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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隕

2009-12-10 08:53:08
昭通文學 2009年2期
關鍵詞:陽城工農(nóng)學問

楊 莉

一片萎黃的葉兒晃晃悠悠地離開樹身時,凝香想,一葉知秋,滿樹的秋天來了,滿世界的秋天來了。

凝香還來不及想象銀杏葉鋪滿秋天的顏色,手上那只戴了三個月的玉鐲,就在一個午后,被小鞋匠彭蛋兒硬生生地褪下來。彭蛋兒呲嘴咬牙,老樹皮一樣的手,一只捏著凝香細嫩的胳膊,一只狠狠抓住凝香腕上的玉鐲往外褪,凝香死命護著手上玉鐲,手腕青紫。彭蛋兒使勁拽住,鐲子太緊,滑不下來,呸呸,彭蛋兒朝凝香手腕吐了兩泡口水,凝香聞到腥臭的口水一陣惡心,手腕松了,撲哧一聲,玉鐲退下來。彭蛋兒伸長脖子,吐出舌頭,卷起舌尖舔了舔玉鐲,說,冰涼冰涼的。用衣袖揩掉粘在玉鐲上的口水,放進兜里走了。

凝香的日子,隨著彭蛋兒褪下的那只玉鐲,哐當一聲落在地上,砸碎了。

那天,太陽曬得毒,幾天沒落雨地就冒煙。街上稀稀疏疏的人影晃過,小鞋匠彭蛋兒坐在攤子上,頭歪扛在脖子上打瞌睡,口水順著嘴角淌下來,滴在了他的圍腰上。他正在做夢,夢見一大群人跑進了杏陽城的富人閻立仁家吃飯,閻家廚房的桌子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菜,有紅燒肉,回鍋肉,還有大塊大塊的肥肉,滿滿一桌子盡是肉,彭蛋兒捧了一個土大碗,也擠在桌邊坐下,閻家的大院坐不下了,連門邊也站滿人,就像是熙熙攘攘的鄉(xiāng)街子。彭蛋兒夾了一塊肥肉剛要往嘴里送,突然闖進很多人,手拿棍棒把他們趕出了門。出門時彭蛋兒的鞋子被踩落一只,他又逆著人群往回走,擠得他滿頭大汗,走到門邊他找到了鞋子,就伸腳去找鞋,剛要伸腳去套,鞋子被人一腳踢了飛出圍墻,大門轟的一聲,嚴絲合縫地關上了。彭蛋兒罵,奶奶的,把老子的鞋子踢掉了。彭蛋兒想,今天劃不著,飯沒有吃成,連鞋子也飛了。彭蛋兒摸著咕咕叫的肚子,心里一陣氣惱。卻聽見有人喊道,小鞋匠,你還在做春夢。彭蛋兒睜開眼睛,順手一摸胸前,口水浸濕一大片衣襟。他揉揉眼睛,說,什么事。挑水賣的劉挑子說,小鞋匠,革命要來了,你還在睡。什么?彭蛋兒沒聽清,他只聽見自己肚子里咕嘟嘟的叫喚聲,這聲音淹沒了劉挑子的聲音。今天劉挑子肩上,破例沒有挑著那擔大木桶了,沒有挑著大木桶的身子,竟顯得飄飄悠悠。他說,小鞋匠,快點,聽說在菜市口開大會,早點去找個陰涼地坐。彭蛋兒說,我的攤子哪個看?劉挑子說,你那爛攤子有什么好看的?賊都懶得偷。劉挑子就朝菜市口小跑著過去。

彭蛋兒抬頭,看見日頭早爬上了頂,他覺得清口水包在嘴里,肚子餓得厲害,就從兜里摸出一個冷洋芋連皮咬了一大口。彭蛋兒想,若不是劉挑子驚醒了他的夢,他還能多聞聞閻家滿桌子的肉香味。彭蛋兒啃著洋芋,一路小跑來到菜市口,菜市口已經(jīng)站滿了黑壓壓的人,彭蛋兒來晚了,擠不上前,就踮起腳伸長脖子,他看見臺子上有一塊紅彤彤的橫幅,在太陽下發(fā)出刺眼的紅光。彭蛋兒不認得字,他問旁邊的人,紅布上寫著什么?那人說,“消滅剝削階級,窮人當家作主人”。彭蛋兒也不認得剝削階級是什么,問,剝削階級是什么?那人說,就是富人,就是有錢人。這一下彭蛋兒聽明白了,他想起剛才夢里,閻家桌上大碗的肉,清口水又流出來。他說,媽的,剝削階級家的紅燒肉喲。

臺子上的人講了很多,彭蛋兒聽得帶明不白,但只有一句,他聽明白了,革命就是窮人要分富人的家產(chǎn)田地。他記住了這句。會沒有開完,就忙著跑回了他的鞋攤子,他一腳踢翻那個破草凳,唏哩嘩啦幾下把家私收進爛木箱,他不想做小鞋匠了,他想起自己每天辛辛苦苦地頂日頭,冒風雨,守著一個鞋攤子,到頭來卻連包谷飯洋芋也只能勉強夠吃。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彭蛋兒要革命,要吃紅燒肉。

彭蛋兒走到閻家門口,看見大門開著,順便溜進去,進去一看,幾個穿黃制服的人正朝閻家院里的房間門上打封條。手里拿著封條的人問,你是閻家什么人?彭蛋兒說,我不是閻家人,我是窮苦人,我是鞋匠。那人說,走吧,不要湊熱鬧了,這里在忙著哩。彭蛋兒走時,從柴房門口過,看見柴房門半掩著,他湊過頭一看,見閻家的二太太和幾個孩子坐在柴禾上,三太太抱著雙手坐在門邊的柴禾上,臉上有淚痕。彭蛋兒剛想走,他看見了三太太雪白手腕上的那只玉鐲,他突然想起臺子上那個人說的,革命不就是窮人分富人的家產(chǎn)嗎?他又折回頭鉆進柴房。

柴房里的女人和孩子,被突然闖進來的彭蛋兒嚇得尖叫。彭蛋兒說,叫什么,我是貧農(nóng)。二太太說,小鞋匠,你要干什么?彭蛋兒盯著三太太凝香手腕上的鐲子,玉鐲子,好看哩。三太太退到墻角,護住手腕。彭蛋兒一步跳上前說,老子不做鞋匠了,老子要革命。就抓住凝香的左腕,二太太的兒子學勤和女兒月亮月韻奔過來,被二太太一把拽住,月亮罵道,臭鞋匠,憑什么搶鐲子。月韻也罵,不要臉,搶人的壞蛋。彭蛋兒邊褪鐲子邊說,我沒有搶人,我是在革命。二太太卻坐在柴禾堆上,看著彭蛋兒搶凝香腕上那只手鐲。凝香拼命往后,彭蛋兒使勁拔,嬌柔的凝香哪是彭蛋兒的對手。小鞋匠彭蛋兒褪下了凝香的玉鐲,揚長而去。

凝香眼里的淚珠子滾落在柴禾上,浸濕了一片。二太太說,哭什么,要死人啦,家都快沒有了,要那死東西做什么?

在凝香看來,一場來勢兇猛的革命,就從她這只玉鐲開始的,很快就以燎原之勢,在杏陽城熊熊燃燒起來。

那是新婚之夜閻立仁給她戴上的玉鐲,晶瑩剔透,迎著光線可以看見,飽滿潤澤的水色中,隱隱含著紅紫綠白四色,這是稱為“福祿壽禧”的玉中極品。二太太影紅那只玉鐲水色雖好,色澤也通透,但和凝香這只一比,就有些遜色了,那不過是一只翡翠綠,只是玉中的上品。第二天吃飯時,凝香伸手拈菜,白白的手腕上就露出了玉鐲。二太太瞟見凝香手腕上的玉鐲。說,妹妹到底是新人吶,連玉鐲也與我們的不同。凝香不知,抬起手腕朝二太太笑,好看吧。當然好看。二太太心里隱隱痛,說,我嫁進閻家十年,還沒有見過這個寶貝,今天算是飽了眼福。凝香抖了衣袖蓋住玉鐲。吃完晚飯,二太太瞅凝香不在,就說,憑什么她那只是“福祿壽禧”,我的只是一只翡翠綠。若論先后,我是先跨進閻家,若論長相,我當年也不比凝香差,好歹替你生了一兒兩女,反到不如才進門的人了。閻立仁說,不就一只鐲子,你這女人心眼窄。二太太說,是一只鐲子,只是鐲子與鐲子是不同的。閻立仁不再理她,二太太心里卻如一個硬物哽住,在二太太看來,這不是一個鐲子的問題,這簡直就是身份地位的爭鋒,就此,有了怨恨。每看見凝香和閻立仁在一起,心里便如兜了滿把石子,沉沉的。三個月來,二太太心里有一句沒說出口的話,她一直想說,凝香,你憑什么?這句話,遲早得說出來。

凝香是在初夏嫁給了閻立仁的。凝香嫁給閻立仁是做三太太,他已經(jīng)娶過了兩房太太。大太太幾年前病死了,留下一個在北京讀書的兒子閻學問,凝香只是在照片上見過。還有二太太影紅的兒子學勤,一對雙胞胎女兒月亮和月韻。

閻立仁喜歡凝香還有一個原因,省立師范畢業(yè)的閻立仁喜歡看書,凝香也喜歡看書。凝香嫁給閻立仁時,凝香的嫁妝是與眾不同的,那個藤條小箱子里裝的是書。這藤條小箱子成了他們心靈匯合的一個秘密通道。

凝香迎著陽光走下車來時候,半仰著頭,一只手撫弄著垂在胸前的辮子,款款地,帶著一種優(yōu)雅,這優(yōu)雅是來自骨縫子里,是做不出來的。走近閻立仁時,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側(cè)了一下頭,光潔的額頭在七月的陽光下閃出動人的光暈,如一個精致的,一不小心就會打破的瓷器。閻立仁心里砰然一跳,凝香身上透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東西,這些難以言說的東西,讓他看到了另一種日子。這是二太太身上沒有的。

盛夏,凝香成了閻家大院的人了。

七月的杏陽城是粘稠悶熱的。閻立仁忙于事務,經(jīng)常不在家。她喜歡磕著西瓜籽,手里捧著一本書,坐在樹蔭下,靜靜等著閻立仁。凝香明顯感覺到二太太對她的敵意,但她不知道為什么。就盡量避開單獨與她相處。凝香覺得沒有閻立仁的時候,這個偌大的院子仿佛一座孤島,只有二太太影紅才是主人,而她卻像一個寄宿在親戚家的孩子,有些拘謹,有些害怕,走路都怕驚了主人,捏手捏腳,孤島上滿是二太太那張揚的聲音。凝香害怕這種聲音。所以,她更依戀閻立仁。她害怕他出去,只要一聽見閻立仁的腳步聲,她懸在心上的石頭,當啷一聲落地了,心里踏實下來。倒是二太太的兒女月亮月韻還有學勤,他們喜歡跟凝香在一起。他們的出現(xiàn)平白就會攪散浸在凝香心里,那一溝清汪汪的寂寞。那天,凝香在樹蔭下看書,月亮問,凝香娘,你在看什么呢?凝香抓了把西瓜籽放在月亮手里,說,我在看書。月亮追問,是什么書?凝香說,好看的書。月亮說,以后我也能看書嗎?凝香笑了,你長大了我給你看。學勤偷偷地繞到凝香背后,伸出用兩只抹了泥巴的手,在凝香背上拍了一巴掌,立時,月白色旗袍印了只手印。月亮說,學勤,你好壞哦,把凝香娘衣服弄臟了。凝香回頭,見才換的新旗袍被弄臟,有些氣惱,說,學勤,你小孩子,怎么會這樣邪呢,專搞破壞。凝香還沒有說第二句話。啪地一個巴掌,打在學勤臉上。二太太突然出現(xiàn)在樹蔭下。

哎呀,影紅姐你何必呢?凝香不知所措了。二太太覺得這狠狠的一巴掌,不是打在學勤臉上,而在凝香背上的那個泥手印上,再重重印上一個,只是這是看不見的手印。這一巴掌下去,二太太的壓抑似乎要松些了。拖著哇哇哭的學勤走了,月亮也跟著走了。凝香站在樹蔭下,孤獨地站在那里,背上的泥手印,在白色的底子上格外顯眼。凝香想哭,不是為衣服上的泥巴印,而是不知道二太太究竟為什么,要對她充滿敵意。在閻家大院里,凝香不想上演聚三千寵愛一身的角色,她不想那樣,她害怕二太太那冷冷的眼神,她覺得那眼神是把快刀,惹怒了,可以將她斬斷剁碎。因而,她時刻提醒自己,這個院子里二太太的存在,但是只要閻立仁不在家,二太太卻始終是一張冷臉對著凝香。

那天,閻立仁回來手里拿了兩塊綢緞,就先到二太太房里。他把綢緞往二太太床上丟去說,綢緞莊王掌柜給的,什么時你帶了凝香一起去做衣服。二太太本來一臉陽光,聽見閻立仁提到凝香,心里又哽得慌。她說,又不是小孩子,還要我?guī)?閻立仁說,她來閻家沒多久,哪有你熟悉,你是大的,要做個當大的樣子。二太太臉陰了說,有了她,就嫌我多余了。自古就是,有了新歡忘了舊愛。閻立仁擰了二太太的屁股一把說,得了得了,我不是過來了,你還生什么氣呢。二太太說,你人是過來了,心是在那邊。閻立仁干笑兩聲,影紅啦,你就不能學得厚道點?厚道是福啊。二太太從后面抱住閻立仁的腰說,好好,過幾天我就帶她去做衣服。手環(huán)抱住閻立仁的腰時,二太太右手摸到自己左手腕上那只玉鐲,她又想起凝香那只“福祿壽喜”,她哪能服氣呢。二太太輕輕嘆了口氣,這個心地粗疏的男人,哪能知道女人的心,有時是大海,有時卻裝不下一顆芥菜籽。

凝香嫁過來那天,閻立仁說,凝香,這是二太太影紅。就在凝香稱她影紅姐時,她的眼睛就像隔壁王裁縫手里的一根皮尺,將凝香全身透透地量了個遍。二太太鼻子里輕輕哼了聲,這一聲只有她自己聽到。在二太太看來,凝香像只青蘋果,胸部雖挺立,卻不是高高聳的,腰過瘦,沒有一絲肉感,屁股在旗袍里顯出幾分單薄。臉白,卻是寡白,少了血色,仿佛整個人都飄在骨架上。這身旗袍若是在自己身上,那必定是珠圓玉潤了,每條縫隙都能撐得渾圓。即便現(xiàn)在生了幾個孩子的她,還是很自信自己的身材。二太太笑了,只是,這笑是藏在心里,這笑容里有一絲不屑,又有一絲得意。迎接凝香時她臉上掛著的那絲笑,不是給凝香的,而是留給閻立仁的。

兩個月后的一天,二太太突然發(fā)現(xiàn),凝香變了,竟如一朵原本素色的蘭花,卻開出一種燦然的鮮艷。那是男人最喜歡的鮮艷啊。她仿佛聽見了,凝香身體里,花朵歡快開放的聲音,凝香一天比一天動人了。原來那件穿在身上顯得單薄的旗袍豐潤起來,襯得整個人越發(fā)楚楚動人。瓷器般的臉蛋更光滑了。從凝香的變化上,二太太仿佛看到閻立仁不僅是在用他的嬌寵,也在用他的激情滋潤著他的小新娘。從看見凝香手腕上那只玉鐲的一刻,二太太就預測到,這個女人將成為她的敵人。一生一世的敵人。現(xiàn)在她更堅信自己的判斷了。而這出新歡舊愛的戲文,還得在閻家這個舞臺上演下去。

二太太失眠了。夜里,她聽見對面房屋里傳來的嬉笑聲,于是,她就坐在床上,盯著對面窗戶透出的光亮,有時,燈滅了很長時間,里面的人還在有聲響。她的牙也咬得格格響。她把怨恨都歸結在閻立仁給凝香的那只鐲子上了,在鐲子上狠命地打了一個死結。二太太邀了一幫人來家里打麻將。人是坐在麻將桌前,心卻老是往凝香他們那里跑。幾圈麻將打下來,二太太全是輸,她連忙付了輸?shù)腻X,說,今天手氣背霉,改日再找你們討回。急急把她們打發(fā)走了。

這一晚,她坐不住了,不知怎么的,就走到凝香窗前,于是,她聽見一種扭纏在一起的聲音,那聲音,不顧一切地浪出窗外。二太太聽見了自己體內(nèi)的喘息聲,這一起一伏的喘息聲,似乎要壓倒里面那扭纏,翻滾的聲音。

凝香推了一下閻立仁說,有人,我聽見外面有人。閻立仁說,深更半夜,哪會有人。凝香說,我聽見窗外有聲音。閻立仁說,那是貓在房上竄。凝香說,不是貓,是人。他用舌頭堵住了凝香的嘴,堵得凝香透不過氣來,片刻他縮回舌頭,說了一句,管他是人是貓。

第二天夜里,二太太又來到凝香他們窗前,她輕輕翹起一個手指,蘸了口水在窗戶紙上戳開條縫,把頭貼在那條縫上。燭光搖曳著一屋子的溫暖,隔著粉色的紗帳里,她看見凝香赤身斜倚著閻立仁,男人是半躺著。凝香的身子白晃晃的,像一條才從河里撈出的白條魚,還帶著濕淋淋的水汽。這一刻,她發(fā)現(xiàn)了凝香比她更妖狐,平常怎么就看不出來呢。平常的凝香還有些羞澀。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能把男人生吞活剝的白條魚啊!家里有了這白條魚,那只“福祿壽禧”的極品玉鐲,不戴在她的手上才怪。

這次,二太太卻沒有看到其他更多的動作。她扭動一下發(fā)酸了的脖子,聽見很奇怪的一幕…… 又像是在講故事,又像是在演戲。

凝香(繁,我盼望你還是從前那樣誠懇的人。頂好不要學著現(xiàn)在一般青年人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你知道我沒有你在我面前,這樣,我已經(jīng)很苦了。)

凝香粗了嗓門,(萍,所以我就要走了。不要叫我們見著,互相提醒我們最后悔的事情。)

凝香(繁,我不后悔,我向來做事沒有后悔過。)

凝香換了個姿勢,(萍,我想,我很明白地對表示過。這些日子我沒有見你,我想你很明白。)

凝香(繁,很明白。)

凝香(萍,那么,我是個最糊涂,最不明白的人。我后悔,我認為我生平做錯一件大事。我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弟弟,更對不起父親。)

凝香(繁,(低沉地)但是最對不起的人有一個,你反而輕輕地忘了。)

凝香(萍,我最對不起的人,自然也有,但是我不必同你說。)

這是凝香在被窩里上演的話劇《雷雨》,凝香分別扮演劇中的周萍和漪繁兩個角色。閻立仁是他惟一的觀眾。閻立仁用手支撐著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凝香尖尖的笑聲戳破窗戶紙,接著閻立仁的笑聲也破窗而出。兩人的笑聲一浪一浪地涌過來,浪過來的笑聲,水草般緊緊扭纏在一起。

一對瘋子,無聊。二太太使勁跺了一腳,跺得腳底生疼。二太太沒有看過話劇《雷雨》,自然聽不懂了。但,這句“無聊”她不知是說他們,還是說自己。近秋的深夜涼意漸漸,立在凝香他們窗下的二太太,感到了沁涼的夜如一條悠緩的河流,漫過了她的胸口,漫過了她的脖子,這沁涼就要淹了她的頭頂,她拉了拉滑下的薄披肩,抱緊自己微涼的雙臂,悉悉索索地朝自己房里走去,腳步卻萬般寂寞。

閻立仁很忙,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做,凝香不知道他的家業(yè)有多大,因為,閻立仁一直還沒來得及騰出時間,帶凝香去他的工廠。閻立仁說,凝香,等秋天來了,我?guī)闳ャy杏堡。到時候你會看到,我們家地有多大多寬。凝香啊,銀杏堡的秋天才是秋天,那是真正的金黃。那才是秋天的顏色。

凝香在閻立仁的描述中進入夢鄉(xiāng)。她看見一望無際的麥田,一浪一浪打過來的黃色,把秋天襯得金黃透亮。這是一種真正的金黃,那么燦爛,那么亮眼。

早上醒來時,凝香說,你什么時候帶我去廠里?還有銀杏堡?閻立仁摸著她光滑的臉說,日子長著哩,急什么。小嬌娘。凝香捏著他的鼻子說,老財主。閻立仁一把摟住凝香說,沒有我這老財主,哪有你的錦衣玉食。你現(xiàn)在要著急的不是到處轉(zhuǎn),你的任務是替我生兒子。他又說了一句,日子長著哩,急什么。

那天,閻立仁回來得很晚。凝香立在門口很久,也不見他的影子,凝香心里空得慌。上了燈,還不見閻立仁回來,大家都在等他吃晚飯哩。學勤趁大人不注意,伸手抓了幾塊酥肉放進嘴里,月亮說,媽,我餓了,爹怎么還不回來?說著就伸手去碗里抓酥肉。二太太啪的一聲筷子打過去,月亮的手背頓時起了紅印,月亮嘴里含著肉,哇地一聲哭起來。凝香趕緊捂著月亮的手說,影紅姐,月亮不就吃了塊酥肉,你怎么把她的手都打紅了。二太太說,我現(xiàn)在只剩下拿自己孩子出氣的本事了,行了吧。凝香聽這話不對,也不知二太太影紅是為了玉鐲怨恨她。她拈了酥肉放在月亮和月韻碗里說,月亮月韻,吃吧。

月亮和月韻望了望母親,燈下,二太太的臉色黃白,含著怒氣。小小的她們,哪知道母親心里的隱痛哩。

閻立仁回來了,凝香迎上去,二太太遲疑片刻也迎上去。怎么這晚才回來?凝香問。閻立仁坐下,頭一句話就說,形勢有點不好。二太太說,怎么不好了?閻立仁悶悶地說,我也弄不懂。說是要搞什么資本家財產(chǎn)清查。

晚上,閻立仁顯得很疲憊,但他還是在凝香身上翻弄了一番,卻以失敗告終。這是三個月來最囫圇的,最失敗的一次。以往,凝香每次都能感受到他的強悍,今天晚上,閻立仁不行了。凝香聞著他頭發(fā)散發(fā)出來的汗味,說,你累了?他說,睡吧。

閻立仁被嚇死了。凝香不信,二太太也不信。

早上,閻立仁出門時對凝香說,也不知什么時候回來。吃飯不要等我了。凝香說,我們等你。

閻立仁剛出門不久。工作隊就帶人來了閻家,一行來人手里拿封條,在一間又一間閻家的房間門上打了封條,閻家的傭人全被遣散了。閻家空大的院落里只剩下兩個女人和三個孩子。她們進了柴房。她們在柴房里等著她們的男人。就在那時,凝香望見屋后那棵很老的銀杏樹,颯颯秋風中,一片萎黃的葉兒在飄蕩。頓時,偌大的庭院,隨著那片黃葉翻動,落到地上死了。

工作隊的人說閻立仁是被嚇死的。兩個女人呆了。閻立仁是她們的天,天哪能塌了呢。他是她們心里的大丈夫。大丈夫又哪能被嚇死呢。這個大丈夫,不僅給他的女人帶來錦衣繁華,也給她們帶了爭鋒的痛苦。也許,正因為這樣,杏陽城的第一富豪閻立仁,在他的女人心中才魅力無邊。

然而,閻立仁的確死了。至于是不是被嚇死的,這已不是最重要的,兩個女人看到的他魁梧的身子被一個爛麻袋蓋住,頓時,凝香和二太太的心,成了漫天飄飛的塵埃。

凝香掀開麻袋時,二太太往后退了,緊緊縮在凝香身邊。凝香反到鎮(zhèn)定些。她跪在男人旁邊,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掀開一個麻袋角,凝香看見,那是一張青灰色的臉,一張憤怒的臉,一張與往日毫不相干的臉。早上還是活生生的呀,怎么就死了呢。二太太一聲凄厲的尖叫,刺穿了黃昏的暗色,刺得剩了半個臉的落日,滲出血珠子。她渾身亂顫,軟塌塌往地上一坐,哭成一團稀泥。哭得六神無主,哭得不知所措。凝香沒有出聲,眼淚卻吧嗒吧嗒,滴在男人青灰色的臉上,滴在男人憤怒的臉上。凝香手抖索著,輕輕地撫著男人的臉,這是一張曾讓她依靠的面孔啊,這張臉令她癡迷。這是飽經(jīng)風霜的臉,她還沒有撫夠呢,才過門三月,她還沒有當夠他的小新娘啊?他哪能走呢?哪能這樣撒手就走?他們的戲還沒有演完。想到這里,凝香突然啪地一巴掌,打在男人臉上,狠狠地說,閻立仁,你不算男人,你不是東西,你怎么就丟了我們兩個寡女人,丟了你的兒女走呢?以后我們怎么過日子?究竟是什么東西把你嚇成了熊樣。你起來吧,不要裝死了,我知道你丟不下我們,我們還等你回家哩。你不在,我們的家也被人封了?,F(xiàn)在,我們什么都沒有了。后面凝香的聲音幾乎是在嘴唇間蠕動了,罵完,她把男人的頭抱在胸前,她輕輕地摸著他的臉說,我打了你,還疼嗎?淚水卻如汛期里一條河,洶涌無比。

二太太聳動著雙肩,停住了哭聲,抬起紅腫的雙眼,看了凝香一眼,這是凝香來到閻家后,她第一次用這個眼光來看凝香的。幾個孩子也依著母親嗚嗚的哭。孩子們哪里想得到,這始料未及的一切,將是他們另一種命運的開始。

凝香站起來,沖到那幾個穿黃制服的工作隊員面前,大聲地,一字一句地說,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個穿黃制服的人說,鬧什么,嚇死的。凝香說,誰見了他是被嚇死的?你們有誰看見他是被嚇死的?我的男人我還不知道,他不是紙糊的人,輕輕就被人嚇死?另一個人說,怎么死的?你還要問怎么死的?我告訴你,他是被革命風暴嚇死的。你們這些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女人,還心甘情愿地當三妻四妾,當寄生蟲,當剝削階級的婊子,不要臉…… 那人的話被旁邊的人堵回去了。

凝香抬頭,看到黑乎乎的屋頂在旋動,夢一般的旋動。這本身就是個夢,不是真的,這只不過是夢里一個場景。凝香覺得,只要天一亮夢就會消失的,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快快,埋了。一個強悍的聲音,把她驚醒了,她一抬頭,屋頂仍是黑乎乎的一團,側(cè)過頭,看見地上躺著她的男人,死了的男人,含著憤怒的臉上,依然是青灰色。他怎么會死得這樣狼狽?凝香想,即便死,她的男人也不會這樣死啊。凝香不相信啊,凝香還是不相信。

工作隊的人說,快找人埋了。埋了?就這樣埋了?夢里的凝香說,一個大活人不明不白死在你們這里,就這樣埋了?還有沒有天理。二太太說,他死了我們怎么辦。家也被你們封了。我們什么都沒有了,人沒有了,家也沒有了。嗚嗚……二太太又抖抖索索地哭,學勤月亮月韻也和著母親一起哭。從二太太和幾個孩子,不知所措的哭聲中,凝香反而清醒了。

凝香執(zhí)拗地問,我男人是怎么死的?

被革命的暴風雨嚇死的。一個低沉卻渾厚的聲音堵在門口。高大的人影把門外的光線,擋了回去。

啊喲,學問,是你,真的是你哦,你不是在北京讀書?怎么回事? 二太太影紅尖利的聲音刺破了黃昏,驚了凝香,也驚了二太太自己。

那人逆著光線走進來,凝香看不清他的模樣,凝香只看見穿著黃制服的高大身影,那身黃制服,把零零碎碎的被門框切割開的黃昏,拼接在一起。他站在死人旁邊,但卻是背著。他說了一句,這是一場革命風暴。說完,轉(zhuǎn)身走了。凝香看到了一幅線條生硬,顏色陳舊的版畫。這幅畫,在昏黃的碎影中發(fā)出一種異樣的聲音。凝香咬破了唇,她感覺一絲腥咸倒進了腔里。

就在那人轉(zhuǎn)身的瞬間,凝香看清那人的五官,分明就是從閻立仁臉上移過去的,連兩道濃濃的眉毛也一樣,只是移動了個位置而已??蛇@移動過的五官卻是冷冷的,與家里那張照片上,那個俊朗的,親和的,充滿青春張力的面孔相比,眼下這臉,仿佛是來自冰川紀的一塊化石,遙遠,冷硬。

閻學問,你站住。凝香大喊一聲。喊了這一聲,凝香也覺得吃驚,她覺得這不是自己的聲音,自己的聲音是溫潤柔順的,而這聲音卻是刺粼粼的,仿佛是一把有倒須勾的梭鏢,要把那人從心窩上刺穿。

走到門口的那個背影,頓了一下,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過頭來。凝香奔到他面前,擋住他說,你是閻學問?那人抬頭,斜眼瞟了她一眼沒有吭聲。

旁邊工作隊的人立刻過來,把凝香推搡得老遠。說,這是上面派來的秦工農(nóng)隊長。你放尊重點。旁邊的人說,這是閻立仁的小老婆。那人又瞟了她一眼,工作隊一群人,呼啦地圍過來。那人定了一下,走了。細碎的光影,也悉悉索索地,被他高大的影子漾得更碎了。

黃昏死了,滿院子的孤獨。凝香站在那里,一個人,站在空空的院子里。凝香想不透,為什么一覺睡醒,就這樣了,就沒有今天了。

嚶嚶嗚嗚的聲音掀動院里的孤獨。轉(zhuǎn)過身時,凝香看到二太太拉了學勤出來。月亮月韻跟在后邊,緊緊攥著二太太的衣角。二太太擋在門邊,對月亮月韻說,寶兒,回去。去陪陪你爹。月亮月韻還是緊緊攥著她的衣角,二太太推了她們一把說,寶,媽很快就來。拉了學勤就朝門外走。凝香叫她也不應。

二太太走得很快,走得跌跌撞撞,她拉著學勤涼涼的小手,一直朝西走。

學勤說,媽,要到那里呀。是要找人來埋爹嗎?天黑了,我害怕。二太太說,寶兒不怕哦,以后你不會怕了,以后的日子都是亮堂的,你不會再怕什么了。學勤拖住二太太的手,站著不走,說,媽,我還是怕。爹死了,以后,我就見不到爹了,我要見爹哩。二太太拉他走,學勤用腳勾住一棵小樹不走,二太太使勁拉他,說,學勤乖,媽帶你走。學勤說,媽,你要帶我到哪里呀?

就在看到閻立仁的一刻,二太太的心死了。

她沒有想到一夜之間,天塌地陷,一個活生生的男人說死就死了,閻家一無所有了?,F(xiàn)在,她影紅不能過以前的日子了,那錦衣玉食的日子啊,遠了,回不去了啊。然而,她卻必須回去。因為,她已不可能,過一無所有的日子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切,讓她害怕了。她看到了一個雙手皴裂,頭發(fā)亂蓬蓬的,臉被冬天北風吹得通紅的女人,帶著光腳丫,腳上長滿凍瘡的兒女,在凜凜寒風中走。這就是以后的她啊,這就是閻家的二太太,一個曾經(jīng)的嬌艷美人呀。她哪能端著一個破木盆,和那些女人一起,蹲在小河邊洗衣裳呢?她哪能坐在門口,手里一邊搓著麻繩,一邊說說笑笑呢?不,我才不那樣哩。二太太在心里絕望地吼叫起來。在絕望中她看到了,今后的日子,那是沒有顏色的,混沌一片的。

她越走越快,學勤說,媽呀,好黑,我走不動了。二太太說,到了,馬上就到了。果然,爬上一個小坡后,前面平坦了,這是一個大水塘,鏡子一樣的大水塘。二太太喘了口氣,到了。學勤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二太太轉(zhuǎn)過身,從樹上扯下幾枝柔柔的柳枝條,和兒子學勤并排坐下,她說,寶兒啊,我們來玩?zhèn)€游戲,我們的手都捆在一起。就拿柳條枝把她的左手和學勤的右手捆在一起。她說,寶兒啊,我們不擔心以后了。媽,不擔心什么呢?學勤仰臉問道。二太太沒有回答他,她連拖帶拉把學勤拽到大水塘邊。水塘邊青蛙呱呱地叫。

學勤抬頭說,媽,玩了游戲,我們就回去陪爹,好嗎。

寶啊,我們是要陪你爹。

媽,你為什么不讓月亮月韻姐姐她們來呢?

女孩兒家膽小,晚上出門害怕。媽帶著你,把你帶在身邊,今后走到哪里,媽都要把你帶在身邊。

寶啊,你聽,青蛙叫得厲害。

你看這像不像大鏡子呀?像。

那我們湊近些,湊近些就可以照見鏡子了。媽呀,你把我的手栓得好疼。寶啊,好了,媽幫你揉揉。媽,我的手還在疼。寶兒,你看鏡子好亮喲。你爹在里面哩。我怎么看不見?我的兒啊,你會看見的,會看見的。她使勁拖了學勤一把,他們就一起朝清水塘里跳下去。

就在縱身那一刻,二太太終于說出了那句,憋在心里幾個月的話。

她說,凝香,你憑什么?憑什么,是你得了那只“福祿壽喜”的鐲子。就撲通一聲,清水塘濺起了一朵朵水花。學勤的左手在撈,拼命地撈,他的頭浮起來,又沉下,翻動出幾朵水花,漸漸的,水面又平靜了。像一面鏡子。

這場突如其來的革命風暴,一夜之間襲來杏陽城,暴風驟雨般地,揉碎了閻家人的未來。

閻家女人們在大院里,上演的那出新寵舊愛的戲,現(xiàn)在,沒了角色,沒了舞臺。再沒有人會為那只鐲子,跟凝香敵對了。再也沒有人冷一句,熱一句地刺凝香了。現(xiàn)在凝香覺得,沒了二太太怨恨的日子,倒像一出還沒有唱完就匆匆謝幕的戲文。

悲傷如秋風掃過凝香,然而,現(xiàn)在凝香來不及悲傷了,現(xiàn)在她要做的是,趕快找人,葬了地上躺著的三口人。她顧不上悲傷了。

凝香在杏陽城轉(zhuǎn)了大半天,也沒有人愿意替她葬閻家三口人。腳上的高跟鞋把她的腳磨起了血泡,凝香把鞋脫下,一手撩了裙角,一手提著鞋子。

她拍開了一扇門,門里露出一個頭。凝香說,你幫我去葬了我的男人,還有二太太,和她的兒子。門啪地閉緊了。凝香使勁錘門說,你不記得,你曾在我們家借過米。那人伸出頭看一眼,啪的一聲,門又關上了。

凝香來到了菜市口,凝香看到東一群,西一窩的人抱著手,蹲在墻根曬太陽。凝香感覺到那些目光刺在她身上,也許這些人在笑她,前幾日還是一個太太,今天卻提了鞋子,光了腳,狼狽在街上竄的人。當他們知道凝香是在找人幫她葬那幾口人,就無比奇怪地看她,凝香沒有回頭,但她能看見那些眼神。當她再次向他們描述,她是在找人幫她安葬家里人時,大家都走開了。

凝香再也走不動了,她的腳被粗糲的石子劃破,血染紅了腳下的樹葉。凝香身子軟塌塌地坐在一個石頭上。她雙手環(huán)抱著膝,頭埋在膝蓋上,淚水在地上,砸起了一個個麻點。

凝香想到了死,也許這是個好結局。然而,滿眼卻浮了月亮月韻影子,兩個小小的影子立在她面前。月亮月韻清亮亮的笑聲繞著她,就在她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趕也趕不走。雖然凝香嫁到閻家也就三個月,但是,凝香已放不下她們。她看見月亮月韻那白白的小虎牙,她們咧開嘴,在對凝香笑呢。凝香的心突地懸起,高高地懸起來,她死了,月亮月韻怎么活?

凝香想到一個人,小鞋匠彭蛋兒。凝香穿好鞋子,來到了彭蛋兒的鞋攤前,她說,你搶了我的手鐲。彭蛋兒一下從破草凳上彈起來,說,我不是搶,我是革命。凝香說,小鞋匠,你幫我把死人葬了吧。彭蛋兒說,你給我什么好處?凝香呸了一聲,說,好處,你還要什么好處。我的鐲子被你搶走了。彭蛋兒的眼睛在凝香身上,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得砰砰亂響。彭蛋兒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閻家如花似玉的三太太,居然會來求他彭蛋兒,求他這個小鞋匠,這讓他激動得直想流淚。

他說,我?guī)湍阍崴廊?。但我有一個條件。

凝香問,什么條件?

彭蛋兒說,我要睡你。

凝香朝地上吐了一泡口水,轉(zhuǎn)身走了。彭蛋兒說,哼,要葬三個人哩,你以為容易得很?走了幾步,凝香停住,轉(zhuǎn)過身來說,我應了你,那今夜里就下葬。

葬在哪里?

南城坡頭那棵老銀杏樹下。凝香長長地吐了口氣。

是中秋了,月亮是圓了,圓得飽滿,圓得潤澤。但是閻家卻沒有人再看這冷冷的圓了。這圓像掛在老銀杏樹上的一面鏡子,寂寞地照著老銀杏樹下,一個悲情故事。

凝香立在地上。對彭蛋兒說,動手吧。彭蛋兒拿了鐵鏟鋤頭,他又轉(zhuǎn)過來,你應了我的事,不要反悔,你若敢反悔,我就將你也一起葬了。他高高舉起鋤頭,咚地,敲碎了一個硬硬的土塊,土塊碎屑飛起彈在凝香身上,凝香伸出一只手,撣去衣服上的土屑,說,還不快動手。凝香這個淡淡的姿態(tài),讓彭蛋兒心里有些虛火,他便勾下頭彎著腰挖坑。咕咚,從他懷里滾出一樣東西,彭蛋兒撿起,是他從凝香手腕上搶去的那只鐲子。彭蛋兒說,三太太,鐲子還是還給你算了。我原想拿它去討個女人的心歡,但是,也沒有人會喜歡我了。誰讓我窮呢?不過現(xiàn)在你和我一樣,你也窮了。今天睡了你,我彭蛋兒一輩子不娶媳婦也值得了。

小鞋匠,你把鐲子戴在二太太手腕上吧。

小鞋匠跳起來。你瘋了,一個玉鐲戴在死人手上。

你不要廢話了,給她戴上。凝香的語言硬了。

彭蛋兒怏怏地掀開麻袋,又用嘴舔了舔鐲子,萬分不情愿地把它戴在影紅手上。凝香對著地上的影紅說,這下你不鬧了,你如愿了。

彭蛋兒埋頭挖坑,凝香說,再挖寬些,三個并頭一起。凝香跪在地上,月光下,地上三個人的臉也裹了層銀色。三個月的闊太太生活,如一場游園驚夢,好快,一個季節(jié)都還沒完,怎么就醒了呢?醒了,卻是滿世界的孤獨,滿世界的荒涼。以后,沒有人會在被窩里聽她唱戲了,沒有男人疼她寵她了。今夜葬了他,她就什么都沒有了。但,她得活著,她得帶影紅丟下的月亮月韻啊。

她看著弓著背在那里挖坑的彭蛋兒,尖尖的腦袋上頂了一頭又臟又亂的頭發(fā),兩只豆粒眼老是不停地眨巴。那雙老樹皮一樣皴裂的手,曾經(jīng)攥得她手腕生疼。那尖尖的頭,那老樹皮般的手…… 想到葬了人以后,她心里猛地亂顫。白亮的光影下,她看見自己的胸脯一起一伏,像湍急河水里的波浪。

彭蛋兒氣喘噓噓地挖好坑。

要下土了嗎?

下吧。

你不再看一眼你男人了?不看了,人早晚都得走這條路。

那我就要下土了?

你下吧。

彭蛋兒吭哧吭哧地把土蓋好,又用鏟子把浮土使勁拍好。地上凸起一個小包。這時已經(jīng)是半夜時分了。他看見坐在地上的凝香,在月色下,像一個優(yōu)美的雕像。他說,你真好看,你現(xiàn)在沒了男人,沒了家,你也是窮人了,你做了我的老婆吧。凝香說,呸,小鞋匠,你在放屁。他說,不當我老婆算了。我?guī)湍阍崃怂廊?。你應了我的事?凝香指指旁邊的一個小水塘子,說,你滿身臭味,先到水塘里洗干凈。彭蛋兒說,夜里水冷。凝香說,你不洗就算了。彭蛋兒說,好,我洗,我洗。彭蛋兒一層一層脫下,最后脫下褲衩時,他回頭看凝香,凝香卻抬頭望著天上。彭蛋兒一蹲,就只見個頭在水面。他在水塘邊摳了塊白泥巴,往身上使勁搓,搓得水里直冒泡,他長這大從來沒有好好洗過澡。原來洗澡是這樣舒服。彭蛋兒深深吸了口氣,又呼出來,他覺得連呼出來的氣都干凈了。他聞到自己身上發(fā)出的一股堿味,那他是用白泥巴搓身子時留下的味道。彭蛋兒認為這是天底下最好聞的味兒。

他朝凝香走去。走得有些怯生生。凝香說,小鞋匠,你多大了。彭蛋兒說,臘月就二十了。凝香說,來吧。說完,就輕輕的把手指放在扣子上,解開一顆,又解開一顆,彭蛋兒的心,隨著她那手指在跳動。突然,她的手指停住了,她說,你來吧,完了,你把我也葬了。彭蛋兒止住腳步說,是你應了我的,你想反悔?凝香說,你幫我葬了人,我不想反悔。只是完了你就連我一起葬了。我的身子沒給過別的男人,給了你,我也沒什么活頭了。彭蛋兒走過去,一腳把凝香踢倒。他說,媽的,臭婆娘你騙我。凝香拍著身上的灰土,輕輕說,我沒有騙你,我是應了你的。只是完了你就連我一起葬了。彭蛋兒膽怯了,他被凝香的話,和氣定神閑的樣子鎮(zhèn)住了。他倒退了一步,又聞到自己身上發(fā)出的白泥巴堿味。彭蛋兒突然轉(zhuǎn)身,拿起地上的鋤頭,朝剛拍好的土堆上狠狠挖,挖了幾下,他停住了,又把刨開的土往回扒。他看見凝香憤憤地望著他,不知怎么的,這目光讓他害怕,讓他畏懼,他覺得凝香是個天仙,天仙是靠不近的,只能遠遠地看。他一個鞋匠哪配得上她的高貴啊?這高貴,壓得彭蛋兒心里慌亂,就當自己幫了天仙一個忙。原來他彭蛋兒只配遠遠地望她。他提起鋤頭時,朝土堆說了一句,你這狗日的死鬼有福氣,下了土,還有女人替你守婦道哩。說完,小鞋匠彭蛋兒扛起鋤頭走了。一股白泥巴堿味如旋風,從凝香面前卷過。走遠了他說,我操。

凝香癱坐在土堆前,哭了。這已不是哭聲,這是一種猙獰的嚎叫。這嚎叫聲,像一個失去幼崽的母狼,要拼了命撕裂這黑夜。

凝香的日子,被一場革命的風暴砸碎了。

天亮了,月亮月韻坐在柴房里,正在打盹。凝香回來了,兩姐妹見是凝香,就撲過來緊緊摟住她的脖子不松開。月亮問,凝香娘,你也不要我們了?凝香用手擦了她們的淚痕,說,我要你們的。凝香娘不會丟下月亮月韻的。

凝香來到了工作隊駐扎的新華小學。

看門的老頭從小孔里露出半個臉,看了看凝香問,你找誰?她說,我找閻……不,我找工作隊秦隊長。老頭不認識凝香,就指著那間房子說,秦隊長就在里邊。

凝香走到房間門口,有些不知所措了,她鎮(zhèn)定了一下,推開門,里邊的人抬頭,驚住了。問,你有事么?

有事。

我要問你一件那天沒有問完的事,你是不是閻學問?

秦工農(nóng)沒有吭聲。

你爹是怎么死的?

秦工農(nóng)說,我說過了,那是一場革命風暴,剝削階級誰都逃脫不了。

凝香說,可他是你的親生父親,怎么成剝削階級了?

秦工農(nóng)打斷凝香,不要說了。凝香又問,閻立仁是怎么死的?他們說是被嚇死的。我不信,我不信他會被人嚇死。他是什么樣的人,你還不比我更清楚?秦工農(nóng)說,你對中國的革命形勢簡直太不了解?,F(xiàn)在全國到處都在搞資本家財產(chǎn)清劃,這是工農(nóng)當家作主的時代了,以后,大家都一樣,沒有了貧富之分,我們就是要建立一個理想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說到這里,秦工農(nóng)眼里放出一種異樣的光亮。凝香不明白,為什么親生父親死了,眼里還能有這樣的光。

今天我來找你,只想問一句,閻立仁是怎么死的?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看見凝香就說,閻立仁的小老婆又來鬧事了?秦工農(nóng)朝進門的人說,沒鬧事,反映些問題。你落實一下,盡快幫她們解決住房問題。出去吧。他又補了一句,盡快解決。

凝香臉上沒有絲毫感激。她冷冷地說,我今天來,就想知道閻立仁是怎么死的?秦工農(nóng)說,你現(xiàn)在是個勞動婦女了,不再是太太身份。你不要用質(zhì)問的口氣跟我說話。我說過,他是被革命的暴風雨嚇死的。

凝香立在屋子里,她沒有坐下,秦工農(nóng)也沒有坐下。凝香站在靠東邊的窗子,秦工農(nóng)站在靠西邊的窗子。窗外陽光透進來,落在凝香身上。她站在疏疏的光影里,定定地看著秦工農(nóng)這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這張臉是凝香從照片上認識和熟悉的,是閻立仁介紹給她認識的。那上面,有著一個家族抹不去的印記,深深的印記。而這印記不是改了名字就能抹掉的。閻學問,秦工農(nóng)。哼,凝香覺得匪夷所思。一個人改了名字,難道也就顛倒天地?改了名字,難道身上的血就變成河里的水?

她還站在那里,還站在疏疏的光線里。光線移了些位置,秦工農(nóng)也站在了窗外透進光線里。他是側(cè)站在窗邊,凝香看不見他的正面,只是從側(cè)面看到,輪廓格外分明的半張臉。凝香站的方向只能看到他的半張臉,這張少了些表情的臉,讓凝香看到了還活著的閻立仁,活得好好的閻立仁。凝香的心抖了,抖索得厲害,恍惚又覺得眼前這張面孔,好冷硬,好遙遠啊。

你還有事嗎?秦工農(nóng)問。

我要知道,閻立仁是怎么死的?

秦工農(nóng)口氣里有些怒火了。他轉(zhuǎn)過臉,對著凝香,現(xiàn)在凝香能看見他的正面了。他說,我說過了,這是一場革命風暴,剝削階級逃脫不了歷史的審判。

剝削階級?凝香幾聲冷笑,你讀書也是剝削階級老子供的。我不管什么風暴。我只想知道我男人是怎么死的。凝香的聲音尖利起來。

秦工農(nóng)走到凝香面前,他們站得很近,凝香看見他臉上的毛孔,有一層粗糲的光,那光是浮在上面的。他說,你不就是想知道閻立仁是怎么死的?我現(xiàn)在告訴你,被我嚇死的。

凝香驚住了。這場革命風暴,瞬間,顛覆了一個家,殘酷地顛覆了一種親情。

她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那眼神除了冷硬,是凝香多么熟悉的啊?,F(xiàn)在,凝香死心了,她不顧一切來問他,就是想喚醒他眼里那種冷硬,但,她明白了,那種冷硬死了,再不會復活,死于這場革命風暴。

等來了這個答案,她滿足了。

凝香說,好。從他的面前走過時,側(cè)身抬起頭,臉微微發(fā)紅。啪地,她朝著那張熟悉的臉上吐了一泡口水,憤憤地,轉(zhuǎn)身走了。

秦工農(nóng)沒有動,也沒有擦,口水從臉上往下,淌出一個印痕。凝香走了,秦工農(nóng)還站在那里。

從嫁到閻家那天,凝香就迫不及待地等待著秋天,現(xiàn)在真正的,黃燦燦的秋天來了,閻家三太太凝香,卻成了一個寡婦。

臘月,在杏陽城月牙橋邊,有了一個賣葉兒粑的女人。每天清早,天不亮,女人就忙著生火。她蹲在那里,手里捏了一把竹扇,撲哧撲哧地朝著爐門扇,到處亂竄煙熏得淚流滿面,慢慢地,爐上的火旺了,竹蒸籠里騰起陣陣白霧。女人揩了揩眼睛,攤開一張桐子葉在手心,舀一勺漿粉倒上,又把桐子葉合攏,放進蒸籠。

那是凝香。

人們都說,月牙橋邊有個葉兒粑西施。

從橋上過往的男人喜歡在凝香攤子上,買了熱氣騰騰的葉兒粑,站在攤子旁,邊吃邊說話。最先他們主要是想看閻立仁的小老婆,看她現(xiàn)在活得怎么樣?看她的悲苦日子,看她的笑話。但眼下,在月牙橋邊賣葉兒粑的女人,雖失去了往日的風光,雖一身粗布衣裳,卻散發(fā)出另一種光華。女人依然氣定神閑地,不卑不亢地賣著葉兒粑。日子久了,這氣定神閑的姿態(tài),竟成了杏陽城男人懷想的一道柔美風景。

以前的凝香是放不下架子的,在街上落了個小錢幣還不好意思彎下腰撿?,F(xiàn)在的凝香身上是粗布,垂著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挽了個結。風吹日曬,臉上依然瓷器般光潔。只是手不再精致柔細,倒像通紅的蘿卜。

月亮月韻兩姐妹進了新華小學讀書。晚上,凝香坐在昏暗的燈下縫書包,她用碎布塊拼成兩個書包。月亮說,我不讀書,我跟你賣葉兒粑。月韻也說,我也不讀,我撿垃圾賣。凝香說,不要你們幫忙,我現(xiàn)在生意好著哩。月亮撅了小嘴坐在一邊,月韻也扭在一邊。凝香把書包背在兩姐妹身上,說,背了書包多神氣。月亮說,隔壁的王嬸講了,我家現(xiàn)在是窮人了,飯都快吃不上,哪有錢讀書。凝香輕輕擰了月亮的臉蛋一下,說,哪能不讀書?窮人也要讀書。月亮月韻,你倆給我聽好,只要有我的一口飯,就不會餓了你們姐妹倆。聽話,快睡覺去。凝香自言自語,哪能不讀書?

等月亮月韻睡熟后,凝香把一桶發(fā)酵的漿粉攪勻,在圍裙上擦了擦粘在手上的漿粉,打了個哈欠。北風吹得窗戶啪啪響,窗戶紙被北風撕破,風呼啦啦地往屋里灌,呼地,風熄了油燈。凝香立起酸痛的腰,劃了一根火柴,頓時,火苗跳起來,她用手指挑了些漿粉把破了的窗戶紙補好。豆粒兒大的油燈火苗,把凝香的影子印在窗戶紙上。凝香看著她的影子,不敢相信是她?;鹈缣鴦又?墻上的影子又粗又矮,粗布衣也是短寬短寬的。這影子是她的嗎?她砂紙般的手捧住自己光潔的臉,她感到了細細密密的刺戳在臉上,戳得臉生疼,她攤開雙手,手上沾滿了漿粉。這雙曾經(jīng)修長白皙,優(yōu)雅無比的手,現(xiàn)在卻被生活磨成一塊粗糙的石頭。她粗糲的手又捧住了臉,她不敢再往窗戶紙上看,那上面的影子令她心悸,讓她害怕。那影子就是她凝香現(xiàn)在的日子啊。淚水從指縫浸出來,先是緩緩的,后來如一條汩汩的溪流,從十個指縫涌出。

她抹了一把淚,勾下頭從床底下拉出一個藤條小箱子,那是她嫁到閻家時隨身帶來的。也是閻家被封了后,她帶出來的惟一東西。為從閻家拿出這個箱子,她差點跟工作隊的人吵起來,凝香說,什么也不能帶走,我只要這個藤箱子。工作隊的人說,不能帶走。凝香說,這不是資本家的東西,這是我從娘家?guī)淼募迠y。工作隊的人說,打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凝香說,是書。那人說,打開。凝香立在那里不動。那人朝箱子上踢了兩腳,罵道,擺什么臭譜?恰好秦工農(nóng)過來,他說,鬧什么?那人瞪圓了眼睛說,閻立仁的小老婆要帶走這個箱子,說是一箱書,還不肯打開來。她說是她從娘家?guī)淼募迠y。秦工農(nóng)沒有正面對著,他說,讓她帶走。那人分辨,開會時候不是說過,一根針也不能拿走?秦工農(nóng)說,既然是娘家?guī)淼木妥屗龓ё摺D侨苏f,秦隊長,如果不檢查,萬一是金銀珠寶呢?說著已打開了藤條箱子,噢,是書,全是書。秦工農(nóng)扭頭看,心卻嘭地跳了一下,很厲害地跳了一下。他看見最上面放著一本書《雷雨》,那是他喜歡的書,書角微微卷起。他說,拿走吧!凝香眼也沒抬。啪地,關上了箱子走了。提著箱子走出閻家那一刻,凝香知道,這就是永遠。

此時,昏暗的油燈下,凝香輕輕啟開箱子,里面裝了好多書。《雷雨》就放在上面。書角有些卷了,凝香伸出砂紙般的手輕撫著封面,她感覺到自己粗糲的手發(fā)出沙沙聲,這聲音如游絲般細弱,然而,凝香卻聽見了。她翻開一頁,里面不是劇作家曹禺描寫的故事,卻是她和閻立仁在被窩里熱烈上演的劇情。如今,這些離凝香遠了,恍若隔世。她伸手攏了一下頭發(fā),頭發(fā)上就沾了漿粉。

秦工農(nóng)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被卷進了這場革命風暴。

那時,秦工農(nóng)并不叫秦工農(nóng),而是叫閻學問。這場革命風暴不僅改了他的名字,也改變了他的命運。如果沒有這場革命風暴的來臨,秦工農(nóng)的志向是當一個大律師。

在北平讀書時秦工農(nóng)就讀的是國文系。當時學校話劇團排演話劇《雷雨》,閻學問他們正在和物理系進行一場籃球比賽。坐在下面的音美系的王老師指著閻學問說,周萍就是他了,哈哈,踏破鐵鞋全不費功夫。就這樣閻學問成了周萍的扮演者。話劇演出獲得極大成功,在學校引起轟動。后來,又到北平各大學演出。閻學問在大學里已是很有些名氣。

也正是這個時候,一幕改天換地的大劇,在中國大地登場上演了。

畢業(yè)前,話劇團的團長三次登門到閻學問的學校,想說服他留在話劇團當演員,但都被閻學問婉言謝絕了。他告訴團長,他的志向不是話劇演員,而是一個律師。團長走時無不傷感地說,你任何時候想來都可以,劇團的門是對你敞開著的。他就讀的學校留他在國文系任教,閻學問也謝絕了。而是到了老師介紹他的一家律師所工作,雖然薪水不多,但是在閻學問看來,這是他人生站臺的第一站。要當個大律師,先得從小律師做起。他的父親閻立仁寫了封信給閻學問,讓他回杏陽城打理家業(yè)。閻學問回信,他的志向是當一個律師,一個有名的大律師。請他父親尊重他的選擇。閻立仁也是開明的讀書人,也就由了閻學問的選擇。開了畢業(yè)典禮那天晚上,閻學問給父親閻立仁寫了封長信,信里說,……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情。學問遠在千里之外求學,沒有盡到一個兒子之責。還望父親多多原諒。出來讀書時,每每想起父親送走學問那日,仿佛昨天,父親站在那棵老銀杏樹下,一直默默目送學問走遠的情景歷歷在目,每念及此,學問思鄉(xiāng)念家心情更為迫切。但是,自古忠孝難兩全,學問既然求學千里之外,就理應做出一番事,待學問事業(yè)有成,即回家看望父親大人……閻立仁讀了這信,眼角有些濕潤。

一轉(zhuǎn)眼,閻學問在律師所兩年了。

這天,閻學問剛走到大柵欄一個皮貨店門口,啪的一下,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閻學問回頭,愣了一下,那個西裝魁梧漢子指著他,哈哈,閻學問。閻學問也哈哈大笑,余微瀾。閻學問拍著余微瀾,喲嗬,茫茫人海,你老兄畢業(yè)幾年不蒙面,今天居然在皮貨店門口相聚。幾年不見的兩個老同學竟然在這里相遇,自然萬分高興。余微瀾也是燕京大學國文系畢業(yè),只是比閻學問高了三屆,算是閻學問的同門師兄了。

他們就在附近一個飯館坐下,酒一下肚,話多了。就著烈性的二鍋頭,兩人滔滔不絕地話說分手幾年的日子。

余微瀾說,學問,你選擇了做律師,日后,律政界倒是多了個精英??上г拕〗缬稚倭藗€俊杰。學問也笑了。說,進了話劇團,就走上一個舞臺,上了那個舞臺,便分不清是戲還是人生。我還是就在舞臺下做個明白人算了。微瀾兄,你是最了解我的,我不像你是個多情種,我還是只能做個孤獨的律師。余微瀾的手點著閻學問的鼻子,喏,喏,當律師了啊,原告也能被你打成被告。是誰?把我們的女主角“四鳳”搞得癡癡迷迷,癲癲狂狂。是誰?讓“四鳳”害上了相思病?閻學問搖頭擺手地說,我哪有那樣的本事?她是進戲出不來了,她喜歡的不是我,是周萍。是周萍啊。閻學問的聲音里已經(jīng)有了幾分醉意。但他還是注意到說這句話時,余微瀾瞥了他一眼,就那醉眼朦朧一瞥,閻學問讀出了一種懸而未決的東西,至于是什么呢,閻學問也說不清,反正從余微瀾瞥他的一眼,他就預見里面一定有故事。閻學問給余微瀾倒?jié)M酒說,演周萍那還不是給王老師逼上梁山的。你看我,哪像?哪像?我哪有他那樣陰暗?閻學問起身撩開長衫,攤開手臂。他撩長衫的幅度太大,碰翻了桌上的酒杯,清旺旺的二鍋頭順著桌縫,滴滴答答流成一條長長的細麻線。哈哈,兩人大笑,引得小飯館里的人不斷回頭望。

對于余微瀾的經(jīng)歷,閻學問聽得萬分吃驚。余微瀾畢業(yè)后先是在報館做事,半年后,跟幾個熱血青年奔赴延安,后來他被組織排到了重慶北碚,在白色恐怖下開展地下工作,由于叛徒出賣,他的名字也被列入黑名單,幸好是化名,又是單線聯(lián)系,他被組織及時轉(zhuǎn)移到延安。但是,額上卻留下一個永遠的疤痕。這時,閻學問注意到余微瀾左額上被頭發(fā)遮住的,一個銅錢大的疤,在酒精呼啦啦的燃燒下,閃著紅亮的光。

這只是一個粗線條的故事,但是,閻學問聽了,心里卻如驚濤駭浪在翻滾。這驚濤駭浪簸得他立不穩(wěn)。

兩人又坐了很久,直坐到了飯館伙計在他們旁邊抹桌掃地,故意弄出些聲響,兩人相視而笑。仿佛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夠。余微瀾起身,說,學問,恕我直言,你的我,還是小我,你的天地,還是小天地。一個男人還應該有更大的舞臺。更大的舞臺?閻學問疑惑了。

這樣吧,今天我們就此告別,我還要辦理一些其他事。我這次到北平來要住上個把月,下個禮拜三到我住處,我住在前門飯店307。到時候有幾個好朋友也要來聚會,你也過來,我們再好好暢談。

禮拜三閻學問如約來到前門飯店。他找到了余微瀾,余微瀾向大家介紹,我的學弟,律政界的精英。

于是,在前門飯店307那間煙霧繚繞的房里,閻學問看見了一個熱血沸騰的場面。十多個年輕人正在熱烈討論著一個偉大事業(yè)——解放全中國,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那是一個沒有貧富,沒有欺壓的社會。

余微瀾又說,我們要做好迎接新中國的準備,這次組織派我到北平就是要做好聯(lián)絡工作。

以前在閻學問心里,共產(chǎn)主義這個詞太虛化,太遙遠。但今天他突然覺得近了。晚上,閻學問睡不著,翻來覆去,眼前就是幾個字——共產(chǎn)主義。這才是一個大舞臺啊!相比之下,他自愧弗如呀。整整一夜,他都被一種偉大的人生振奮著,激蕩著。

第二天,閻學問又來到余微瀾住處。他說,帶我到延安吧,我也要參加革命。余微瀾眼里閃動著很亮的光,革命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輕松,很艱苦,甚至還會搭上性命。

我不怕吃苦,我想好了。這才是一條振奮人心的道路。就這樣,一個月之后,閻學問跟余微瀾踏上了奔赴延安的道路。閻學問在延安這個革命大熔爐里歷練兩年,直到解放前夕,又被組織派到重慶,秘密的做一些先遣工作。

一天,余微瀾把他約到嘉陵江邊,對他說,學問,組織上有一個新任務交給你。閻學問興奮地說,什么任務?一個很艱巨的任務。一場革命又要開始了,組織考慮你對杏陽城情況比較熟悉,派你到杏陽城工作一段時間,由你任工作隊隊長,在杏陽城開展清劃資本家財產(chǎn)和土改的工作。

余微瀾接著說,這是一個非常艱巨的任務啊。那是你的家鄉(xiāng),最難的是,接受考驗的不僅是你的能力,也許還有親情,可能,他停頓一下說,必要時候也許還要舍棄親情。但,我相信你,學問。你是經(jīng)過組織慎重考慮的人選,我相信你能完成好這次赴杏陽城的重大任務。閻學問說,請組織相信我。

噢,學問,為了你在杏陽城工作方便,你暫時改個名字吧。閻學問沉思片刻說,那就改成秦工農(nóng)吧。與工農(nóng)緊密相連。余微瀾說,好。

一個月后,一支清劃資本家財產(chǎn)和開展土改的工作隊進駐杏陽城。隊長就是秦工農(nóng)。

秦工農(nóng)和工作隊進入杏陽城是秋天。

南城坡頭那棵老銀杏樹黃罄罄的,一片又一片,熟了秋天的銀杏葉兒,在風中悠然起舞,翻卷著一種醉人的顏色,那燦燦的色澤呀,浮滿杏陽城,以十足的韻味,寫意杏陽城特有的秋色。

很久沒有聞到這泥土的氣味了。踏上杏陽城的地界,秦工農(nóng)仰起頭狠狠吸了口氣,他感覺到身體里溢滿秋天。坐在車上,他心跳得厲害,他一眼看見,那棵千年老銀杏樹,依然威風凜凜地站在那里,閻立仁送他那個神情又浮出眼前,銀杏樹下的閻立仁脖子伸得有些長,遠遠看去像一只老鶴。進了城,秦工農(nóng)看見了他家的屋檐一只角高高卷起。如一條臨風玉帶飛揚在杏陽城的黃昏里,有了那種凌空騰起的感覺,杏陽城的黃昏也生動起來。車子行過他家的院墻,秦工農(nóng)屏住呼吸,他聽見院墻那頭小孩的聲音在奔跑,他想,是二太太的孩子嗎?他在用耳朵尋著父親的聲音,但是,沒有。

他說,開慢些。車,緩下來。秦工農(nóng)又說,嗯,快開吧。車速加快一路行至鳳池小學校。那是他們的駐扎地。

夜晚,秦工農(nóng)來到他家門口,他沒有進去。他圍著院墻走了三圈,走得他身上有些發(fā)熱。這就是他在這里生長的家,很大。從街的這頭到街的那頭。他幾次抬腿上了石階,又退下來,又踩上去,當他的手碰到那扇熟悉的紅漆大門時,心開始咚咚跳了。這就是他的家,千里之外的一種牽掛,今天走近了,沒有了往日的遙遠,反倒陌生起來。

他不知道,怎樣告訴他的父親,怎樣向他敘述自己來杏陽城的事,和他要做的事?,F(xiàn)在他不屬于自己,他屬于組織。他想起余微瀾的話,接受考驗的不僅是你的能力,也許還有親情。不,他不能進去,他現(xiàn)在是秦工農(nóng),而不是閻學問。再忍幾天吧,等自己把這些工作理出個頭緒,再進去。秦工農(nóng)縮回了放在門上的手,退下臺階,獨自朝著人影稀疏的街上走去。他看見自己的影子被冷冷的月光拖得很長,很長。他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踢踢踏踏,在古老的青石板路上回蕩,發(fā)出空曠的聲音,這聲音孤獨無比。

就在秦工農(nóng)到杏陽城的第三天,他接到上級發(fā)來的一個加急密電,在杏陽城開展的這場革命要加快步伐了。

那張清劃財產(chǎn)名單拿在手里,秦工農(nóng)的手在抖,抖得很厲害。閻立仁的名字在第一個。他家是杏陽城的第一大富豪。因而,杏陽城第一個列入清劃財產(chǎn)名單的就是,閻立仁。這場革命風暴,也就是從閻立仁家開始。那晚,秦工農(nóng)失眠了。其實,從組織上派他來杏陽城那天,他就隱隱感到,自己這次赴杏陽城的使命,力重千鈞,力重千鈞啊。

他記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一個化緣和尚從他家門前過,見他捉了一只蜻蜓,用線拴著兩只透明的翅膀,趴在臺階上,一只手托著蜻蜓,一只手捏著被線栓牢的翅膀,口里說,飛呀,飛呀。和尚蹲下,斜眼藐他。說,你拴了他的翅膀,還不如捏死它。他扭頭看了和尚一眼,把翅膀上的線解開,蜻蜓歪歪斜斜地飛走了。和尚說,嗯,有悟性。再端詳他就說,你以后會走得很遠,但是不管多遠,最后你還是要落根在這里。你繞了一個大圈,繞這個大圈也由不了你,是命。孩子。他摸著閻學問的頭說,你繞一大圈,其實是為了日后回來。這也是命。孩子。閻學問是懂非懂地,蹲在石坎上,一直望著和尚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那個下午,太陽淡淡的,街上人影稀疏,他看見和尚轉(zhuǎn)出巷口時,橘黃色袍子揚起一陣風。于是,整個下午都飄動著橘色。不知怎么,今天他突然想起那個遙遠的,橘色的下午。

明天就要與閻立仁,與他幾年不見的父親談話了。就要實質(zhì)性地,談清劃資本家財產(chǎn)的大事,他將要面對的,是幾年不見的父親呀!他怎樣開口啊!他又來到城邊那棵老銀杏樹下。銀杏樹是在一個凸起的小丘上,那不僅是杏陽城的秋天里,最唯美的一個風景,也是深藏在秦工農(nóng)心里最溫暖的一幅畫。在外幾年,每每想起家鄉(xiāng),第一個浮出來的場景,就是父親伸長老鶴般的脖子,在銀杏樹下張望的神情,那神情和場景,成了他手掌上一條不可磨滅的掌紋。而,今天,這無數(shù)次觸摸的感覺生疏了,粗糙了。明天,明天,那是一個怎樣的明天啊。

一夜無眠的秦工農(nóng)清醒無比。從他接到上級加急密電時,秦工農(nóng)就失眠了,他的腳踏在一個煙頭上,使勁擂。那夜,從來不抽煙的秦工農(nóng)會抽煙了。一地的煙頭。一地的腳印。煙頭與腳印重疊成亂遭遭的一堆思緒。剪不斷,理還亂。但是,再亂也得理清,明天,不,今天他就得面對一切。必須面對一切。這一切,就是他要向他的父親攤牌,攤這張讓他父親難以想象的牌。天亮了,他還在屋里踱來踱去,整整一夜。

第二天的太陽照常升起。杏陽城的清晨,在街頭小販一聲又一聲的吆喝中醒來。

秦工農(nóng)沒有想到他們父子是以這樣一種方式見面。

閻立仁坐在秦工農(nóng)對面,中間隔了一張很寬的桌子。閻立仁的表情是驚異無比的,表情里有一種猝然,有一種局促,甚至還夾雜著不知所措。這是風流倜儻,瀟灑一生的父親臉上從未有過的表情。秋日的陽光從窗外伸進來,斜斜地,在寬大的桌上劃了一道分界線。這道分界線,把人間這對父子隔開,雖然,只是兩米的距離,然而,卻是永世不可逾越的兩米。隔了這兩米,他看過去,他的父親閻立仁現(xiàn)在的兩鬢,有些稀疏的白發(fā)了。額上有了一道很明顯的橫紋,這道橫紋,還有兩鬢間稀稀的白發(fā),啊,那曾經(jīng)傾到很多女人的面孔,多了些風霜,這就是歲月,歲月啊。他看到了父親左眼角旁有一點銅錢大的暗斑,像有意涂上的油彩。他的雙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他隱隱看到,手背上的幾點暗淡斑點,不會是老年斑吧?他這樣的年齡還不應該有老年斑啊!秦工農(nóng)想,眼睛停留在閻立仁的手上,他想移開卻拖不動,眼睛依然執(zhí)拗地,盯在那雙放在桌上的手。那雙手指長長的手啊,完整地傳給了他,在北平讀書期間,音美系的王老師曾經(jīng)語重心長地說,學問啊,你是塊璞玉,我敢說,用不了幾年,你就會在中國話劇界占有一席之地,你現(xiàn)在還年輕,日后你會為你的選擇后悔終身,就憑這雙手,你也要為藝術獻生才是呀。秦工農(nóng)低頭看了自己的手一眼,眼睛又移到對面那雙手上,對面的父親手上,它們是那樣相似,不同的是對面那雙手,收藏了時間的冷硬,收藏了歲月的嘆息。有一股咸澀從秦工農(nóng)的喉嚨涌到鼻腔,再逼近眼睛,秦工農(nóng)硬硬地把這股咸澀壓下去,逼回了腔里。他感到那咸澀的味兒在腔里翻滾著,洶涌澎湃。父親那老鶴般的身影,又在銀杏樹下晃動起來。不,他起身推開椅子,想走出外面透透氣,他心里悶得厲害。但,他沒有走出去,站起片刻,他又坐下來。這不是父子的對峙,而是無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的對壘。他不能摻雜進絲毫個人的情感啊!不能啊!這時,余微瀾的話在他頭頂炸得轟響,接受考驗的不僅是你的能力,也許還有親情…… 這一刻,秦工農(nóng)聽見了風,在呼呼吼叫,他聽見狂吼的風從父親身上刮過,一時間,父親要被這狂風旋走了,這不是歲月的狂風,卻比那風更強勁千萬倍。

你還好吧。這聲音是枯澀的,很遠很遠,仿佛不是從自己口里說出,而是從一個遙遠的,冰冷的千年洞穴里傳來。

學問,你回來也不回家?

我有任務。

在家門口,什么任務還比回家一趟重?難道幾年不見就分生?我們是父子啊。

我現(xiàn)在叫,秦工農(nóng)。秦工農(nóng)岔開話題。

秦工農(nóng)。閻立仁的目光滿是詫異。一股壓抑著的火,嗖嗖上竄。你改名我不說了,你在外混了幾年,竟然連自己老祖宗傳下來的姓都要改?你還是不是我閻立仁的兒子?

這是革命的需要。

哼,革命,革命難道連姓什么也要管。什么秦工農(nóng)不秦工農(nóng),聽上去就粗俗,簡直就是很粗俗。

什么粗俗?難道工農(nóng)大眾就粗俗?秦工農(nóng)生氣地反駁。

閻立仁聲音粗了,學問,你變了。變得不近人情,變得冷酷了。難道這也是革命的需要。

這幾年你在外都干了些什么啊?

為工農(nóng)大眾謀幸福。

為工農(nóng)大眾謀幸福?閻立仁疑惑地說。

是的,秦工農(nóng)堅定地說。

我所做的事你不會懂的。最好你也不要明白。說這句話時,秦工農(nóng)只感覺到嘴唇的蠕動,像兩團棉花軟綿綿的碰在一起,沒有聲音,或許有,只是他沒有聽見。

閻立仁站起來,伸手想摸他的額頭,他以為他發(fā)燒說胡話哩。寬大的桌子把他伸出去的手擋了回來。他忘了,他們之間還有那張寬大的桌子隔著,在閻立仁看來,這哪是一張桌子,這是一道地獄之門,它讓這對父子間的情份,無以跨越。

終于,他向他攤牌了,攤了他到杏陽城來要做的事這張牌,攤了革命風暴即將襲卷杏陽城這張牌,攤了清劃資本家財產(chǎn)的這張牌。這牌,從手指尖彈出去,迎著窗口飛進來的陽光,擲向桌子對面,在空中翻騰幾下,撲哧地落在寬大的桌子上。這是一張生死牌啊。為什么攤這張牌的不是別人,偏偏就是秦工農(nóng)。秦工農(nóng)不信命,可這時,卻想起小時候,那個穿橘紅袍子的和尚說的話,是命。孩子。秦工農(nóng)知道,那張牌一落下,父子緣分頃刻灰飛煙滅。他問過余微瀾,非如此不可?余微瀾說,非如此不可。余微瀾說,為工農(nóng)大眾謀幸福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

秦工農(nóng)用一種悲壯,換來了余微瀾那句話。他背叛了那個站在銀杏樹下,伸著老鶴般脖子張望他的人,那張望的姿勢是一生一世的。

父親啊,父親。現(xiàn)在,我們是兩個階級了。這句話,如一根魚刺卡在喉嚨里,卻沒有說出口。

他看見,那張牌彈出去時,父親也從椅子上彈起來,像是要抓住什么,左眼角下那個暗黃的斑點,像一枚堆滿銅銹的銅錢。他頓了一下,像一個紙人,輕飄飄地垂下了頭,他的頭垂在了寬大的桌子上,頭頂上的黑發(fā)耷拉下來,露出的幾絲白發(fā)。哦,他頭頂上也有白發(fā)了。秦工農(nóng)想。旁邊的工作隊員問,死了嗎?秦工農(nóng)說,不會吧。

寧老師讓雙胞胎姐妹月亮月韻重新改個名字。月亮說,這是我爹給我們起的名。月韻也說,是我爹起的。寧老師說,你父親那個時代已經(jīng)結束了。這名字資產(chǎn)階級味道太濃,不好?,F(xiàn)在是新時代了,還是起一個樸實點的名字吧。姐妹倆氣喘吁吁地跑到月牙橋邊,天擦黑了,遠遠就看到,凝香彎著腰正在那里忙著收攤子。凝香說,你們來干什么?月亮不說話,幫著凝香收拾東西。凝香從蒸籠里拿出兩個沒有賣完的葉兒耙遞給她們。月韻邊吃邊說,老師讓我們重新改個名字。凝香疑惑地說,改名字?月韻點頭。凝香問,老師為什么要你們改名字?月韻搶著說,老師說現(xiàn)在是新時代了,不能起這樣的名字。月亮補一句,老師說,這個名字資產(chǎn)階級味道太濃。凝香直起身子,望著兩張被寒風吹得紅紅的小臉蛋,望著她們眼里的疑惑與期待,凝香的心也被嗖嗖冷風,刮得一陣迷亂。舊時代也好,新時代也罷,與名字有什么關系呢?難道名字也要有階級之分?她用粗糙的手摸著她們說,你兩姐妹給我聽好了,你們的名字,是天底下最好聽的,明天你們就去告訴老師,不改。

第二天,寧老師點完名后,問月亮月韻,你們回家跟大人商量了嗎?月亮說,我媽說了,不改。老師說,不改怎么行呢,資產(chǎn)階級氣息太濃。這名字風花雪月的。月亮月韻聽不懂“風花雪月”是什么意思。寧老師說,放學我找你大人去說。放學后,月亮月韻倆姐妹把他帶到了月牙橋邊。月韻指著那個穿著碎花布衣服的人說,喏,她在那里。這時,凝香已經(jīng)在收攤了,她低著頭,手里拿了一把麥管扎的刷把,蹲著的身子微微前傾,左腳踮起,刷著蒸籠。一咎頭發(fā)從前額垂下來,那縷頭發(fā)在寒冷中,平添了些暖和氣。凝香那個的姿勢,印在了寧老師心里。這是一個優(yōu)雅美麗的女人吶。他在心里輕輕嘆息。三十好幾還沒有成家的寧老師心里撲通撲通地跳。他走近她,凝香抬起頭。這是一張多么潤澤的臉,瓷器般光潔。即便月牙橋邊直楞楞的風沙,也沒有吹走她的嫵媚。在寒冷的風中,它依然散發(fā)出迷人的光暈。走得很近了。他說,我是月亮月韻的老師。我姓寧。凝香停住手中的活,淡淡地說,我知道,你來找我是為她們改名的事。他說,嗯。凝香說,我說過了,不改。他說,這個名字太風花雪月了。凝香說,風花雪月了怎么了?人窮了,就不能用這名字?他搓著雙手說,不是,我只是為她們負責。這是新時代了,用這樣的名字不好。凝香說,有什么不好?就算她們生錯了家庭,難道名字也錯了?寧老師走了。他知道他是無法說服這個女人。他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溫婉柔和的姿勢里,原來藏了一種執(zhí)拗。

走了很遠,他還在回頭張望凝香,和她那個姿勢。晚上,他一個人坐在桌子前,用搪瓷口缸溫了半口缸包谷酒喝下,頓時,五臟六腑騰騰地熱鬧起來,滿眼是凝香蹲在那里刷蒸籠的姿勢。他扭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孤單地在空蕩蕩的壁上晃動。他順手扯過枕頭橫在胸前抱住。外面風刮得很猛。

月亮跟同學打架,臉被抓破了好幾道血印子,上面密密細細地滲了血珠子。打架原因是她的筆落在地上,王大丫一腳踩著筆,月亮想推她的腳,她卻踩得更死,月亮抬起頭說,伸開腳。王大丫一腳把筆踢倒墻角,說,去撿。月亮站起身,王大丫說,還當自己是小姐?現(xiàn)在不是你們的天下了。哼,王大丫蔑視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剝削階級的小老婆臭婊子養(yǎng)的。月亮轉(zhuǎn)身一口咬住王大丫的手,兩人廝打起來,她不敢回家,就對月韻說,你不要跟凝香娘講。然后拔腳一趟,順著墻邊跑出去了。月韻追在后邊,上課鈴響了,她扭頭看了一眼,悶悶走進教室。

寧老師找凝香來了。這次不是在月牙橋邊小攤上,而是在她們住的破屋子前。屋里沒人,湊近看黑漆漆的。他估計凝香也快收攤子了,他站在那里等著,影子斜斜的,被黃昏拉得老長,像一條橡皮筋。很久,他一直立在自己的影子里,看著影子一寸一寸拉長,又一寸一寸地縮短,最后消失在挨黑的天光里。這時凝香回來了。凝香看見他就說,我說過了,我是不會給她們改名字的。他說,我不是來說改名的事。凝香說,進屋坐。寧老師沒有進門,立在昏黑的陰影里,說,月亮跟同學打架了。凝香吃驚地說,月亮跟人打架?她不相信。她問,人呢?他說,我追出去,她就跑了,最后一節(jié)課也沒有上。我來是看她為什么打架。凝香說,月亮還沒回來啊。寧老師說,回來你也不要罵她,孩子嘛,總有個犯錯時候。說完這幾句話,寧老師頭也不回走了。

很晚了,月亮還沒有回來,凝香開始坐立不安,站起來,坐下去,門一響,凝香就慌忙撲過去拉開門,呼啦啦一股風旋進來,凝香黯然地關上了門。她靠在門上,看到月韻耷拉著腦袋坐在那里,心里一陣發(fā)緊,月亮不會出什么事吧?一個女孩兒深更半夜,凝香越想越怕,她拉上月韻說,我們找你姐去。月韻睡眼迷蒙地說,上哪去找呀。

她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一路小跑,凝香的心像曠野,空寂得慌,她最先想到的就是二太太帶了學勤跳水的清水塘,她越想越是害怕,月亮這孩子平時溫順,但是性格里卻藏有一種剛烈,反而月韻倒是隨和一些,凝香是看出這一點,拉著月韻就往清水塘方向跑。月韻說,我怕。凝香說,怕什么呢,有我在。月韻說,我冷。凝香說,我們跑起來就不冷了。凝香緊緊拉住月韻的手,越走越快,心懸顛顛地搖晃。

月韻突然停住腳步,叫起來,月亮。凝香心里墜著的一塊石頭當啷落地了。這時沒有一紋水波的清水塘,在黑暗里映射出幽幽的光亮,那是月亮。月亮坐在水邊,手臂緊緊抱住雙膝,頭靠在臂上睡著了。凝香幾步上前,嘴里不停喊著,月亮,月亮。一把摟住月亮,嗚嗚地了,哭得像個百般委屈的孩子。此時,凝香才明白,她是離不開月亮月韻倆姐妹了。她們是一家人,真正的一家人了。

月亮怔了一下,以為還在夢中,剛才,她夢見風很大,吹得她站不住腳,吹得腳下飛沙走石。夢里她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看見凝香和月韻,月亮哭起來,月亮說,她們罵你是臭婊子,剝削階級的小老婆,我才跟她們打架的。以后我不打架了,我不惹你生氣了。凝香粗糙的手,輕輕撫摸著月亮的額頭上的傷痕,說,疼嗎?月亮搖搖頭。月亮啊,月亮,我的傻月亮,我們回家吧。

月亮月韻沒有讀書了。

當倆姐妹把凝香縫給她們的書包,又遞到凝香手上,凝香感到鼻子酸得要命,定了定神說,不進學校也可以讀書的,以后我來教你們。月亮說,我們不讀書了,讀書有什么用呢?讀書也不能當飯吃?我和月韻可以幫你干活,我們不要你一個人養(yǎng)活。凝香愣了一下。狠狠把書包摔在地上,吼起來,真是沒出息,扶不上墻的稀泥。月亮慌了,忙撿起地上的書包,拍掉灰,塞一個在月韻懷里,輕輕扯了月韻衣角,低頭走到凝香面前小聲說,我們聽你的就是。她們聽見凝香輕輕的嘆息。

凝香沒有到月牙橋賣葉兒粑了。

杏陽城的糧店也空了,日子越來越艱難。

自此,古老的月牙橋上少了一道柔美風景。很久后,那些從橋上來來往往的男人,還會習慣地停頓一下,朝凝香賣葉兒粑那個方向看去?;蛟S,他們還在懷想,那個落魄的女人,那道柔美的風景。

黃爽爽的秋色,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日子里,鋪滿杏陽城的大街小巷,到處一片炫目。

杏陽城最美的景色,鋪天蓋地了。這是唯美的顏色,它隱去了人世間的苦難,它隱去了生命中的慘淡,和殘破的景象,在那高高的,純明的,一碧如洗的藍天下,在那綴滿金黃的世界中,浮起一種燦然的美麗。而,這美麗,卻與現(xiàn)在的凝香毫不相干了,這美麗,只屬于以前那個,在閻家大院里,捧著一本書游來晃去,沒有衣食憂愁的凝香。凝香望著滿地的葉兒,望著滿世界的秋色,心,一片灰寂。如今,這咫尺的美,卻是那么遙遠。

唯美只是一種意境,而日子卻是實實在在的,還得一天一天過下去呢。

家里裝糧的缸已經(jīng)能刮得出響聲。凝香揭開米缸蓋子,伸進手一撓,淺淺的見底了。凝香心里焦慮起來,她回頭,月亮月韻怔怔望著她,那小小的目光里,居然也藏著焦急。如清泉般安靜的眸子里,竟然,被窘困日子攪得波紋四起。凝香揩了一下眼角,眼角有縷縷潮濕氣息。

巷口的洗衣婦王嬸,同情凝香處境,就問她,你愿不愿意幫人洗衣裳。凝香說,只要能有活做就行。王嬸大聲說,好,我就幫你找些人家。凝香說,那哪成呀?我不成了搶你的飯吃嗎,不行不行。王嬸吸了一下鼻子說,妹子,都是女人,難時拉人一把,也是積德積福呀。凝香的鼻子酸溜溜的。

坐在大木盆前漿洗衣裳的凝香,頭發(fā)懶懶地挽了個結,松松的耷拉在肩上,每彎下一次,雙肩聳動一下,頭發(fā)便隨著身子晃動,那隨意挽起的頭發(fā),如水波紋泛起陣陣清波。

現(xiàn)在的凝香,真正是一個洗衣婦了。

然而,晚上的凝香就不同了,撥亮了油燈,把一塊染黑的硬紙板掛在墻上,水泡得通紅的手,捏著細細的棍子,指著上面的字無比認真地教倆姐妹。第一課是從詩經(jīng)開始,那扇破舊的小窗里,傳來朗朗書聲“關關雎鳩,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p>

月韻問,這是什么意思。凝香說,一個善良美麗的女子,好多小伙子喜歡她,晚上睡不著覺,彈琴唱歌表示愛慕。月韻問,那個女子有你好看嗎?凝香輕輕拍了月韻的頭,臉紅了,說,那是一個絕色美人。月亮說,可是我們覺得你很好看哦。月韻附和,就是,就是。凝香伸手去扒垂在額頭的一縷頭發(fā),心忽地墜落。就在剛才,她似乎又回到了閻家大院,又在金銀花纏成的蔓藤下,閑庭信步,磕著瓜子,悠閑看書。直到鱗片般的手刺得她額角發(fā)疼,才又回到黑暗狹窄的小屋里,又回到跳動豆粒般光亮的油燈前。凝香心里簌簌,她想起了,在閻立仁懷里的那種溫暖,那份依賴,那樣安全,還有在被窩里上演的話劇,給她唯一的觀眾,閻立仁看的情景,竟嗤嗤笑出了聲。這樣的日子,凝香已是很滿足了,不滿足又能怎樣?畢竟,三人暫時不再饑寒,畢竟,兩姐妹朗朗的書聲,可以帶她偷偷回到過去。

一個午后,凝香把洗好的衣服送給老主顧老王。老王是報社編輯,報社在尚禮街,那是一幢法式建筑。旁邊是一座哥特式的尖頂教堂,幽深的花園里,金銀花牽起的蔓藤爬滿墻壁。解放后,法國人走了,法式建筑就分給報社,前面臨街的樓做辦公室,后面的就成了住宿區(qū)。以往,洗好的衣服都是由月亮或者月韻送。這天,月亮她們到桐窯撿煤渣。凝香就自己給老王送去。這地方凝香并不陌生,離閻家不遠,只是閻家在前一條街,報社在后一條街。以前,教堂里的鐘聲經(jīng)常在杏陽城上空回蕩,后來,法國人走了,傳教士也走了,教堂就此關閉。教堂鐘聲也就消失了,只留下幾扇半圓形的,鑲著五顏六色玻璃的窗戶,在午后的陽光下,發(fā)出寂寞的光亮。

老王家在二樓,樓梯扶手是胡桃木做的,工藝精美,打磨得光影可鑒。凝香輕輕撫著細膩的扶手,從扶手上,她看見自己的臉,再湊近看。好久她都沒有仔細看過自己的樣子了,在樓梯轉(zhuǎn)彎處,她停下腳步,對著胡桃木的樓梯扶手,仔細地,端詳著,欣賞著自己。自從閻立仁死后,凝香就把自己藏了起來,就把那個嬌媚的,任性的她,緊緊包裹起來。她不敢照鏡子,她害怕看見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這個午后,從鏡子般的扶手上,凝香恍然發(fā)現(xiàn),經(jīng)歷困苦生活磋磨的她,依然是光彩照人,依然是儀態(tài)萬端。她的美麗,她的優(yōu)雅,她的寧靜,并沒有被艱難的日子擊倒。凝香對自己是滿意的。凝香手指輕撫胡桃木扶手,她聽見,手指撫過扶手發(fā)出的沙沙聲,頓時,有些傷感,迎著光亮,她抬起粗糙的手,唯有這雙手,在替她記錄著歲月的艱難。

有人從樓上下來,警覺地看著凝香。凝香手還伸在空中,她慌忙放下手說,我送衣服給王老師。老王站在樓梯口說,是凝香啊。凝香說,孩子們出去了,我怕耽誤你,就給你送過來。老王說,凝香,快進來。凝香站在屋中間,環(huán)顧四周,墻壁上的柜子盡是書。她說,王老師,你的書好多。老王關了門,并排和凝香站在一起。他說,嗯,是有很多書。凝香感覺到老王呼吸粗重,就說,王老師,我要走了。老王開玩笑說,急什么呢,你不要工錢了?凝香不好意思地說,你什么時候拿都可以,不急。凝香轉(zhuǎn)身,老王說,你急什么呢?就我一個人,我老婆在醫(yī)院值班,中午是不回家的。凝香聽老王話語有些不對,老王隔著眼鏡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凝香。凝香退了幾步,老王說,凝香,你是正當年的女人,你就不想好好做個女人?說著,伸手搭在凝香肩上,凝香還沒反應過來。突然,哐當一聲,門開了,光線唰地從門口涌進來。老王的老婆怒目圓睜地站在門邊,凝香想退已經(jīng)來不及了。啪,一個耳光重重地落在她的臉上,凝香半邊臉頓時腫了。老王的老婆一腳把門蹬上,她說,改造不好的爛婊子,想男人想瘋了?見了誰都要勾。終于被我逮了個正著。還有什么話說。老王焉在一旁,悶聲不出氣。

這時凝香才想起,手里還抱了替老王洗好的衣服,她把衣服狠狠砸過去,蔑視地說,你不要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以為你男人是個寶。像你男人這樣的慫貨,倒貼兩文我也不稀罕。說完揚長而去。

回到家里,凝香哭了,摸著紅腫的臉,哭得無比傷心,邊哭邊罵閻立仁,罵他扔下她不管不顧,讓她嘗盡苦頭,還要被人欺辱。旁晚,月亮她們回來,見凝香的半邊臉紅腫了。就問,凝香娘,你的臉怎么啦?凝香說,我出門不小心跌了一跤。

沒有多久,凝香幫人縫補洗漿的日子也結束了,那天,凝香坐在門口洗衣裳,聽人說,運動又開始了。什么運動呢?凝香也不大清楚,只知道這個運動一來,原來的主顧都不敢再讓別人洗衣裳了。從此,洗衣婦這個行當,在杏陽城消失了。

街頭巷尾的大字報,和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在張揚一個悲劇時代,凝香不大清楚這個運動,但是,她清楚,每次運動在杏陽城登臺上演,她們的命運將再次墜落,她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凝香的猜想沒有錯,在清查運動中,她差點又被定為“資本家的小姨太”解送到青門煤礦勞動,范凝香這個名字,已列入清查對象名冊。那天討論清查名單時,寧老師發(fā)言了,現(xiàn)在寧老師已沒有在新華小學教書了,他被抽調(diào)到杏陽城清查辦公室任副主任,寧老師說,據(jù)我所知,范凝香才嫁到閻立仁家不到三個月,清劃資本家財產(chǎn)就開始了,她是徹徹底底脫離了剝削階級的家庭,一根針也沒有帶出去,真正開始勞動人民的新生活。有人認為寧老師的話有道理,也有人認為,只要嫁進剝削階級的家庭,就是烙上了一個階級烙印,不是說搬出來就了事。這個烙印終身消除不了。如果不是貪圖享樂,怎么會甘愿嫁給比自己大很多的男人當姨太太,而不是嫁給一個勞動人民?這樣墮落的靈魂正需要好好改造,從骨子里進行改造。最后,清查辦公室主任發(fā)言說,不要爭論了,都有道理,但是,這是新社會了,清查是嚴肅的,也是審慎的,同時,也要體現(xiàn)政府的寬容。他拿起水筆,在范凝香的名字上重重劃了一橫,順手把名單交給旁邊的寧老師,寧老師看著那重重的一橫,心,嘭地落下。

不知為什么,從在月牙橋上見到凝香后,寧老師心里重重印上了她的影子,她蹲在橋邊刷蒸籠的姿勢,常常讓他難以入眠。寧老師心里非常矛盾,他把凝香那個姿勢藏在自己心里了,藏了很久,其實一直以來,無時無刻他都在想她,也在努力放下她,放下橋邊那個,令他醉心一生的姿勢,她那剝削階級小老婆的身份,就像一個封條牢牢地貼在身上。他想靠近她,又被她的身份困頓著,煎熬著。起初,月亮月韻沒有讀書后,他除了一個老師的惋惜外,心里反是一陣輕松。他想,好了,他沒有借口去找凝香了。但是,日子一長,他才知道這份感覺是放不下的,沒有了那個讓他醉心的姿勢,日子是索然無味的。他知道自己心里是放不下凝香了。凝香當然不會知道,寧老師在她們小屋前的徘徊不止一次。其實,每當放不下這種感覺時,寧老師又會在晚上,輕輕地游走在她們的小屋前,他聽見了,倆姐妹的讀書聲,笑聲,他聽見了凝香講課,那溫潤柔和的聲音。站在屋外的他,看不見屋里人的表情,但是,他分明看見了一屋子的快樂。他發(fā)現(xiàn),凝香的講課水平一點也不比他差,甚至比他表達得更到位。

有了推門而入的沖動時。寧老師又對自己說,清查辦公室副主任,不能和資本家的小老婆搞在一起,不能喜歡她。不能喜歡資本家的小老婆,不能喜歡資本家的小老婆。他口里默默念著,一溜煙跑回宿舍,蹬掉鞋子,一把抓過被子捂在身上,大口喘息。他感覺凝香的影像,把他包裹得緊緊的,他快要透不過氣來了。他轉(zhuǎn)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孤獨倉皇,便在如火激情中,喊著凝香的名字,他看到自己在火焰里跳動,那是凝香在他心里,燃起的熊熊烈火。他將融化其中。

第二天,他從亂七八糟的柜子里,翻出一個布口袋,伸手在米缸里撈了一把,一瓢又一瓢,從缸里舀出了米,當舀到第六瓢時,他掂了掂布袋,又從布袋里舀出半瓢倒回去。

寧老師又來到凝香她們的小屋前,這次是白天,不是晚上,左手提了個布口袋。他遲疑一下,伸手敲門。開門的是月亮,她見寧老師既意外又高興,凝香坐在床邊,有些局促。寧老師把口袋遞給月亮說,我一個人的米吃不完,也怪浪費的,就給你們拿過來。凝香說,一個大男人,哪有吃不完的糧,就從月亮手里把布袋又遞到寧老師手上,寧老師臉紅了,說,我真是吃不了,我是真的吃不了。他說,月亮,把口袋騰給我。凝香說,寧老師,謝謝你了。

一個月后,寧老師又從口里省下些米,送到了凝香那里。凝香心里是感激,米雖然不多,的確讓她們捱過了一些艱難,但她心里又不安。憑什么呢,他要給她們送米。其實,這只是自問而已,凝香再明白不過了。只是閻立仁在她心里沒有死去,閻立仁給她戴上玉鐲那天晚上,就注定,她要為他有所擔當。她不能棄他不顧。她始終相信,閻立仁會在瑟瑟秋風中,會在霏霏細雨里,守望在她們的小屋旁,守望著他鐘愛的女人,和他一雙女兒。為此,她要捱著,一定要撐下去。

凝香害怕寧老師再送米,她知道,這是一種令她進退不得的情啊。她拿什么還他呢。終于,寧老師又來了。她心如臨戰(zhàn)前的猛烈鼓點,震得全身發(fā)麻,凝香知道必須還他情了。

當寧老師第六次送米來,凝香對月亮說,你們?nèi)ネ└G撿點煤渣回來吧,倆姐妹背著背簍出門了,看著她們走遠的背影,凝香把門哐當關上。屋子里頓時暗了,陽光在屋外奔跑,嬉戲,但它只屬于外面的天地,仿佛與屋里有著世紀的隔閡。寧老師站在中間,凝香說,你坐呀。寧老師在小凳子上坐下,雙手放在膝上,倒像一個聽話的學生。凝香看見寧老師那雙小小的眼睛,在昏暗中居然泛出陣陣光亮,閻立仁又浮在了小屋里,浮在了兩人之間,凝香覺得閻立仁在盯著她,便使勁把這個影子推走。沉默一陣,凝香先說話了,謝謝你。這是一句禿頭禿腦的話。寧老師卻聽懂了,他終于能跟這個,藏在心里很久的女人在一起了。有什么可謝呢?我一個肩頭扛張嘴,不像你,一個人要顧三張嘴。

幾次寧老師都想對凝香說,在清查運動開始時,凝香差點被定成了“剝削階級姨太太”解送到青門煤礦勞動,這一件事,對于凝香命運來說,無疑是驚心動魄的。但,他始終沒有說出來。最后,他決定不要把那件事告訴凝香,永遠不告訴她。他不忍用這些非外的殘酷,來破壞一種來自骨子里的寧靜。他看見,暗里,凝香臉上散發(fā)出一種光暈,這光暈,絢麗無比,透過這光暈,他又看到那個,藏在他身體里很久的凝香,現(xiàn)在這個姿勢,活了。凝香站起身,朝門望了一眼,坐到了床邊,她說,月亮她們一時不會回來的。她在暗示他了。他的火撲哧燃了起來,當他與凝香貼近時,卻感到凝香不是一團火,而是一塊微涼的石頭。凝香還是那個影子,并非真正的凝香,寧老師有些悲哀,就在掠過凝香那雪白身體的瞬間,他突然明白,凝香不屬于他,永遠也不會屬于他。寧老師覺得凝香和他,只不過在做一樁交易,為了那一點可憐的救濟。在凝香心里,他像一堆流沙,沒有形狀,這讓他充沛的情感一流而下,頓時,勃勃意念萎頓了,眼里燃著的光亮黯然了,那團燃了很久的火,被他自己澆熄。他的意念徹底敗北,倉皇起身,離開了凝香,離開了小屋。離開這個,渴望了無數(shù)日子的女人。

寧老師走了,腳步促促地走了。出門時,他頓了一下,頭也不回說,要修水庫了,白沙石場要砸碎石子,活不重。

杏陽城政府要修一個大水庫。修水庫就需要大量的石頭,在離城十多里地的白沙,有一個很大的采石場,凝香和月亮月韻就在采石場砸碎石子。她們的任務就是,把三尖八角的石塊,砸成雞蛋大的小石塊,砸一噸碎石塊5角錢。凝香高興,天無絕人之路。這樣她們?nèi)丝梢栽谝黄?這活月亮她們也可以做。每天清早,她們就帶上干糧出發(fā),直到很晚才收工回家。當天她們就拿到了4角錢,在回家的路上,凝香拉著倆姐妹的手,唱起了杏陽城有名的山歌:自從去年你走后,我就站在大路口,日日想著你模樣,哥哥呀,你再不回來,妹怕忘了你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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