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秋銘
納粹,法西斯,希特勒——聽起來似乎離我們這個世紀很遙遠,但再制造一個“法西斯”卻只需要短短的6天,也許令人難以相信,可它確實發(fā)生過。
星期一
文格爾是德國一所中學的教師,星期一這天,文格爾接到學校通知,在“國家體制”主題活動周上主講“獨裁統(tǒng)治”。講這門課似乎并不容易。教室里一片自由散漫的氣氛。學生們看閑書、發(fā)短信,東倒西歪,對文格爾要講的“納粹”和“獨裁”很不耐煩,七嘴八舌地說:“又不是我們做的,我們?yōu)槭裁匆獩]完沒了地背負著罪感?”“獨裁統(tǒng)治不可能發(fā)生在今天,因為沒有民眾基礎(chǔ)?!边@些樂觀的議論讓文格爾陷入了深思。獨裁真的不會再次降臨了嗎?他準備做一個試驗,讓學生們體會獨裁的“魅力”。
課間休息后,文格爾讓學生將無序擺放的課桌,按照一排一排的順序重新整齊擺放,并且拆散了學生們自發(fā)形成的小圈子,重新給學生們編排并固定了座位,理由是便于互相幫助、樹立互助友愛的集體主義精神。通過口頭投票,文格爾成為課堂上的“元首”。接下來他要糾正大家的坐姿,而且發(fā)言時必須起立,必須尊稱他“文格爾先生”,不服從者可以退出。
星期二
文格爾再次走進教室時,正襟而坐的學生們向他齊呼:“早安,文格爾先生”?!凹o律鑄造力量,團結(jié)鑄造力量。”文格爾要求大家站起來像軍人一樣踏步,感受集體的力量,同時將樓下的“無政府主義班”踩在腳下,“讓我們的敵人吃天花板上的灰”。從不情愿的凌亂腳步開始,學生們逐步完成了震天動地的齊步走?!蔼毑冒唷钡膶W生逐漸感到一種優(yōu)越感——“無論表現(xiàn)怎樣,我們這個班也比樓下的‘無政府主義班要好”。
接下來,文格爾與學生們一起討論是否需要穿著統(tǒng)一的服裝,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將一種廉價的白上衣、牛仔褲定為他們的“制服”。女生卡羅不同意這樣做,她從內(nèi)心深處反感這種統(tǒng)一著裝:“制服排除了差異,也排除了個性”。另一個外號“軟腳蝦”的男同學蒂姆向來膽小懦弱,在這個活動中卻感到興奮莫名,甚至將自己的其他衣服點上汽油,燒得精光。
星期三
課堂上,只有卡羅繼續(xù)穿著她的紅上衣,其他學生都如約穿上了白襯衫。當?shù)倌酚龅揭粠拖雭泶蚣艿幕旎欤陌滓r衫同學沖上來幫他解圍,蒂姆越發(fā)喜歡這個集體。而卡羅卻陷于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她仿佛不屬于這個集體。上學的路上,她的男友馬爾科說她“自私”,文格爾幾乎無視她的存在,同學們也不和她討論,并視之為異類與不合作者。
學生們領(lǐng)會到集體主義的魅力:他們團結(jié)一致,比任何外來者都顯得強大;他們排除異己,比任何懷疑者都神圣。人人都有一種自己正在干一件大事的感覺,有人建議給班集體取個名字,最后“浪潮”從“恐怖小組”“夢想家俱樂部”“海嘯”等名字中脫穎而出。
當晚,“浪潮”成員開始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張貼他們的標志,以至于那個城市的最大黑幫以為是一個新的幫派在向其叫板。蒂姆爆發(fā)出了驚人的勇氣和自信,他獨自把巨大的“浪潮”標識噴繪到市政府大樓上,甚至不怕警察。伙伴們第一次對他的行為交口稱贊:酷。
星期四
在“浪潮”組織中獲得歸屬感的成員們的創(chuàng)造力也被激發(fā)出來。浪潮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手勢:用右手在胸前劃波浪。越來越多的學生加入“浪潮”,并以是否做這個手勢與他人劃分界線。甚至連卡羅玩世不恭的小弟弟也加入了進來,甘愿為“浪潮”把門,凡不能做浪潮手勢的人,都不許進學校。
蒂姆已經(jīng)將“浪潮”和老師視為自己效忠的對象,甚至整夜守在老師家門前做保鏢,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價值。
星期五
在強烈的排外情緒下,暴力出現(xiàn)了。為了集體的榮譽,全體白衫軍在水球比賽上大打出手;為了集體的榮譽,馬爾科摑了散發(fā)傳單反對“浪潮”的卡羅耳光。
有家長來信支持“浪潮”運動,說自己的孩子這幾天精神百倍,面貌煥然一新。學樣的教務長對這樣的來信表示滿意。有一位同學寫道:“這幾天的經(jīng)歷很有趣,誰最漂亮、誰成績最好都不再重要,‘浪潮讓我們?nèi)巳似降?。出身、信仰、家庭環(huán)境都不再重要,我們都是一場運動的一分子?!顺弊屛覀兊纳钪匦掠辛艘饬x,給了我們一個可以為之奮斗的理想和目標”。
但是馬爾科卻為掌捆卡羅后悔不已,乞求文格爾能中止這一切,并指責這所謂的“紀律性”不過是法西斯的一套。學校其他老師也開始對文格爾的實驗表示反感,包括他的妻子。文格爾意識到:踩剎車的時候到了。
星期六
在學校禮堂里,選讀了幾篇學生們關(guān)于“浪潮”的體會后,文格爾激情洋溢地發(fā)表了一番演講,以“浪潮”之名,痛斥“全球化”的弊病、批判這個世界的貧富分化和種種荒謬,“浪潮”作為正義的力量_定可以席卷全球!臺下呼聲如潮。
馬爾科站起來對同學說:你們還不明白嗎?他要操縱你們,“浪潮”是罪魁禍首。文格爾立刻煽動學生們將馬爾科揪上臺來。在一片“叛徒!叛徒!”的高呼聲中,馬爾科被群情激昂的昔日好友們“五花大綁”地押上主席臺,接受懲罰。沒有預謀,沒有煽動,只有對運動的忠誠和熱愛,一切制裁都是合乎情理的。
就在此時,文格爾突然問學生們:誰讓你們這么干的?如果我說殺了他,你們就殺了他嗎?你們意識到我們剛才所做的事嗎?你們還記得星期一有學生說獨裁統(tǒng)治現(xiàn)在不會出現(xiàn)嗎?我們現(xiàn)在做的正是獨裁法西斯主義。我們覺得我們高人一等,排斥異己,喜歡暴力解決問題,傷害了別人,長此下去不知還會傷害誰。
隨后,文格爾宣稱,馬爾科是對的,過去的一周不過是一場關(guān)于專制主義的實驗,“浪潮”到此為止,學生們該回家了。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這個彎轉(zhuǎn)得太急了!學生們呆若木雞,有些人開始退場。
蒂姆突然跳出來,拔槍威嚇同學不許離開,他聲淚俱下地吼道:“浪潮不會解散!浪潮不應該解散!”最后,他對準自己扣動了扳機……警察將面色凝重的文格爾帶離校園。影片至此戛然而止。
6天造就一群納粹
這就是2008年德國影片《浪潮》講述的噩夢般的故事。公映后立即席卷德國,在2008年德國電影獎上被評為杰出電影,其后又獲提名2008年歐洲電影大獎最佳影片。
6天之內(nèi)將一群現(xiàn)代文明社會中自詡獨立自由的中學生變成納粹,這樣的故事令人不寒而栗,更可怕的是,它曾經(jīng)真實發(fā)生過。1967年,在美國加州帕洛阿爾托市克柏萊高中,當一位中學教師在教室里嘗試重現(xiàn)法西斯運動時,越來越多的學生加入到這一“運動”中,陷入一種難以自拔的狂熱,并且互相揭發(fā),告密成風,有的甚至出賣了對“運動”表示懷疑的父母。5天之后,幾百名學生儼然已經(jīng)把老師當做政治偶像,在禮堂里如浪潮般伸出手臂,致以崇高的問候禮。幸運的是,這位老師最后控制住了局面。清醒過來的學生們都感到無比震驚,他們居然如此輕易地放棄了自由。
影片和事實說明,導致專制極權(quán)產(chǎn)生的因素,并不在別的地方,就埋藏在人們自己的人性深處。
這場實驗的運作規(guī)則,其實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樹立權(quán)威、整齊劃一和排除異己。文格爾老師最開始做了些什么?什么也沒有,只是簡單的統(tǒng)一而已,起立對健康有好處,尊稱老師為先生,讓學生變得更有禮貌,大家只是團結(jié)起來而已,大多數(shù)人覺得其實這樣很不錯啊,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
整齊劃一的襯衫、整齊劃一的手勢、整齊劃一的口號、整齊劃一的目標、整齊劃一的人。每個人都參與其中,為團隊出力,內(nèi)向的蒂姆也得到了同學的幫助,他們一起對付小流氓,一起貼標志。
但是,這一切都有一個前提:你必須認同這個集體。不同意見者成為了異己,被自然而然地孤立,最后被視為怪胎,甚至敵人,而對運動有所質(zhì)疑者就成為了叛徒,制裁!制裁!在學生狂熱的呼喊下,他們將昔日的同學送到了最前臺。5天之前那群信誓旦旦說德國不會再度重演獨裁政治的高中生們,此時儼然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極權(quán)團體的成員。
蒂姆最后的自殺更令人感嘆。當那些平時默默無聞甚至飽受欺辱的人,猛然被納入一個具有強烈同一性的集體,以團結(jié)的名義取消了他們之間長期存在的種種差距和歧視,賦予他們“為集體”努力的目標,也就等于肯定了他們的社會價值。這種優(yōu)越感和責任感令人如癡如醉,欲罷不能。集體甚至成為了個人生存的全部價值。所以,當文格爾宣布“浪潮”結(jié)束的時候,蒂姆也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人們總是需要互相支持和聯(lián)合的,區(qū)別在于,這是一個允許個性與差異,包容五光十色的共同體,不是只允許一種顏色、一個權(quán)威的那種團體。當共性壓倒個性,當人們放棄精神獨立和自由思考,以集體的名義消滅異類,必然信心滿滿地踏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奴役之路,血腥和浩劫將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