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委托人
16:00桂源鋪
“你好,我是韓拾。”
“你好,我是應(yīng)小雀?!?/p>
這是個很有趣的委托人——應(yīng)小雀在心中總結(jié),嘴角不自覺上揚。
是的,就是她面前這個“引人注目”的男人,從踏入鋪子伊始她就斷定他絕不會單純只是來喝酒的顧客。
沒有人像他這樣穿衣服,年紀猜不出來,行頭自下而上——亮藍及膝長塑膠鞋、卡其色豎紋中褲、紫V領(lǐng)鏤空毛衣、肩上爬著一只只做得逼真的羽毛制黑蝴蝶,頭戴圓禮帽,寬檐邊上是一支折剪斜插的灰紅玫瑰。頭發(fā)稀疏皺褶,像只坳造型的水母,面色蒼白,頰骨凹陷,嘴唇細薄,鼻梁雀斑清晰,下巴上是可以數(shù)出根數(shù)的胡子,眼睛狹窄,睫毛露出病態(tài)的微黃。
他的這身打扮很容易使人產(chǎn)生錯覺:日本原宿街頭抓拍的潮人、《時尚先生》《花花公子》雜志封面、英國某個高級成品時裝發(fā)布會現(xiàn)場撞見的模特。
但將背景還原到中國,隱于深巷的小酒館桂源鋪,這樣的人出現(xiàn),坐在客座只是點了杯溫燙竹酒,這就只能是毫無疑問的可疑了。
于是女老板主動盤問。他不急不慢,掏出張名片——“新黎醫(yī)學(xué)院主治醫(yī)師林煥珍”。
“林姨?你怎么會有她名片?”女聲疑惑。
“她向我推薦了你。”對方卻是極認真的表情。
應(yīng)小雀頓時傻眼,林姨是她家庭成員之一。平時她要顧酒館生意,尾生要讀書,一日三餐便都林姨做——本來從小學(xué)時父母和姐姐接連失去音信后,她的“家”就一直是她一個人。16歲那年她去云邊參加朋友婚禮,意外得了個“弟弟”尾生,去年又因為另一起奇異事件結(jié)識了林姨,她終于有了現(xiàn)在像模像樣的家庭規(guī)模。
“好吧,這位韓先生,既然林姨讓你來找我,想必你是遇到了什么煩心事。有什么我可以幫得上忙的么?”
韓拾又是很認真地一字一頓:“應(yīng)小姐,我希望你能幫我調(diào)查一樁命案?!?/p>
“命案?!”她心頭一緊。
“嗯。我已經(jīng)不相信警方或者醫(yī)學(xué)能幫我解開謎團了,現(xiàn)在你是我唯一的希望。這關(guān)乎到我的性命,希望你能幫我?!?/p>
深受重托的感覺讓“業(yè)余女偵探”惶恐不安,“韓先生你還是跟我說說命案情況吧?!?/p>
就要收攤的點,一個奇裝異服的男人讓她調(diào)查命案,而林姨明知道自己這月立下了“半年不碰命案”的誓言,還推薦他前來求助——今天還真是有點邪門。
只見韓拾緩緩地吐了口氣:“我懷疑我的鉛筆被謀殺了?!?/p>
“鉛筆”是誰?他女人的昵稱?孩子乳名?還是指他養(yǎng)的某種寵物?
一瞬間應(yīng)小雀如此反應(yīng)。
但她的委托人很快補充:不,就是寫字畫畫的木質(zhì)鉛筆。請相信我,它被謀殺了。
你讓我相信,你的一枝鉛筆被謀殺了?!
腦子在此刻不夠用了,想笑卻又不知道哪好笑,“你能詳細點說明嗎?”
或許是她的表情不夠壓抑,韓拾慍怒,拍案而起。
“算了,還說什么名偵探,看來也不過如此,我告辭了!”
“且慢!”女子瞇眼,雖然這人脾氣不小,但確實激發(fā)了她的好奇心,“我是說,你應(yīng)該講講命案經(jīng)過。比如你的鉛筆是什么樣的?是什么時候以何種方式死亡的?你又是如何判定它死于謀殺?”
幸虧四周再無客人,不然見到這架勢,真會以為是兩個精神病人在交流吧。
韓拾坐下又站起,他的藍塑膠長靴隨之發(fā)出怪異“嘎吱”聲,“我曾經(jīng)把事情經(jīng)過講給兩個警察、五個醫(yī)生聽,但沒一個信我。所以,現(xiàn)在我希望你可以實地走一趟,去我家,也就是它的命案現(xiàn)場。到時候我說的你就會信了?!?/p>
應(yīng)小雀眼睛睜圓,“讓我去你家?”
去一個素不相識,奇裝異服打扮得像吸血鬼公爵的住所,去調(diào)查一枝鉛筆的死亡?上帝,究竟是誰的哪根筋不對了……
“嗯,現(xiàn)在去我家。因為那是案發(fā)第一現(xiàn)場,我覺得你應(yīng)該實地查探下。對了,這是我的身份證、工作證和信用卡記錄。讓你去的住處是我買下的房子,不是租住屋。所以請你放心,我絕不是什么壞人?!蹦腥藦陌镆还赡X拿出以上物件,態(tài)度誠懇。
……
韓拾,男,蒙城人,1983年8月11日生。“裹”品牌高級成衣設(shè)計室老板兼主案設(shè)計。曾留學(xué)美國,并在大牌處做過六年實習(xí)助理。
“好,我去?!?/p>
老公寓,小丑,他的秘密
“這是你家?”應(yīng)小雀咂嘴看著眼前一切。
韓拾的住所位于一棟老式公寓的二層,順著吱嘎響的木質(zhì)樓梯上去,從進口處就與眾不同。家具仿佛測算過某種數(shù)學(xué)公式,鞋柜上的鞋按顏色和皮質(zhì)劃分——雙拉門式。幾案上的CD以大小、音樂家、專輯歸類,地毯是規(guī)則幾何圖形。大小不一的圓吊頂,漸變濃烈色彩的地?zé)?。直讓人生出錯覺——參觀的不是某個居所,而是某家房產(chǎn)公司的樣板房。
客廳設(shè)計充滿未來感,熒光色墻壁下,造型奇特的紅色沙發(fā)像個巨大的飛碟,沙發(fā)上到處散落的打著草格的服飾設(shè)計圖紙,一旁立著四個齊人高的仿真模特,身著怪異的小丑服。
這些“小丑模特”戴著帽子,披著假發(fā),眼上有栩栩如生的睫毛,甚至還有各自的神情,或是彎腰或是叉手垂頭,跟其主人的“風(fēng)格”倒是相得益彰。
剛進門的時候韓拾介紹說他正籌備新的個人品牌服裝展,而這次的設(shè)計主題就是:“慌亂的小丑”,所以當(dāng)小雀見到墻上掛著的那幅詭異的巨型小丑海報,她只是皺了皺眉。
那個小丑臉涂得雪白,沒有眉毛,手里拿著個木頭十字架,在黑色背景下,不屑睥睨著整間客廳。
應(yīng)小雀手中握著從書架筆筒取出的一把五顏六色的鉛筆,小腿打顫。
“死的是哪一枝?”她很想這樣問,但這樣的問法實在太傻了。
手里鉛筆的牌子她沒幾個認識,籠統(tǒng)看了下,好幾種品牌。除了幾枝“中華”、“長城”、“馬可”、“三菱”,清一色德文,顯而易見不便宜。
小學(xué)三年級前老師規(guī)定每天寫兩頁鉛筆大字,不帶橡皮頭的每枝四毛錢——這是應(yīng)小雀對鉛筆所有記憶?,F(xiàn)在,她極度羞愧于自己的記憶匱乏。
剛才房子的主人輕描淡寫地跟她說:不貴,一枝五六塊錢而已。
有錢人總覺得奢侈天經(jīng)地義。
“你進來看!”臥室方向,突然傳來韓拾憤怒的聲音。
又怎么了?應(yīng)小雀跑去。只見他半跪在臥室地板上,圓禮帽扔在一邊,手中正拿著一枝斷裂成兩截的紅色鉛筆。
“究竟是誰干的?!”男人用通紅的雙眼朝她怒吼。
“……什么情況?”可憐的女子一句未說完就被直直伸來的“利器”驚出一身冷汗。
那枝六角鉛筆的斷裂部分正張狂對著自己眉心。
“你看,又有枝鉛筆死了?!蹦腥苏f這話時活脫脫現(xiàn)代版“暗夜公爵”。
“唔……”女子接過它仔細端詳,這是一支尚未削過的新鉛筆,卻從中間兀然斷裂,露出木質(zhì)黑鉛芯。她注意鉛筆末端有個小小花形的“R”,應(yīng)該是刻上去的標記。
再仔細看地板上的那些鉛筆“尸體”,無一例外都有這個字母。
“這個是你刻的嗎?”她比著那個鉛筆上的標記問韓拾。
對方點頭,“嗯,這是我的標記。”
“知道了。你看看還丟其他東西沒有?”小雀關(guān)心詢問。
雖然她的直覺第一個排除的可能就是竊賊。
男人翻箱倒柜,沮喪看她。
“沒有,前幾次也這樣?!?/p>
小雀感到自己眼珠子都要蹦出來了。
這個人和這件事真不是一般的奇怪,先是奇裝異服的男人專門為了鉛筆登門求助,再看他反應(yīng)——鉛筆莫名其妙折斷這樣的情形應(yīng)該發(fā)生了好幾次。
“你真的確定你每枝鉛筆只有五六塊錢嗎?”
她現(xiàn)在恨不得對方跟她說這些失蹤還有死亡的“主角”其實都是黃金做的。
“你現(xiàn)在還有心情開玩笑……”韓拾悠悠吐氣,“女偵探,情況你也看到了,我如今沒有安全感可言,沒準下一個死去的就不是鉛筆而是我本人了。今天出門的時候我明明上了鎖,但仍然出了這樣的事。”
“……”
“你還是不相信我?”韓拾肩上趴著的那一只只羽毛制黑蝴蝶輕顫,在臥室藍調(diào)光線下顯得格外嚇人。
“我……”或許是先入為主的傳統(tǒng)思維作祟,對于“鉛筆死亡”這樣的新新概念,她到現(xiàn)在還沒有消化過來。
“聽我說,現(xiàn)在我只能讓自己相信,你家進了不速之客,并且?guī)湍惆雁U筆弄斷了。至于你說下一個死去的是你本人,我沒有辦法理解?!毙∪钙届o道,“你家平時只有你一個人嗎?門上鑰匙除了你還有誰有?前幾次事件也是這樣么,外出歸來發(fā)現(xiàn)鉛筆被折斷了?”
剛通過對居所觀察,屋內(nèi)沒有寵物(排除寵物),沒有香水味,臥室男人衣服雜亂堆砌,沒有女性衣物飾品,床上地毯沒有長發(fā),屋主單身漢身份應(yīng)該無疑。
“這房就我一個人住,鑰匙原先兩把,一個半月前丟了一把,另外一把在我身上。我父母都居住在其他城市。前幾次情形差不多,我有次只是出門下樓倒垃圾,五六分鐘回來就成這樣了?!?/p>
“鑰匙給我看看?!?/p>
小雀接過男人遞來的鑰匙,又去檢查了遍門鎖。門鎖很老舊,鎖孔邊緣銹跡斑斑,門邊看不出新足跡,地毯也沒有半點腳印。她默默幫他把地上散落的鉛筆拾起,“垃圾桶在哪?”
這些鉛筆斷裂碴口刺手,是不能再用了。
對方卻從打開床頭柜抽屜,“放進去吧,明天我拿膠布把他們粘好?!?/p>
抽屜里,一枝枝“腹部”“胸部”“腿部”貼著彩色膠布的鉛筆靜臥,女子不甚唏噓。
兩人回客廳坐下。
“韓先生你最近得罪了什么人嗎?”應(yīng)小雀直言不諱。
“我回蒙城不到一年,自己給自己打工,平日生活兩點一線,要么工作室要么家。搬進這棟公寓這么久,也只認識保安而已。朋友都沒幾個,仇家我想更沒什么機會結(jié)識了。”韓拾咬了咬細薄嘴唇自嘲道。
“那么你親近的朋友呢?他們有沒有機會碰到你的鑰匙?”
“不可能,我鑰匙都隨身帶的,別人接觸不到?!?/p>
“這樣說來,很有可能問題出在那把丟了的鑰匙上了。你在哪丟的,還有印象么?”
“時間過了這么久,早就記不得了。搬家那段時期太忙,就落在家里某個地方也說不定,我懶,丟了就沒找。”
“你似乎很喜歡鉛筆啊……”女聲猶豫道,“鉛筆于你難道有什么特殊含義么?”
“我覺得鉛筆是自己的同類。”男聲倒是答得爽快。
“啊?”果然是搞藝術(shù)的……
“是不是覺得奇怪?你知道我早年在大牌設(shè)計室做助理,那六年的日子我是從端茶送水,在發(fā)布會后臺給模特調(diào)合碼的高跟鞋,幫大師提包開車門做過來的。獨自在紐約,四周沒有華人沒有女朋友,天天不是面對布料就是草圖鉛筆,久之我就有了這樣的感覺。鉛筆雖沉默寡言,卻有獨特思想。不同型號鉛筆描繪的筆觸和意念也都不同?!?/p>
“噢?鉛筆不就是用來書寫的么?還有什么意念么?我只知道寫字用HB鉛筆,考試答題卡用2B鉛筆?!毙∪笇擂涡?。
韓拾表情流露出興奮:“你說的是兩種常用鉛筆。鉛筆分類正是按照筆芯中石墨的分量來劃分。一般劃分為H、HB、B三大類。其中H類鉛筆,筆芯硬度相對較高,適合用于界面相對較硬或粗糙的物體,比如木工劃線,野外繪圖等;HB類鉛筆筆芯硬度適中,適合一般情況下書寫;B類鉛筆,筆芯相對較軟,適合繪畫,也可用于填涂一些機器可識別的卡片。一枝好鉛筆的誕生其實用盡心思,鉛筆桿用料、石墨鉛芯原料、顏色鉛芯原料和外觀裝飾用料這些都不能馬虎。你看就拿普通鉛筆桿來說,木材用于制作筆桿,要求紋理正直。結(jié)構(gòu)細勻,質(zhì)軟或稍軟,略帶脆性。少含樹脂,吸濕性低,脹縮性小不變形。品種也分鉛筆柏(紅柏)、香杉、西達木、椴木、榿木不同種類?!?/p>
“這么復(fù)雜……”小雀咂舌,“那鉛筆有沒有什么延伸或者特殊的含義?”
就拿上次的“志摩殺”案來說,徐志摩的一首《毒藥》就被人賦予了象征色彩,沒準這次的案犯也是拿鉛筆做背后文章。
“特殊含義么……鉛筆好像沒有吧。哦對了,它倒是有個引申意義:鉛筆派。”韓拾還沒說完就哧哧笑。
“鉛筆派?什么意思?”
“就是同性戀的意思。哈哈,放心,我性取向很正常?!痹谂訜o比尷尬眼光中,韓拾起身到廚房,不消兩分鐘端來飲品。
“自己榨的果汁,要不要來一杯?”
“嗯?!毙∪秆陲椕嫔舆^,心煩躁不安,想到天臺透透氣,卻被虛掩窗簾后的白色卷角吸引?!斑@是什么?”她將窗簾拉開,墻上貼的密麻的小照片露出。
都是抓拍照:紅綠燈、乞討的小孩、低頭啃蘋果的戀人、汽車上貼的違章罰單、拎著NK包的彩繪指甲的手,半根地板上燃燒著的香煙,更多主題則是一個女孩。
女孩只有十六七歲年紀,有著明亮額頭和微黃的蓬松長發(fā),頸部肌膚在鏡頭注目中顯出年輕特有的驕傲瓷白。穿著打領(lǐng)結(jié)的校服襯衫黑色百褶裙,及膝棉襪裹住纖細小腿。照片上或是焦急看表或是背著畫板安靜低頭行走,滿墻快要枯萎的爬山虎映襯下,她背影孱弱教人隱隱心疼。
從女孩不看鏡頭這點來看,這些照片無疑都是偷拍的。
“她是?”應(yīng)小雀猶疑道。
韓拾眼神卻慌亂,將大窗簾拉上,“沒什么,一個鄰居女孩。”
“學(xué)生?”
“嗯,聽說才上高二。你別誤會,我跟她沒什么的?!被卮鸬穆曇艉茌p。
面對揶揄目光,韓拾再次補充,“我覺得她蠻可愛的,就情不自禁拍了她一些照片,生活里沒有往來?!?/p>
小雀忍俊不禁,“瞧你,我又沒說你對人家居心不良啊。她是對面住戶?”
“嗯,所以你千萬得給我保密?!?/p>
“跟她說話過嗎?這女孩兒應(yīng)該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你偷拍她吧。”女子故意逗他。
“嗯,說話就一回。前兩天整棟樓停電,她敲門問我借蠟燭。剛好我那時在家就找給她了,不過也就是門口客套了兩句,她沒進屋。”韓拾一改常態(tài)的扭捏。
“哈哈,好啦,我又不是問你的羅曼史。時間不早,我也該告辭了,你自己多注意。你干脆把鉛筆鎖哪個抽屜里吧,我?guī)еφ蹟嗟幕厝パ芯垦芯?你這兒一旦有什么異常情況隨時聯(lián)系我。”應(yīng)小雀站起,四周旁顧食指輕扣下巴。
如今她毫無頭緒,唯一能做的或許就是等待。
男人看著她沒有說話。
兩日后,傳來他的死訊。
韓拾正如他那些死去的鉛筆,在突如其來的清晨,老式公寓天臺墜落過程中被層層居民自己搭建的護欄阻斷。最后落地的他,經(jīng)過法醫(yī)鑒定,尸體骨組織絕大部分都呈斷裂狀態(tài)。
人們?nèi)缁厣诘镍澣杭娂姵薮舐曧懢奂蛄?這是一具穿著滑稽小丑服的醒目男尸,血液從他的身下緩緩蔓延。
圍觀者只是呼吸短暫停頓了幾秒,便開始熱烈地新一天清晨新話題討論。
但據(jù)說,當(dāng)時誰都不敢看那睜大的雙眼。
少年殘像
尾生慢慢地朝一棟老式公寓走著,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低著頭,腦海一片空白。
蒙城是潔凈的,只在深秋會有像現(xiàn)在這樣干燥的風(fēng)。帶著細小而飽滿的沙粒,以驕傲姿態(tài)在城市上空盤旋不去。一片老去的法國梧桐樹葉剛才被風(fēng)拂到他肩頭,他卻不敢回頭看。
他們高二10班最美好的女孩,以前從不搭話的蔚藍跟在他身后,他正牽著她的手——
“那扇紅色窗戶就是你家?”
“嗯。尾生你現(xiàn)在害怕嗎?你后悔嗎?”
“我不害怕,也不后悔。蔚藍你呢?”
“我?我不知道……我有點害怕,這是真心話。不過我想我現(xiàn)在很幸福?!?/p>
“我也是,很幸福。所以藍你要露出幸福的表情哦,以后不能再哭了?!?/p>
“可是……真的沒關(guān)系嗎?再過一會兒你就要見到我舅舅舅媽了,尾生你要想清楚。其實,我怎樣都好的?!?/p>
“傻瓜,別多想。我們不是已經(jīng)決定將這個孩子生下來了么。”
“嗯??墒撬麄?nèi)绻苌鷼庠趺崔k?”
“我會讓他們同意的,藍你什么都不要擔(dān)心。到家了就先回自己房間休息,其他的事交給我?!?/p>
“嗯?!?/p>
【兩小時前?!?/p>
“付款處在那?!睅е叨如R片的女醫(yī)生將一份單據(jù)交到他手上。
“你啊,還是學(xué)生吧,家長平時都不管你們嗎?年紀輕輕就讓這小姑娘受那么大罪。既然不要孩子,當(dāng)初就該做好防護措施。”女醫(yī)生滿是鄙夷目光。
少年步伐沉重。
從下午第二節(jié)課間接過她丟來的那張寫著“應(yīng)尾生,放學(xué)后陪我去個地方吧”的紙條開始,他就懵到現(xiàn)在。
交了460塊錢,他緩緩坐到走廊正端著一次性杯子喝水的女生身邊,“手續(xù)都辦好了,醫(yī)生說你現(xiàn)在可以進去了。”
紙杯應(yīng)聲掉落的剎那,少年覺得自己聲音都像是魔鬼發(fā)出的。
“我問過了,說會打麻藥。手術(shù)中途人沒有感覺,不會痛的。”
“嗯,今天謝謝你?!迸⑵?慘白的臉擠出絲笑容。
少年直直盯著她,“蔚藍……”他緊接著的“非要這樣么”被自己硬生生吞進喉嚨。
不這樣又能怎樣呢?放學(xué)后兩人到達醫(yī)院,這個根本“不熟”的漂亮女生才告訴自己,她找他陪伴的原因:她懷孕了,湊足了錢。她一個人不敢墮胎。
蔚藍是這學(xué)期剛轉(zhuǎn)來的女生,聽說原本在北京讀書,父母在一次交通事故中雙雙辭世后,她被什么親戚領(lǐng)養(yǎng),才轉(zhuǎn)到蒙城。
平時她獨來獨往,也不見有什么要好的同學(xué)。因此在得知她意圖的那刻,少年下意識反應(yīng):她為什么找我?孩子父親又是誰?
但他還是什么都沒問,安靜陪她。檢查,交錢,以及忍受素不相識的人種種異樣目光。
寂靜走道上還坐著幾個面色恬然等待常規(guī)檢查的女人,她們隆起的小腹和愉悅的神情無不透著幸福。
同樣是懷孕,人與人的命運天差地別。
就在這樣的背景下,少年看著自己的“戀人”一步步走進拉著白幕簾的地獄。
淺藍色的背影刺痛他的眼。
少年撿起水杯,注視那道門檻。
她摘下來的圍巾還微熱,他從未有過的心煩意亂。
只是兩三分鐘,里面?zhèn)鱽硭膽Q哭。
“不!不……不要!求求你們!”
地獄之門悵然開啟縫隙,一個醫(yī)生搖搖頭走出,尾生毫不遲疑沖了進去。
蔚藍正躺在一張架高的床上,漂亮的五官因撕心裂肺的哭泣而扭成一團。看見他進來,她趕緊扯了扯蓋在半身處的單薄被單坐起——裸露在外的兩腿不自然交疊,腳踝處女生的白色內(nèi)褲還未來得及拉上。
他卻沒有回避,“藍。”
一旁的護士插話,“剛才都跟她說了,現(xiàn)在只是幫她清洗陰部,還沒正式開始做手術(shù)她就怕成這樣了……你們難道都沒商量好就進來了?開什么玩笑。想清楚,錢可是不退的哦?!?/p>
女孩一邊流淚一邊咬著嘴唇重復(fù)著“對不起”。
“藍你把衣服穿起來?!蔽采麛喑?俯下身將女孩的白球鞋鞋帶松開提起。
他轉(zhuǎn)身背對著她,“抱歉醫(yī)生,這個手術(shù)我們不做了。”
【后來】
“噯……我做你女朋友吧?!碑?dāng)兩人并排走下130級醫(yī)院階梯,女生突然笑出聲。
像是猜透了他,溫柔的聲音又說:“你別回頭?!?/p>
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女生將自己的手伸向少年半握的拳,一點一點將僵硬舒展開來,相互交疊,最終十指緊扣。
女孩兒的手光滑而柔軟,卻始終在顫抖。
“你剛才說什么?”少年悶聲。
“我說,如果尾生你不討厭我,那我們就開始交往吧?!迸⒖跉膺€是聽不出情緒。
“蔚藍你……”
“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女孩松開手,“就是跟你開玩笑呢。我現(xiàn)在這樣,除非你是傻瓜才會要我?!?/p>
“我不是這個意思……”
“別說了,我都明白的?!迸⒒仡^看了眼醫(yī)院,蹲下身。
“Lan, you are just a clown。(藍,你不過是個小丑)”她低下頭,“謝謝你,什么都沒問。雖然我的故事真的很長很長,講一天一夜也講不完?!?/p>
天空一只巨大的飛鳥從云朵下直直飛過。大地如青綠的藤蔓低低延長開來,又似從未有過拘謹?shù)漠嫾野愀袀?/p>
蔚藍抬頭朝他看去,淚水如玫瑰的露水般晶亮。
她輕輕地說:尾生,我不是個壞女孩。我真的不是。
她說話時眼睛里像下了場大霧,少年的視線卻被它籠罩成淺白色島嶼。
“我相信你?!?/p>
他幾乎是很自然的,將女孩的手牽起。
“我不知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只要你想,我會陪你一起面對?!?/p>
“尾生?”女孩驚異望向自己。
“從此刻起,藍我會相信你,努力了解你,努力喜歡你,盡全力保護你,不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p>
少年第一次說這樣的句式,他的心始終在顫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些。這個叫蔚藍的女生,他們在之前的半學(xué)期當(dāng)中對話不超過十句,但她今天卻成為了自己的戀人。
我剛才說的那些算表白么?少年想著,臉頰微微發(fā)燙。這突如其來的愛情來得太快,他的喉結(jié)隨著表白如喧囂的潮汐上下起伏。
從今天起,從此刻起,藍,我會努力做好,我們在一起。
【現(xiàn)在】
現(xiàn)在木質(zhì)階梯發(fā)出吱嘎吱嘎的回響。
樓梯走道里燈打出斜線,格子窗口不知誰家養(yǎng)的兩盆蘭花開了,剛抬眼就看到那美好的,花的低垂靜影。
還有16個臺階,他身旁那個更美好的女孩突然停下腳步。
“走不動了?不是說女人懷孕初期沒什么反應(yīng)的嗎?!彼攵核?。
她只是盯著蘭花下那團小小的暗影。
“抱抱我吧。”末了她說。
她將纖細的胳膊伸出,用極緩慢的速度環(huán)抱住他。
尾生感覺到女孩的臉靠在自己脖子上,她的鼻尖剛剛蹭到他的下巴,涼涼的。
或許她還在恐懼之中,尾生垂下眼瞼,用力抱住她。
急促的下樓腳步聲傳來,少年仍然抱著自己的女朋友,甚至像個儀式——他的手沒有減小半點力度。
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卻清晰聽到女孩兒的心跳。
這是一顆與自己一樣受過傷害的年輕心臟,他傷感地想,情不自禁朝女孩兒的臉頰貼近。
“尾生?!”
熟悉的聲音卻像過了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不真切地傳來。
而那個漫長的時間足以讓他恍惚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
懷里的蔚藍也察覺到異樣,輕輕別過頭去。
現(xiàn)在?,F(xiàn)在。
蘭花飄逸的香氣若有若無。
而時光,便也歸于更漫長更安然的寂靜。
滿是風(fēng)的漏影
應(yīng)小雀呆立在樓梯上。
她嘴唇半張,卻不明白自己是否還想表達。
抑或是,還能表達什么。
她竟然找不到半句話說(應(yīng)該要說點什么的吧),她眼睛也不知道往哪看,手足無措。
自己的老搭檔樸遲此刻臉色也好不到哪去,滿是尷尬。
他們剛從死者韓拾的家中做完取證出來,下樓沒走幾步,就見到了這樣的場景:
一對穿學(xué)生制服的戀人擁吻在一起。而戀人中的一個,是她生活中最親近的家人,弟弟尾生。
昏黃的走道光愜意地將這四人封進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沙漏之中。
而她和尾生,顯然并不在同個玻璃橫切面。
對面女孩兒讓她升起似曾相識的感覺,小臉紅彤彤的,表情像受到驚嚇的小鹿。男孩則直直地看著自己。
他此刻在想什么呢?應(yīng)小雀第一次認真凝視這個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少年,想從那張干凈的臉上找出答案。
他會在休息日哪都不去,在桂源鋪安靜釀酒,幫她打理生意,或是坐在柜臺里看一下午漫畫。他會偶爾去另一個學(xué)校的籃球場打球,他說過,和那些比自己高幾屆的學(xué)長打球才痛快。他會穿自己在優(yōu)衣庫買給他的白襯衫,穿林嫂買的四十二碼的匡威球鞋。他平日里穿的校服都是他自己熨燙平整,放學(xué)回家也會幫她把曬好的衣服折好歸類。每次幫她整理行李箱時,會數(shù)好維生素片放進小瓶子里,會提醒她帶雨傘,會為她準備好一打新棉襪。
他會說:那你路上小心。
他會說:姐,我們回家去吧。
他會說:要等我一起吃飯噢。
是我對他關(guān)心的不夠么?她暗暗在心底問自己。
所以他需要別人了。
“姐,你怎么在這?”——為什么他的聲音沒有一點顫抖?
“這是我女朋友蔚藍,也是我們班的。我送她回家。”——他在說什么?
叫蔚藍的女孩兒怯怯地朝她點點頭,“姐姐好?!?/p>
女子終于被這四字拉回現(xiàn)實中。
是的,現(xiàn)實是尾生已經(jīng)19歲了,再不是那個需要她教數(shù)學(xué)題的小孩,就算現(xiàn)在談戀愛,也沒什么不對。作為姐姐的她理當(dāng)此刻送上祝福。
可她為什么還是覺得心空去了一大塊呢?
“你好?!钡降走€是將這二字說出,笑得卻是僵硬,“我和樸警官到這查案,沒想到遇見你們?!?/p>
“嗯。那我們上去了。我今天估計早回家不了,你和林姨不用等我,先吃吧。”
她又是一陣恍惚。
樸遲卻突然推搡她,皺著眉嘀咕,“怪不得我一直眼熟呢,小雀你看,這不就是照片上那個女孩么?”
見她還是恍惚,對方只好大聲提醒,“你忘了?韓拾拍的那些照片啊!”
韓拾拍的那些照片!!!
應(yīng)小雀終于被這個短句驚醒,對面的尾生剛拉著女孩要上樓,也止住了步,“什么照片?”
樸遲立刻尷尬接聲,“沒事,你女朋友家是住在二樓么?”
“我住202,警官怎么了?”叫蔚藍的女孩聲音始終極輕。
“沒怎么……你家對面的住戶昨天死了,不過也沒你們什么事,你們上去吧。”樸遲突然難為情起來。
女孩禮貌微笑,“嗯,警官再見?!?/p>
“等下!”尖利來源卻是應(yīng)小雀。
“你認識韓拾嗎?”
“不認識?!?/p>
“老樸給她看照片?!?/p>
“……原來是這人呀。他就住在我家對面?!?/p>
“也就是說你認識了,那么你知道他死了的事嗎?”
“嗯,我昨天放學(xué)后聽家里人說的,好像是摔死了,怪嚇人的,我就沒敢再聽,姐姐怎么啦?”
“你知不知道死者生前一直在偷拍你?你被偷拍了那么多張就一點沒察覺到?”應(yīng)小雀直視對方。
“偷拍?他偷拍我了嗎?我真不知道呀?!迸⒁呀?jīng)是要哭的樣子。
“姐你干嗎?”尾生一把將蔚藍拉到自己身后,“有什么案子你們?nèi)フ{(diào)查好了,這樣盤問她做什么。只是個鄰居而已。”
樸遲也將她拽到一邊,“小雀你過了啊……倆孩子知道什么呀,再說死者偷拍的事應(yīng)該保密?!?/p>
應(yīng)小雀甩開樸遲的手,“蔚藍你現(xiàn)在有空么?關(guān)于韓拾的案子,我想請你到警局協(xié)從調(diào)查,還有些問題想問?!?/p>
“姐!”少年忍無可忍。
他吃驚地看著她,她今天如此反常,眼神充滿敵意。
他不明白為什么她會有這樣的眼神。
“很抱歉——”身后的女孩卻側(cè)身上前,用不高卻足以讓在場人都聽清楚的聲音說,“今天我恐怕沒空配合你們調(diào)查。我懷孕了,我現(xiàn)在很累,只想回去休息。改日如果有需要藍的地方,我會盡力的,還請姐姐原諒。”
尾生怔了怔,見蔚藍正抬頭溫柔看向自己,少年抿唇,“我們先走了?!?/p>
他的余光看到樸警官滿臉驚恐的表情,又掃到另一個熟悉的女子身上,她似乎被什么看不見的膠狀物固定在那個點上了,一動不動。
少年感覺自己心中有很大很大的風(fēng)吹過,它吹到的地方,水面掀起巨浪,無數(shù)細微的絲線斷裂開來,那些線上的珠子散落一地。這些聯(lián)想濺起的場景讓他悲傷不已。
但美好的柔軟仍在掌中,他大步?jīng)]有回頭。
姐,我真的很想讓那只小小的手幸福。
對你,我只能說對不起。
你不會了解
女子蜷縮在沙發(fā)上,將身上蓋的黑色披肩朝上挪了挪。
四周漆黑,客廳的大鐘不看也罷,肯定過十點了。
尾生從未這么晚回來過。
她盯著玻璃茶幾上自己的手機。
邊上是一盒筒面,泡好有個把鐘頭了,沒胃口。此刻白色的小叉子在月光反射下顯得有點孤獨。
我也孤獨么?她想。八點時她給尾生發(fā)了一條短信,自己居然問了這么傻的問題呢——“她真的懷孕了嗎?”
又不是老舊瓊瑤劇,現(xiàn)今還有誰拿懷孕這事開玩笑。
尾生很快回復(fù):是的。我們打算把孩子生下來。
孩子……那個叫蔚藍的小女生自己也就是個孩子吧。但高中生懷孕雖然不是什么新聞,到底身在蒙城這樣的小城市,以后他們該怎么辦。
學(xué)校是不能再讀了,就算他們愿意校方也不會同意。生下來談何容易,尾生休學(xué)找工作養(yǎng)她?可高中還沒畢業(yè)又能找到什么差事呢……
“兩個90后呀”,她苦笑,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記得自己剛上大學(xué)那會兒,整個社會都在熱議她這樣的“80后”,又是盲從又是叛逆又是怎樣,這才幾年終于改朝換代了。
“你今天有點咄咄逼人啊”——這是今天分開時老朋友樸遲對自己的評價。
我下午真的很失常,其實那個小女孩也挺可愛的,她努力說服自己。
局勢雖說突然,總不能棒打鴛鴦。
她又想到韓拾,那個穿著華麗得不像地球人的男人,他將蔚藍拍得很漂亮,他說過自己只是暗戀——想必他也不知道尾生的存在。如今他莫名其妙死了,家里沒留下一字遺書一句話。
肯定是謀殺。雖然他是那樣特立獨行,但她仍然不相信他會穿著小丑服清晨從天臺跳下,他新服裝展還沒召開,當(dāng)然也不存在因為害怕失敗而自殺。
但究竟是誰殺了他呢?一個沒有任何利害糾葛的怪人。女子陷入沉思,燈光此刻大亮。
“你這孩子,什么時候回來的?燈都不開。我都睡下了,你吃飯沒有?”熟悉的話語傳來,她將頭半藏進披肩里,突然的明亮讓眼睛一陣刺痛。
對方坐到身邊,“跟你說了胃不好就不要吃泡面啊,怎么又不聽話。桌上有燒好的菜不吃?!?/p>
“我知道啦。”她吐吐舌。
“尾生不在家?這么晚了這孩子去哪了?”
“他去同學(xué)家做作業(yè)了。林姨你不要擔(dān)心啦,回房睡吧。”
“外面下大雨了,我怕他沒帶傘。”林姨一臉擔(dān)憂。
“下雨了?”小雀失神。
“還是給他去個電話吧?!绷忠痰綍滥闷鹪捦病?/p>
熟悉的鈴聲卻若隱若現(xiàn)傳來。
“他回來了!”小雀騰地站起沖去開門。
卻見一身濕透的尾生正背對著門坐在地上,額頭上的血液和雨水混合滴落。
“尾生?!”
對方卻一把抓住自己胳膊,“姐,我晚上遇到鬼了!”
“怎么回事你詳細說?!绷忠虒⑽采鷶v扶到沙發(fā)上后就去廚房燒熱茶了,應(yīng)小雀遞過一條干浴巾問。
“姐,你下午和樸警官提到的那個死者是不是穿著小丑服跳樓的?”他卻反問。
“嗯。死者叫韓拾,就住在……她家隔壁?!睉?yīng)小雀看了眼林姨的方向頓了頓,“你怎么突然問這個?剛才又說什么見鬼?”
“我見到韓拾了,今天,就穿著小丑服!”
“什么?!怎么可能,他死了啊。你在哪見到的?身上的傷又是怎么回事?”小雀目瞪口呆。
“我7點50分從蔚藍家出來的,走到他們樓道垃圾房邊上的時候突然身后發(fā)出聲響,我一看,是個穿小丑服的人剛好從垃圾房上跳下來。那個公寓下面路燈很模糊的,雖然臉上都是油彩,但那樣的身板,我確定是個男人,他手里好像拿著個東西,跳下來的時候也看見我了,立刻就跑。我往上看,就在垃圾房上方不遠處有一個裸露在外的空調(diào),那明明就是出事的那個死者的家啊。他剛才應(yīng)該就是從那上面跳到垃圾房再往下跳的。我心想這人很不尋常就去追,他從公寓的另一頭往邊上拐,我跑進去才發(fā)現(xiàn)是個死胡同,前頭空空蕩蕩根本就看不見人。接著就被人襲擊了,再后來我被巡邏的小區(qū)保安發(fā)現(xiàn)救起,你說這事蹊蹺不蹊蹺?”尾生一口氣說完,看著她。
應(yīng)小雀只覺得腦袋嗡嗡響,今天事情實在發(fā)生得太多,個個匪夷所思。
“你確定他是從韓拾家跳下來的?”她想了想問。
下午去他家取證后已經(jīng)把所有門窗從里都鎖上了,如果尾生所說屬實,那么今天他見到的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鉛筆案和殺死韓拾的兇手??伤鯓訌耐饷娲蜷_反鎖窗戶的?
又為什么會涂油彩穿著小丑服呢?
“我確定。因為他不可能是從三樓往二樓跳,二到三層之間沒有中轉(zhuǎn)物,而二樓在那一面可以往下跳的,只有韓拾那個窗臺。蔚藍家雖然和他家窗戶毗鄰,畢竟角度不對,何況我當(dāng)時剛從蔚藍家出來,她家人也都在,那個小丑不可能躲在她家窗臺沒一個人察覺?!?/p>
“韓拾死了?哪個韓拾?是那個說自己鉛筆被謀殺的服裝設(shè)計師嗎?!”林姨端著熱牛奶走過來驚詫地問。
“嗯。林姨對不起,他拿你名片找過我求助,但我沒能幫得上忙……”小雀沮喪低頭。
“不怪你,就是那個年輕人挺可惜的,終歸是個人才。他是怎么死的?”
“我懷疑是謀殺。穿著小丑服被人從所住公寓天臺推下,全身骨頭都斷了。不過案子暫時還沒頭緒?!?/p>
“小丑服?他找回丟的那套了?”林姨更詫異了。
對方二人同時愣住。
“他跟我說過,前陣子丟了套打算自己穿的小丑服。怎么,他死的時候穿上了?”
尾生聞言激動地掏出一個彩條布片,“是不是這個?今天我追那個小丑時他被邊上的自行車籠頭刮去的?!?/p>
看著紅橙相間的布料,林姨搖搖頭,“這我就不識得了,只聽他說過他一共做了五套小丑服,顏色都不一樣。”
“那么我們現(xiàn)在只要去他家看其他小丑不就知道了?”尾生飛快接口。
“不需要。他死時穿的不是這件?!毙∪嘎v騰說,食指輕叩下巴,“尸體上的小丑服顏色是藍綠相間的。而他家里的三個小丑如果我記得不錯應(yīng)該顏色分別是紅藍,黃綠,橙藍,而你手里的是紅橙,應(yīng)該就是韓拾以前丟的那件了。”
三人陷入沉默。
照這般分析,這案子絕不簡單。鉛筆與韓拾的接連死亡、突現(xiàn)的失蹤小丑服、從窗臺躍下的神秘男人……一樁樁都還是未解之謎。
應(yīng)小雀隱隱感到某種興奮,每每這樣一籌莫展之際同樣也距真相越近,她拿起手機,撥下熟悉號碼,“老樸你睡了嗎?”
“還沒,在外面呢。出什么事了?”
“你現(xiàn)在立刻趕到死者家里去,尾生晚上被一個穿著小丑服從韓家窗臺跳下的人襲擊了,你帶人去看看那房子里有沒有留下犯人什么痕跡,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
“是尾生跟你說的?”對方卻帶著異樣的語調(diào)反問。
“嗯。怎么了?”
“沒什么,我現(xiàn)在就去韓家看看情況。還有小雀,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總之這件事可能跟咱們想的不太一樣,最好讓你弟弟別插手了。”
“什么意思?”
“蔚藍?!彼皇钦f出一個名字即讓她心亂如麻,站起走回自己房間。
“她……怎么了?”女子刻意壓低聲音。
“我之前也是閑得沒事就翻了遍韓拾死亡那天的群眾筆錄,竟然看到其中一份上寫當(dāng)時圍觀的人里也包括蔚藍!我當(dāng)即找到了那個做筆錄的雜貨鋪老板娘,據(jù)她說那天自己和蔚藍擦肩而過,女孩子一個人,也沒穿校服,戴了頂貨車帽,低著頭很恍惚的樣子。因為蔚藍經(jīng)常光顧她店鋪所以就算只是幾秒她也分辨出來。我聽了這事覺得很奇怪,就又通過校方找到蔚藍班主任,據(jù)老師證實,當(dāng)天這個小女孩到了9點半才去上課的。而今天下午小雀你還記得她是怎么跟我們說的?她說當(dāng)天放學(xué)后才聽家人說的這事,分明在撒謊?!?/p>
女子心中莫名泛起疲憊,“老樸,別說了?!?/p>
“……那我去韓家了,有情況打電話給你?!?/p>
“嗯?!?/p>
“對了,小雀……我沒別的意思?!?/p>
“我知道。外面在下雨,你開車自己當(dāng)心?!迸雍仙鲜謾C,走到窗前用力推開窗戶,風(fēng)夾雜雨滴拂起她散發(fā)。
聽見客廳林姨嗔怪聲,“還愣著干嗎,快喝吧!牛奶都冷了。我給你拿醫(yī)藥箱去,傷口怎么搞的,還在滲血?!?/p>
聽見尾生熟悉的孩子氣的抱怨,“知道啦,林姨你再不睡覺可要長皺紋了噢?!?/p>
聽得此刻歡愉,小雀突然害怕起來。
她關(guān)上窗,按下手機關(guān)機鍵。看了眼衣柜鏡子里憔悴的自己,步出房間。
“尾生?!彼p喚。
記得第一次念這個名字時,她還下意識當(dāng)作“尾聲”,沒想到幾年過去,這個姓名卻已成為自己根深蒂固的親情。
“嗯,姐怎么啦?”
“問你件事,不能騙我噢?!?/p>
“嗯。”
“韓拾死的那個早晨,你知道蔚藍在哪么?你們是不是在一起?”
少年長久而認真地看著她。
長久得足以使一切繁蕪死于窒息,讓一切長翅的幸福都墮入默劇的深澗。
“嗯,當(dāng)時我們在一起?!彼f。
小雀點點頭轉(zhuǎn)身,她幾乎身形不穩(wěn),卻又有種奇怪的解脫感。
她沒有聲響地鎖上房門。
枕邊放著尾生昨天給她從干洗店取回的衣服,少年疊得整齊。
她看著它們,撲倒在柔軟上,終于精疲力竭。
噩夢與歡喜
尾生一夜沒睡好。
傷口隱隱作痛,而讓少年更不安的則是睡下就不斷重復(fù)的噩夢,夢中蔚藍微笑朝自己走來,就在他們將要觸碰到彼此時,身影卻一點點溶解直到連手指也水汽般消失。
我不能失去她。少年從床上坐起,暗暗給自己打氣。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他朝屏幕撇去一眼,陌生號碼。接聽卻是蔚藍甜美聲音,“早上好!應(yīng)尾生同學(xué),猜猜我是誰?”
他愉快得多少有些懊惱。昨天凈是大場面,卻把要她手機號這樣的小事忘記了?!班?早上好我的女朋友。昨晚睡得好么?”
“還行,就是夢到你不要我了呢,醒來想問問你反悔了沒,嘻嘻?!?/p>
“哈哈,藍一點也不懂掩飾呀!放心吧,我可是摩羯座,出名的專情?!?/p>
“好吧,姑且相信你一回。你起床了嗎?昨天聽舅舅在客廳訓(xùn)你,特別難過呢,又不敢?guī)湍阏f話。尾生今天有什么打算?”
“準備起床了,嗯……今天周末要補習(xí)呢,翹課去看電影怎么樣?”
“嗯,哪個電影院?”
“不是電影院,是蒙楊大學(xué)里的小劇院,那里氣氛很棒!邊上還有個籃球場,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呢,到時給藍看我的三分球?!?/p>
“好呀,那我們在哪碰頭?”
“我吃過飯就過來接你吧?!?/p>
“嗯,我等你。外面很大的風(fēng)呢,你多穿點。”
“OK。我一小時后到?!?/p>
“好。等下!”
“嗯?”
“尾生,知道我家公寓旁邊那個廢墟嗎?就是有許多拆到一半的樓房的地方,你就到那兒接我好不好,那里有好幾只流浪貓呢,超可愛,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經(jīng)常去找它們玩的,嘻嘻,今天也讓你見見。我馬上準備些好吃的帶過去,你都想象不到它們有多饞?!?/p>
“哈哈!好的呀,我喜歡貓。”
掛上電話,少年露出明亮笑容。他覺得自己有些瘋狂,卻從未這樣快樂過。
他輕快地踱步到鏡子前,拉開衣柜門。
唔,第一次約會,該穿什么顏色才好呢?
這個城市的另一角落。
蔚藍一夜沒睡好。
她已忘了這是兩個半月以來自己做的第幾個噩夢。它們?nèi)绱祟l繁,就連集中注意力睡下也不能安生。
她躺在浴缸里慢慢將肥皂沫涂上鎖骨,浴缸里都是冷水,或許這是一個瘋子的行徑——卻是她讓自己清醒的方式,每當(dāng)自己夢中見到那個丑惡臉孔。
永遠忘不了該忘記的,是不是該懲罰自己。
可兩個半月前的那個夜晚,她又如何能忘?那天舅舅舅媽出門旅行,就在自己放學(xué)看完流浪貓從廢墟回來,在樓道準備開鎖,那個惡魔的手不知不覺地伸向自己,只用一方包裹迷藥的手帕便讓她墮入深淵。她被拖進黑暗,她始終在抗拒,力氣卻越來越小……
光線從未明朗,朦朧下的痛楚卻是劇烈。她拼命張開眼簾,只模糊看到一個丑陋的小丑。
穿著令人作嘔小丑服的他,那刻一定在獰笑吧。
他是地獄使者,毀滅了自己。
事后她拼命回憶,雖然沒能看到長相,但她不久后還是將懷疑鎖定在那個男人身上。
他始終在偷拍自己不是么,每一次,當(dāng)自己經(jīng)過的時候,當(dāng)自己做什么的時候,那個黑色的相機就會從對面的窗戶上倒映出來。而對面的相機主人,長相就像西方吸血鬼。最初某回從超市買東西回來碰到他時,她被這樣的長相嚇了一跳,他卻一個勁地盯著自己。
那是一個惡魔的眼神,她確信。
得知自己懷孕后她每天都在祈禱上帝,讓自己找出那個惡人。果然,緊接著她一再得到佐證。先是在報紙上看到那個男人照片,下面新聞寫的是他要舉辦一個叫“慌亂的小丑”的新作發(fā)布會。
小丑二字讓她一下子想起了那個罪惡的夜晚,渾身止不住地戰(zhàn)栗。
他不可以那么囂張,犯下罪行還能接受膜拜。
他根本不配!
但她還是保持了必要冷靜,直到前幾天小區(qū)停電,她終于找到機會最后印證:她故意說家里沒有蠟燭去借,而他是那么樂意的眼神,身形閃出,門只是開了一道小口,她一眼看到對方客廳那擺放的真人高的模特,剎那間握緊雙拳。
模特身上的衣服她化作灰也認得。
浴缸里的瘦弱女孩終于抑制不住,低聲啜泣。她不是個堅強的人,卻始終要武裝自己。
以及承受更大更深刻的痛苦。
腹中的孩子不該留的吧,她又如何下得了狠心。那是她的孩子,雖然誕生在不堪,卻是無辜的生命。
這是個無望的世界,在昨天以前。但昨天……
當(dāng)那個叫尾生的同班男孩用肯定的語氣對醫(yī)生說“我們不做了”,當(dāng)他認真承諾“我會陪你一起面對”,當(dāng)自己被他緊緊抱住,當(dāng)她從門縫里偷看到他跪下請求舅舅舅媽允許他娶自己,她恍惚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現(xiàn)在合上電話,赤裸的她從水中站起。
女孩決心擺脫噩夢,她忽然一切都不再畏懼。
尾生,因為未來有你在。
所以這個未來就算危險,我也很想去。
兩個敘述
應(yīng)小雀:
昨天我就隱隱覺得今天會解開一些謎團。
但在韓家客廳見到那個相機前,我仍想象不到會是這樣。
我也想象不到今早過來時發(fā)現(xiàn)韓寓所里居然連一枝鉛筆也找不到了,屋內(nèi)則像它們從未出現(xiàn)過的平靜。
看來尾生所說那個襲擊他的小丑跳下時手中應(yīng)該就是拿著它們了。
真費解,為什么那人要帶鉛筆走呢。
地上依然沒有第三人的足跡,沒有指紋,窗戶依舊從里反鎖。
可是我卻想到了一種可能:那個進來的人身邊有韓拾丟的那把鑰匙,他是開門進來,接著利用技巧故意翻窗出去并讓窗從里鎖上。
雖然這個假設(shè)不合情理,但卻是唯一的可能。
在小區(qū)也詳細問了那個保安,他簡單說了下昨晚救尾生的事,過程與尾生回來復(fù)述的差不多。問他有沒有看見那個穿小丑服的男人,他表示不知情。
到底是下雨天,看來線索又被卡斷了。
老樸正篤定地看著我,那是自信的眼神。
相機是他昨夜來這里時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包著個黑色塑料袋,放在客廳茶幾上——昨天下午我們在韓家調(diào)查時卻是沒有的。
是韓拾生前用的相機無疑,里面的照片如此熟悉。那些奇怪角度的取景,那些發(fā)暗色的單邊,還有相機上的“R”,都是韓拾的標示。
或許我該感覺到欣喜,相機里的每張照片都記錄著時間,而最關(guān)鍵的時間,也成了活生生的畫面。
那是個我印象深刻的女孩,她在韓拾死前10分鐘又出現(xiàn)在他的鏡頭里。
她一改以往校園裝束,穿著泛舊的牛仔風(fēng)衣,照片上的她后來又將一頂并不好看的貨車帽戴了起來。
“這個案子很清楚了,女孩蔚藍不知出去什么目的,將被害人韓拾約到天臺,推下,造成死亡。之后將相機拋棄。而現(xiàn)在又有一個神秘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找到了這個相機并放回房中,并以襲擊你弟弟的方式提醒警方?!崩蠘阏f。
他還說蔚藍的殺人動機應(yīng)該不止是發(fā)現(xiàn)自己被偷拍,可能還跟懷孕有關(guān)。
“她的孩子你用腦子想想怎么可能是尾生的?我去他們班級調(diào)查了,都講他們平時連話都不說的。現(xiàn)在想來,你弟可能只是樂于助人?!?/p>
不對,尾生昨天看那個女孩的眼神分明是……只有相愛的戀人間才會有的眼神,絕對錯不了。
所以自己昨夜試探他時,他才會撒謊,幫蔚藍隱瞞。
情愿欺騙自己也要保護她,這正好說明他們是真的情侶。
無論如何,那個小小的女孩已成為最大的嫌疑犯。
她看上去那么柔弱,究竟要怎樣的仇恨才會下得了手實施謀殺?
只有找到她才知道。
只要想到此刻她沒準就和尾生在一起,我就心痛不已。
如果,如果韓拾真是她殺的。
那么是不是也意味著,我也將同時失去尾生了。
D:
請叫我D。
這個城市有許多姓名,你根本記不得多少,名字只是符號,所以我,D其實和你們名字一樣尋常。
說到真名姓,其實我也早就忘了。
我的身份是這個老式公寓保安,當(dāng)然,就像大多數(shù)名姓一樣,我的過去和現(xiàn)在的工作風(fēng)馬牛不相及。
15年前當(dāng)我還是個從山村走出來的高中青年,在工地打工半年分文未得,終于忍無可忍去向老板討債,卻不留神將他身上刺了個窟窿。
于是我開始了流亡。
不要問我究竟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都做過什么,呆過哪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我,既然將最大的秘密告訴了你們,旁的,請允許我只想保持沉默。
來到蒙城是個自然的過程,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獨特的氣味,相信我,蒙城的氣味是安詳,天堂一般的安詳。
我很快決定留在這里,將自己像蒲公英的種子埋入土中。我的相貌經(jīng)過歲月洗練早已無法辨別最初模樣,口中則是標準的蒙城口音。我與周圍每個人都相處愉快并保持距離。我沒有家庭,一直快活而小心翼翼,直到遇到她。
這是一個讓人心動的女孩,如初夏時天邊的云彩。雖然她有著那么憂郁的秋季的眸子,她來自校園,所以保持純真。我每次要按捺足夠久才能讓自己的目光離開她只是半刻。令人激動的愛情發(fā)生在我的中年,這是件悲涼的事,卻讓我更無力左右。我瘋狂地搜集她的一切,當(dāng)我偶然見到那個年輕而怪異的服裝設(shè)計師在偷拍她時我無比喜悅。終于可以留下她的痕跡,雖然是別人完成。
我可以自由進出那個有著她滿墻照片的房子,因為鑰匙在我手里。當(dāng)然,我并不是為了這個女孩才拿的,這棟老公寓的每一戶人家鑰匙我都有,有故意藏的,也有找人配的。
只要趁那些戶主不在家,我總要去每個房子里坐坐。對,我什么也不干,也不會留下自己痕跡,只是在別人的房子里坐著。
我無比熱愛著那個叫“家”的氣味。
那是多么宜人而溫暖的芬芳啊,你們這些身在福中的人豈會明白。
而自從愛上那個叫蔚藍的女學(xué)生,我開始頻繁去那個設(shè)計師的房子,我無時無刻思念著她的面容,而他將她拍得尤為美麗。
總是要擔(dān)風(fēng)險的,而我絕對不可以出一點差錯。所以我在離開途徑上下足心思,所用的道具便是韓家處處可見的鉛筆。
三枝鉛筆,兩個小孔一枚膠帶一根釣魚線,或許這樣的鏡頭你們在一些推理電影中早已司空見慣。過程我就不贅訴了,要知道韓拾家的臥室窗戶與曬臺窗臺位置平行,這給我提供很大便利——但我和那些電影里的壞人不一樣,我從未打算制造密室殺人。
這也不是完全完美的詭計,最后一枝抵住縫卡的鉛筆在我攥斷線時會被大力閉合而折斷。但我料想,一個整天忙于設(shè)計和偷拍的人應(yīng)該沒那么多時間研究地毯上偶然才會發(fā)現(xiàn)的兩截斷裂。
我始終不想傷害任何人,但還是傷害了她。
那是一個我喝得微醉的夜晚,公寓沒幾戶亮著燈。她家人出門旅行,我知道,因為今早我還幫他們搬運行李到出租車上。我看著她哼著樂曲,背著書包,百褶裙輕輕飄舞走上樓梯。
她光潔的脖頸足以讓任何一個男人窒息。
那時我就躲在我的保安室里,形象不堪。是的,我穿著小丑服,那是幫韓拾搬家那天我連模特一起藏的,后來他以為是搬家公司在路上弄丟了也沒有懷疑到我身上。那一天,我心中撒旦的聲音終于此起彼伏傳來,我再也按捺不住胸腔噴發(fā)的那如火的熱烈。
我將她拖進她自己家,就在玄關(guān)的黑暗中我等待著她不再掙扎,激動得淚流滿面。這是我的第一個女人,我也是她的第一個男人,這是多么壯烈的景象,盡管勢必會令你們唾棄。
我深知自己身份配不上她。
但仍沒想到她是那么烈性的女孩,韓拾就那樣死了。當(dāng)時,天臺,我就在他們身后,連我都覺得那是恐怖的畫面。
她假裝要向他學(xué)攝影,他的相機終于掛在她身上,他手把手教她對焦,她毫不遲疑抓住機會將他推下。
當(dāng)我聽到他們對話,她主動要他穿上小丑服并要給他拍照時,我就明白了她想做什么。她把他當(dāng)成了我,她是那么憎惡那個夜晚,并想將它徹底湮滅。
發(fā)生過的就再也抹不去了,她到底年輕,還不明白。
對于逃犯的我,總結(jié)了,也無非只有苦笑的份,呵呵。
以前看《教父》,里面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命運”,這真是一句好話。
活得越久,對它的體會就越深。
如今警察已經(jīng)盯上了這個案子,我看見那個電視上常出現(xiàn)的名偵探也出現(xiàn)在公寓里,我真的有點恐慌了。
我并不為自己擔(dān)心,活了這么久,早就是賺了。我擔(dān)心的是:我的小愛人絕不是她的對手。
尤其是今天那個叫應(yīng)小雀的女偵探過來詢問我時,我加深了這種擔(dān)憂。
她看上去是急性子的人,甚至有些天真,人很客氣,但提問卻很緩慢,可見每個問題和可能獲得的答案她都在思考。她瞇縫眼睛看韓拾家窗口時我毛骨悚然,這個案子有許多漏洞,你們不必提醒我也知道。
而蔚藍畢竟才17歲,該如何應(yīng)付這樣難纏的對手。
我決定帶她走。我一定要保護好她。
只要下一個城市對她是安全的,讓我放棄一切我也甘愿。
廢墟上的烈焰
這里是廢墟,沒有一塊平整的土地。你的腳下全是水泥板,斷裂的磚塊,磚塊之上被拆遷到一半因為經(jīng)費不足而擱置的居民樓,磚塊里面生長的倔強野草,以及野草邊那些你叫不出名字的小昆蟲。昨天下過雨,就連這些物什的縫隙也被凝固的泥漿填滿。
蔚藍滿意地看了眼四周,這樣的景象大多人覺得厭惡,她卻是歡喜的?!皬U墟”,女孩輕身念著這個詞組。
她覺得自己也是廢墟的一份子,始終在毀滅,新生并最終獲得寧靜。
她將包解下,圍巾搭在包上,掛在墻壁生銹的掛鉤上,踏上樓梯。
她現(xiàn)在站在一棟小樓的二層,朝外的墻壁已經(jīng)鑿?fù)?只有三面墻。
她從包里取出一個面包,三四根火腿腸,弄成塊狀放在張報紙上。“咪咪……”她快樂地喊著,只是一小會兒。五六只調(diào)皮的野貓就開始聚集在自己身邊。它們歡快地吃著,拿腦袋蹭自己牛仔褲。
她蹲下,任由它們跟自己玩耍。
有只野貓?zhí)詺獾嘏赖剿ドw上,拿爪子撓她肚子,女孩癢得笑出聲來,“嘻嘻,你們別鬧啦,吃飯吃飯,姐姐懷孕咯,里面有小寶寶,以后不能再撓姐姐肚子啦?!?/p>
大黃貓聽話地從她身上跳下。她順勢站起。
她想到樓下自己包里還有一瓶礦泉水,應(yīng)該也取出來給它們喝。
到時跟尾生去看電影時自己另買好了,蔚藍幸福地想。
可就在這時,嘴從背后被人捂住了!
野貓被驚得四處逃竄。
是誰?她拼命搖晃身軀卻無濟于事,想轉(zhuǎn)過頭看個究竟。
是誰跟著她來到這片廢墟并伺機下手?
女孩感覺到莫名的驚恐,對準對方的手一口咬下。
對方“啊”的一聲彈開。
她終于看清對方相貌,是公寓保安,為人一直誠懇,她略微松了口氣。
“你干什么啊?”女孩不滿地問。
“你真的懷孕了?!”對方卻逼近。
女孩終于感到不對勁。
“你問這個干什么?”她大聲喝道,旁觀四周,廢墟上不見半個人影。
糟糕,她有危險了!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對方滿臉是笑。
這樣陌生的神情從那個木訥的中年大叔臉上流露,怪異極了。
“你是誰?!”
“這個你還有印象么?!蹦腥藦难澏道锾统鰤K東西,蔚藍只是一眼就要暈厥。
那是她被強暴那晚那個男人用來捂住自己的手帕!
“你……到底是誰,怎么會有這個?!”可憐的女生歇斯底里問。
“呵呵,我是你男人?!笨鋸埖淖炷槣惤约赫f。
女生總算明白了。
剎那間她眼前又出現(xiàn)韓拾的臉,她心煩意亂,用力搖頭,“不!怎么會?為什么會是你?!”
“你真的懷孕了?真是太好了,我?guī)阕?我能養(yǎng)活你!”對方激動地說。
女孩淚流滿面,“不!”
對方卻不理會,拽著她的手就走,口中不停說著難聽至極,還夾雜女音的碎話,“你自己不知道,你現(xiàn)在有危險了。那些警察都盯著你呢,還有那個名偵探。你在蒙城不安全了,他們遲早要懷疑到你身上,到時候你輕則吃大獄,重了要槍斃的!你干的事情我都知道,姓韓的死了,他們肯定要找抵命的人。你別犯傻了?!?/p>
“你帶我去哪?”她猛地拖住他,厲聲問。
“離開蒙城啊,我打算先帶你去北方躲一陣子,那里小城市密集,外來人口也多,管得松,就是氣溫冷點。到時候你可以找份網(wǎng)吧收銀員這樣的工作,不工作也行,我養(yǎng)著你,你把我們孩子生下來就行了,我會讓你過好日子的。”
女孩聽到“你把我們孩子生下來”這句時直想吐。
但她還是沉住氣了,此刻形勢明朗,韓拾自己是誤殺了,大錯已經(jīng)鑄成,卻是因為眼前的這個真兇。
不能就這樣放過他,女孩想到自己口袋里的手機。
要不報警?
不行,這樣自己殺人的事也會曝光。
女孩突然靈機一動,一邊哭,一邊一口“哇”的干嘔起來。
這招果然管用,男人果然動作遲疑了,“蔚藍你怎么了?”
女孩只是搖頭,捂著肚子哭,繼續(xù)嘔。
“最近常犯惡心?!边^了會她說,“讓我先在這坐著休息會兒吧,實在不行了。”
男人帶著疼惜的目光看她,“聽說是這樣的,那你坐會兒吧?!?/p>
蔚藍抓緊一切時間觀察四周。
如今她在這個只有三面墻的二層,雖說有三面墻,其中兩面因為斷裂和時間太久,有的破裂大洞,有的像個掛不住的拼圖一樣搖搖晃晃。
吊頂上時不時“窣啦啦”往下掉粉末,還有些小碎片。蔚藍視線被一處吸引。
只要那樣,或許自己就能得救了。年僅17歲的女孩鼓足勇氣。
從時間上推算,尾生也快到這里了。
她必須得讓自己活著見到他。
接著去看電影,接著去看他投三分球,接著和他吃完飯,并就這樣過許多許多天,必須要那樣繼續(xù)才能幸福不是么?
她為自己的目標熱淚盈眶。
“哎,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我D吧?!睂Ψ剿坪鹾芤馔馑龝鲃釉儐?帶著獻寶般的神情答。
“嗯,D,你真的打算帶我逃走?以后養(yǎng)我?”現(xiàn)在必須要穩(wěn)住他。
“當(dāng)然了!我連現(xiàn)金都準備好了,就等你一起買火車票!”對方興奮道。
“好吧,那你讓我如何放心你呢?怎么就知道你不是玩玩我?是真心想和我過一輩子的。”
“蔚藍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就算讓我死我也絕對不會皺眉頭,以后我們家都你說了算。”
我和你不可能有家的,因為你前一句說對了,我要你死。
“那我要你逗我高興你肯不?”
“當(dāng)然了!”果然蠢。
“嗯,那我要你裝跳蚤。你會不會跟跳蚤那樣?我喜歡看人跳啊跳的?!?/p>
“啊?”男人一臉為難,“在這里跳?”
“對啊,怎么你說出來的話都不算數(shù)了?剛才還說什么都聽我的,我就要你在這里跳嘛?!?/p>
“好好好。怎么跳法?”
“嘻嘻,聽話才能做個好老公呀。D你看見那邊沒有,你靠墻然后一邊跳一邊移,從墻線這邊跳到那邊,我在這里看。以墻為尺子,看你在哪里跳得比較高,如果你敷衍我瞎跳,我會生氣的?!?/p>
男人愁眉苦臉開始跳。
“高興點,還要做出跳蚤的神態(tài)!”蔚藍歡快地說,仔細盯著他。
在對面墻的左角,墻和地面都往右陷了一些,他站在那面是看不出來的,只有站在對面她現(xiàn)在的位置才明顯可見。它表明這一塊三角區(qū)域板層并不穩(wěn)了,雖然不清楚會從哪先斷裂,但他如果劇烈彈跳應(yīng)該會加劇斷裂。
男人忠誠地從右往左跳動,兩手裝作一對耳朵狀伸出。
跳蚤是他這樣嗎?女孩強忍心里惡心。
“不錯不錯,好可愛啊,就是這樣跳。我在看噢。”女孩做出一個拉拉隊的手勢,“加油加油?!?/p>
男人跳得更起勁了,整個窄小的二層都砰砰響,“我感覺這跟迪廳差不多嘛,也蠻爽的?!?/p>
這個比方真是可笑至極。
她表現(xiàn)崇拜表情,“剛才那里你跳得真高!”
男人終于跳到那個正三角區(qū)域,她目不轉(zhuǎn)睛。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眼見男人要停,她忘情站起大喊,“這里跳得最好!從這邊繼續(xù)再往右跳吧!”
男人看了眼她,又繼續(xù)手舞足蹈。
只是很短暫的,蔚藍終于聽到夢寐以求的巨響。
轟的一聲中,男人已不見,他是被墻砸死了還是掉下去了?她興奮地想,卻等到更響的巨大。
吊頂不斷有水泥碎片落下,剛才斷裂的區(qū)域也像血口越張越大,女孩被二樓的劇烈搖晃甩到一邊。
再定睛時女孩感到劇痛。
那是一種就要將自己撕碎的痛楚,她很快就明白它的根源。
自己已經(jīng)不能動彈了呢,蔚藍突然輕笑,無比凄冽。
就在剛剛的搖晃中,她被慣性甩到另一邊的墻上,一根裸露著的兩個手指粗的鋼筋穿過自己胸腔。
她下意識摸自己小腹,盡力朝下看。
下身沒有血,孩子應(yīng)該沒事,她慶幸地想。
突然又想到自己如果死去孩子也活不成,她搖搖頭。
我真是世界上最傻的兇手了吧,謀殺到頭來還搭上自己。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落下。
手機在口袋里突然振動。
她一驚,就不自覺動彈了下。只是很小幅度,卻引來更猛烈的劇痛。
手用盡力氣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是尾生短信,“我到了,你在哪?”
她大口呼吸,接著回撥過去。
少年雀躍的聲音傳來,“我親愛的女朋友,你在哪呢?”
“我在第二棟白色的樓,你別掛,到了我再給你下一步提示,嘻嘻?!迸⑹嬲剐?額上冷汗慢慢滲出。
尾生,此刻這個姓名是她全部信念。
她卻深知自己終究不能再活下去。
聽筒里少年聲音更近,“哈哈,藍我看到你了哦,在二樓對吧。我這就上來!”
“不要!”她拼命喊道。
“啊?怎么了?”
“沒事,這樣就不好玩了呀。你現(xiàn)在在一樓了吧?”她擦干臉上淚痕。
“嗯,地上好多碎片啊,親愛的女朋友有什么吩咐盡管說!”
“嘻嘻,那你看到墻上掛著一個包了沒有?包上面是不是還搭著一條我的圍巾?”
“對啊。怎么啦?”
“我要和尾生玩捉迷藏哈哈,尾生走到樓梯就把圍巾自覺扎著遮住眼睛噢,不許偷看!”
“這么玩的啊,哈哈,那我掛電話咯?你在樓上躲好喊我。”
“嗯?!迸①M勁將手機放回口袋,剛擦干的淚水又決堤。
傻瓜,我就在這里,我不躲你,只是不想你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
“你好了嗎?”男孩爽朗的聲音從樓梯傳來,“我上來咯!”
她高興地回答,“好的呀!”
少年順著墻沿著樓梯走上二樓,“我就要找到你了噢。”
“嗯!”她讓自己的聲音足夠響亮,使對方容易辨別方位。
“呵呵,你在這里。”少年手摸索著,朝自己走來。
女孩一只手始終在捂著自己嘴巴。
尾生離她越來越近。
“嘿嘿,你干嗎不溜啊,我覺得你還在那呢?!鄙倌甑氖纸厣煜蜃约?“哈哈,果然在這!”
他一把抱住她,將她的身子又朝后推了步。
眼見少年要將“眼罩”摘除,“不要摘掉,就這樣抱我會兒吧?!?/p>
她將頭伏在他的肩頭,感受到身體加劇的寒冷。
為什么會這么冷呢,人死前都是這樣么?女孩心想,將臉靠得更近。
“藍你怎么啦?”他朝自己溫柔喚道。
“沒有,我就想你抱抱我。尾生一直抱著我該多好啊?!?/p>
如果有這樣的機會,我什么都愿意交換。
“那我以后就一直抱著你?!?/p>
“不要,尾生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呢,不能光和藍在一起?!?/p>
“傻的你?!鄙倌陸z愛地蹭蹭女孩冰冷的臉頰。
手更緊地抱住對方。
女孩卻將唇顫抖貼上他的。
少年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吻懵住,昨天在公寓走廊,他本來想親她卻正好遇到樸警官,而今天,卻是女生主動的。
今天是他和她第一次正式約會。
女孩感覺自己此刻的眼淚還是熱的,但手的力量卻越來越小。
我要抱著他,和他抱著我那樣的抱著才行,她想。
我喜歡他,真的喜歡他,我真想天天和他在一起啊,她想。
少年終于反應(yīng)過來,還以女友熱烈。
這真是愉悅的一天,他想。
他猛然發(fā)覺心愛女生冰涼的嘴唇,自己吻著的她。
再無回應(yīng)。
尾聲
山西運城。
62歲的何老漢在自家院子里,關(guān)上門,用顫抖的手拆開一個貼著掛號的郵包,瞎了一只眼的老伴坐在一邊看。
郵包拆開是一大把花花綠綠的鉛筆。
“又是娃兒。”
老人滿是褶皺的臉上露出笑意,“還給我們放了兩百塊錢?!?/p>
這些年孩子不管漂泊到哪,總用這個特殊的方式報平安,他是逃犯,卻是個好人,當(dāng)年他一心要復(fù)讀高三重考大學(xué),自己瞞著家里去城里工地打工。
17歲離家,一去就再沒回來。
“這回多少支鉛筆啊?”老伴樂呵呵地問。
“噢,我數(shù)數(shù)……呀,剛好40支?!?/p>
“嗯,還放到他抽屜去吧。這娃,從小到大就喜歡搗騰鉛筆,又買這么多?!?/p>
“可不是呢,凈花冤枉錢?!崩蠞h笑瞇瞇道。
作者的話:
很抱歉寫下這樣殘酷的結(jié)局。
“劇中人”系列寫到這里,正好五篇,而我的計劃里,十篇是一個段落。
許多人以為這是應(yīng)小雀系列,其實不然,劇中人系列有許多主角。應(yīng)小雀只是其一,除了樸遲,尾生,像前面幾篇出現(xiàn)過的作家王稼駿,神秘女人,以及我獲獎作品《黑色拼圖》中讓不少朋友又愛又憎的徐日落等都會多次出現(xiàn)。
這篇創(chuàng)造了一新記錄,作為一個短篇我寫了整60天。
中途我甚至寫了新的小說并完成了七千字,我無數(shù)次想放棄它。
三個編輯在等,原本以為我一周寫完的某君于第三周放棄了,要了鋪子里的。以為我兩周寫完的某君在第五周放棄了,他冷笑了兩聲打算自己創(chuàng)作。
感謝太陽,還撐著在等。
最后一天改了名,由《一枝鉛筆的死亡》改成最終這個《幻景深處的少年》。
寫它最困難的時期,見誰就問:那人怎么死。她該怎么辦。
可我又拒絕一切提議。
讓身邊人終于說出:我恨它。
而本來這篇想寫六千字,結(jié)果作者又不幸入戲了,越拉越長,成了兩萬二:)
作者本身就是個容易入戲的傻瓜呀。
祝家愉快。
劉念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