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巧玲

一

強強家住在一個叫荒水的鐵路小站上，所有的快車都不在那里停。他知道，從他眼前晃過去的那些火車都是從大城市開來的，又將開到另一個大城市去。

爸爸下夜班休息，一覺睡到下午兩點多鐘，醒來聽見強強在客廳里看電視。

“強強，你怎么又看電視?作業(yè)做完沒有?要過年了，你要抓緊點?！卑职痔稍诖采险f。

“會做的都做完了，有些題我做不了?！睆姀娬f。

“為什么?”

“是社會實踐題?！?/p>

“社會實踐題?拿給我看看?！卑职珠_始起身穿衣服。

強強把寒假作業(yè)拿過來，翻到那一頁，給爸爸看。那道題是這樣出的：“同學們，肯德基和德克士你更喜歡哪一個呢?請你做一個價格調(diào)查。比一比這兩種快餐的價格哪個更低一些?！?/p>

強強委屈地說：“爸，這道題我做不了。”他的眼淚已經(jīng)開始在眼睛里面打轉(zhuǎn)了。其實，強強碰見這道題的時候，鼻子已經(jīng)酸過一次了，因為他從來沒有吃過肯德基，也沒有吃過德克士。

“吃了就能做出來了?”爸爸問。

那道題下面還列了一張表，上面畫了好多不認識的洋點心，旁邊寫的都是英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你曉不曉得這些英語是什么意思?”爸爸問強強。

“我只知道冰淇淋和炸雞，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p>

“先去查字典。連意思都不知道怎么調(diào)查?！?/p>

強強就去查英漢字典。

爸爸在那里大發(fā)感慨：“你們現(xiàn)在的作業(yè)也真是，這樣的題誰能做?只有大城市的孩子能做。鄉(xiāng)下的孩子誰見過肯德基德克士?”

“爸，查好了，還有意大利面、比薩餅、炸薯條和小可可……”

“報紙上整天都在批評這些洋快餐，可你們的作業(yè)居然會出這種題。簡直莫名其妙。干脆隨便編幾個數(shù)字填上去算了。”爸爸說。

“不行，老師說做社會實踐題一定要親自去實踐?！?/p>

“那么，等我去省城的時候到這兩家店看看，給你拿兩張價目表回來?！?/p>

“那還不是你做出來的。又不是我做的。我們老師講要親自實踐?！睆姀姷难劬镉钟袦I水了。

“小屁崽，你別跟我轉(zhuǎn)彎抹角的，你不就是想吃吃那個洋快餐嘛，帶你去就是了，看你冤成什么樣子?！?/p>

強強笑了。四年級的孩子，知道愛面子了，怕直接提出來被爸爸拒絕還得被吼上一頓。

“爸爸，我知道肯德基挺貴的，要不今年我就不要壓歲錢了，就拿那五十塊壓歲錢去吃，好不好?”

這回輪到爸爸鼻子有些酸了。強強越是懂事越是讓他鼻子發(fā)酸。

強強的媽媽丟下他們跟—個開煤礦的老板走了，荒水實在是太窮了，鳥都不在那里拉屎。爸爸騙他說媽媽在另一個很遠的小站上找到了工作，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其實強強心里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說，也不問；爸爸也知道強強心里面什么都清楚，也維持著那個謊言，父子倆都心照不宣。強強覺得爸爸怪可憐的，媽媽老是罵他沒出息，說他跟鐵軌打交道久了，腦筋都是直的，拐不了彎，順著鐵路隨便往哪走，都是錢，可他就是愿意在這個小站上守著這兩條鋼軌?！斑B鋼軌都磨亮了，你那腦筋怎么就磨不亮?！边@是媽媽最愛說的一句話。

“下一個班休息，爸爸就帶你去?！卑职趾芸隙ǖ卣f，那樣子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二

好長時間都沒有逛過省城了。還是強強上二年級的時候。爸爸和媽媽曾經(jīng)帶著他逛遍了省城所有的公園，吃了好多小吃。那天，春光明媚，陽光燦爛，媽媽身上穿了件淺紫色的低領毛衣，肩上背個小包，又高又細的高跟鞋走了一天也不喊累。新燙的頭發(fā)披在肩上閃閃發(fā)光。強強覺得那種頭發(fā)像無數(shù)的黑珍珠在眨眼睛。爸爸一只手牽著強強，強強手上拎著喝剩的礦泉水瓶，還有吃剩的面包和點心。爸爸的另一只手提了兩大個塑料袋，一個袋子裝他們脫下來的外衣，一個袋子裝的是給媽媽和強強買的新衣服。爸爸樂呵呵的，也不喊累。強強覺得媽媽真像個大城市的人，誰會看得出她是從荒水車站來的?那一刻，強強真為自己的媽媽感到驕傲。

省城又變了，比原來更漂亮更年輕了。爸爸看上去卻老了。他整了整衣服，用五個手指理理頭發(fā)，撣掉肩上的頭皮屑，又給強強拍了拍衣服，把領子翻好。

走了兩三站路，就有一個大肯德基店。招牌上的那個老外一點也不和善。簡直就是個只知道賺錢的闊佬。全落地玻璃窗，里面裝飾得花花綠綠，又洋派又喜慶，剛過完圣誕又要迎新年的樣子。里面人頭攢動，位置都找不到。

強強和爸爸停下腳，站在外面看了一會兒，就有幾個婦女一齊小聲吆喝：“擦皮鞋，擦不擦皮鞋?”強強覺得那些聲音是沖著他們來的，一看，果然幾個人都盯著他和爸爸的腳喊擦皮鞋。

爸爸像被人當眾揭了短似的，扯了強強就走：“走，我們不在這里吃。這么多人?！?/p>

強強順從地跟著走，沒有反對。

“強強，我們找一家小一點的店，要清靜點的。坐著慢慢吃，像泡咖啡屋一樣。我們還沒進過咖啡屋呢，正好感受感受。你說呢?”

“嗯?！?/p>

“反正時間有的是。我最煩這種吵吵嚷嚷的地方了，還要排那么長的隊。跟不要錢似的。咱們花錢要圖個舒服，你說是不是?我吃東西就喜歡清靜?！卑职终f。

強強看了爸爸一眼，心想，他只要是一休息，哪天不往車站那家人最多最擠的羊肉粉館滿頭大汗地吃早餐?強強給他留著面子呢。沒有揭穿。

穿過一條僻靜的小巷，有個阿姨守著一個擦皮鞋的攤子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挺可憐的樣子。這人真不會找地方。爸爸說：“強強，我們在這兒把皮鞋擦了吧，擦了進店才像個樣子?！睜攤z于是坐下擦皮鞋。

“爸爸，我想喝水，我渴了?！?/p>

“先忍著點，到了地方買杯熱飲。這會兒上哪去給你弄水，街上賣的都是礦泉水，冷冰冰的，喝了要著涼?！?/p>

強強沒吭氣。他早習慣了，自己一提出個要求，立刻就會招來爸爸一大通的合理反對。

他們又走，碰見一家德克士。這家店似乎沒有那么熱鬧，裝修得很別致，抬頭一看，用餐的地方是在二樓，也是大落地窗，他們能看見好多餐桌腿和各種時髦女人的腿。玻璃窗上貼滿了大大小小的金元寶，也是一派喜慶。爸爸說進去看看?？伤鴱姀妵谴睒寝D(zhuǎn)了一圈也沒找到上樓的地方。一問，是從一個地下入口進去。

“強強，我們不進去了。好好的店干嗎要從地下進去，指不定設著什么陷阱呢。”爸爸說。

強強沒有反對，只是說：“爸，我口好干?！?/p>

爸爸說：“乖兒子，再忍忍。洋快餐店到處都是。為什么非要進這家。”

見強強有些沉悶，爸爸又說：“其實，炸薯條有什么好吃的，就是把洋芋切成條用油炸。你知道世界上最好的洋芋是哪個地方的?”強強說：“不知道。”“我在報紙上看見。其實就是我們荒水車站那附近一帶的。你看我們車站上那些堆成山一樣的洋芋，都是要運到外國去的。原來才幾分錢一斤的，現(xiàn)在都賣三毛了?！?/p>

荒水的老鄉(xiāng)一年四季都在吃洋芋。洋芋是他們的主糧。那地方種不出大米來。強強最喜歡吃洋芋，怎么吃都吃不厭，煮著吃，烤著吃，炸著吃，蒸著吃，媽媽一直都叫他“洋芋娃娃”。媽媽不喜歡吃洋芋，她說吃得滿肚子的氣，一天到晚老放屁。但強強不知道外國人也喜歡吃荒水的洋芋。

強強不搭腔。一提起荒水，爸爸總是嘮叨個沒完。

“你看，這些外國人，真會賺我們中國人的錢，把我們的洋芋買去，炸一下就變成炸薯條了，賣得那么貴?！?/p>

“你還沒吃怎么就知道貴?”

“沒吃過豬肉還見過豬走路呢。報紙上到處都在批評這些無聊的洋快餐。說它們都是些垃圾食品，吃了對人不但沒有好處，還有很大危害呢?！?/p>

“太怕人了。那我就只吃這一次，以后再也不吃了。還不是作業(yè)上要求這樣的。”強強說。

“也倒是，不過調(diào)查的方式有多種多樣，不一定非要吃了才能調(diào)查?！?/p>

強強又不說話了。爸爸也不再嘮叨了，不就是吃一次洋快餐嘛，自己是不是也太小氣了。

又是一家德克士店。走到門口就有漂亮小姐拿著宣傳單溫柔地一送：“歡迎光臨，本店今日有優(yōu)惠活動，消費50元以上有禮品贈送，還可以參加抽獎?！?/p>

強強高興地看著爸爸，心想，這下滿意了吧?

哪想爸爸卻像遭火燙了似的，連忙把強強扯了過來：“不去不去，誰知道是在玩什么貓膩!50元以上有禮品贈送，一進去說不定50元就是最低消費。我才不上這個當……”

強強已經(jīng)盈滿了淚水。

“這孩子怎么這么沒出息呢?又不是不讓你吃，你哭什么哭?熊包!”

“那你說再走幾家店才吃?”強強的淚水終于決堤了。

“就下一家，再碰上一家，哪怕一百塊錢買一個面包我也給你買!”爸爸也火了。

他們又走，強強無精打采地跟在后面。爸爸說：“現(xiàn)在的教育是怎么了?要你們調(diào)查肯德基、德克士的價錢。為什么不讓你們?nèi)フ{(diào)查還有多少人上不了學?”

強強已經(jīng)蔫得拖不動腿了。

橫穿過一條車流不斷的馬路，爸爸突然來了靈感，他想讓強強重新打起精神來。

“強強，有一個英國間諜，到俄羅斯去執(zhí)行任務，被盯上梢了。盯梢的人一看他過馬路，馬上就知道他是從英國來的。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不知道?！睆姀娝﹂_爸爸的眼睛，盡管那雙眼睛包含父愛與慈祥。

“動動腦筋?！卑职忠琅f那么溫和。

“不想動，走累了?！睆姀姵藗€白眼。

“你就知道吃!一遇到動腦筋的問題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以后看你去干什么!”

“我爬火車流浪去!”

“你要氣死我!”

兩個人再也不說一句話。

三

終于看見一家叫“喜客”的店，也是賣洋快餐的。爸爸說：“就這家吧，湊合了。我也走累了。”于是兩個人進去，找張桌子坐下，都不說話。

服務生禮貌地走過來。遞上精美的單子。

“強強，趕快，先把你要調(diào)查的食品價格抄下來。我估計這跟肯德基和德克士也差不多。這道題馬虎點算了，也不是什么動腦筋的題?！?/p>

“嗯?！睆姀娔贸龉P來記。要求調(diào)查的食品這里差不多都有。

然后，爸爸用柔和的眼睛看著他說：“我們吃點什么?”

“我要一個漢堡，一個比薩餅，還要一杯鮮橙汁?！边@是強強在路上一直就盤算好的。

“哼。點東西你倒是內(nèi)行啊。早都琢磨好了是不是?那我先要一杯檸檬茶，等會兒我嘗了你要的東西好不好吃我再點?！?/p>

服務生接過單子，走開了。

店里全是紅粉紅粉的小臉，由穿著講究的媽媽爸爸陪著，享受著精美的食品。一個戴金色假發(fā)的小女孩伸著粉嫩的舌頭在添冰淇淋，像一只漂亮的小哈巴狗；另一個小女孩捧著一只面包，用肥嘟嘟的指頭摳里面的蔬菜，嬌滴滴地扭著身子：“我不吃菜，我就是不吃菜?！毕裰坏笞斓男○捸?。

空調(diào)打得很高，爸爸把外衣脫了，卻發(fā)現(xiàn)肩膀上毛衣開了條縫，又只好穿上。

“強強，熱不熱?你脫件衣服吧?”

強強把外衣脫了，露出里面的小棉背心，還是奶奶給他縫的。強強也覺得有些不自在。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要是媽媽在這里就好了，他又會感到自豪無比了。

東西上來了。強強才知道剛才那個小女孩拿的那種夾菜的面包就是漢堡。他要的是夾雞塊的，里面也夾了兩片生菜。比薩餅倒有些面熟，有點像那種半生不熟的發(fā)面餅，中間鋪了一些番茄、菠蘿塊和火腿腸。漢堡和比薩餅看起來分量很足，跟廣告上的樣子差不多。

空調(diào)把各種很洋氣的香味弄得暖暖的，直往鼻子和肺里鉆，呼進去就吐不出來的感覺。強強希望這樣的香氣能一直保存在他的身體里，回到家里再慢慢釋放出來，以后，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吃上一次呢。

一路上的所有不快都一掃而光。強強興致勃勃地一邊吃漢堡，一邊喝鮮橙汁。吃得很認真，很仔細，細嚼慢咽，很有修養(yǎng)的樣子，那樣子比爸爸要老到得多。

爸爸只是慢慢喝著那杯檸檬茶。

“爸爸，你先嘗嘗那個比薩餅，看看味道怎么樣?！睆姀娨娮约阂粋€人享受，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不吃。我不喜歡吃這些洋快餐。”爸爸趕緊擺手說。

“嘗一嘗嘛。又不是天天吃?！?/p>

“你自己吃吧，我不想吃。”

爸爸還是只喝那杯味道古怪的檸檬茶。他不明白老外怎么會喜歡這么難喝的東西。

強強把那只比薩餅吃下去一半以后，堅持說吃不了了，要爸爸吃。爸爸吃了一口說：“不見得好吃，但也不難吃?！币姀姀娪行┮猹q未盡的樣子，于是說，“再來份薯條吧?？纯赐鈬税盐覀冎袊笥笞龀墒裁次兜懒恕！?/p>

強強立即興奮地響應。剛才他很知趣地沒有點炸薯條和炸雞腿，就是怕爸爸又提荒水洋芋的事。

薯條真好吃，又軟又香又熱，有股奶油味。強強心想，同樣的土豆，中國人怎么就沒想到這樣吃呢?還要貼上人家外國標簽。

“就這幾根薯條，賣六塊五，三毛錢一斤的土豆，要切出多少份……”爸爸覺得自己又在攪亂氣氛。把后面的話咽回去了。

強強嘗了嘗爸爸的檸檬茶，也說不好喝，然后就用吸管一點一點地吸剩下的鮮橙汁，剛吸到嘴邊，便又松口讓橙汁滑下去，戀戀不舍的樣子。爸爸有些不忍：“你不是口渴了嗎?趕快喝呀，要不要再來一杯?”

強強趕緊搖頭：“不要了，不要了?！?/p>

爸爸說：“還要不要點其他的?”目光很溫柔。

強強受寵若驚地：“什么也不要了。我吃不下了?！?/p>

強強一邊小口地喝著飲料，一邊才騰出工夫來看周圍的環(huán)境。有好些穿紅衣服戴紅帽子的服務生在他們身邊游來游去。既殷勤又傲慢。強強問：“爸爸，他們在這里一個月賺多少錢?”

“不知道?！?/p>

“他們一定天天都吃漢堡和炸雞吧?”

“可能是的。他們也許都吃得不耐煩了。”

“這地方真好，長大我就到這種地方來上班。”

“沒出息?！?/p>

“為什么?”

爸爸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釋。他也不知道強強長大了該去干什么。又能去干什么。

強強看見前臺外面擺了幾盆大金橘。上面除了好多誘人的金橘以外還掛了好多紅包。紅包上面都印著“壓歲錢”的字樣。

“爸爸。那些紅包里真的裝有壓歲錢嗎?”

“肯定沒有。”

“哦。”

“爸爸，你看那邊。”

幾個公主一樣的小女孩在一臺機器前面做游戲。玻璃柜里面有好多玩具，還有一只機器手，玻璃柜上面的彩紙寫著：“來來來，把我抓回家?！?/p>

強強想玩那個。爸爸不理會。

“爸爸。我想去看看?！?/p>

“你去看吧?！?/p>

一會兒強強回來了，說：“爸爸，我想抓一次，看機器的阿姨說

一塊錢抓一次?！?/p>

“爸爸沒零錢?！?/p>

“可以找她換的?！?/p>

這句話似乎讓爸爸想起了什么。他抬頭遠遠地望了一眼那個換硬幣的服務生，她正雙眼迷茫，昏昏欲睡的樣子。

“強強，要玩就玩吧，讓你玩三次，你去把這張五十元的換開?！卑职值吐曊f。

強強把這低聲理解為一種特殊的父愛。他生怕爸爸反悔趕緊扯過錢就跑。爸爸想上去拽他回來都來不及。他給了強強一張假幣!是在站上賣票時收到的一張假幣，他很多次想用也沒用出去。五十元呢。這可是他們爺倆一個星期的生活費。他的心怦怦亂跳，他調(diào)開臉不敢看兒子，只等著女服務生發(fā)出一聲尖叫。

強強回來了。蔫了氣一樣：“阿姨說這張錢是假的，不能用。”眼里又是一汪委屈的淚水。

已經(jīng)有幾個服務生聚在一起向他們這邊指指點點了，鄙夷之色全都掛在臉上。

“走，強強，我們不玩了?！?/p>

“這張錢真是假的?”

“可能是吧。我也說不清楚?！?/p>

“到底是不是假的?”強強不放過爸爸。

“是假的怎么樣?不是假的又怎么樣?又不是我造的。”

爸爸像做了賊被人抓個正著似的溜了。

洋快餐給強強帶來的那點好心情一下子蕩然無存。爸爸為什么要這樣?

四

回家的火車是下午五點一刻，還有好幾個小時。爸爸說我們走走，都好久沒來了，看看城市吧。強強不吭氣。那張假幣已經(jīng)徹底破壞了他的情緒。

城市布置得像公園一樣，到處都是樹，到處都是花壇和草坪，城里真好，連山里的百年老樹也搬到這里來了，還吊著輸液瓶打點滴。要是荒水車站旁邊的那棵大銀杏樹有這么好的條件，也許就不會死了吧。

雞血紅的花崗巖鋪成的人行道又光又亮，好些人甩著鞭子在打陀螺，抽得像放鞭炮一樣響。強強玩這個是把好手，爸爸給他做的陀螺還是空心的，轉(zhuǎn)起來嗡嗡響，羨慕死車站上的那幾個小孩了。但這么大的陀螺強強卻是第一次看到，足有三斤重。強強很好奇，蹲下來看。爸爸說：“想不想要一個?我給你買?！卑职质窍胗眠@種方式來彌補剛才的過錯。強強沒點頭也沒搖頭。雙手托著下巴繼續(xù)看。爸爸徑直走向一個賣陀螺的女人那里，從籃子里拿起陀螺一一問價，最后買了一個五塊錢的。還沒有爸爸給他做的那只大。

“強強，來，我們一起玩?！卑职炙﹂_鞭子。在這么好的花崗石上面抽陀螺，簡直太奢侈了。

強強怎么也放不開。玩了一會兒就說，走吧，我不想玩了。在鮮花叢邊，花崗石上，跟那些傲慢得像王子一樣的孩子在一起玩陀螺，強強找不到感覺。這種地方不屬于自己。

走不了多遠，有個瞎子跪在那里要錢。他面前的盒子里裝了幾張零錢。強強想，瞎子能認出假幣么?要不干脆讓爸爸把那張假幣扔給他算了。強強扯了爸爸一下，爸爸沒有理會。

又往前走，有好多人排著長隊。走近一看。是市政府組織市民給災區(qū)人民捐款。父子倆的心不約而同地怦怦跳起來。“爸爸，要不我們就把那張假幣捐出去，誰又會知道它是張假幣呢?”強強說，他是害怕爸爸再將那張假幣拿出去用，要是被別人識破真是太丟面子了。

“唔，不太好吧……不過我們倒是應該捐點錢，電視上天天都在宣傳?！卑职钟行╇y為情的樣子。

“正好，捐了錢我也好寫篇作文，老師讓我們寫一篇有意義的事。我就寫這個?！睆姀娚掳职植煌馑慕ㄗh。

“對頭。”爸爸終于下了決心。

爺倆排隊。有記者扛著機子在錄像。爸爸的手在褲兜里捏著那張假紙幣，汗都捏出來了。那討厭的記者卻把鏡頭對準了他們。一個漂亮的女記者頭發(fā)一甩把話筒伸過來：

“請問您是路過還是專門來捐款的?”

“是路過，帶兒子上街，看著排隊捐款就跟著也排了。”

“您帶著兒子一起排隊捐款，是怎么想的?”女記者問。

“……”爸爸無言以對，像被女記者溫柔的手捏住了喉嚨。

“您是不是想通過這種行動，對孩子進行一種愛心教育?”女記者提示他。

“對對，是要對他們進行這種教育?！?/p>

簡短的問答，爸爸已是一頭細汗，像被澡堂里的熱霧熏過一樣。他的手離開了那張五十元假鈔，另一只手掏出錢包，拿出兩張二十元的，一張讓強強拿著，一張自己拿著，一前一后把錢投了進去。父子倆那一刻都十分莊重，可那臺攝像機沒再對準他們。這點小錢對那臺幽深的攝像機毫無吸引力。

捐了錢，父子倆身子都輕了，像踩在棉花團上。

“強強。我們?nèi)ツ沁呉巫由闲菹⒁幌?。?/p>

爸爸點了一支煙，強強坐在他旁邊不說話，眼睛虛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強強，我們坐一會兒就走，離開車的時間不遠了?！?/p>

“嗯?！?/p>

“強強，你玩過紙蜻蜓沒有，爸爸會折紙蜻蜓?！?/p>

“沒玩過，我不會折?！?/p>

“來。爸爸給你折一個。”

爸爸掏出那張五十元的假幣，假幣的紙張還很硬挺，折出來的紙蜻蜓一定挺挺的，飛得很好。

“爸爸。你用錢來折?!”

“就用錢來折，反正也用不出去了?！?/p>

“你不拿去用了?”

“不能再拿出去用了，是我賣票的時候收到的，只當我丟了五十塊錢?！?/p>

一只漂亮的綠蜻蜓折好了，爸爸說，你看，它會飛。一扔，它真的飛出去了。飛得很遠。

“爸爸，你剛才說，那個英國間諜一過馬路就被俄國人判斷出他是從英國來的。為什么?”

“先不告訴你，動動腦筋?！?/p>

閱讀點睛

《綠蜻蜒》寫了從一道調(diào)查洋快餐價格的社會實踐題出發(fā)，引出了一位在鐵路小站工作的“爸爸”和讀四年級的強強之間的故事。文章緊緊圍繞著強強吃洋快餐前后發(fā)生的事。展示這位“爸爸”真誠的愛和對兒子平凡的教育。

這位充滿父愛和慈祥的“爸爸”，為了兒子完成寒假作業(yè)，和很多做父母的一樣利用休息時間帶了兒子去城里，讓兒子興致勃勃地吃上了漢堡和比薩餅。作者著重描寫了“爸爸”的語言，通過這些生動的對話，表現(xiàn)出了經(jīng)濟不寬裕，很少進城的父子，面對高消費，面對豪華餐廳的真實的心情和表現(xiàn)。對荒水的老鄉(xiāng)一年四季吃的洋芋和外國人用荒水洋芋炸成薯條的價格多次對比。也告訴我們，走出去，見世面，對孩子成長的重要。

面對一張五十元假幣，“爸爸”先是想用掉這張假幣，后是掏出兩張二十元來捐款，最后把假幣折成紙蜻蜓?！鞍职帧鼻昂蟊憩F(xiàn)的變化，更體現(xiàn)了“爸爸”對孩子的愛心教育。

我想。從吃“洋快餐”到把“假幣”折成的“紙蜻蜓”扔得遠遠的，是為了讓那些虛假的意念從我們身上飛出去。那就是永恒的父愛!

(毛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