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迎新
【作家檔案】
馮德英(1935~)當代作家,山東乳山人。少時讀了5年小學,當過兒童團長,深受戰(zhàn)爭年代斗爭生活的熏陶和教育。1949年初奏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有機會在幾年間讀了大量中外文藝作品和文化讀物。1954年開始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苦菜花》,經(jīng)兩年多刻苦寫作,出版后被譯成日、俄、英等文本。曾任空軍政治部文化部創(chuàng)作員,后任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泉城》主編等職。還出版了長篇小說《迎春花》《山菊花》(獲解放軍文藝出版社首屆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長篇三部曲《大地與鮮花》第一部《染血的土地》,另有一些短篇小說、散文和電影劇本。馮德英“三花”長篇系列集中反映了膠東半島人民艱苦卓絕、英勇須強的革命斗爭,情節(jié)起伏跌宕,語言清新流暢,性格描寫細膩生動。
【作品選讀】
《苦菜花》楔子
馮德英
在山東昆侖山一帶,到處是連綿的山巒,一眼望去,像鋸齒牙,又像海洋里起伏不平的波浪。山上長滿了各種各樣繁茂稠密的草木,人走進去,連影兒也看不見。
春天,大地從冬寒里蘇醒復活過來,被人們砍割過陳舊了的草木茬上,又野性茁壯地抽出了嫩芽。不用人工修培,它們就在風吹雨澆和陽光的撫照下,生長起來。這時,遍野是望不到邊的綠海,襯托著紅的、自的、黃的、紫的……種種野花卉,一陣潮潤的微風吹來,那濃郁的花粉青草氣息,直向人心里鉆。無論誰,都會把嘴張大,深深地向里呼吸,像痛飲甘露似的感到陶醉、清爽。
夏天一到,這青山一天一個樣,經(jīng)過烈日的暴曬,驟雨的澆淋,那草木就竄枝拔節(jié)很快地長起來,變得蔥蘢青黑了。
這時,山地里一片青紗帳起,那些狼呀山貓子呀野兔子呀……逍遙自在地活躍在里面,就像魚兒游在海洋里那樣。
到了秋天,幾陣涼風。幾場大霜,草木枯萎了,但它們成熟了的種子,卻隨風到處散播,傳下了后代。
一場大雪,給山野蓋上了被子——過冬了。唯有松柴樹不怕寒冷冰雪,依然蒼蔥地站在白皚皚的雪地里,隨著凜冽的西北風,搖晃著身子,發(fā)出尖刻刺耳的呼嘯,像是有意在蔑視冬天。人們傳說:松樹所以四季常青不怕冬,是因為當年唐僧取經(jīng)時路過山上,急著逃避妖怪的追趕,不小心被松樹枝劃破了胳膊,松樹針上沾了唐僧的血,從此它就長生不老了。
在數(shù)不盡的山洼里,山坡上,山麓下,點綴著如同星星一般的村莊。村子大小不一,有一兩家三四家的,有十幾家?guī)资业?,也有少?shù)一百家以上的。村子的周圍都長滿了樹木,有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只要看到遠處一片灰蓬篷的樹林,那就是個村莊了。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真是一點不假。這里的人們一天到晚同山打交道,就連說話也離不了“山”字。他們稱打架叫“打山仗”;孩子丟了東西就會告訴母親:“我滿山找也沒找到”,母親責備調皮的孩子,就會喝道:“你滿山跑什么呀!”
然而,盡管這么多的山,這么多自然生長出來的財寶,就像這么大的地球上而仍然有人沒有立足之地那樣,有的人還是沒有柴燒。難道說,這荒山還有主嗎?奇怪的很,就是有。
那些有權有勢的人,任意在肥沃的山地上,繁密的草木中,埋上一塊石頭,做下一個記號,就可以莊重地宣布:這幾個,幾十個,甚至幾百個幾千個山嶺,屬于他私有了。從此,別人再休想去動一草一木,掘一筐土、搬一塊石頭。
這就是法律!天經(jīng)地義的法規(guī)啊!
人們苦,苦難的人們啊!
他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深山里,用雙手在亂石荊棘中開拓求生的每一寸土地。父親折斷了腰,流盡了最后一滴血汗,兒子從那雙干癟如柴的手中,接過殘缺的镢頭,繼續(xù)著前輩的事業(yè)。
這樣一代一代經(jīng)過了許多年歲,才在筆直的蟪巖上,開墾出和螺絲紋似的一塊一垅的土地。這土地是人們的血汗浸泡而成的!這堤堰是人們的骨頭堆砌起來的!
人們傳統(tǒng)的像牛馬一樣地勞動著。赤著雙腳,在荒蕪嶙峋的山巒上,踏出一條條崎嶇的小道。他們用麻袋將糞料一袋一袋扛到地里,用泥罐子提水,澆灌著青苗。這一切都是和渾濁的血汗交融進行著的呀!在漫長的歲月里,孩子很少能見到父親。因為當他還在睡夢中時,父親就起身頂著滿天星星上山去了,趕晚上父親伴隨著月亮的陰影回來,那時候,抓了一天泥的孩子,早又緊緊地閉上了困乏的小眼睛??墒莿趧铀玫墓麑?,卻要大部送給主人,因為這山是人家的呀!
長期痛苦生活的磨難和有權勢人的不斷迫害,使這些貧苦的人們具有一種能忍受任何不幸的忍耐力,他們相信該窮該富是命運注定的,自己是沒有力量也沒有權力來改變的。他們像綿羊一樣馴服,像豆腐一樣任人擺布。
對于天下大事他們是很少知道,并也不想知道。因為從古至今不管怎么變化,不管哪個派別來,都要納稅交糧,少交一粒也不行。
這里七八個村子為一個鄉(xiāng),人們就知道鄉(xiāng)公所是衙門,是決定他們死活的機關。大多數(shù)人在受了屈辱和壓榨后,就用祖上傳留下來的忍受慣了的卑屈性情忍受下來,不敢去告狀。他們知道,“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這句話的意味。他們也看到,有些人在屠刀按到脖子上的時候,絕望地掙扎著向劊子手撲去。可是得到的下場是何等的悲慘!不是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就是走這兩條路:一是逃到深山野林里,結合一伙同命運的人當“紅胡子”,專門打劫富豪槍殺仇人;一是奔跑到關東去謀生。
被逼上山的“紅胡子”一天天地多起來,在人們忠厚善良的心胸中,慢慢地爬上了一個東西:“懶漢爭食,好漢爭氣”啊!這是爭氣的好漢子!這東西深深埋藏在他們的肺腑里,不易起動。只有抽動了它的導火線,它才會天崩地坍地爆炸。
注:①紅胡子——是群眾對被迫逃到深山野林中和財主做對的人們的稱呼。統(tǒng)治階級則稱他們是土匪。
關東——即東北。
【作品賞析】
《苦菜花》塑造了一位英雄母親——仁義嫂的形象,這是我國當代文學史上第一個比較完整而豐滿的革命母親的英雄形象,具有相當?shù)牡湫鸵饬x,為我國當代文學人物畫廊增添了一個光彩奪目的藝術形象,同時,也標志著作品本身的藝術成就??梢钥闯觯髡呤菓阎鵁o限深情來塑造母親的形象的,鮮明地刻畫了母親思想性格的主要特征:慈愛心腸和革命意志。作品把母親置于王官莊極其嚴峻復雜的矛盾沖突之中,在公與私、生與死的抉擇面前,充分展示她性格中慈愛心腸與革命意志這兩個特征,真實地描寫了她的覺醒和成長,具體地寫出她從一個只知愛自己子女的母親到愛革命、愛一切革命的子女,勇于為革命奉獻一切的革命母親的性格發(fā)展過程,并注意揭示母親性格發(fā)展過程中多方面的矛盾心理,使得母親的形象血肉豐滿,也使得讀者清晰地看到了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怎樣變?yōu)殪`魂高尚的革命母親的過程。當大女兒娟子拿起獵槍參加革命活動
時,母親的一家正處在極端困苦的生活中。大伯一家數(shù)口被惡霸地主主唯一害死,丈夫又被逼走,母親獨自拉扯著5個年幼的孩子,娟子是她瞧一的幫手,母女相依為命,而且,斗爭的環(huán)境又是那樣的險惡,母親怎么能不為娟子擔驚受怕呢?但是,公審大會和娟子親手槍斃大仇人王唯一的現(xiàn)實教育了她,“有一種東西,像是一把火從她內心里燒起來”——母親的革命意識開始蘇醒了。面對封建家族的傳統(tǒng)壓力,她更加認定“娟子是好孩子”,毅然支持娟子干革命工作。敵人燒毀母親的房子,她咬緊牙關:“這前世的冤,今世的仇,我爛了骨頭也要跟你們算清!”這冤仇,不僅是個人的,而且是階級的,因此,大兒子德強參軍時,母親滿意地“點頭”。隨著斗爭的深入,在共產(chǎn)黨員革命精神的感召下,她那母親的慈愛和革命的意志在不斷地發(fā)展。她從娟子、姜永泉、星梅稻八路軍戰(zhàn)士身上,愈來愈深刻地感受到了革命的力量,認識到革命才是苦難農民的唯一出路。她把對兒女的愛擴大到對每一個革命戰(zhàn)士的愛,上升到對革命的愛。當敵人逼她說出兵王廠埋藏機器的地點,并以殺害她的小女兒嫚子相威脅時,為了革命,為了保住兵工廠,她忍受了一切酷刑和巨大的悲痛,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小女兒被敵人殘醋殺害??嵝?,摧毀不了她鋼鐵一樣的革命意志;殘殺,只能激起她更強烈的仇恨。這時,母親羽慈愛心腸和革命意志已經(jīng)升華到了一種嶄新的境界。她自覺地為革命工作,直到拿起武器親手消滅敵人。母親的覺醒反映了千百萬貧苦農民的覺醒;母親的成長代表了千百萬革命母親的成長。(姚梅屏)
【超級鏈接】
馮德英談《苦菜花》的創(chuàng)作
《苦菜花》是我的處女作,我在1953年開始醞釀構思,到1955年19歲時寫成初稿,同年秋天,我把一大包稿子寄給北京解放軍總政文化部。這一等便是一年多!這怪不得編輯部,因為反胡風引發(fā)的“肅反”運動,文藝界是重災區(qū),一切正常業(yè)務工作都要停下來為政治運動讓路。好在1956年冬至1957年春,我在編輯部的熱情支持幫助下,順利地完成了修改定稿工作?!犊嗖嘶ā烦醢嬗?958年1月面市,我22歲。
當時全國有七八家翻印、發(fā)行量有兩百萬左右。第一筆稿費8000元,我全部捐獻給了家鄉(xiāng)的烈屬。由于小說的成功,空軍黨委給我立了一等功。1958年當選“全國社會主義青年積極分子代表”。周總理接見我們時對我說;“不要全捐了,稿費還是應該留一點嘛,你那么瘦?!蔽耶敃r只有102斤。
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影響最直接最深刻的,莫過于他的親人。這一點我有深切的感受。在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中,我的哥姐們很快獻身革命戰(zhàn)爭,父母由于兒女的影響,也卷進斗爭的漩渦。我家被敵人切齒為共產(chǎn)黨的“干部窩”,而八路軍干部戰(zhàn)士則稱作“招待所”。小說來自現(xiàn)實生活,但它又是對生活的再創(chuàng)作,而不是真人真事的記實文章,這一點不容含糊。沒有我經(jīng)歷的生活,我寫不出《苦菜花》;我沒有那樣的一個母親,寫不出《苦菜花》里的母親,但《苦菜花》中的母親,不是我自己的母親,她是包括我的母親在內的許許多多革命母親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