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巨成
本報訊:四月二十日下午五時許,132國道發(fā)生一起重大的交通事故,一輛載著四十多名師生的客車與一輛貨車相撞,造成十名師生死亡。多人受傷。發(fā)生事故的直接原因是貨車司機酒后駕車……
如果你仔細留心報紙,并對報紙上刊載的各種兇案以及災(zāi)難事故感興趣的話,那么你會在報紙不顯眼的地方,發(fā)現(xiàn)這么一條消息。
那些師生來自一個叫金橋鎮(zhèn)的金橋中學(xué),他們乘坐的客車有兩輛,八十多人。他們是去一個著名的風(fēng)景勝地看山看水,同時要品嘗一道以魚頭為主要原料的宮廷名菜。按預(yù)定計劃,他們將在下午六時許到名勝附近的旅館里休息,第二天上午便是游覽觀光,品嘗過魚頭宴之后打道回府。
在眼看就要與名勝親密接觸的時候,一輛失控的貨車把所有的計劃都給打亂了——傷者被送到附近的醫(yī)院搶救,死者則留在了醫(yī)院的太平間,活著的人(包括另一輛客車上平安無事的人)懷著噩夢般的心情返回。
死亡的師生中。有三名是教師,其中一名是副校長,其余七名都是學(xué)生。
我是受傷的學(xué)生之一。這篇文章的主人公丁一程老師是受傷的老師之一。
作為一起交通事故,盡管在報紙上只占了豆腐塊那么大小一塊。但這件事對這所學(xué)校以及學(xué)校所在的主管部門,無疑是重大的災(zāi)難。校長因為擅自組織師生外出旅游,被開除公職。據(jù)說這件事還牽涉到教育局局長,還有縣長。
這件事更給我們金橋中學(xué)的學(xué)生帶來了影響,這種影響盡管看不見,但卻是深入骨髓的,那就是恐懼。試想,這么多參加旅游的同學(xué),目睹了淋漓的鮮血,目睹了活的身軀支離破碎,他們對死亡的慘痛記憶,會長久地揮之不去。當(dāng)然,眾多在學(xué)校的同學(xué)沒有親眼目睹死亡,可是那七名活生生的與他們朝夕相處的同學(xué)突然就從身邊消失了。那是什么滋味?何況受傷的同學(xué)、老師最終回到學(xué)校。他們的傷痕無言地訴說了生命的脆弱。
明確地說,我們恐懼了遠方。而我們原本是十分向往遠方的。
我們對遠方的向往緣于金橋鎮(zhèn)的一條路。金橋鎮(zhèn)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偏遠的小鎮(zhèn),貧窮而安寧,但在世紀末,一條寬闊又平坦的瀝青公路把小鎮(zhèn)與縣城連起來了。
老實說,除了在電視上,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的公路。有一段時間,女孩子愛穿著皮鞋在上面篤篤篤地行走,走出一片燦爛的風(fēng)景;男孩子則愛在上面把自行車蹬得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意氣風(fēng)發(fā)地大呼大叫。
少男少女的夢想因為這條路,有了較為具體的內(nèi)容。就連老師也說:“有了這條路,你們想走多遠,就走多遠。同學(xué)們,好好讀書吧!”
這條路使小鎮(zhèn)與縣城的距離短了,使小鎮(zhèn)與外面的世界近了。似乎因了這條路,小鎮(zhèn)繁華起來:一幢幢樓房拔地而起,新的商店,新的浴室(往往被冠以某某洗浴中心)也多起來,還建了幾座工廠,自然有錢人也多起來……
小鎮(zhèn)人不再安于現(xiàn)狀,他們紛紛走出家門,這條路把他們帶向四面八方……
這條路也使我們的學(xué)校多了幾個陌生的面孔,那是遠方的同齡人隨他們的父母來的。他們的父母在我們這里掙辛苦錢,他們便在我們的學(xué)校讀書。
如果沒有這起車禍,我們可能還沒有注意到這條路也給我們帶回許多讓人不安,甚至是痛苦的故事。但有了這起車禍,一些被忽視或淡忘的故事便以猙獰的面目從我們的頭腦里浮現(xiàn)了出來:
三(1)班郭林的父親由這條馬路出去打工,兩年了,家里既沒有看到他寄回來一分錢,也沒有聽到他打回來一個電話,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二(2)班的張小強父親由這條路回來時,少了一條胳膊。
原來遠方竟是這樣的可怕!
要不是這條路。學(xué)校會組織旅游嗎?本來旅游是沒有學(xué)生份的,可是有一位有點錢的學(xué)生家長找到校長說,我可以交錢,能不能讓我家小孩跟了去長長見識。校長一想,一輛車是去,兩輛車也是去,于是便說愿意交錢的學(xué)生可以去,于是一下子有了四十多名學(xué)生報了名。
花錢買來慘痛的記憶,甚至付出生命,這代價確實太大了。
這起車禍。無疑把人們對遠方的恐懼推向極點。
“唉,世道亂呀!”金橋鎮(zhèn)不少人常常這么憂心忡忡地說。遠方在小鎮(zhèn)人的心里,差不多成了兇險環(huán)生的陷阱。
我們的丁一程老師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要出遠門。
在那次車禍中,丁一程老師受的傷是在腿上,他的左腿似乎短了一截,走起路來一高一低,身子也隨之一晃一晃的。
丁一程老師是我們唯一見過的詩人。說他是詩人,因為他寫詩,發(fā)表過詩,出版過一本詩集。在丁一程老師還是一個執(zhí)著的文學(xué)青年的時候,他有著這么一個雄心壯志,就是要成為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中國詩人??梢钥隙ǖ氖?,到目前為止,丁一程老師還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是很容易原諒自己年輕時的狂妄的,不過丁一程老師寫詩的熱情絲毫不減當(dāng)年。
那天,丁一程老師一腳高一腳低地走進課堂時,身后尾巴一樣跟著一個靦腆的男生,到了講臺前丁一程老師站下了,可那個男生只顧低頭走路。結(jié)果他撞到了丁一程老師的身上。我們在下面忍不住笑起來。丁一程老師也笑了一下,還用手摸了摸男生的頭,然后對我們說:“這是楊明輝同學(xué),他的父母在我們這里做工,所以他到我們學(xué)校來讀書……”
楊明輝來自一個很遠的地方,這從他的講話里也能聽出來,他講話總拖著長長的尾音。楊明輝跟我成了同桌。我原來的同桌在那次車禍中永遠失去了生命。
安排好了楊明輝,丁一程老師面帶微笑,臉上竟也泛了點紅色,用一種異樣的腔調(diào)說:“同學(xué)們,老師過兩天要到北京去,參加一個筆會……”
我們不由發(fā)出一陣驚呼。
北京,那是多么遙遠的地方呀!這是我們金橋鎮(zhèn)的人無法想象的。金橋鎮(zhèn)的人有沒有去過北京?我們不知道,但在我們金橋中學(xué)的所有師生中,卻是絕對沒有的。我們的驚呼里,在一開始是有些贊嘆或羨慕的成分。北京是我們國家的首都,在北京可以看到天安門,看到長城,看到故宮……
“你們班老丁。真要去北京呀?真看不出他的膽子倒挺大的!”下課,不少別的班級的同學(xué)向我們打聽丁一程老師去北京的事。這些同學(xué)的臉上一律有著夸張的驚訝。驚訝之后。又有同學(xué)說:“他怎么敢去那么遠的地方?比上次可遠多了!”
這句話的潛臺詞已經(jīng)明白地表達了一種擔(dān)憂。上次去遠方的結(jié)果,難道丁一程老師忘記了嗎?他的腿受了傷,而且一條命還是僥幸撿回來的。
于是,關(guān)于丁一程老師去北京的事,在我們金橋中學(xué)成了熱點話題,呼聲最高的是:丁一程老師不能去!理由除了那起車禍,還有許多:那么長的路途。你要不斷地擠車吧,擠車時難免不碰到扒手。你乘坐的車上如果恰好有一個壞人要搶劫錢財,他可能一時興起,動刀子殺人,你豈不要白白送了性命?就是遇不到殺人的,如果你乘坐的車子出事怎么辦?列車出事更厲害。第一次到北京。你人生地不熟,一定要向人打聽道兒,要是有一個騙子,把你帶到一個角落,搶了你身上的錢財和證件,你就是一個盲流了,還有什么辦法回來?還有這樣一種可能,所謂的筆會,不過是一個圈套……
總之,我們的理由言之鑿鑿,好像我們不止一次經(jīng)歷過了一樣。據(jù)說,新任校長也力勸丁一程老師不要去,至于丁一程老師的
妻子就更不用說了。
丁一程老師同樣有去的理由,他說參加這次筆會可以認識許多仰慕已久的大詩人,可以獲得許多的教誨,這次筆會是他人生新的起點,是大轉(zhuǎn)折。若失去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會后悔一輩子。即使失去一條腿或一條胳膊,也要去。還有一些理由丁一程老師沒有說,就是筆會不需要他掏路費,而且免費吃住。
不需要掏路費?免費吃住?難道天上真的會掉下餡餅?這更能說明這是一個陷阱!我也曾落進這樣的陷阱里。那時,看到一個個少年作家雨后春筍般冒出來,我忍不住做了文學(xué)夢,寫了好些文章,像放飛一只只鴿子一樣寄出去。在無數(shù)次的石沉大海后,有一次我收到一封信,說我的大作參加一個評獎,獲得了通過,要我寄四十元的評審費。我眼皮也不眨就按要求把錢寄過去了。不久,又來信說我的大作獲獎了,將編進一本文集里,要我再寄出書工本費五十元。看到這封信,我的自我感覺好得一塌糊涂,以為一個天才的少年作家要誕生了,立刻又寄過去五十元。這五十元寄出去之后,我望眼欲穿。卻什么也沒有等來。
陷阱的外表往往被誘人的東西所偽裝。我算是明白了這一點。
丁一程老師終于踏上了去北京的旅途。這天。丁一程老師穿著嶄新筆挺的藏青色西裝,系著一條藍底紫色斜紋的領(lǐng)帶,黑色的皮鞋擦得锃亮??吹饺绱搜b扮的丁一程老師,我們的眼睛一亮,想不到我們的丁一程老師還是挺帥的——盡管走路時一腳高一腳低的。
丁一程老師被我們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他伸手下意識地摸了摸頭發(fā),不過又馬上放下了手。他的頭發(fā)剛剛洗過。也許還抹了點什么。
送行的人除了丁一程老師的妻子、我們這些學(xué)生,還有小鎮(zhèn)上的一些人。小鎮(zhèn)上前來送行的人不一定和丁一程老師有深交,但他們也來送了。送得情真意切。他們說的話比丁一程老師的妻子還多,丁一程老師的妻子甚至輪不到說話的機會。他們的話始終在一個中心的圈外游走,就是:出門在外不容易,要時時清醒,事事當(dāng)心。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金窩窩銀窩窩,不如自家茅草屋。天大的事忍著,不要逞強好勝。錢一定要分幾處放,被偷去了一處,還有其他處。千萬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千萬不要管別人的閑事,千萬不要當(dāng)別人的面掏錢,千萬不要隨便拾路上的東西,哪怕是一個錢包。看到女人,特別是漂亮的女人,你一定要離她們遠遠的……
丁一程老師很認真聽的樣子。
而丁一程老師的妻子眼淚終于被他們說得一滴一滴落下來。小鎮(zhèn)的人見了,慌忙說道:“哎呀,怎么偏偏這時落淚,是不吉利的……”接著又說,“你應(yīng)該高興才是。北京是什么地方?那是過去皇帝住的地方,沒有福分的人能到天子的地盤上?”
丁一程老師的妻子連忙擦眼睛,一邊擠出濕濕的笑來。就在這時,中巴車來了。
丁一程老師摸了摸楊明輝的頭,說:“剛來到一個新的地方,你可能還不太習(xí)慣,慢慢就會好的?!比缓螅瑳_所有的人揮揮手,便上了車子。
車開動的那一刻,丁一程老師的妻子忽然把頭低了下來,一只手不停地擦著眼睛??磥硭致錅I了。
一行人目光追隨著遠去的車子,表情凝重。
回去的路上,我們默默無語。而楊明輝臉上卻有著興奮的紅色,總想說什么。大概由于他的頭被丁一程老師摸了。
“啊呀。我忘了說——”陳桃紅突然失聲地尖叫,嚇了我們一跳。我們都驚愕地看著她。
“丁老師不能把身份證給別人看。如果人家看了,把他的身份證收了去,他不就成盲流了嗎?他還怎么回來?”
“真是,你怎么不早說!”不少人埋怨陳桃紅。
“這倒不是一個問題。我覺得丁老師不應(yīng)該穿西裝!”許春平說。
一雙雙眼睛又轉(zhuǎn)向許春平。
“你們想,丁老師這么穿,人家還不以為他是一個大款呀?那要有多少人注意他?”
“真是,你怎么才想起來呀!”陳桃紅說著,還跺了一下腳。
我聯(lián)想到電視上的大款,想了想說:“真正的大款,手上戴著金飾,身邊有漂亮的女人,還有一個強大的肚子,我們丁老師有這些嗎?”
我的話獲得了同學(xué)們的認同。也因為我的話,氣氛活躍起來。
校園里暫時沒有比丁一程老師去北京更為注目的新聞。那么有關(guān)丁一程老師的話題就成了很有吸引力的談資。無論是聽者,還是講述者,他們對丁一程老師的遠去,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關(guān)心,他們都隱隱地有所期待。
在丁一程老師走后的第三天,我們班發(fā)生了一件事。這件事跟楊明輝有關(guān)。
那是一節(jié)體育課,有些男生在打籃球,有些男生在看球。楊明輝屬于看客。我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熱切的向往。便對他說:“楊明輝,我休息一會兒,你來替我一下?!睏蠲鬏x的臉上立刻綻放出感激的笑容來。我走到他身邊時,他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跑上場。
楊明輝顯然很少摸過球,球一到了他的手上,他就激動得像得了一件寶貝,不知如何是好,而且他也不懂怎樣與隊友配合傳球。這就給別人帶來不滿。
“不會打球,滾一邊去!”不時有男生沖楊明輝喊。
楊明輝我行我素。
看球的同學(xué)不時為楊明輝的行為快活地笑起來,后來女同學(xué)也跑來看。
是不是因為女同學(xué)來看,才導(dǎo)致球砸到楊明輝的臉上,并把他的鼻子砸出血來?也許是,也許不是。
球是許春平砸的。
楊明輝擦著流出來的血,對許春平說:“你是故意砸的!”楊明輝的尾音拖得越發(fā)明顯。
“我沒有?!痹S春平無所謂地笑笑。
楊明輝默默地從球場回到教室。
“瞧他小樣!”許春平?jīng)_楊明輝的背影說。
這是一件小事,讓我們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楊明輝的父母跑到學(xué)校來大吵大鬧,要不是老師攔著,說不定就要揍許春平了。
“你們這還是學(xué)校嗎?怎么能隨便欺負人?是不是看我們是外地人好欺負?他流了那么多的血呀……”
最后還是校長來平息了風(fēng)波,要許春平向楊明輝道歉,并給他五十元醫(yī)藥費。
在楊明輝鼻子流血的時候,我們許多人的感情天平是傾向于他的,可是楊明輝竟然把他的父母叫到學(xué)校來,這真叫我們看不起——個中學(xué)生喊家長來,只為鼻子流點血。鼻子流點血算什么!
楊明輝在班級的處境一下子微妙了。沒有人愿意跟楊明輝相處,他說話時的尾音也成了別人取笑的目標。
我則對楊明輝說:“你最好不要坐到這個位子上。這個位子原先是一個女孩坐的,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到了九泉之下。你不怕晚上做夢嗎?”
楊明輝的眼睛圓了,他還驚悚地看了看抽屜。
“這個位子一直沒人肯坐!”我又補充了一句。
就這樣,在新一天到來的時候,楊明輝從校園里消失了。
這一天小鎮(zhèn)上回來一個人。他像張超的父親一樣也被裝在一個很小的盒子里。這個人在遠方的一個煤礦上工作,而這個煤礦發(fā)生了滲水事故。四五十個人全被困在井下。礦主在發(fā)生事故后逃跑了,結(jié)果延誤了搶救的時機,被困在井下的人無一生還。
雖然對遠方的這類消息,我們已經(jīng)見慣不怪,但我們自然要想到丁一程老師。
“丁老師還不回來?”問這種話的人,好像丁一程老師已經(jīng)去了很久,在該回來的時候卻沒有回來。
丁一程老師參加筆會的時間是十天。這不是一個很長的時間,
也不是一個很短的時間,對一個故事而言,這個時間已經(jīng)足夠了。故事說的是丁一程老師下了火車,就乘了出租車。這個出租車司機見丁一程老師來自外地,且西裝革履,便把車開到一個密林里,用刀子逼丁一程老師交出身上所有的錢,還搜去了丁一程老師的手機。傳播這個故事的同學(xué)頗為神秘地說:“這是丁老師妻子那里透露出來的。聽說那個司機本想扒下丁老師的西裝,見是假冒名牌,才沒有動手……外面真是可怕啊!”
這個故事在校園里傳得沸沸揚揚。
在這個沸沸揚揚的故事中。丁一程老師回來了。
這天早晨,我有幸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上與丁一程老師相遇。
欣欣然地與丁一程老師打了招呼,然后我細細地打量丁一程老師。他依然穿著那身西裝,領(lǐng)帶依然系著,皮鞋依然亮著。除了原先的一腳高一腳低,渾身上下什么也不少,臉似乎比原先白了些,而且有了紅潤之色。這紅潤之色,可以看作是精神煥發(fā)。
丁一程老師的身上應(yīng)該沒有什么故事發(fā)生。
“這不是丁老師嗎?”鎮(zhèn)上的人自然看見了丁一程老師。“你可回來了!”
“回來了?!倍∫怀汤蠋熭p松地微笑著,他掏出香煙遞過去。
“你抽煙,這是北京的煙?!?/p>
對方接過煙,放到鼻子下聞了聞,說:“好煙!”但眼睛卻落在丁一程老師的身上,“好好地回來了?”
“好好地回來了。”
“人家真沒要你花錢?”
“沒有。”
“沒有遇見歹人?”
“沒有。”
“不是聽說……”
“怎么會呀?”
這時正是小鎮(zhèn)的一天開始,上班趕街的,擺攤設(shè)點的,一派忙碌。而許多人都認識丁一程老師。很快丁一程老師的煙盒空了,他又掏出一包?!獋€不抽煙的人能這樣,無疑他是有準備的。丁一程老師因為擔(dān)任班主任,所以每天到學(xué)校去得很早,不過他今天一點也不急著趕到學(xué)校,從容而耐心地回答著人們的問題。
我以為這是丁一程老師在小鎮(zhèn)人緣好的原因。
我只得先走。
到了教室,當(dāng)我把丁一程老師回來了的消息告訴同學(xué)們時,他們“哦”著,一雙雙眼睛看著我,等我進一步說下去。
我抓抓頭,沒話找話又說了一句:“真回來了!”
“他……沒事吧?”一個很小心的聲音,是陳桃紅。
“他很好!”我說。
“是嗎?”是不相信的語氣。
早讀時,大家讀得心不在焉,眼睛不時朝外面望。有一會兒,我們明明看見丁一程老師的身影了,可是他并沒有到我們教室來。原來他把整個校園一腳高一腳低地走了一遍,我的理解是他畢竟離開了校園十天。
丁一程老師一出現(xiàn)在我們?nèi)嗤瑢W(xué)的面前,一雙雙眼睛就撲了過去。
丁一程老師笑了,笑得寬厚而愉悅:“你們怎么那樣看我?我很好啊!”
由這一句話我們清楚,丁一程老師知道了那個故事。
“楊明輝呢?”丁一程老師發(fā)現(xiàn)了我身邊的空座位。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那意思像是在說我已經(jīng)請你幫助他了。
同學(xué)們七嘴八舌地把楊明輝的事情講了出來。同學(xué)們的傾向性很明顯。就是楊明輝小題大做了。
“這么說,是楊明輝錯了?”
在丁一程老師的目光注視下,許多人的眼皮耷拉了下來。
丁一程老師回來不久,便出現(xiàn)在楊明輝父母臨時的家里。
丁一程老師回到學(xué)校時,他的身后像上次那樣尾巴似的跟著楊明輝,不同的是這次到了教室,楊明輝沒有撞到丁一程老師的身上。楊明輝怯怯地站在一邊,眼睛不知看什么地方好。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魂,朱虹會樂意你坐她的位子,朱虹是個天使般的女孩?!倍∫怀汤蠋煂蠲鬏x說。
朱虹就是我以前的同桌。
楊明輝走上座位。
我們以為丁一程老師要針對楊明輝的事,再說一些話。誰知丁一程老師說:“我想,你們現(xiàn)在可能非常想知道我這次去北京的經(jīng)歷……”
這是真的。
“我愿意與你們分享我的喜悅……”于是丁一程老師講了他的經(jīng)歷。確切地說。他主要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出了地鐵,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鐘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下錯了地方,我應(yīng)該在復(fù)興門下車,結(jié)果在建國門下了。我雖然手中抓著地圖,可是我連起碼的一點方位感都沒有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我的焦急引起了一位青年出租車司機的注意。他上來問我準備到哪里去:我這時很是猶豫,想說實話,又怕對方知道我第一次到北京來,會狠狠地宰我一下(我們睜大眼睛)。我撒一個謊吧。假如他是一位好心人呢?在我遲疑不決的當(dāng)兒。青年司機問:“第一次到北京來吧。到什么地方?看我能不能幫幫你?!比思叶歼@樣說了,我還能怎么樣?我只好說到某某雜志社。青年一聽說:“噢,您是詩人呀,我送您去。今天我不收您的錢,上車吧?!蔽乙詾樗贿^是這樣說說罷了,等到了地方,讓你掏多少,你得乖乖掏多少。我雖然這樣想,可還是上了車。不上車沒有其他辦法啦(我們點頭)。在車上,司機邊開車,邊向我介紹北京的景點,購物中心……我的心事可不在這上面,我的眼睛緊盯著窗外,看著建筑物,我怕他半道上把我扔下,真那樣我好依據(jù)建筑物的標記回去(我們覺得老師警惕性還是蠻高的)。告訴你們,直到車在雜志社門口停下來,我的一顆心才算落了下來(我們笑)。我掏出錢,沒想到人家真不肯要錢(有人發(fā)出了“哦”的聲音)。不收錢怎么行?我硬把錢塞到了他手里。
“等你們以后出去,就知道我講的是多么真實了。人呀,還是要出去走一走!”丁一程老師最后總結(jié)道。
我們說不清自己在聽到這個故事時的心情,這個故事已經(jīng)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它讓我們驚奇,又使我們覺得不可思議。
講了這個故事,丁一程老師還把他在北京拍的照片展示給我們看。照片上春風(fēng)滿面的丁一程老師使這個故事更有了說服力。
丁一程老師把他的目光投向楊明輝:
“對楊明輝來說,我們也是他的遠方。我們應(yīng)該讓他感到遠方的溫暖……”
我回味著丁一程老師的話,不得不承認這句話只有他能說出來,因為他是詩人。
我握住楊明輝的手,以表達我的歉意。
“我真的沒有讓我爸爸媽媽來,他們看見我的血,一定要來……”楊明輝對我說。那五十塊錢他還給了許春平。
丁一程老師的故事迅速傳遍了校園的角角落落,而且“人呀,還是要出去走一走”也成了校園最新流行語。
丁一程老師的故事,或者說丁一程老師的故事一再被敘述,引發(fā)了人們對其真實性的猜測。家住鎮(zhèn)上的同學(xué)說,丁一程老師的妻子在鎮(zhèn)上也講了一個故事,說列車到北京時,天晚了,丁一程老師從地鐵出來,連東南西北都辨不出來。這時多虧了一位老大爺指點。才使他順利到達雜志社。
兩個故事到底誰是真實的呢?用這樣的故事是不是想掩蓋另外不為人知的故事?丁一程老師知道同學(xué)們對他故事的懷疑嗎?
丁一程老師這天拿著一只透明的玻璃杯子,放在講臺上。杯子里裝滿了米。
我們莫名其妙地看著丁一程老師。
丁一程老師舉著杯子,走下講臺,問我們:“里面裝的是什么?”
“米!”我們說。
丁一程老師用一只手從米里揀出什么。問:“這是什么?”
丁一程老師身邊的同學(xué)說是小石子。
丁一程老師走到后面,又從米里揀出一樣?xùn)|西,問是什么。
女生捂著鼻子笑,男生說是耗子的排泄物。
“雖然這里面有石子,有耗子的排泄物,但誰也不能否認杯子里裝的是米……生活也是這樣的道理!”
原來丁一程老師什么都知道了。我也明白了丁一程老師為什么在小鎮(zhèn)的街上散發(fā)從北京帶回來的香煙,為什么到學(xué)校來要先在校園走一走。他的故事到底哪一個是真實的,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擁有這樣的故事。
從這一天起,我開始讀丁一程老師的詩。
小鎮(zhèn)的那條路因為有了丁一程老師的故事,變得不尋常起來。這真是一條美好的路呀,什么時候也把我們帶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