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維平
那天下午,全班同學呼朋結伴一起去了市里的電影院,看一部新近進口的國外大片。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去,因為我暫時成為了一個“殘疾人”。
頭天上體育課,我和詩人等幾個家伙踢足球。詩人的腳很臭,一腳踢過來,球沒踢到,踢到我的小腹,劇烈的疼痛使我當場打了十幾個滾。
眼巴巴望著全班人興高采烈地走了,我心里酸不溜秋的。
一個人躺在床上,橫豎睡不著;坐起來,仍然不是滋味。有一群白鴿咕咕叫著掠過五樓窗外的藍天。晴空似海。
我決定去教室。教室里有一本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已經(jīng)看了一半。暢游在那個夢幻般的神秘的美洲小村落里,我的靈魂有一種回歸故里的奇異感覺。關于人生與未來,關于探索與奉獻,關于理想與現(xiàn)實,等等,那本魔幻小說使我不由自主地想了許多。
所有的故事看上去也許都具有偶然性,然而結局卻總是必然的。比如從宿舍到教室,平??焱瓤觳降模疃嗍昼?,此刻卻需要二十分鐘左右。當然,這一點兒也不奇怪,誰叫我是一個沒意思的“殘疾人”呢。這十分鐘意味著什么,自然也是我后來才想到的。
我想當時我一定是按著肚子低著頭搜索進教室的,否則,憑我1.5的眼力,不會看不見講臺后面坐著一個大活人。
我坐到座位上,弓著腰找我的《百年孤獨》。
來上課的嗎?
誰在說話?我吃了一驚,誰上課?上誰的課呢?
我很艱難地抬起眼皮,總算看到了一個人。那是給我們上美學課的楊教授。
你來了,謝謝你。好,我們開始上課吧。楊教授蒼老的笑容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他的話不但親切,分明是喜出望外。
我搜索記憶:楊老師?!睹缹W原理》。選修課。單周星期四下午第一節(jié)。
恍惚間我以為我走進了馬爾克斯筆下那個歷史和時間一樣久遠的小村馬貢多。我心情復雜地收好馬爾克斯式的心情和他的小說,拿出了課本和筆記本,開始了我永生難忘的一堂課。
這堂課的背景是一塊巨大的好像書寫了又隱藏了許多人生秘密的黑板,這塊黑板分外醒目地烘托出他的一頭白發(fā)。這近乎一種仙風道骨和完美人生的最佳境界。正如楊老師所指出的,風和日麗和狂風暴雨是兩種不同形態(tài)的美,前者給人以心曠神怡的審美愉悅,后者則給人以無限動感的偉大力量。毫無疑問,喜劇描繪的是人生的一種夸張和變形的常態(tài),悲劇則是在受到上帝對生命的理想詮釋時所流出的喜悅淚水……
我心里不由得一陣欷歔。
說實話,楊老師的課講得并不精彩,理論是現(xiàn)抄的自然也就不夠鮮活,但那的確是我一生中聽到的最為精彩的一堂課了。在我不斷顫抖的筆下,我相信自己記錄下了一名普通教師、一位近乎迂腐的老學究對職業(yè)的理解和對理想最真誠的信念。楊老師佝僂著身子的形象一點兒都不能給我視覺上的愉悅和美感,他所教授的《美學原理》也沒有任何前沿信息和獨創(chuàng)理念,但他講的那堂課卻讓我對《美學原理》的理解有了一種質(zhì)的飛躍。
在同學們陸續(xù)回到了教室后,我故意漫不經(jīng)心說了這件事,一貫恃才傲物的學子們顯然都有些激動起來。對我的小腹有著“刻骨仇恨”的詩人也拿了我的筆記本躲到一邊去抄。
于是,到了下一堂美學課時,整個教室空前熱鬧,座無虛席,比上次看進口大片還整齊。同學們神情嚴肅地恭候楊老師的授課。
然而,楊老師沒有來。半小時后,教務處來人說,楊老師幾天前已經(jīng)去世,是肝癌奪去了他還不到六十歲的生命。
那堂課教室里一直寂靜無聲,而且沒有一個人走出教室。
詩人緣此詩興勃發(fā),激情萬丈,在淚流滿面的瘋狂意境中現(xiàn)寫出了一首眾人擊節(jié)叫好的散文詩《黑與白》。
都說黑色深沉也說黑色冷艷,逆轉四十個年頭,你那烏黑的頭發(fā)同樣煥發(fā)出青春的光彩和雄性的魅力……只有學生最清楚,你的滿頭銀絲,是潔白無瑕的粉筆的化身;你淡漠沉靜的微笑,塑造了一個永恒的主題……
(選自《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