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章潤

資本一旦成型,就是一種權力,本身具有擴張勢能,非人力所能掌控

一位貧民富翁的沉浮,演繹了一出權力尋租與資本托庇的活劇,表現(xiàn)的是雙重規(guī)訓匱乏之下,權力和資本雙輸?shù)臍埦帧?/p>

回頭細看,除了勤勞與聰慧,倘若沒有上世紀80年代價格雙軌、全民經(jīng)商的亂局,以黃光裕一介平民之身,赤手空拳,竟能于短短十幾年間迅速致富,儼然一個“中國夢”的樣板,不啻天方夜譚。身逢市場經(jīng)濟起步、人性松綁、物欲大潮洶涌之際,來去無掛,為所欲為,商海混戰(zhàn),一夜暴富,是這一批貧民富翁的類似發(fā)家歷程。其操縱股市、實施金融詐騙,如履平川,可知法權體制漏洞百出,市場交易監(jiān)管形同虛設,公共權力嚴重缺位。資本一旦成型,就是一種權力,本身具有擴張勢能,非人力所能掌控,資本家不幸罹陷其間,反倒成為它自我實現(xiàn)的工具,其勢囂囂,其態(tài)驕驕。而既存體制未能進行有效規(guī)訓,以公權力抗衡之,則貪婪資本一路裹挾,亡命奔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既存體制之所以未能提供有效規(guī)訓,就在于體制是權力的肉身,構成了并且聽命于權力,而權力如同資本,恒具擴張勢能。它不僅指向權力本身,而且,竭力延展至一切力所能及之處。其中,財色二字,尤為其青睞。而資本,正是萬能的資本,投其所好,恰恰能夠提供權力無法直接合法提供的滿足。兩相契合,各美其美,美美與共,蔚為權貴資本主義,成就了權力和資本共治天下的格局,扮演的是“精英寡頭化”的反民主化與逆現(xiàn)代性把戲。

的確,值此轉(zhuǎn)型之際,強有力的權力體制不僅為推導歷史所必需,而且,權力之壟斷一切是實現(xiàn)權力意志的基礎。凡此客觀之需,助長了權力不受制約的自信,而不受制約的權力自然為所欲為。權勢者陶醉于權力的魅力,癡迷于權力的能量,反感和排斥一切意欲限制權力的社會沖動,在滿足自己的同時,腐蝕著其所附著的體制,而且,將資本拉下了水,或者說,和資本一起相約下水。

主角黃光裕的發(fā)家進程,正是此種公共權力私性化,逐步淪落為權勢者尋租工具,進而與資本進行緊鑼密鼓勾兌的歷史。黃光裕們深知,要想發(fā)家,并且保住家業(yè),不能將資本兌換為權力網(wǎng)絡的入場券,終究危乎殆哉!畢竟現(xiàn)有的法律體系,無論是憲法還是物權法,對于私有產(chǎn)權的保護,似乎多所保留。私權神圣的觀念,尚未形諸立法,亦未成為基本的法權觀念。作為市民生活百科全書的民法典遲遲不見頒行,堪為一例。在此條件下,既存體制不能容忍另一種權力做大,或者,至少對其多所猜忌,這使得某種意義上,巨額財富反倒頓成心腹之患。在此,資本的貪婪本性與權力的擴張勢能不僅互為知己,而且,基于相互深刻的不信任,一不小心,勢必形同水火。

為黃光裕們的閃轉(zhuǎn)騰挪鋪墊了始初條件的市場法制的嚴重“不健全”,與身家億萬后深深的“不安全”,始終伴隨其不惑人生。于是乎,在黃光裕們的眼中,托庇于權力或者權勢者,才是萬全之策,而權力緊握其籠頭,如臂使指,勾搭成奸,早已不遑抵抗。如此這般,對于資本和權力進行雙重規(guī)訓的闕如,關于私有財產(chǎn)法權安排的不足,導致政商兩界一干人馬“走鋼絲”,最終落馬,傷害的是他們賴以生存的體制,而制造了一個雙輸?shù)臍埦帧?

收拾殘局,是體制的本能,終究是要落實到人頭的。市場化紅塵萬丈之處,遭到勒索的不僅是萬千小股民,而且,報應也指向了矯健弄潮兒,袞袞黃馬褂。黃光裕們不過是它們“挑選”出來的具體“人頭”罷了。他們并非最不幸的,更不是惟一的。

因此,為了杜絕雙輸悲劇再度上演,必須對資本和權力進行雙重規(guī)訓,營造平等與公正的體制條件,既防范二者的勾兌,又讓大家各有憑借,不致彼此猜忌、相互勒索。其間,完善私有產(chǎn)權的法制安排,強化市場交易的有效監(jiān)管,特別是形成第三方執(zhí)法的法權程序,已是急務。畢竟,體制的惡質(zhì)化,才是最為可怖之事。

凡此法權安排并非旨在限制權力,更非破壞或者廢置權力,而是為了限制濫權,即制約和防范強權、暴力與暴政。其實,權力不是法制所能限制得了的,相反,法權安排的本質(zhì)是權力,一種獲秉正當性的權力,其施行亦有賴于權力為之張本。權力只能以另外一種權力來限制,正如“以野心制約野心”,利益只能以另外一種利益來抗衡。法律不過是它們的別名,法制則為一套將它們化轉(zhuǎn)為公開較量的程序性體制,旨在提供角力規(guī)則,而將約制與抗衡導入按理出牌的套路,實現(xiàn)全體公民政治上的和平共處。此即權力抵消或者制約理論,也就是所謂的民主與法治。

在此意義上,“有法律,不恐懼”,既不以錢少而擔憂,更不因巨富而害怕,在按理出牌中,各得其所。如此才有妥帖的人世活法,進而有澄明的立法。這就是政治正義, 也是收拾殘局的最佳進路。■

作者為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法治與人權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