從口出。我的小主子啊,再說話可得注意分寸啊,要不,斗笠再大,也遮不住嘴啊!

天剛擦黑的時候,他們到了揚州城外的興教寺,皇太子就要在這里歇息。高起潛也認(rèn)為這樣更符合自己的身份。為了躲避北兵,他臨出行前,剃光了自己的頭發(fā),把自己裝成和尚模樣。不曾想,他們剛進(jìn)寺門,竟然遇到了高起潛的本家兄弟高夢箕。高夢箕在崇禎朝官居鴻臚寺序班,曾見過皇太子。因此,一見皇太子走了進(jìn)來,慌忙跪下叩頭,嘴里喃喃道,臣高夢箕叩見太子,臣高夢箕叩見皇太子。他后邊站立的兩個人聽了,先是面面相覷,而后也雙雙跪了下來,渾身哆嗦,只知道磕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皇太子見了,連忙彎腰,扶起高夢箕,說,我是逃亡之人,無國又無家,哪里還承擔(dān)得起這樣的重禮。高夢箕站起身,指了指還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的兩個人說,這是我的兩個家仆,一個叫高成,一個叫穆虎,都是忠誠可靠之人。皇太子聽了,又低身,扶起兩人,不覺眼圈就濕潤了,哽哽咽咽地說,疾風(fēng)知勁草,板蕩識忠臣。不是國破家亡,哪能看出你們的一片忠心啊。那高成、穆虎站起身來,一動也不敢動,只是呆呆地看著皇太子,像木偶。高夢箕見了,只好說,你們?nèi)ソo小主子準(zhǔn)備酒飯吧。高成、穆虎這才如遇大赦,小心地退出門去。

吃飯時候,皇太子同高起潛和高夢箕又討論起去向問題。最終,決定先由高起潛去南京見馬士英,摸摸底,如果情況好,就去南京;不好,就再往南逃。

雖說是偏安一隅,外敵壓境,南京城里依然是歌舞升平,一派太平氣象。城南的秦淮河一帶,更是車水馬龍,讓人想到南宋時的杭州西湖,想到隔江猶唱后庭花的舊詩。

高起潛一路打聽,總算找到了馬士英的尚書府大門。

門前四個衛(wèi)兵看一個和尚朝大門走來,連忙橫刀,擋住了高起潛。高起潛并不慌張,昂著頭,拉長了公鴨嗓子說,煩請通告你家主人一聲,就說有個叫高起潛的從北邊來了,想見他。內(nèi)中一個衛(wèi)兵白了高起潛一眼,說,你在這兒等著吧,我去給你稟告一聲。說罷,朝門內(nèi)走去,口里打著口哨,大搖大擺。

過了一會兒,那衛(wèi)兵又從影壁后轉(zhuǎn)了出來,說,走吧,我家老爺讓你進(jìn)去。高起潛聽了,臉上就陰了一層烏云,嘴唇顫了顫,卻沒有說出話來。他原以為聽說他來,馬士英會出門迎接他,沒想到馬士英非但不出門,并且,連個請字都沒有。這讓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口口地泛酸。原來,在崇禎年間,這馬士英官任右僉都御史,為了升官,曾用公帑賄賂高起潛,高起潛也真的幫了他的大忙。雖然說后來被告發(fā),因此罷官流寓南京,但如果不是高起潛用力,恐怕連腦袋都保不住了,還哪有后來的投靠阮大鋮,又被起用為兵部侍郎總督廬鳳(今安徽合肥、鳳陽)軍務(wù)的風(fēng)光。也正是有此關(guān)節(jié),高起潛對馬士英的態(tài)度很不感冒。但彼一時,此一時,落魄的鳳凰不如雞。高起潛想想自己當(dāng)前的處境,心字頭上一把刀,也只好忍了。

聽有人進(jìn)來,馬士英抬頭,就看見了一臉油汗的高起潛。他欠欠屁股,算是招呼,說,來,來,這邊來,你是侍奉過皇上的人,幫我看看,這個春方怎么樣?

沒有久別重逢式的那種熱烈,沒有亂離之后的那種驚喜,也沒有噓寒問暖式的關(guān)懷,高起潛心里暗罵,他娘的馬士英,再也不是當(dāng)年走我的門子,用公帑給我送禮的時候了。他心里這樣想著,禁不住就敲馬士英兩句,你現(xiàn)在的官做大了,架子也不小了。馬士英聽了,笑了笑,不尷不尬地說,官再大,在皇帝面前,也是奴才。這不,我正琢磨著給皇上獻(xiàn)方子固寵呢。你是宮中人,幫我看看這個方子如何?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高起潛也不再計較了。雖說是他有倚仗,手里握著皇太子,可畢竟是情形不明朗啊。他湊了過去,看馬士英展開的那紙,只見紙上寫道:“用人參飼羊,羊飼犬,細(xì)切犬拌入草中喂驢,候驢交峻作時,割其勢以褸至尊。”高起潛看在眼里,疑在心中,怎么也想不出這是什么方子,又是做什么用的。馬士英見高起潛一臉茫然,忽然想到眼前的高起潛是個去了勢的人,哪里曉得春宮秘事,便哈哈大笑,說,你侍奉先帝那么些年,也沒有碰到這樣的方子吧?告訴你吧,當(dāng)今皇上,好御童女,夜夜放縱,每每感到力量不足。是我找朝天寓道士,要了這個方子,準(zhǔn)備明天獻(xiàn)給皇上。高起潛聽了,搖搖頭,長嘆了一口氣,說,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內(nèi)外交困,他還把心思放在聲色犬馬上。還有你,作為大學(xué)士,不幫皇上謀劃國家大事,卻獻(xiàn)媚取寵,做我們這種人都不恥做的事情。馬士英聽了,面上并不難堪,說,國家大事是皇帝管的,我只管討皇帝喜歡。皇帝喜歡了,我就有榮華富貴,我就有權(quán)有錢;皇帝不喜歡了,我就沒權(quán)沒勢,讓人瞧不起。想當(dāng)年先皇不喜歡我,不就把我貶到鳳陽那個窮地方來了么,還有……話說到這兒,馬士英又閉了口。他突然想起當(dāng)年他用公帑買官,被人告發(fā),要不是給高起潛送銀子,讓他在皇帝面前說好話,別說是貶官,恐怕連腦袋也保不住了。他怕此時提起這事,會給高起潛留下話柄,向自己討價還價。高起潛是何等樣人,慣會看風(fēng)使舵的,只一搭眼,他就清楚了馬士英的鬼心思。但他并不想說破,只是撇撇嘴,說,我來可不是求你來了,而是給你送一樁大富貴來了。馬士英歪著頭,沉吟了片刻,乜斜著眼問,我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能有什么大富貴?他說這話時,手中還捏著一支毛筆。高起潛回頭看看,說,我把皇太子帶來了。什么?馬士英一驚,手中的毛筆就落到了地上,兩只眼睛瞪得溜圓。高起潛內(nèi)心發(fā)笑,彎腰替馬士英撿起了地上的毛筆,放到桌子上,而后,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就將皇太子怎么找到他,他又是怎么領(lǐng)皇太子到了揚州之事告訴了馬士英,一五一十,添油加醋。聽了高起潛的講述,馬士英再也坐不住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回踱著,從南到北,再從北到南,垂著頭。高起潛眼睛跟著馬士英走,心里毛毛的,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過了好一會工夫,馬士英踱到高起潛面前,抬頭,兩眼盯著高起潛,壓低了聲音說,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你把皇太子帶來了,當(dāng)今皇上怎么辦?高起潛眨巴眨巴眼睛,并不答話。他不知道馬士英心里是如何想的,一時也不好說話。馬士英靠近高起潛,拍拍他的肩頭,貼著他的耳朵說,如果皇上沒有被奪位的危險,你的功勞可就大了。聽了馬士英的話,高起潛立馬知道了他弦外之音。他沉下了頭,呼呼喘著粗氣,一時不知所措。馬士英也不點破,只是盯著高起潛,眼睛眨也不眨。好一會兒,高起潛才抬起頭來,說,那么請你跟皇上說吧,就說我高起潛愿意效忠他。說罷,就朝外走去。馬士英也不挽留,一直送他到大門前。目注高起潛的背影消失在大街盡頭,馬士英這才踅身進(jìn)門,吩咐人準(zhǔn)備儀仗,匆匆忙忙進(jìn)宮去見皇上。因擁立之功,他可以隨時進(jìn)宮見朱由崧。

朱由崧本是明朝福王朱常洵之子。李自成打破開封,鎮(zhèn)壓了朱常洵,朱由崧逃到江淮一帶,崇禎十六年(1643年)又襲福王。明朝亡國后,1644年,他又被馬士英等人擁戴為南京監(jiān)國,占有東南一隅,后來稱帝,國號弘光。弘光皇帝登基一年,把國事都交給了馬士英,自己別的不管,只管喝酒;別的不想,只想滿江南挑選美女,整天沉湎于酒色之中,儼然一個太平皇帝。甚而至于,當(dāng)大清兵破了揚州,兵指南京的時候,他還口口聲聲說,大婚要緊,張羅著結(jié)婚,為所喜歡的女人正名。現(xiàn)在看來,他這個花花皇帝也是想明白了,知道回天無力,他這個南明小皇帝也坐不了幾天了,索性就花天酒地,樂呵一天是一天,就像當(dāng)今的一句口頭禪,叫做想吃點啥就吃點啥,有今天沒明天的意思了。

馬士英進(jìn)宮之時,弘光皇帝正飲酒作樂。龍床之下,十幾個舞女舒展長袖,曼舞輕歌,十幾個樂伎吹撥彈打,粉汗淋漓;龍床之上,朱由崧?lián)е鴥蓚€小女孩,左親一口,右摸一下,滿臉自在。再看那兩個小女孩,一個十來歲樣子,眼含淚水;一個十一二樣子,愁眉緊鎖。見馬士英來,朱由崧朝他招招手,說,來,來,你來得正好,幫我評評這兩個小女子,哪個更好一些。說著,就把那眼含淚水的小女孩推向馬士英。馬士英略一掃,開口便道,梨花一枝春帶雨。朱由崧瞇眼一笑,又用手托起右側(cè)女孩的下巴。馬士英笑笑,道,豆蔻梢頭二月初。朱由崧就白了馬士英一眼,說,你這個老滑頭,朕只許你說一人好。馬士英說,春蘭秋菊,各一時之秀也。朱由崧得意地喝了一口冒著熱氣的烈酒,搖搖腦袋,說,你看朕這日子過得怎么樣?馬士英說,歌舞升平,這也是皇上應(yīng)享受的樂趣。朱由崧頻頻點頭,說,朕也是這么想的。只不過,竟有人上書勸朕,讓朕少選美女,不要天天縱樂。你說朕該怎么辦?馬士英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別說是選幾個小女孩,就是把全天下的女子都收進(jìn)宮中,也是皇上的家事,誰又能管得著呢!說著,就從懷里摸出已抄好的那個春方,遞給了朱由崧。朱由崧醉眼蒙?,但也看清了上邊的字,模模糊糊,禁不住就道,好,好,妙啊,妙啊,你真是對朕忠心耿耿啊。馬士英趁這工夫,又朝前走了一步,說,只怕有人不想讓皇上過這神仙的日子啊!朱由崧睜大眼睛,說,誰這么膽大?馬士英又朝前跨了一小步,曲著身子,將皇太子已到揚州的事告訴了朱由崧。朱由崧聽了,一肚子的酒都驚醒了,忽地從龍床上坐起來,一口口喘著粗氣說,這……這可如何是好?馬士英微微一笑,說,我已替皇上安排好了。說著,又將他讓高起潛殺皇太子的事講給了朱由崧。朱由崧聽了,連連搖頭,說,要不得,要不得,你怎么那么相信高起潛,聽我的話,趕快派人去殺掉他們,統(tǒng)統(tǒng)殺掉,一個活口也不留。馬士英不敢怠慢,又匆匆忙忙離開了皇宮。

回?fù)P州的路上,高起潛一忽兒流淚,一忽兒狂笑,受盡了良心的折磨。當(dāng)他想起崇禎皇帝對自己的好處時,他很想幫皇太子,逃跑,或者找史可法、黃得功、高杰等人,或者到長江上游找左良玉;而當(dāng)他想到自己前途時,又覺得現(xiàn)在大勢已去,朱由崧做皇帝已不可逆轉(zhuǎn),莫不如就殺了皇太子,再投靠朱由崧,重過錦衣富貴的生活。他就是這樣顛三倒四,想來想去,弄得筋疲力盡,神思恍惚,直到敲開興教寺大門時,才跺跺腳,橫下一條心。

主意已定,他沒有先去正房,也就是自己陪皇太子住的地方,而是直奔廂房,輕手輕腳,打開了房門,喚醒了高夢箕、高成和穆虎,將馬士英的意思講給了三人聽。依他的想法,像這種立馬得富貴的事情,他們?nèi)齻€人會附從自己,何況高夢箕還是自己的族弟,也曾靠自己的力量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孰料,高夢箕聽了他的陰謀,并不買賬,說是寧可逃亡,也不做這不忠不義之事。高起潛聽了,一斜眼睛,說,你別忘了,你的官是誰幫你搞的。高夢箕也不示弱,說,我做的是大明的官,就要忠于大明。先皇不在了,我只能輔佐皇太子,決不違心。高起潛說,你們想想,比起我來,你們誰像我那樣得到先皇的重用,得到過先皇的好處?連我這樣的人都想投靠新主子了,何況你們。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當(dāng)今之世,弘光皇帝已坐穩(wěn)了龍墩,他朱家小兒再想重新上臺,已不可能,我們?yōu)檫@樣一個人效命毫無意義。說罷,就去摸高夢箕床頭的刀。高夢箕卻搶先一步,將刀奪到手中,橫刃,對著高起潛說,你再想加害皇太子,我就先殺了你。高起潛就瞪起了兩眼,朝高夢箕喊,你敢。他的話音剛落,高成和穆虎已沖了過來,一邊一個,就把高起潛按倒在地上。到了此時,高起潛才意識到自己的危險,不得不向高夢箕乞求,說,不管如何,我是你兄長,你總不能為了一個外姓人而害了我的性命吧。高夢箕手握短刀,沉吟片刻,說,我不殺你,可我也不想讓你壞了我們的事。說罷,就讓高成和穆虎把高起潛綁上,他自己則從床上抓起一條枕巾,胡亂塞進(jìn)高起潛口中。而后,他帶領(lǐng)兩人到了后屋,架起瑟瑟發(fā)抖的皇太子就往外跑。皇太子問,你們想把我?guī)У侥睦锶?高夢箕說,高起潛想殺了你向朝廷邀功,我們把他綁了起來,和你一起往南跑,跑到什么地方算什么地方。否則,怕是有人來害我們。事到此時,皇太子也只有聽天由命的份兒了。他們不知道,就在第二天早上,馬士英派來殺他們的人就闖進(jìn)了興教寺。那伙人沒有找到皇太子,只好把高起潛帶回了南京。馬士英見高起潛已沒有用處,也就殺人滅口了。

渡江之后,皇太子先到蘇州呆了一段時間,后來又跑到杭州。杭州是個好地方,山外青山樓外樓,好山好水好風(fēng)光??蓮闹性咸觼泶说氐娜艘捕唷R归L夢多,高夢箕怕被人識破,又說服皇太子,再逃到金華,找了一個僻巷住了下來。

畢竟是逃亡生活,今天少米,明日少面的,很讓皇太子吃了一些苦頭。時間一長,皇太子就有些厭煩了,每日里長吁短嘆,又時不時地口出狂言,見人就說宮中的生活。這讓高夢箕更是擔(dān)心,就有一日,同皇太子商量,說,我猜,當(dāng)初高起潛要殺皇太子,也許皇上并不知道,只是高起潛個人的陰謀。為了準(zhǔn)確起見,我想上南京,直接見朱由崧,奏報皇太子尚在民間,說不準(zhǔn)他就會派人來接你進(jìn)南京呢?;侍映烈饕粫?說,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我皇伯的大太陽當(dāng)頭照著,哪能容得我這個小太陽。如是,我想那高起潛的話也應(yīng)該不是假的。高夢箕耷頭,想了一會,說,有一句話,我想講又不敢講。皇太子覷了高夢箕一眼,說,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你還有什么話不好說呢?我希望你把我當(dāng)兄弟,而不是什么皇太子。高夢箕抬頭,說,依臣之短見,那弘光是不會讓位給太子的??伤卜覆簧霞雍μ印K?當(dāng)今之計,臣以為我們不妨去南京,雖說當(dāng)不上皇帝,總能過上錦衣富貴的生活,強似今天少米明天少菜的。聽了這話,皇太子好久沒有做聲。高夢箕周身就顫抖個不已,皇太子見了,拍拍高夢箕的肩,說,你容我再想想吧!

第二天早上,還沒等高夢箕問,皇太子血著眼睛告訴高夢箕說,他同意了高夢箕的建議。畢竟是心存幻想啊,顛倒了一晚上,他得出的結(jié)論是,即便這個皇伯不會主動讓位,也會敬他重他,強似隱在民間吃這許多苦,遭這許多罪。為了安全起見,高夢箕臨上船時,皇太子還囑咐高夢箕,讓他去南京前先到武昌找左良玉,向左良玉說明自己目前的處境,而后再去見弘光皇帝。這樣,對弘光皇帝也有個制約。高夢箕點點頭,眼淚就流下來了,心想,這皇太子,真的聰明有加,只可惜,生逢末世,即使是一輪紅日,有烏云罩著,也發(fā)不出光來。他這樣想著,周身就掠過一股暖流,又想,跟著這樣的主子,就是為他去死,也是光榮的。高夢箕的忠心可鑒,高夢箕所想也不錯。只是,他沒有想到,左良玉在聽說了皇太子被拘的消息后,會提兵東下,欲清君側(cè),嚇得馬士英慌忙調(diào)江北四鎮(zhèn)人馬攔江阻擊,結(jié)果導(dǎo)致了后金大兵趁虛而入,占有南京。當(dāng)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高夢箕選擇早朝時候去見弘光皇帝,并當(dāng)面向弘光陳奏了皇太子已在南方之事。這是他精心設(shè)計的。以他的想法,他把皇太子的信息公告天下,這樣,弘光就是想加害太子,也會有所顧及。

朱由崧聽了高夢箕的奏報,油光出一臉笑容,大聲說,我自登基那一天,就盼望著太子能來呢,我好把半壁江山交給他。如今可好了,太子真的來了,如果太子是真的,我一定會讓位給先帝之子。這可是我大明朝的福分,中興的希望啊!高夢箕見弘光一臉真誠,心里舒服得像大熱天喝了一杯蜂蜜涼水,又清爽,又痛快,便也沒細(xì)想弘光說的太子真假問題。得意地說,前些日子,皇太子也曾派高起潛前來奏報皇上,可高起潛回來后卻誣稱皇上想害太子。弘光聽了,兩眼瞪得像兩個小燈籠,狠狠地罵道,這個狗奴才,竟敢朝朕頭上戴屎盔子。如今看來,朕殺了他還算便宜他了,要知道他還有這等滔天大罪,不如當(dāng)初凌遲了他。罵罷,就宣旨,派東宮舊侍李繼周前往金華去迎接皇太子。就在李繼周領(lǐng)旨剛走兩步的時候,他又喚回了李繼周,一臉喜笑,大聲囑咐說,你在北京同皇太子相處的時間長,看準(zhǔn)了是皇太子,一定要好好侍奉他,倘有半點閃失,朕決不會輕饒你。弘光沒有讓高夢箕陪同李繼周一起回金華。表面上,他說是想同高夢箕談?wù)勌拥那闆r,而內(nèi)心是想牽住高夢箕,不讓他掣李繼周的肘。在他想來,李繼周能聽懂他的話,會把太子看成是假,也免了許多麻煩。李繼周也真聽懂了弘光的話,但他有他的打算,就是決不違心。

李繼周打聽到皇太子居住的草屋時,已是傍晚。那時,小城上空飄散著縷縷炊煙,一群蝙蝠飛上飛下,像一只只黑色的小幽靈。石板路上悠閑著幾只白鵝,嘎嘎叫著,一只只伸著長長的脖子,像是在歡迎,又像是在報訊。

抬頭看一眼黑壓壓的蝙蝠,李繼周總覺得不是什么好兆頭。蝙蝠者,偏福也,莫非老天也要偏向已當(dāng)了皇上的福王朱由崧么?他這么想著,又想起了臨行前弘光皇帝的囑咐,便覺得雙腿有些沉重,心也沉沉的。這時,他就看見柴門里有一人站了起來,背倚洞開的板門,右手還握著一棵爛白菜,白菜上下圍著幾個蒼蠅,歡快地唱著歌。再睜大眼睛看去,他的心就跳得亂了,不是皇太子又能是誰呢?他緊跑幾步,跪到皇太子面前,一句話也不說,抱定皇太子兩腿嚎啕大哭?;侍拥皖^,認(rèn)出了來人是李繼周。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問,是李先生么,是李先生么?李繼周并不答話,一點一點直起腰,兩手搖著皇太子的肩膀,上看,下看;下看,上看??催^了,又喃喃地說,瘦了,黑了?;侍訁s笑了,說,今日能見老師,真的有恍如隔世之感啊。

乙酉年(1645年)三月的江南,草長鶯飛,花紅柳綠,水村山鄉(xiāng),處處張揚出一種欣欣向榮的景象。只不過,因為清兵的南犯,道路上總是有從北方逃亡過來的人,悲悲慘慘戚戚,讓人一點也感不到風(fēng)光的美好。

皇太子一行的心情畢竟好些,因為他們是從南往北去,而且是去見當(dāng)今皇上,重新開始一種嶄新的生活。這種生活雖比不上北京皇城里的生活,但也總比逃亡生活強。只是,在與李繼周的言談中,皇太子總是流露出一種擔(dān)憂,怕的是皇伯不安好心。其實,他的這種預(yù)感,李繼周也曾有過。在來金華的路上,他曾一次次地琢磨弘光的話,怎么琢磨都是讓他判定皇太子為假。只是,為了安皇太子的心,也是為了能把皇太子安全護(hù)送到南京,他總是勸慰皇太子,言不由衷,跟他分析當(dāng)前的處境,述說皇帝不能殺他的理由,一條條,有條不紊。但皇太子還是樂不起來,他讀過太多的書,也知道太多的宮廷里的斗爭,盡管他年輕,只有十七歲。

皇太子一到南京,奉旨被安排到興善寺。住進(jìn)興善寺的當(dāng)天,就有一些從北京跑來的舊官員前來看望皇太子,也有一些從北京城逃亡來到的百姓,南京城里的舊居百姓,聽說皇太子來了,都紛紛地前來探望。一時間,興善寺前車水馬龍,絡(luò)繹不絕;舊官新官,平民百姓,把一條小巷熱鬧得像是過節(jié)。這樣的情形讓皇太子很受用,也很感動,在迎來送往的過程中,就時不時地想,假若皇天真的能讓他承繼大統(tǒng),他一定要勵精圖治,將從關(guān)外進(jìn)來的后金兵趕出山海關(guān),多為百姓做好事。

這等情形傳進(jìn)朱由崧的耳朵,卻讓他很郁悶,也很生氣。他馬上找來馬士英,想聽聽馬士英的主意。不料,馬士英進(jìn)宮,向他報告的是已把皇太子關(guān)進(jìn)了錦衣衛(wèi),一臉奸笑。朱由崧硏了一眼滿臉諂媚的馬士英,心中暗想,這老奚奴,為求富貴,無廉無恥,不忠不義,哪一天天下太平了,我一定要除掉他。他心里這么想,口中卻說,知朕者,瑤草(馬士英,字瑤草)也,朕不會虧待你的。馬士英從朱由崧那一閃的眼神里,已洞然了朱由崧的鬼心計,但也只是一抿嘴唇,像開玩笑似的說了一句,臣罪當(dāng)誅兮,天王圣明。

皇太子一覺醒來,天已放亮。他覺得周身冰冷,再睜開眼睛看看,原來自己躺在一塊木板上,板上胡亂地蓬蓬著一堆稻草,有一只大耗子立在床頭,揚著尖尖的嘴巴,呆呆地看著他,瞪著一雙小眼球,亮亮的。他大吃一驚,一揮手,嚇跑了那只耗子,再坐起,就發(fā)現(xiàn)他被關(guān)在一間小屋子里。那屋子通共也沒有一間房大,除了鐵門上方留有一個窗口,四周都是死墻,冷眼一看,像個石棺材。

他越看越慌,便站起身子,走到門前,兩手攀門邊,蹺腳朝外望去,就見一個人站在外邊,看穿戴,像是錦衣衛(wèi)里人。他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但還是問,這是什么地方?那人回過頭來,掃了皇太子一眼,冷冷地說,這里是公所?;侍狱c點頭,又問,你是什么人?那人說,我官居副兵馬?;侍蛹{悶,又問,你為什么不離開?那副兵馬說,我是侍奉你的?;侍颖嘁荒?不再說話。他不是不想說話,而是知道同這人說話什么用也沒有,對牛彈琴。這時,那副兵馬左看看,右看看,便將一塊銀子從窗口里遞給皇太子?;侍油妻o。那人說,留著吧,留著買點什么東西。皇太子想了想,說,你能用它給我買香燭來么?那人沒有說話,回身走了,不大工夫,給皇太子帶回來些香和蠟燭,還有一塊火石。皇太子接了,便問那人,哪邊是北方?那人一時納悶,指給他,又問,你問北方做什么?皇太子唉了一聲,說,那里是我父皇歸天的地方。說罷,蹲了下去,點燃香,點燃蠟燭,又朝北方跪了下來,叫一聲父皇啊,淚如雨下。

墻倒眾人推。聽說皇太子被關(guān)進(jìn)了錦衣衛(wèi),有個叫楊維垣的就四處散布謠言,說皇太子是假的。這話被一個叫戴英的聽了,想搶頭功,便于三月五日上奏章,說皇太子不是皇太子,而是駙馬王昊的孫子王之明。這讓弘光皇帝喜出望外,立即下旨,定于六日會審皇太子。

當(dāng)天夜里,朱由崧把李繼周召進(jìn)了宮中,說,你是舊內(nèi)侍,跟皇太子的時間最長,也最能說清皇太子的真?zhèn)?。不知你想沒想過,如果皇太子果然是真,朕到什么地方去啊?李繼周聽了,周身就哆嗦成一團(tuán),跪在地上,再也抬不起頭來。他心里明白,事到如此地步,他也只有以一死報答先皇了。弘光皇帝見他哆嗦,撇嘴一笑,說,朕知道你是個明白人,所以才派你前去迎接那假皇太子。誰知你明白人卻辦起了糊涂事。此番,朕再給你一次機會,你也用不著這么害怕,到時候朕自然會替你做主。聽了這話,李繼周抬起頭來,用衣袖抹了一把額頭的大汗,問,皇上是想聽臣真話呢,還是想聽假話?朱由崧一耷拉眼皮,說,當(dāng)然是真話了。李繼周說,如果說真話,臣跟隨皇太子多年,敢用項上一顆頭擔(dān)保,太子為真而非假。弘光皇帝聽了這話,胖臉上立馬烏云密布,聲音也像一個悶雷,說,你是不是看走眼了啊?李愛卿。說罷,就命內(nèi)侍端給李繼周一碗茶??纯春牍庖馕渡铋L的眼睛,再看看混濁的茶水,李繼周知道自己是必死無疑了。想到了死,他反而膽壯了,就直起身,接了那碗茶,哈哈哈大笑三聲,一飲而盡。手握空碗,他斜了弘光一眼,再一揚手,就把那空碗扔在了地上。就在碗落地的時候,他也倒了下去。弘光皇帝見了,膽戰(zhàn)心驚,慢慢起身走進(jìn)后宮,去尋宮女發(fā)泄。登基以來,他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每有難辦的事,每有愁苦的事,就找宮女發(fā)泄。

朱由崧徹夜未眠。第二天凌晨,他便讓人找來中允劉正中和李景濂。兩人聽宣急匆匆地來到宮門前,就看到兩個內(nèi)監(jiān)抬著一個大筐打從宮里走了出來。那筐里裝的是兩個小女孩,半裸著,面目慘白慘白,衣上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跡。劉正中和李景濂面面相覷,再也不敢多看一眼,提心吊膽地隨內(nèi)監(jiān)走進(jìn)武英殿。

一見劉正中和李景濂跪在了地上,弘光皇帝大眼皮一耷拉,舉臂伸了一個懶腰,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這才說,朕昨夜一夜未眠,你等知道是因何事么?兩人也不敢抬頭,也不敢回話,只是叩頭,叩頭而已。弘光皇帝向下掃了兩人一眼,強睜開眼睛,說,你們都知今天審假太子事,不知你們想過沒有,要是把那假太子當(dāng)成真的了,朕將去向何方?你們是舊宮里的講官,給太子講過書,與皇太子過往的時間長,朕讓你們作證,你們一定要看清了,可別誤了大事,誤了自己。這時,劉正中壯膽抬起頭來,說,臣等明天上殿,一定要多找些事,難倒那假太子,讓他答不上來。弘光皇帝聽了,腦袋朝后仰去,哈哈大笑。笑過了,就瞇起眼睛看著天棚說,好生記著,好生記著,朕不會虧待你們的。六日巳時,會審皇太子的大會正式開始了。這是南明小王朝建立以來的最大一次廷審。大明門以里,內(nèi)側(cè),站立的是四品以上的官員,紅色的袍服映著朦朧日光,像是一排大花,光彩奪目;外側(cè)站立的是四品以下的朝臣,有的穿青,有的穿綠,亂蓬蓬的像是一堵矮墻,參差不齊;朝門以外,是成千上萬的百姓,人山人海,一個個都伸長脖子,朝門里望著。

隨著主審張孫振一聲喝喊,一隊士兵押著皇太子走了過來?;侍宇^上戴的是覆云冠,身上穿的是綠線袍,袍下露著白棉線襪,乍眼的白。如此的打扮,益發(fā)顯得他膚白如玉,神清似雪,雖披頭散發(fā),類似頭陀,也掩不住一派富貴之氣,招惹得兩行文武嘖嘖連聲,觀看百姓山呼萬歲。

主審張孫振本來胸中有鬼,想借此機會,討好弘光皇帝,但一見如此陣勢,心里已先發(fā)虛了,臨時命人給皇太子找來一條板凳,讓他坐了下來。在他的身后,是一排士兵,個個兇神惡煞的樣子。此時,殿內(nèi)殿外,鴉雀無聲,只有一只蟬叫著,不知在什么地方,一聲長,一聲短的,顯得氣氛更加肅穆。百姓群中,有一持杖人受不了這緊張的場面,轉(zhuǎn)身想走。張孫振見了,就說那人圖謀不軌,立馬派人抓來,斬于殿外,殺一儆百。

廷審正式開始了。有人拿來一張皇宮地圖,讓皇太子辨認(rèn)?;侍硬⒉坏÷?手指地圖說,這是我父皇的皇宮。而后,他又俯下身去,指著承華門說,這是我住的地方;指著坤寧宮說,這是我母后居住的地方。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無論是誰都已認(rèn)定這皇太子為真的。因為誰都知道,深宮大院,并不是一般人所能進(jìn)去了,即使進(jìn)去了,也未必講得這么清楚。張孫振自然也相信皇太子是真的,但他又不能判定是真的。那樣的話,他不但失去了升官發(fā)財?shù)臋C會,而且連身家性命也難保。想到這些,他冷笑一聲,突發(fā)奇兵,問,你今年多大年紀(jì)了?皇太子說,甲申年為十六歲,今年是乙丑年,十七歲。張孫振并不講出皇太子所說的真假,話鋒一轉(zhuǎn),又問,我聽說永王是十五歲,定王是十三歲,你說對不對?在這里,他使了一個小手段,故意說錯兩王的年紀(jì),誘導(dǎo)皇太子順著他的話頭走,好抓住皇太子的漏洞?;侍影琢藦垖O振一眼,一揚臉,又搖搖頭,說,你說的不對。我的兩個皇弟都比我小三歲。去年是十三歲,今年是十四歲。張孫振吧嗒吧嗒嘴,倒吸了一口熱氣,又裝腔作勢地問,你知道公主在什么地方么?皇太子說,我不知道,大概已經(jīng)死了罷。張孫振又問,我聽說皇城被攻破的那個早上,公主曾去叩周國舅的大門,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他問這話,是有著險惡用心的。因為他已知道,李自成進(jìn)皇宮那天早上,到舅舅家避難的是皇太子而不是公主。他之所以這么問,是想再引誘皇太子順?biāo)浦?認(rèn)了這件事,以此來判定皇太子為假。不料,皇太子并不含糊,朗朗而道,那天早上去周國舅家的是我,不是我的皇姐。我記得是李闖王進(jìn)北京城那個早上,我混在一群宮人之中,跑到周奎周國舅家,敲他家的門。他的門人說國舅還在睡覺,不給我開門。審問到這個程度,張孫振的額上騰騰冒著大汗,再也找不到所問的內(nèi)容了。

此時,早已躍躍欲試的劉正中覺得立功的時候到了,便走了出來,說,我本是東宮舊講官,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皇太子見了,就一瞪眼睛,說,你不是劉正中么,什么時候也到了南京?劉正中挺了挺腰,硬著頭皮又問,你在什么地方讀書?皇太子說,文華殿。劉正中還是不甘心,又問,讀的什么書?皇太子答,是《詩經(jīng)》。劉正中聲音已不似先前那么嚴(yán)厲了。但事到如此田地,他也只好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問下去,試圖找一個破綻將皇太子問倒,好向弘光皇帝討好。問來問去,皇太子就煩了,滿頭亂發(fā)也抖了起來,大聲道,我不想聽你這樣磨磨嘰嘰,你想認(rèn)我是偽皇太子我就是偽的了。劉正中聽了,諾諾而退,再也問不出一句話來。

張孫振還不甘心,又道,現(xiàn)在有人揭發(fā)你是駙馬的孫子王之明,你敢不敢承認(rèn)?皇太子仰天大笑,說,你認(rèn)我為真,我就是明之王;不把我看做真的,我就是王之明。這還有什么奇怪的呢。張孫振啞口無言,怔了片刻,又強詞奪理,說,你既然是假太子,為什么又伙同穆虎他們到處招搖撞騙,到皇宮里來?;侍右膊皇救?高聲道,是我皇伯派李繼周把我接來的,又不是我自己想來的。張孫振見再審問下去也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只好宣布停審,與劉正中一起去見朱由崧。

一見弘光皇帝,劉正中諂媚地說,我敢用腦袋擔(dān)保,這人不是皇太子,不但人不像,所講的聽課地方也不對。依臣之見,毫無疑問,那人是假冒太子。朱由崧聽了,先是一樂,再一問,并沒有得到假太子的口供,臉上頓時變色,說,單聽你說有何用,我要的是假太子的口供。說罷,便傳旨給錦衣衛(wèi),提審高夢箕和高成、穆虎三人。原來,高夢箕和高成、穆虎三人剛把皇太子送到南京,人就被錦衣衛(wèi)逮捕,關(guān)進(jìn)了大牢。

擔(dān)當(dāng)主審的是馮可宗。他以為高成和穆虎是仆人,與皇太子的關(guān)系不緊,也容易審問,就讓人先帶上高成和穆虎,問,你們明知道這皇太子是假的,為什么還輾轉(zhuǎn)江北江南,帶他來南京邀圖富貴?穆虎便說,我見過皇太子,明明白白地認(rèn)得太子為真,你怎么說假的?馮可宗白了白眼睛,又歪向高成,問,你說說,為什么把一個假太子領(lǐng)來,蒙騙當(dāng)今皇上?高成也不含糊,說,我家主人高夢箕在北京時常見皇太子,他是個忠臣,認(rèn)準(zhǔn)皇太子是真,我也不想為了富貴而不說真話。馮可宗聽了,大怒,就喊,你們知道木杖的厲害么,如再不說實話,我就杖死你們。高成聽了,瞇起眼睛,說,我早就聽說過木杖是懲罰官員的,也聽說過先朝有忠臣被廷杖打死打殘的。我們是奴才,本來享受不到這種待遇,如托馮大人的福,也讓我們嘗到了廷杖的滋味,這倒是我們的福分呢。說罷,人就趴在了地上,撅著屁股送打。馮可宗看了,怒不可遏,下令重打高成。開始的時候,高成還咬著牙,不喊不叫,但打到中途,他實在忍不住了,就大喊了起來。旁邊的穆虎聽了,就說,高成,我平常視你是一條漢子,你就忍著點吧,不要給主人丟臉。那高成聽了,用上牙咬緊下嘴唇,頓時鮮血橫流,一直到死,再也不喊一聲。眼見得高成沒有了氣息,馮可宗白了穆虎一眼,說,你想怎么辦?穆虎瞪了馮可宗一眼,朗朗一笑,一句話不說,人就趴在了地上。

打死高成和穆虎兩人后,馮可宗又讓人帶來了高夢箕。高夢箕進(jìn)屋,看見橫陳在地上的高成和穆虎,眼圈頓時濕潤了。他先是仰天長笑,笑過了,又大聲說,死得其所,死得其所。說罷,對馮可宗說,你想如何處置我,請動手吧。因為是先朝重臣,馮可宗也不想輕易給高夢箕用刑。他先叫人給高夢箕安排了座位,而后又讓高夢箕將送皇太子的過程講一遍。高夢箕也不畏懼,從椅子上站起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把他怎樣找到皇太子,又是怎樣送皇太子到南京的經(jīng)過講得一清二楚,滴水不漏。馮可宗聽了,便問,依你的說法,這假太子是真的了?高夢箕說,他如果是假的,我萬萬不會送他到南京來。你再想想,當(dāng)此之時,一言可以立得富貴,一言可以命喪九泉,我又不是傻子,如何不想借此機會升官發(fā)財。但我是個讀書人,從小就知道孔曰取仁,孟曰取義,讓我犧牲仁義去貪求富貴,我是不會做的。馮可宗聽了,臉上就是紅一陣白一陣,白一陣紅一陣。他也是一介讀書人。高夢箕說的這些話,他何所不學(xué),何所不知,可為了保住富貴,保住生命,他不得不白著一雙眼睛說瞎話,黑著一條心殘害忠良。此時,聽了高夢箕的表白,他內(nèi)心慚愧,想了想,便喝退左右,走到高夢箕身邊,輕聲說,我很佩服你的骨氣,也相信你說的是真話。其實,豈止是你,就連我也知道這皇太子是真的。可皇上的主意已定,我們做臣子的能有什么辦法呢?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你的忠義固然可贊,可你也得看看現(xiàn)在的形勢。退一步講,你想做忠臣,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你的父母著想啊。高夢箕睥了馮可宗一眼,說,忠為臣綱,我不能不忠;父為子綱,我不可不孝。今日之事,忠孝不能兩全,我也只好舍孝取忠了。請你不要勸了,事到如此,我死可,但說假話不可。馮可宗不甘心,又勸,誰為為之,孰令聽之。我聽說先皇對劉正中比對你好,如今大難當(dāng)頭,連人家劉正中都說太子是假的,你為什么還執(zhí)迷不悟呢?高夢箕聽了,厲聲說,他算什么東西,唯利是圖的小人一個,他見當(dāng)今皇上已掌權(quán)柄,皇太子已不再可能當(dāng)皇上,便違心說假話,以邀富貴。我能同他們那些人比么?我讀的是孔孟之書,行的是孔孟之道。馮可宗聽了,知道高夢箕是在指桑罵槐,頭再也抬不起來。他清楚像高夢箕這樣的人,就是打死了也不會改口,只好將高夢箕下到大牢。

兩處審問都沒有達(dá)到如期目的,這讓朱由崧坐臥不安,立馬讓人找來馬士英。從心里講,馬士英也認(rèn)為皇太子是真的,但從理智上講,他又不想說出真話,得罪弘光皇帝這個他所擁立又給他帶來無限富貴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quán)力的人。畢竟是老謀深算,他怕皇太子案搞不好會引起大變,會惹火燒身,打不著黃皮子惹一腚臊。因此,他打起了小算盤,不得不先給自己留條后路。懷著這樣的想法,在弘光皇帝面前,他首鼠兩端,說,東宮厚質(zhì)凝重,機辯百出,其言雖似,而可疑甚多。原東宮講官方拱乾從大順軍中逃到南京,現(xiàn)押在獄中,皇上可召他前來,便可知真假。朱由崧聽了,就白了馬士英一眼,心里暗暗罵道,這個老奚奴,要不是你大權(quán)在握,我一定把你千刀萬剮。看看馬士英已無有作為,他又宣來刑部主事張捷,讓他先做做方拱乾的工作。方拱乾原為明朝少詹事允東宮講官。李自成兵進(jìn)北京,他被農(nóng)民軍俘虜。清兵入關(guān),李自成的大順軍西走,他趁機逃出大順軍,本想到南京投靠弘光皇帝,不曾想有人說他是后金奸細(xì),被關(guān)進(jìn)獄中審查。

張捷回去以后,就到獄中看方拱乾,笑吟吟地對方拱乾說,肅之(方拱乾的字)先生,大喜啊。方拱乾莫名其妙,看了張捷一眼,沒有吭聲。張捷又說,皇上要審問假皇太子,只借你一句話,證明皇太子是假的,那么,你不但可以脫離牢獄之災(zāi),而且還可升官,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方拱乾聽了,也只是點頭,唯有點頭而已。

八日,二審皇太子的大會在午門前開始了。依舊是大集群臣,依舊是百姓大集,依舊是張孫振主審。此番因先得到了有方拱乾作證的信息,張孫振一開始,便呼方拱乾上堂。誰知,剛一步上臺階,方拱乾便看出皇太子是真的,禁不住兩腿就戰(zhàn)栗起來。幾個朝官看了,就催促他快點上前辨認(rèn)。方拱乾咬了咬牙,揩去了額上的汗水,碎步踱向皇太子。他不敢面對皇太子,只是側(cè)臉喝問,你是什么地方來的黎邱,也敢冒充太子?皇太子見來人是方拱乾,先是一怔,立即反問道,來的不是方先生么?方拱乾聞言,面紅耳赤,躲到群臣后邊,再也不敢露面。后來,他成了清朝的官,又因南闈科考案被清朝發(fā)配到黑龍江,每每思量起此事,都會汗流浹背。那時,他已年過花甲,總好回憶往事。

眼見得方拱乾不肯違心,膽怯而退,張孫振只好強詞奪理,對皇太子說,你原來不是承認(rèn)是假太子了么,如今為什么又后悔?皇太子說,我從來沒稱假太子,是你們這些人想把我置于死地,與我無關(guān)。我看你們這些人,也大都站立過我父皇的朝班,想不到我父皇尸骨未寒,你們一個個竟然睜著眼睛說假話,我真不知道你們的書都讀到哪里去了?

兩側(cè)大臣聽了,先是面面相覷,而后有的低頭,有的哭泣,也有的背身而立。這時,大學(xué)士王鐸就站出來,說,我也是舊講官,我可以證明皇太子是假的,用不著再費這么多工夫來審問了。說罷,就讓人帶下皇太子。會審又不了了之了。經(jīng)過這兩番折騰,朝里朝外,上上下下,人們大都明白了朱由崧的險惡用心。只是,朝里的官員為了保官保命,誰也不想說真話,為皇太子爭口。與大大小小的官員相反,民間議論卻沸反盈天,洶洶涌涌,都為皇太子鳴冤。甚至有人編了一首諺語,說,欲辨太子假,射人先射馬(馬士英);若要太子強,擒賊先擒王(王鐸)。更有人寫了一首詩,貼在皇城門上,詩曰:

百神護(hù)蹕賊中來,

會見前星閉復(fù)開。

海上扶蘇原未死,

獄中病己又奚猜。

安危定自關(guān)宗社,

忠義何曾列鼎臺。

烈烈大行何處遇,

普天同向棘環(huán)哀。

民間的這些傳說很快傳進(jìn)了朱由崧的耳朵。這使朱由崧大為惱火,也促使他下定決心,早點結(jié)束這場審判。為了確保第三次能定皇太子的死罪,這次,他派了心黑手毒的左都督御史李沾主審。

李沾自然明白弘光的用心,也想借此機會立功領(lǐng)賞,審問前,先派校尉到獄中見皇太子,假惺惺地說,李沾這人心黑手狠,動不動就用大刑,你要想不受皮肉之苦,就要承認(rèn)自己是假太子?;侍勇犃?只是背著一雙手,仰面向天,一句話也不說。

經(jīng)過一番緊鑼密鼓的準(zhǔn)備,十五日,第三次審理太子案的大會又開場了。

這李沾久居刑曹,是個逼誘供的老手。還沒等皇太子站定,他突然問一句,你是王之明么?皇太子說,你還不如叫我明之王了。李沾便說,想你這等刁民,不打如何肯招。說罷,就讓人上拶子。他的話音剛落,就有四個錦衣衛(wèi)上來,不容分說,就給皇太子緊繩。頓時間,皇太子臉上大汗淋漓,口里皇天啊,父皇啊,一個勁地呼喊,喊得兩行大臣個個低頭,心驚肉跳;看得門外百姓人人握拳,義憤填膺。更有一些不怕死的,喊著口號,向大明門里擁來,一次次地,像大海的波浪。躲在屏風(fēng)后監(jiān)審的馬士英一見大勢不妙,連連呼喊松拶子。此時的李沾也看出了苗頭,便用好言哄皇太子,說,你最好是說實話。皇太子說,我說實話。昨天晚上,你派校尉到我那里去,他怎么說的,你可問他,用不著我多言。李沾一聽,怕皇太子說出真情,只好讓人帶走皇太子。皇太子剛出大明門,迎面碰見舊東宮侍讀邱致中。邱致中一見是皇太子,向前跑了兩步,踉踉蹌蹌,兩手抓著皇太子血淋淋的手就痛哭。有人向弘光皇帝打了小報告,朱由崧聽了這件事,當(dāng)夜就派人把邱致中抓了起來,處死。

審問皇太子的事鬧得紛紛揚揚。一時間,大街小巷,村野兵營,談?wù)摰亩际沁@件事。這時,一些掌握重兵的大臣,何騰蛟、袁繼成、劉良佐、黃得功等人也紛紛上書,告誡弘光皇帝不要殺皇太子。兵鎮(zhèn)武昌的左良玉更是提兵東下,說是要清君側(cè),?;侍?。這些都迫使朱由崧不敢采取非常行動。最終,也只好將此案擱了起來。一直擱到二十三日,清兵統(tǒng)帥豫王多鐸打進(jìn)南京,他狼狽逃竄。

樹倒猢猻散。眼見得弘光皇帝南逃,大勢已去,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吃香喝辣的大官小官們又都投降到多鐸門下,依舊富貴榮華。

一日,多鐸坐殿議事,掃了兩列降臣降將一眼,突然發(fā)問,大明皇太子現(xiàn)在什么地方?兩列降臣個個低頭,連大氣都不敢喘。趙之龍看了看左右,又瞟了多鐸一眼,仗著膽子說,哪里來的皇太子。那人是假冒的,叫王之明。多鐸聽了,輕蔑地瞥了他一眼,說,他一個逃亡的人,改姓易名,也是常理。如果他說他姓朱,說他是皇太子,不早就讓你們給殺了,好去討好那個昏庸皇帝么。這時,朱國弼聽出了多鐸的意思,便討好地說,那個王之明是馬士英給編出來的。多鐸連連搖頭,說,奸臣,奸臣。說過了,又問,你們誰能去把皇太子給我找來啊,我聽說他還在皇宮里。他的聲音剛落,一個姓金的守備已將皇太子押到了多鐸面前。多鐸見了,連忙起身離座,迎上去,一手托著皇太子的手,一手撫著他面上的傷痕,把他讓到座位上,坐在自己右側(cè)的東南方向。

又過了一些日子,弘光皇帝朱由崧也被俘進(jìn)了南京。多鐸十分歡喜,設(shè)滿漢全席招待降臣降將。

弘光原想多鐸會讓他坐上座,孰知,多鐸卻讓他坐在了皇太子的下首。朱由崧當(dāng)時就紅了臉,也不敢正視皇太子,豬頭腦袋搖來搖去,如坐針氈。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多鐸喝得高興,便白了朱由崧一眼,說,先皇自有太子,你不奉遺詔輔佐皇太子登極,卻自己當(dāng)了皇帝,這是為什么?朱由崧耷拉著頭,不敢吭聲,心怦怦亂跳,像敲著小鼓。多鐸又道,你既然當(dāng)了皇上,卻不派一兵一卒討賊,還當(dāng)這個皇帝做什么?朱由崧還是耷拉著腦袋,額上蒸起一層層汗氣。這讓多鐸很是瞧他不起,索性又問,先帝只剩下了一個皇太子,他經(jīng)歷千辛萬苦,逃到南京,你不讓位倒也罷了,為什么還要對他下死手?朱由崧仍舊耷拉著腦袋,額上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渾身抖得像是篩糠。皇太子實在看不下眼了,就替朱由崧開脫,說,皇伯手扎召我,又反懷疑我有詐,嚴(yán)刑拷打我。我想這些都是那些奸人所為,皇伯并不知道。朱由崧還是不抬頭,這時的他,已是顫抖成一團(tuán)了。多鐸看了,哈哈大笑,笑得喘不上氣來,好久,才說出兩個字,喝酒。

丙戌年(1646年)四月九日,清廷又找了個借口,把已到北京的皇太子,連同弘光皇帝等九王一起殺掉了。畢竟是不放心啊。

責(zé)任編輯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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