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軍
千年前的驚險一幕
那該是上一個千年之交時,險象環(huán)生的官場上的一組驚險鏡頭:
當(dāng)時的天下老大宋真宗趙元侃正值青春旺盛、血氣方剛。偶爾的春心騷動、心血來潮。迷上某位性感十足的美眉,這應(yīng)該是一個發(fā)育正常的男人再正常不過的生理反應(yīng),即使是一言九鼎的大宋帝國至高無上的九五至尊也不例外。
趙天子一時色迷心竅,花心綻放,急不可耐地欲將一位劉姓美女包為N奶。在我們慣常的思維定勢中,唯我獨尊的趙元侃只需龍喙輕啄,牙縫里嘟嚷一聲一句頂一萬句的最高指示,甚至一個暖昧的有色眼神,準(zhǔn)能一呼百應(yīng),不露聲色地遂心如愿,瞬間抱得美人歸。
然而,令我們大跌眼鏡的是,宋真宗對此等雞毛蒜皮般的生活小事,居然心存忐忑,履行起了非正式的組織程序:私下寫了一封被稱作手詔的皇家文書。趁夜色朦朧之際,悄悄地派自己的貼身秘書(內(nèi)侍)送給了一位瘦骨嶙峋的干癟老頭兒。試圖征得他的首肯!
無論當(dāng)時或如今,接下來的情景都更令人驚詫。重重夜幕之下,老頭兒看完皇上的手諭后,竟當(dāng)著老板親信的面兒,沒有片刻絲毫的猶豫,就把手諭放到了案上燃燒著的燭火上。
可憐那張令人望而生畏、頂禮膜拜的皇家手諭,瞬間就灰飛煙滅了。這還沒完,老頭兒還請秘書帶給主子一句狠話:“但道臣沆以為不可!”意思是說,就說我李沆不同意這事兒!
結(jié)果,皇帝老大居然真的終止了自己那股澎湃騷動的春心欲念。
在我有限的印象中。有宋一朝,只有黑臉包公敢對皇親國戚肆無忌憚。但也從未聽說過他對皇帝本人有過什么造次。而倔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李沆。竟如此骨鯁千秋,敢對一國之君有恃無恐地說“不”!這絕不是小說演義,而是于史可查的。這不能不令人折嘆,也讓人不禁為他捏上一把冷汗。
李沆與人們耳熟能詳?shù)拇笫虏缓康膮味?、趕齋的呂蒙正、機智正直的寇準(zhǔn)等名角大腕兒大抵是同一時代的歷史人物。甚至有的還與他同榜中舉或同朝為官共事。別人的故事,無論民間傳說,還是戲曲小說,多有涉獵,流傳甚廣。唯獨李沆寂寂無名,千年孤獨,千年不聞,被人冷落在歷史舊書一隅,極少有人問津。但皇皇青史信手翻來,李沆說“不”的史料俯拾即是,且件件令人觸目驚心。
對皇帝說“不”的另類宰相
一個人一生對掌握著自己命運的上司,只說一次“不”,可能尚不算難,難的是一生都在對上司不斷地說“不”,而李沆終其一生都在對掌握著萬萬人小命的上司說“不”,更是難上加難。
“伴君如伴虎”并非一句戲言。而是帝國兩千年來的代代宰相們集體總結(jié)出來的喋血定律。李沆的難,局外人無從體會與置喙。青史黃卷為我們留下的,也只是一頁頁有關(guān)李沆驚心動魄地說“不”的寂寞文字。
宋真宗想納個漂亮后妃,身為一國之相的李沆擔(dān)心他沉迷于美色,荒疏朝政,極力反對阻止。似乎倒也可以理解,但在皇帝他媽——明德皇太后死時,李沆的一系列乖戾表現(xiàn),就令人有些不可恩議了。在皇家私事就是國之大事的專制王朝里,國喪期間,李沆不但不積極躋身于皇太后、國奶奶的治喪委員會,低眉順目效犬馬之勞。爭功邀寵掙表現(xiàn),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鬧喪攪局。
《宋會要·禮》中記載,真宗景德元年三月十五日,明德皇太后崩??刹涣蟽商旌蟮氖呷眨蒙砭滞獾睦钽觳坏翢o悲傷之態(tài),反而在此節(jié)骨眼兒上給皇帝遞上了一份工作報告,要求皇帝立馬上朝辦公聽政。正在飽嘗喪母之痛的皇帝兼孝子元侃,并沒有理會。
十九日,根本不看上司臉色行事的李沆再次上表,老板仍無反應(yīng)。又過了兩天,蠻橫的李沆不再等了,他急吼吼地領(lǐng)著一幫人,齊聚萬安宮門前,集體上訪示威,非請重孝在身的皇帝出來對話不可!
戲劇性的場面出現(xiàn)了,正在披麻戴孝的趙元侃沒有龍顏震怒,而是。號泣見之”。作為臣下的李沆,見了悲痛萬分的皇帝,居然沒有半句節(jié)哀順變的禮節(jié)性安慰,而是慷慨激昂、振振有詞:“軍國事繁,不可暫曠。愿以天下為念,早俞眾懇。”莫名其妙的是,趙元侃居然無可奈何地哀告李沆:“梓宮在殯,四方之事,各有司存。所請聽政,朕情所未悉?!?/p>
大老板說得人情人理,政府還有那么多職能部門,都在按部就班地各司其職,何況李沆本人又是“各有司存”的總首腦,兼大宋公司的CEO,工作上的事兒按規(guī)定和程序,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能耽誤多少軍國大事啊?何必非要扭著家里正停著喪、披麻戴孝的領(lǐng)導(dǎo)不放呢!君不見,明朝還有不少超級皇帝。幾十年都不上朝辦公呢!再說了,李沆匯報的那些事,史書也語焉不詳,可見并非什么離開一把手就轉(zhuǎn)不開圈的緊急軍務(wù)??墒?,李沆腦門子上就那一根兒牛筋!
從古到今皇皇數(shù)千年青史,在比蝗蟲還要多的浩浩蕩蕩的官員隊伍中,像李沆這樣,做官做到如此一本正經(jīng),公然犯上說“不”的骨鯁分子,除了明朝的海瑞,還真讓人想不出第二個。
在以李沆為首的大宋朝堂上,可憐的宋真宗就是給自己的女婿頒發(fā)個榮譽頭銜,也要受到李沆的掣肘牽制。
有一次,宋真宗想照顧一下駙馬都尉石保吉,欲把一頂稱作“使相”的官帽送給他。這么點兒私心,對一個專制帝王而言。在帝國的臣民看來,根本算不了什么,再說“使相”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官兒,就是節(jié)度使加同平章事、侍中、中書令等頭銜,或是原任宰相的勛舊大臣,罷政后加節(jié)度使的頭銜,但都不領(lǐng)中書政事,根本沒有具體實權(quán),僅是一種象征性的榮譽官銜。然而,李沆卻甩給皇帝這樣的一番話:“賞典之行,須有所自。保吉因緣戚里,無攻戰(zhàn)之勞,臺席之拜,恐騰物議?!?/p>
李沆給老板上綱上線,理論講得一套一套的,一本正經(jīng)且有板有眼:升遷賞罰都要于法有據(jù),不能因為石保吉是老板的親戚,就可以不立戰(zhàn)功而獲得提拔升遷。任人唯親,搞裙帶關(guān)系,怕的是人民群眾在背后議論!
宋真宗實在于心不甘,“再三詢之”,也不知他前前后后共向李沆求了多少次情,然而“執(zhí)議如初,遂止”。倔強的李沆,愣是沒給老板這點兒面子,趙皇帝竟只能乖乖地不了了之。但此時,李沆的生命之燈也將油盡光滅,沒過多久就獨自駕鶴西去了。此后不到兩個月時間,石駙馬就如愿以償?shù)卮魃狭四琼敱焕钽煲辉贁R置的“使相”官帽。
可見,李沆對上級說“不”的牛勁,是一直堅持到死的。
對皇帝說“不”,對李沆來說還不是最難,更要命的是,他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對大宋帝國的神圣領(lǐng)土說“不”!帝國領(lǐng)土主權(quán)神圣不可侵犯,皇天后土寸土必爭的傳統(tǒng)強大政治倫理,依然未能阻止李沆在說“不”的道路上大步前進!
在大宋與西夏對峙期間,叛亂分子李繼遷兵強馬壯,一直盤踞著帝國西北的邊陲重鎮(zhèn)——靈州,并大有謀取朔方之意圖。大宋后勤供給困難,久戰(zhàn)不決,已陷入了這場邊境戰(zhàn)爭的泥沼。朝廷上下對此一時議論紛紛,官員們紛紛強烈呼吁:靈州乃大宋帝國錙銖
必較的神圣領(lǐng)土,戰(zhàn)略位置非常重要,一旦丟失,四周諸郡就會相繼淪喪,因此,加大對李繼遷的軍事打擊力度,勢在必行。趙元侃認(rèn)為非常正確。
此時,如果李沆也隨波逐流,附和眾議,則是一幅君臣同仇敵愾、皆大歡喜的政壇和諧圖,但執(zhí)拗的李沆卻再次投了反對票。史載,李沆奏日:“若遷(李繼遷)賊不死,靈州必非朝廷所有?!彼捓镉性?,告訴皇帝。放棄靈州才是勢在必行的正確選擇,而且早放棄比晚放棄要主動得多。
對李沆的意見,皇帝愕然曰:“卿何獨與眾異也?”李沆回答說:“臣謂英若發(fā)單車之使,召州將部分戍卒居民委其空壘而歸。如此,則關(guān)右之民息肩矣?!泵鎸Φ蹏纳袷ヮI(lǐng)土,滿朝滔滔輿論,還有帝國元首的鮮明立場,他居然語出驚人,讓皇帝把前方駐軍和轄區(qū)百姓全身而退,等于把靈州拱手讓與李繼遷。如此一來,天下的百姓就可休養(yǎng)生息了。
李沆主張放棄靈州,既是出于帝國戰(zhàn)略全局考慮,更是出于減輕西北軍民負(fù)擔(dān)考慮。他這種以人為本的民本思想。既與其自身貧困,入仕后仍負(fù)巨債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又與其飽受儒家仁愛悲憫的思想密不可分。史載,李沆“嘗喜讀《論語》?;騿栔?,沆曰:為宰相,如《論語》中‘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兩句尚未能行之。圣人之言,終身誦之可也?!?/p>
好一個“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在李沆的悲憫意識中,萬千生靈遠比皇。天后土重要。在人權(quán)與主權(quán)矛盾不可調(diào)和之際,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人權(quán)。
在宋真宗和他的那些攘攘重臣看來,李沆的論調(diào)顯然出格得有些離譜了,這無異于喪權(quán)辱國,理所當(dāng)然地被主旋律意見拒之千里了。結(jié)果,“未幾而靈州陷,帝由是益重之!”慘痛的事實告訴皇帝,李沆棄土保民的“不抵抗”意見,并不是無稽之談,而是有其先見之明的。
對同事說“不”的刻薄上司
如果僅僅是對皇帝頻頻說“不”,也許還能博得個犯顏直諫、骨鯁剛正的美名,但對同僚和下級也頻頻說“不”,難免會涉嫌居高臨下、倚強凌弱、不近人情、尖酸刻薄之類的非議。
在一個個同僚們懷揣著各自不可告人的小算盤,紛紛向皇帝打著各種各樣秘密小報告的時候,一貫嘮叨不休的李沆卻置若罔聞,無動于衷,甚至連一張小紙條也不給老板寫。
有一次,宋真宗實在憋不住了,問他:“人皆有密啟。卿獨無,何也?”顯然,老板是在和他說私房話,誰料李沆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他:“臣待罪宰相,公事則公言之,何用密啟?夫人臣有密啟者,非讒即佞,臣常惡之,豈可效尤?”李沆的這句話,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非但自己不打小報告,主動巴結(jié)老板,反而上綱上線,給那些打小報告的同志們扣上了一頂“非讒即佞”的大帽子。并旗幟鮮明地亮明自己的立場:“臣常惡之,豈可效尤?”
此言一出,大宋巍巍廟堂之上的袞袞諸公渾身不自在,誰還敢正眼面對李沆如炬般剛正犀利的目光?
大名鼎鼎的寇準(zhǔn)曾和丁謂是鐵哥們兒,為哥們兒義氣,寇準(zhǔn)不止一次在李沆面前推薦丁謂,總希望李沆能看在二人既是同年,又為同僚的交情上,提拔一下丁謂,可李沆就是不給他這點兒面子??軠?zhǔn)不死心,再三追問,李沆反問寇準(zhǔn):“像丁謂這種人,怎么能讓他官居高位呢?”寇準(zhǔn)一百個不服,反問李沆:“像丁謂這種人,您能一直壓住他。讓他處在低位嗎?”李沆不屑地笑了:“他日后悔,當(dāng)思吾言也?!?/p>
結(jié)果不幸被李沆言中!后來寇準(zhǔn)竟被丁謂無情迫害,遠死瘴海之地。直到那時,聰明一世的寇準(zhǔn)才“始伏沆言”,但卻悔時已晚!
曾致堯和梅詢無論文名,還是政聲,應(yīng)該說在北宋歷史上都是口碑不錯的知名人物。曾致堯乃“唐宋八大家”之一曾鞏的祖父,“為官期間,減免民間苛捐雜稅,體察百姓疾苦,所到之處,頗有政聲”,且性格剛直,敢于揭人之過,常因奏章言辭激烈得罪不少權(quán)臣,其中就包括李沆。梅詢是北宋著名詩人梅堯臣的叔叔,“少好學(xué),有才辨,為官勤于政事,關(guān)心民瘼”。為契丹數(shù)侵河北事,梅詢上疏論西北數(shù)十事,言辭懇切,曾因靈州的取合問題與李沆爭論。
也許就是如此緣故,這哥倆兒在當(dāng)時宰相李沆的眼里,成了浮薄之人。史書記載,真宗曾問李沆:“治理天下該按什么標(biāo)準(zhǔn)來選用人才呢?”李沆鄭重敬告皇帝:“不用浮薄、新進、喜事之人,此為最先?!痹诶钽斓挠萌藰?biāo)準(zhǔn)里,浮薄之人。心浮氣躁,道德修養(yǎng)淺薄,是非觀念不明,行為偏頗,辦事不穩(wěn)-新進之人,涉世不深,實際工作經(jīng)驗不足,缺乏歷練,不堪重任,喜事之人,好大喜功,善做表面文章,難以務(wù)實。李沆并且毫不掩飾地告訴老板,他身邊“如梅詢、曾致堯等是矣”。
李沆此舉給予梅詢、曾致堯的仕途以致命打擊。其中,曾致堯因貶低上司溫仲舒,被李沆毫不猶豫地撤職;而當(dāng)皇帝想任梅詢?yōu)橹普a,擔(dān)當(dāng)重任時,“李沆力言其險薄望輕,不可用”?!稏|坡志林》載,直到李沆死后二十多年,真宗皇帝還記得李沆當(dāng)初的告誡,可見李沆在大宋朝堂上的影響之大,對梅詢仕途的傷害之深遠。
李沆除了直接對自己的同僚們大聲說“不”外,更多的時候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出奇般的沉默。無論是在官場群情激奮討論軍國大事、論功行賞的各種大會上,還是在辦公室接待賓客,討論日常工作,李沆常常是沉默寡言,惜語如金。于是,同僚們經(jīng)常在背后對他議論紛紛,并給他取了個綽號叫“無口匏”(無嘴葫蘆)。
馬亮與李沆是同年進士,又和李沆的弟弟李維是好朋友,怕李沆蒙在鼓里,就把官場流傳“無口匏”的情報告訴了李維,李維又委婉地傳給李沆。李沆卻大不以為然,告訴李維:“如今的大宋天下政令暢通,行政高效,令行禁止,百姓安居樂業(yè),大小事務(wù)我都能了如指掌;國家大事,北有契丹,西有西夏,我每天都在整理大家的意見,研究防務(wù);我推薦的官員,如李宗諤、趙安仁,都是一時的英杰。和他們談話。尚且不能對我有所啟發(fā),其余那些剛做官的人,起坐行禮,尚且惶恐失措,議論的也多是些夸夸其談、自夸其功的爭寵邀功之詞。這些人有什么韜略值得與他們交流呢?如果違心胡說,政出多門,不僅誤國害民,對我也是一種恥辱,是我不能做的事?!?/p>
大宋首任宰相趙普曾靠著半部《論語》治天下。李沆為相,僅憑一句話治天下。如果各位宰相們心中都能像李沆一樣,時刻裝著這句話,那就是天下蒼生之福了!
不可效仿的官員模本
人們常說人走茶涼,何況一個對別人說了一輩子“不”的人,而李沆雖已遠去,其茶卻依然溫潤清香:李沆突然病重,真宗親自反復(fù)探望,并派太醫(yī)診治-李沆去世,真宗如喪考妣,痛哭流涕·李沆的葬禮,真宗特批按開國宰相趙普、曹彬喪禮規(guī)格操辦,并追贈李沆為太尉、中書令,賜予“文靖”謚號,以表彰其剛直不阿,為政清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高尚品行與嚴(yán)謹(jǐn)修為。供后世學(xué)習(xí)效法,后來宋仁宗即位時,又下詔讓李沆在真宗太廟里陪祀,后世的史書,對其更是好評如潮。
李沆活著的時候,盡展平生之志,死后享盡哀
榮,青史留名。然而,李沆只能是李沆,世上不再有李沆第二。李沆的成功僅是個特例,李沆的人生不可復(fù)制。無論誰號召向他學(xué)習(xí),只能是活著的人們向清官廉吏,表示的一種姿態(tài)而已。他的所作所為,后人其實無法效法。
首先,就李沆為官的那股窮酸樣兒,沒有清正廉潔的剛性制度約束,恐怕哪個當(dāng)官的也不會去步其后塵,讓老婆、孩子跟著受罪。如果有人真的去當(dāng),也是官場上幾百年不遇的一個另類活寶,令人哂笑,幾百年后的明朝海瑞就是例子。
其次,李沆對上司那種桀驁不馴的牛脾氣,對歪風(fēng)邪氣眼里不容沙子的那身正氣,在奴才氣盛行的帝國官場上毫無市場可言,甚至能否立足都是問題。有這種脾氣的人,很難走進官場,走進官場的人,很少有這種脾氣。讓沒這種脾氣的人效仿李沆,只能是邯鄲學(xué)步、東施效顰。一身正氣,兩袖清風(fēng),只是人們善良愿望中的一個理想化模型而已!
從根本上講,李沆的成功,并非帝國人才或官員甄別選拔制度的成功。更非獨裁帝王與相權(quán)分享共治的成功。李沆的成功,僅是帝國千百萬讀書人中一個僅存的個案,與帝國制度的文明程度無關(guān),并不具備普遍的效法與實踐意義。李沆的才能與抱負(fù),僅是他成功的必要條件,并非充分條件。在專制制度的裂縫中,偶爾冒出一位清官或明君,猶如今天買彩票中大獎一樣,純屬小概率事件。
關(guān)于李沆,只有一點可以感慨:他一生的運氣太好了,可遇而不可求!
單就李沆生于官宦世家的出身,就令許多人望而生嘆!他的曾祖父李豐,曾任泰陵縣令,祖父李滔,曾任洺州團練判官。尤其是其父李炳在舒州知府任上時,正遇宋太祖趙匡胤征討金陵,在淮河沿岸參與糧餉供應(yīng)的地方政府中,舒州獨拔頭籌,李炳因此得到大宋開國皇帝的另眼相待,被提拔到侍御史高位。從此,李家進入皇家法眼的視野之內(nèi),時常受到天子的關(guān)注與青睞。
李家到李沆時,已是大宋帝國的第四代貴族了。生在這樣背景的家族里,不學(xué)無術(shù)也難,不做高官更難。因李沆從小就才華出眾,氣度博大,李炳常對人說:“這個孩子以后一定能官至宰相?!崩钽煲泊_實爭氣,沒讓老爹閃舌頭,宋太宗太平興國五年即考中甲科進士,被帝國授予將作監(jiān)丞、通判潭州。
躋身大宋官場后不久,李家盤根錯節(jié)的官場人脈資源就在李沆身上顯山露水了。史書記載了眾多的前輩官僚對李沆的溢美之辭,并在大宋官場上頻頻傳播、放大。在通判潭州時,轉(zhuǎn)運使趙昌“謂其有臺輔之量,表聞于朝”,長沙太守何承矩“厚待之,以為有公輔器”。楊億后來為李沆撰寫的墓志銘,把這種現(xiàn)象概括為“稔熟于上聽,喧塞于公議”。正因為“表聞于朝”、“稔熟于上聽”,總共才干了三年地方小官的李沆官聲隆升,并迅速崛起為政壇一顆耀眼的新星,不久就被調(diào)入京城任著作郎,一躍成為中央干部。其成名與升遷速度之快,猶如今天猛男、超女們的一夜成名,令人不可思議。
后來,宋太宗單獨讓李沆寫了篇文章。等于考他的文采,“既奏御,太宗甚悅,命直史館”,賜五品服。李沆僅僅因為一篇好文章被皇帝欣賞,就又升官了。能繞過帝國干部的統(tǒng)一選拔考試,直接由一國之君單獨命題考核,吃的完全是小灶獨食,李沆何止是幸運,他簡直就是太宗專門精心呵護澆灌的一棵獨苗!
更令人嫉妒的是,雍熙(宋太宗年號)三年,右拾遺王化基毛遂自薦。宋太宗在提拔王化基的同時,李沆和宋湜沒有買票卻意外地搭上了王化基的這條順風(fēng)船,同時被升任右補闕、知制誥,并賜百萬錢。王化基的“一薦三雕“,李沆占得的便宜最大。他職位最低、家境最窮,太宗特地把他調(diào)到最高,另加賞賜三十萬,專門讓他用于還債。
雍熙四年(987年),李沆和翰林學(xué)士宋白一同主持了為帝國選拔人才的科考工作。這次考試因把關(guān)太嚴(yán),致使。謗議蜂起”,很多官員因此受到牽連而被處分,但作為主考官的李沆不但未被追究。反而升任職方員外郎,并且召人翰林為學(xué)士。從此,李沆進入帝國的權(quán)力核心圈。也打開了他一生中那扇至關(guān)重要的大門。
李沆的墓志銘在敘述其這段經(jīng)歷時說:“公之在內(nèi)署也,或乙夜觀書之余,備前席受厘之問。風(fēng)規(guī)蘊籍,占時嫻雅,弼違獻可,上多沃心,稱善舉能,言皆有味。”足以看出,李沆與太宗的私人關(guān)系,已發(fā)展到無話不說、水乳交融的程度。
史載,此時太宗對李沆的印象是:“天子知其方可以緝熙帝載,察其德可以鎮(zhèn)厚風(fēng)俗,乃有意于大用也?!币粋€人能得到一把手的如此評價,想不被重用也已不可能了。不僅僅是才華,就連李沆的風(fēng)度氣質(zhì),太宗也欣賞有加。“沆初判吏部銓,因侍曲宴。上目送之曰:李沆風(fēng)度端凝,真貴人也?!惫?,“不數(shù)月,遂與(賈)黃中俱蒙大用”。在李沆以翰林學(xué)士兼任同判吏部流內(nèi)銓的同一年,又順利升至大宋廟堂的參知政事,至此,他已是帝國中央的核心決策人物之一。
對于幾乎沒有什么地方任職經(jīng)歷的李沆來說。簡直是坐著直升飛機上天的。千百年來的蕓蕓眾生,誰能有李沆這樣的好運氣?這樣的運氣。豈只是靠學(xué)習(xí)與才能得到的?
雖然此后在大宋政壇錯綜復(fù)雜的政治斗爭漩渦中,李沆也曾受到牽連,遇到過被罷職免官等挫折,但在太宗的神佑庇護下,一次次都化險為夷,換個地方依然位高權(quán)重,最后還被太宗委任為太子賓客。擔(dān)當(dāng)起了教化未來國君的重任,一躍而成為大宋帝國繼往開來的股肱重臣。這一角色,也成為李沆結(jié)交下一屆帝國之主的天賜良機。這種機會別人無法企及,只能仰望嘆息。李沆的人生舞臺,由此揭開又一個嶄新的輝煌篇章。
他的好命到此還遠未結(jié)束,一個至為關(guān)鍵的大機遇,又意外地砸到了他的頭上。給他這個機遇的恰是他的弟子、大宋帝國第三任皇帝——趙元侃。
至道三年(997年)三月末,太宗駕崩。對李沆一直重點栽培的老板雖然駕鶴西去,但由自己親手調(diào)教出來的新老板——真宗元侃又閃亮登場。新老板繼任后的第一項人事任命,是讓他的兩位老師入主新內(nèi)閣的參知政事,李沆自然囊括在內(nèi)。一朝天子一朝臣,作為元侃“潛邸舊僚”的李沆,領(lǐng)銜參知政事僅是個過渡,旋即他又戴上了元侃遞來的宰相紗帽,由此拉開了大宋帝國“宰輔專政化”的時代大幕。
李沆的為官之路是一步順,步步順,一通百通!不但幸運地在關(guān)門弟子手下為相,更幸運的是,他遇上的這位弟子皇帝對他是唯命是從,敬畏有加,為其在大宋政壇上大伸拳腳,奠定了至關(guān)重要的基礎(chǔ)。這在專制制度下的帝國歷史中,百年難遇。
李沆能遇上這位與之配合默契的小老板,其實與元侃的帝王機遇密不可分。本來這當(dāng)皇帝的餡餅,根本輪不著趙元侃去吃,他上面還有兩個親哥哥!誰知大哥趙元佐和二哥趙元僖與老爹太宗的關(guān)系相當(dāng)緊張,幾乎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兩位太子接二連三的反叛舉動,使心胸狹窄的趙光義心靈遭到極大重創(chuàng),于是趙元侃就在自家父子兄弟的殘酷斗爭和血腥屠殺中,意外地?fù)斓搅颂又贿@個大餡餅。
趙元侃在這樣的血腥背景下,在這樣冷酷
的父王面前,踏上太子之位,時刻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太正常不過了。而太宗更是接受了前兩次太子的慘痛教訓(xùn),下定了決心,要對第三任太子進行嚴(yán)加管束,并專門請來自己信得過的大臣——李至、李沆,對元侃以“禮樂詩書之道”進行魔鬼訓(xùn)練,不但要求元侃對李至、李沆事以師傅禮,每見必拜,而且一舉一動都要請示兩位師傅。
從元侃當(dāng)上太子的第一天起,自尊心就被老爹敲掉了,這對未來皇帝的影響相當(dāng)深遠。他尚未即位,即已失去了其父輩那種開國創(chuàng)業(yè)之君的強悍態(tài)勢,再加上兩位嚴(yán)師“動皆咨詢”的熏陶管束,致使這位大宋的第三任天子一生都謹(jǐn)小慎微,自律有加,在大臣部下面前的腰板,一直都沒硬起來過。這才是李沆敢對其頻頻說“不”的現(xiàn)實基礎(chǔ)條件。
李沆以老師的身份,憑自己的才學(xué)與抱負(fù),在這樣一位性格贏弱的弟子天子面前,能不有恃無恐、底氣十足嗎?如果李沆遇到的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之類的強悍帝王,李沆肯定不是我們看到的李沆了。李沆的說“不”,與其特殊的時代背景和為官環(huán)境緊密相連。不在這種環(huán)境的人無法想象,更無法效法和復(fù)制。
但李沆畢竟是李沆,在相強君弱的政壇形勢下,他依然不失士大夫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讀書人本色,沒有效仿董卓、王莽、曹操之流越俎代庖,而是開創(chuàng)了有宋一代士大夫與宋王爺共治天下的嶄新政權(quán)模式?;蕶?quán)與相權(quán),兩權(quán)制衡,總比一權(quán)獨大有那么一點兒民主氣息。
這看似微不足道的點滴進步,不可小覷。這對有效制約帝國歷史上一以貫之的帝王極權(quán),減少專制王朝中一貫充斥著的殺伐之氣,提升帝國政權(quán)的文明程度有積極意義??v觀大宋王朝三百來年的歷史實踐,已充分說明了這一點。說“不”之風(fēng)之所以在此后的宋帝國廟堂之上已漸成氣候,形成慣例,李沆功莫大焉!
即便如此,李沆依然不可效法。如果不是李沆,換上別人,在當(dāng)時皇權(quán)與相權(quán)的博弈中,十有八九會走樣,極有可能被人學(xué)成董卓、王莽與曹操之流,帝國政治依然會從一種一權(quán)獨大,走向另一種形式的一權(quán)獨大。
李沆的成功,也僅是專制制度偶然間打了個盹兒,讓人們在漆黑的夜空中,看到了幾點星光而已。當(dāng)專制老虎醒來時,無論有多少個這樣的李沆,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所以,李沆之后,人們再未看到過“李沆”重生。
編輯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