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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鋪故事

2009-12-11 09:38:40火會亮
十月 2009年6期
關鍵詞:隊長桂花兒子

火會亮

一群女人正在洼上薅草。

洼上的草可真厚哪。

一溜擺子女人薅過去,身子背后的胡麻地就像剛剪過毛的乏羊一樣,小風一吹,撲簌簌的小苗抖動得讓人心里發(fā)顫。

也許是旁邊的豌豆地里正開著花,也許是洼地里剛吹過一陣小涼風,總之,緊傍地邊的兩個女人忽然就拉起話來。

話頭顯然是瘦點的女人提起的。瘦女人小心地往前挪一挪,聲音低沉得有點卑怯地說:“嫂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你說咱們的兩個娃,究竟誰的娃大?”

這顯然是個猝不及防的問題。胖點的女人扭頭看了瘦女人一眼,想都沒想就說,“誰大誰小還不是都一樣,大了隊長又不給你記工分。”

“就是呀,誰大誰小還不是都一樣?!笔蔹c的女人一邊嘀咕著,一邊就將剛鏟到手的草扭頭丟進背斗里。

一溜擺子女人繼續(xù)薅草。

但在薅草的過程中,兩個女人的心里卻忽然有了些不大不小的變化。

確切地說,劉秀秀家住在村子東邊的一道崖坎下邊。崖后是莊稼地,崖前是一條飄帶一樣彎來繞去的溪河,因此,劉秀秀下地回家的路顯然要比別人長一些。

薄薄的暮色從山畔上罩下來。村子里到處都彌漫著青草和牲畜糞便的味道,牛隊、羊群,以及收工回家的人像一部電影里的序幕一樣慢慢從薄暮中浮出來。

劉秀秀背著青草從坡上往家里走。

遠遠看去,那道崖坎下面的窯洞就像沒了牙的豁豁嘴一樣。

劉秀秀想:“這日子眼見得是一天比一天難過了呀?!?/p>

剛走進院子,大眼睛的兒子立即像一粒羊糞蛋一樣從窯洞里“滾”出來,邊“滾”邊喊:“媽,你問我嬸嬸了沒?我和蠻子兩個究竟誰大?”兒子仰著頭,從表情上看,他顯然是在家里等待很長時間了。

劉秀秀懶懶地看了兒子一眼,之后一邊往豬圈里倒草,一邊有氣無力地回答:“你急啥?問清楚了就告訴你嘛?!?/p>

她一邊做著晚飯,一邊就把兒子問年齡的事告訴給了男人。男人名叫謝臟臉,也是瘦瘦弱弱的樣子,但精神卻沒女人足。他正費盡心思卷著一棒旱煙,由于用勁,瘦長的臉在油燈下看上去很有些舊畫的味道。

煙熏火燎中,謝臟臉終于弄清楚了女人說的兒子問年齡的原因:原來兒子早晨上學報名,還有一個同村的孩子出生年月竟和他一模一樣,都是七歲,都生于1966年三月八日。而現(xiàn)在教室里只有一個座位,老師說,誰年齡大誰先上,年齡小點的明年上。老師最后說,回去好好問一下你們的娘老子吧,看你們的年齡究竟誰大?

謝臟臉拿柴火點著了煙說,“蠻子是誰?”

劉秀秀說,“王桂花家的老二呀,你忘啦,就臉圓圓的那個?!闭f過之后,自己卻又輕輕皺起了眉頭,“我記得那年三月是個閏月,咱的娃好像生在前三月,她的生在后三月,但我記得有些模模糊糊的?!?/p>

謝臟臉撓著頭說,“我也記不清了,那年日子那么亂,誰還記得這個。”

劉秀秀一邊往灶膛里添柴,一邊就耐心地啟發(fā)男人,“咱再想想,生了個娃,總該有些記住的事哩吧。”

兩口子于是就想,想了半天,只記得到處人山人海,鑼鼓喧天,其他的啥也想不起來了。

謝臟臉說,“那年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我整天跟著出去看熱鬧,瞎跑,回到家你就把娃生了嘛?!?/p>

劉秀秀說,“就是,我記得我那時躺在炕上,聽見外面整天咚咚鏘鏘的,心里別提多亂,娃咋生的,生下來是個啥樣子,我確實有些記不清了?!?/p>

謝臟臉吧嗒抽了一口煙說,“記不清就記不清,誰大誰小有個啥關系呢!”

劉秀秀卻前所未有地認真起來,“這回可不一樣,老師說教室里只剩一個座位,誰家娃大誰就先上學。”

謝臟臉不屑一顧地說,“嘁,你這個人,遲一年早一年有啥關系哩嘛。”

劉秀秀說,“胡說,早一年上有早一年的事哩,你看你,不識字連個文化大革命都不讓你參加。”

謝臟臉這時就偷偷地臉紅了一下,“不讓參加文化大革命那是因為咱家是地主,這跟識不識字有啥關系哩嘛?!?/p>

劉秀秀搕了一下燒火棍說,“你不要胡扯,咱爺咱爸是地主,咱們又不是地主,再說了,咱也不能讓人欺負一輩子?!?/p>

“那是?!蹦腥艘贿咟c頭,一邊就默默地發(fā)起愁來。

而這時女人卻有了個出人意料的想法,“別管那么多,不管是前三月還是后三月,明天咱就去給老師說,就說咱的娃是前三月,讓娃先把學上了再說?!?/p>

男人說,“這怕不好吧,等先弄清楚了再說嘛。”

但這時女人卻有了更為堅定的想法,她有些鬼祟地對男人分析道:“等弄清楚黃花菜都涼了。你想想,王桂花那個女人,能得站到墻頭上尿尿呢,她還能承認她的娃小?再說了,娃念書可是大事,不管咋樣,先讓咱的娃上了學再說?!?/p>

第二天,劉秀秀在出工下地前領著兒子來到了學校,沒想一進校門就碰到同樣領著兒子前來報名的王桂花,一時間兩人臉上都有了些尷尬。

讓了讓,兩人一起來到老師的宿舍。

在老師宿舍里,劉秀秀和王桂花才開始正式討論起了兒子年齡大小的問題。話頭自然又是先由劉秀秀挑起的。劉秀秀低聲說,“嫂子,我昨晚想了一夜,咱倆個的娃,確實是我家的大,我家纏子是生在前三月,你家蠻子生在后三月?!苯又鴦⑿阈憔吞岢隽俗约和薮蟮睦碛珊透鶕Kf那年她坐月子快滿月時,王桂花家才開始張羅借米借糖坐月子,借到她家門上時,她記得她還問過自己的男人,王桂花的娃是男是女,奶水足不足,可見她的娃在前,王桂花的在后。

劉秀秀語氣堅決而肯定地說,“嫂子,我的娃大,肯定是我的娃大?!?/p>

但王桂花這時卻已變了臉色。她把斜挎在肩上的背斗往上抖了抖,冷冷一笑說,“你的娃大不能你說了算?!闭f著,順勢一屁股坐在了老師的炕沿上。

她也有自己娃大的理由和根據。她說她生孩子那天,生產隊里的女人恰好都在打麥場上切洋芋籽,切著切著,她就挺不住了,她記得她臨回家時還看見劉秀秀偷著往褲腰帶子里塞洋芋,塞了四個,可見她的娃在前,劉秀秀的在后。

說完這件事后,她順便對劉秀秀剛說的那些話進行了嚴厲反駁:“妹子,我坐月子吃的豆面馓飯、莜面糊湯,我哪里吃過小米和紅糖?”

這話顯然有了抵賴和挑釁的意思。

劉秀秀的臉瞬間就騰地紅了。

劉秀秀溫和著語氣繼續(xù)對王桂花做工作:“嫂子,借米借糖的事咱先不說,但娃確實是我的大,咱得好好理論理論。”

這時王桂花的臉色已明顯陰沉了下來,說,“沒啥好理論的,你要是想吃小米和紅糖的話,我明天把公雞賣了給你稱二斤,你少在這里攪騷人?!?/p>

話說至此,雙方的語氣里已溫和殆盡。

這時出工下地的人已在學校門前聚集了很多,他們不明就里,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朝里邊看,邊看邊忍不住嚷嚷著發(fā)議論:“是哪一派和哪一派?是文斗還是武斗?”看了半天,見是兩個女人為著孩子的年齡大小打嘴仗,大家便有些泄氣。

不久大家都陸陸續(xù)續(xù)出工下地去了。

旁觀者所剩寥寥。這時王桂花就冷冷笑了一聲,“我就說昨天咋突然問起娃娃的年齡了,這地主的女子就是花花腸子多,不過妹子,我告訴你,這個事我可不能讓你,這要讓了還不讓村

里人把我笑死?!?/p>

劉秀秀氣得半天犯不上一句話來。

嚷了半天,終究還是沒有嚷出個結果。最后還是老師想出了個高明的辦法。老師說,“你們的娃娃誰大誰小我不管,不過一年級今年確實只剩一個座位,這樣吧,明天你讓你們的娃娃來,我教幾個字,誰的娃學得快就叫誰的上,誰家娃學得慢就明年上,你們看這個辦法咋樣?”

兩個女人面面相覷,不過最后還是點著頭答應了下來。

兩個女人自是準備了一番的。當天夜里,兩個女人都把自己的兒子拉到跟前,狗兒命兒地安撫一番后,就諄諄教誨道:明天到學校,就是把吃奶的勁用上,也要把字認下,明天要是不爭氣,媽這輩子顯然是沒法活人了。

考試的地點自然是設在老師的宿舍。

老師姓黃,叫黃伯賢,據說是從很大的地方下放下來的一個知識分子,由于背負著什么什么的罪名,故黃老師看上去很不高興。黃老師留中分,戴大坨黑邊眼鏡,如果早晨沒課,他一般是要在學校外面溜達一圈兒的。黃老師低著頭,蹙著眉,仿佛是把什么事情沒想透那樣狠狠地想著什么。

這時候那兩個仿佛是仇人一樣的女人就遠遠地走了過來。

兩個女人都背著背斗,牽著各自的孩子,進門以后,均毫不客氣地坐到了老師的炕頭上。

黃老師看出兩個女人之間的生分,就和藹了態(tài)度讓她們喝水,之后像摸地里的西瓜一樣摸著兩個孩子的頭問,愛不愛讀書?讀書以后準備干什么?

兩個孩子眨巴著眼看自己的母親。

黃老師就又微笑著坐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

黃老師問女人,“娃娃有名字嗎?”

兩個女人分別說出了自己孩子的小名。

黃老師微微皺了下眉,說,“看來你們還沒給娃起好大名,這樣吧,我先給娃每人起個讀書的名字,你們看咋樣?”

兩個女人忙不迭地點頭。

略加沉吟,黃老師就給長臉的起名謝子長,圓臉的起名陳文軒,這在當時并不算很時髦的名字。

兩個女人猶豫著,卻也無話可說。

兩個女人都有些急迫地盼望著老師的考試。

黃老師說,“考試也很簡單,你們讓娃拿出紙和鉛筆,我把他們的名字寫到各自的本子上,每人練寫十遍,然后默寫,誰先寫下來就算誰及格,你們看咋樣?”

兩個女人都毫無把握地點了點頭。而在兒子練寫的過程中,兩個女人都像臨產的孕婦那樣惶惑和不安。

最終的結果是:謝子長全寫下來了,而陳文軒卻寫錯了一個字。

這時王桂花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說,“這不對吧老師,我看你給人家娃起的名字咋筆畫少,我娃的咋筆畫多?”

站在旁邊徹底放松下來的劉秀秀忍不住就耳語一般說道,“要怪就怪自己養(yǎng)下的娃,不要怪人家老師。”

眼看兩個女人又要吵起來了,黃老師最終又想出個出人意料的辦法來:“這樣吧,兩個娃娃我都收下,不過你得讓你們的男人明天來,給我在課桌旁泥個土臺子,我一月一考,誰的娃成績好就坐板凳,成績差的坐土臺子,你們看咋樣?”

劉秀秀自是歡喜不盡。剩下王桂花想了想,覺得再無其他更好的辦法,猶豫再三,最后還是點著頭答應了下來。

土臺子是泥在最后一張桌子旁邊的,一高一低,低的當板凳,高的當桌子。泥好桌子的第二天,謝子長和陳文軒就開始正式上學了。由于都背負著各自父母的囑托,兩個孩子學得謹慎而勤勉,成績也是格外出眾,不久他們的表現(xiàn)已將同班同學遠遠甩在了身后。兩個孩子的個性也在百般小心中顯現(xiàn)了出來:一個話少,一個話多;一個喜靜,一個好動;一個沉穩(wěn)內斂,一個頑皮張揚。不到半年時間,他們在班級里的職位也被漸漸固定了下來:學習委員和文體委員。而他們的名字也在不知不覺中被老師改為了昵稱。

“子長,把早晨布置的作業(yè)收一下,放學后抱到我辦公室。”

“文軒,放學站隊組織同學唱個歌子,《學習雷鋒好榜樣》?!?/p>

“哈哈……”

黃老師一邊笑,一邊就有些自得地看著這兩個仿佛是從天而降的門徒。

確切地說,南鋪小學是建在村子中間的一個古廟里的。古廟名娘娘廟,是為祭拜一個據說是曾為南鋪人降魔除怪的女神而建的。古廟原先香火很盛,破除迷信后,漸漸地就沒人再敢去祭拜了,神像祭臺被砸,娘娘廟就變成了后來沒掛過任何牌子的南鋪小學。古廟有一大一小兩間房子,大的正殿是教室,小的偏房自然就成了只有一名教師的教師宿舍,由于住著過去看廟人住過的房子,黃老師于是就被人形象地稱為“廟官”。

“廟官?!秉S老師一邊沉吟著,一邊就很有意味地走出了教室。

教室外面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株百年古槐,日暖風輕,槐樹繁茂的樹冠像一柄巨大的綠傘一樣耀動著萬千光斑。

黃老師瞇縫著眼看了一會兒太陽說,“子長,你把一年級的同學叫出來,今天早晨的課咱們就在外面上?!?/p>

教室里共有兩個年級:一年級和二年級。

一年級同學從教室里出來后,二年級同學就扯開了喉嚨在里面背誦,一時間書聲瑯瑯,人聲鼎沸,仿佛舊年私塾學堂里的早課晨讀。

黃老師坐下來,坐在樹根旁。他看著雛鳥一樣圍成一圈坐在自己周圍的學生,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那么點兒難得的笑意。黃老師說,“古時候孔子門下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老師現(xiàn)在也是學生滿樹下了呀,哈哈?!?/p>

這時候長著四方臉盤的陳文軒說,“老師,孔子是誰?”與其他同學相比,陳文軒顯然膽子要大些。

“孔老二嘛,這還不知道?!敝x子長小聲嘀咕道。

黃老師向院子四周看了看:“孔子的確就是人們現(xiàn)在常說的孔老二?!?/p>

“孔老二?”陳文軒有些機警地說,“我媽說,孔老二是壞人?!?/p>

“你媽說了不算?!秉S老師一邊說,一邊就將遮住了耳朵的長發(fā)向后掠一掠。這時候大家都覺得老師很像某個電影里的教授。

黃老師說,“別聽你媽的話,那都是歪曲,孔子是古代的大學問家,半部《論語》就可以治天下,你說還有比他更厲害的人嗎?”

接著黃老師就給他們講起了《論語》里的小故事,如兩小兒辯日啦,子路遇荷蓧丈人啦,等等等等。講著講著,黃老師就做出了循循善誘的樣子問他們,“你們說,在這個世界上,什么樣子的人最快樂?”孩子們七嘴八舌,有說吃肉快樂的,有說過年走親戚快樂的,還有個孩子說,只要回家看見他媽在鍋里燒不加野菜的稀湯,那么他這一整天就是最最快樂的。黃老師聽了微微一嘆說,“唉,你們說得也對,但不全對。子日:不仁者,不可心久處約,不可心長處樂??梢娪辛巳什攀鞘篱g最快樂的啊?!?/p>

見大家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黃老師便愈加激越。他站起身,手叉住腰眼像領導那樣揮了揮手說,“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天天如也。”

之后講的什么,大家是一句也聽不懂了。

最后黃老師讓大家在白地上用炭棒寫了一會兒生字。

大家都覺得陽光有些晃眼。

今天早晨,大家覺得從槐樹縫隙里漏下來的陽光簡直有些花的味道了。

轉眼間就到了五月端午。

端午節(jié)這天,南鋪人照樣要在太陽出來之前往房門頂上插楊柳枝和艾蒿,據說這是為了

紀念一個名叫介子推的人。

插了楊柳枝和艾蒿之后,就該到綁花花繩的時候了。這時劉秀秀就站在廚房里喊上房里的兒子,“纏子,纏子,快過來?!焙傲藥茁暎瑑鹤硬怕v騰地從上房里過來。兒子說,“你不要叫我纏子,我叫謝子長。”劉秀秀哈哈一笑說,“哎喲,老娘又忘了?!?/p>

劉秀秀一邊給兒子手腕、腳腕上綁花花繩,一邊就給兒子安頓,“今天你到學校去的時候,媽交給你一個任務?!彪S即提過一個裝得鼓鼓囊囊的布褡子說:“這是一碗甜醅子,幾個花饃饃,到學校交給黃老師。你就說我大我媽本來是要請你到家里來的,怕耽誤你工作,就沒敢請,這都是些鄉(xiāng)下人填肚子的東西,請老師千萬不要嫌棄?!?/p>

謝子長說,“那不行,那樣會讓人看不起的?!?/p>

劉秀秀哄兒子說,“傻兒子,那咋會呢,你想想平日老師對你的好,老師家在外鄉(xiāng),難道過節(jié)讓老師連一口甜醅子都吃不上嗎?”

謝子長說,“那也不行,老師說了,做人要光明正大,不能搞陰謀詭計?!?/p>

劉秀秀笑著刨了一把兒子的頭說,“這又不是走后門,這咋就是搞陰謀詭計了呢?”

好說歹說,兒子最終還是沒提。

劉秀秀只好親自提著這些東西去見老師了。

劉秀秀去的時候太陽剛冒花子。早飯一過,村子里就走滿了穿著新衣和提著竹籃的女人。雖說是在生產隊,但像端午這樣的大節(jié)還是要放假休息休息的,趁這時節(jié),女人便相約了攜兒帶女地去串親戚和浪娘家。大路上一時間飄滿了甜醅子和花饃饃的香味兒。

劉秀秀提著一只竹籃,籃子上苫了一塊頭巾,雖說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但劉秀秀還是禁不住怦怦心跳,竟繞來繞去繞了很多彎子。到了學校,老師正在講臺上上課。見她探頭探腦的樣子,老師就停住了上課走過來。她怕兒子看見忙躲到了樹后。

老師說,“有事嗎?”

劉秀秀說,“今天是端午節(jié),我給老師送點吃的?!?/p>

“噢,今天是端午。”黃老師遂暫停了上課過來招呼劉秀秀。

到了老師的宿舍后,劉秀秀就有些局促不安地說,“本來應該給老師做點好吃的,但現(xiàn)在實在是太困難了?!?/p>

老師說,“這就已經讓我很感動了,你千萬不要見外?!?/p>

劉秀秀說,“不瞞老師說,我家原來也是個大戶,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我爺爺就讓家里做些肉呀菜呀的送先生,這些我都還記得的。”

“你家原來也是高成份?”

劉秀秀點了點頭。

劉秀秀還看著老師親口嘗了一嘗自己煮的甜醅子。

老師舔著嘴唇,很受用的樣子?!皬膩頉]有吃過這么好的東西啊。”老師說。老師于是又接連吃了兩口。

見老師這么喜歡自己送來的食物,劉秀秀便滿心歡喜,臨出門的時候忍不住就向老師深深鞠了一躬。這讓老師隱約看見了一絲大戶人家的小姐氣象。

送走了劉秀秀之后,黃老師的情緒變得格外高昂起來,他授課的內容無論如何也離不開這五月端午了。

黃老師問道:“同學們,今天大家都綁花花繩了沒有?”

同學們都宣誓一樣亮出了自己的胳膊,有幾個調皮的還挽起褲腿讓老師看綁在腳腕子上的花花繩。

黃老師說。“知道這花花繩是干什么盼嗎?這花花繩又叫端午索,是專門用來驅邪避疫的。明朝有本書叫《帝京景物略》上寫道:五日之午前,項各彩系,垂金箔,若錢者,若鎖者,日端午索。宋代大詩人蘇軾的《端午帖子詞》上也說:辟兵已佩靈符小,續(xù)命仍縈彩縷長。可見綁花花繩也不是咱們南鋪人特有的?!?/p>

停了—會兒,黃老師又給大家講了端午節(jié)為什么要吃粽子,喝雄黃酒,還要吃烙得像蛤蟆樣子的花饃饃。

講著講著,老師又吟起了不知是出于哪本書里的老句子:“五月五日,四民并踏百草,采艾葉以為人,懸門戶上以禳毒氣也?!?/p>

看著老師搖頭晃腦的樣子,大家都迷迷糊糊,陶醉得似乎已經到了古代。

大家知道老師懂得很多,正悉心聽著,卻見老師揮一揮手,像一個操縱著音樂演出的指揮家一樣手猛地往下一壓說:“今天是五月端午,我做主給大家放假一天。”

回到家里以后,陳文軒首先向自己的母親發(fā)起了難:“你為啥早上不到學校里來?”

當時王桂花正在廚房里撿韭菜。她打算中午做個韭菜炒雞蛋,侍候一家子老小吃了,下午還要趕到大場里演節(jié)目呢。

陳文軒說,“我問你,你為啥早上不到學校里來?”

王桂花一邊撿韭菜,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兒子,“我又不是廟官,我跑到你們學校干啥?”

陳文軒說,“我問你,今天是啥日子?”

王桂花盯著總是問來問去的兒子,覺得事情有些蹊蹺,遂扭回頭關切地問,“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如果有的話,你告訴老娘,老娘非找他算賬不可。”

兒子撇了撇嘴,略帶些譏諷地說,“有你這樣的老娘,誰還敢欺負我?!?/p>

“那是?!蓖豕鸹ㄆü膳ち伺?,便挽著袖子到水渠邊去洗韭菜。洗罷韭菜將要燒鍋熟油時,王桂花忽然發(fā)現(xiàn)放在籃子里的八個雞蛋不見了?!澳强墒抢夏飻€下的幾個老雞蛋呀?!蓖豕鸹ń械?。接著她又逐一翻找了一遍有可能放雞蛋的其他幾個地方,還是沒有。于是她開始一個個拷問起了家里的人。當問到兒子陳文軒時,王桂花的眼睛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問題的要害。

“是不是你搗的鬼,嗯?”王桂花說。接著把兒子輕輕一把提到了灶火門上。兒子先是抵賴、狡辯著,最后還是交代出了事實的真相。

“是我拿給黃老師了?!标愇能幷f。說了這句話后,陳文軒已經預料到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于是眼睛一閉,脖子一伸,果然聽到腦后啪的一響,一股熱辣辣的巴掌擊打的疼感迅速傳遍全身。

“我的媽呀,那可是我攢下的幾個老雞蛋呀,沒有了那幾個雞蛋,我們可拿啥過節(jié)呢呀。”王桂花一邊哭,一邊就將鼻涕毫不客氣地甩在黑污斑駁的泥墻上。

慢慢平靜下來后,王桂花就淌著眼淚對兒子進行了嚴厲的盤問。

“你為啥要偷家里的雞蛋給老師,嗯?”

“過節(jié)哩嘛,老師又沒有家?!?/p>

“你知道個屁,你們老師本來是個右派,壞蛋,把他下放到咱們南鋪就是為了讓他好好改造,又不是請他享福來的?!?/p>

“那我不管,反正老師看著可憐,再說了,人家好多人都去看老師了嘛。”

“都誰去了?”

“纏子他媽,早上去的時候,人家提了這么大個籃子,看樣子裝的東西可真不少?!?/p>

看著兒子在比比畫畫,王桂花的火忽地一下子就躥上來了?!斑@個婊子,這個老地主。”王桂花一邊這樣惡怒地罵,一邊就將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鏟在鍋邊敲得當當響。

午飯過后,就該到真正表演節(jié)目的時候了。那時太陽正烈,熱辣辣的陽光照下來,人走出家門臉上立時就滲出一層油汗來。鑼鼓一響,娃娃們就開始嚷動,叫聲嗷嗷的,大概離村子數里之外都能聽得到。人們一股一股涌向村子中央。村頭澇池旁的那棵大柳樹上,架在樹杈上形似闊嘴的大喇叭像下雨一樣一遍一遍播放革命歌曲。

表演節(jié)目的場地就設在打麥場上,幾張桌子,幾條凳子,然后大家或蹲或坐地將場地圍成一個圓圈,這就是那時南鋪最常見的演出舞臺了。

演出之前,隊長自然是要講一講話的,讀了

被女人強行拉出來的時候臉上有了慍色。

謝臟臉說,“咋?”

劉秀秀說,“那個戲本子,說不定咱家就有。”

謝臟臉像起哄一樣嚷起來,“你這不是胡說八道哩吧,咱們家哪有那個東西?”

劉秀秀就在暗處捂了一下臟臉的嘴說,“你忘啦,那年破四舊,人家讓你半夜起來燒那些收來的書,你為了卷煙抽,不是悄悄帶回來過幾本子嗎?”

謝臟臉說,“那不是后來都卷煙抽了嗎?”

劉秀秀罵道,“狗頭,我不是看著可惜,背著你悄悄還留下來過兩本子嘛,其中一本畫了個小伙子拿著月牙斧,不就是《劈山救母》嗎?”

謝臟臉的臉在一瞬間就激動得紅了起來。

回到家里以后,兩口子三把兩把就從箱底里翻出來了那本快要變成爛樹葉子的《劈山救母》。拿上劇本,謝臟臉就要出門,劉秀秀叫住了他。

劉秀秀說,“急啥,這么稀罕的東西,咱不能白白就送了他們,咱們得跟他們談條件?!?/p>

謝臟臉說,“咋談?”

聽著遠處叮叮咣咣不停歇的鑼鼓聲,劉秀秀顯然是開始深思熟慮了,“這要米要面嘛,不合適;這多要些自留地嘛,也不合適,干脆是這——”劉秀秀用手在頭上比畫了一下,“你就說你要在戲里妝個身子,看他們咋說?”

謝臟臉被逗得在地上嘎嘎笑起來,“你這個老娘們兒,你這不是把我當猴耍哩嘛,你知道,我打小就只會學驢叫?!?/p>

“驢叫就驢叫,”劉秀秀正色道,“反正你要在戲里妝個身子,不然的話,我們在南鋪啥時候才開始活人哩。”

接著,劉秀秀像上了年紀的人一樣語重心長地給男人回想起了那些似乎剛剛過去了的往昔,說他們的挨罵、挨斗,說年復一年他們在那些日常生活中受到的種種不公。說著說著,就說到和王桂花因為兒子年齡問題拌嘴鬧心的事。在爐火嗶嗶剝剝的微響中,劉秀秀的聲音像懸浮在半空中的一些塵粒一樣。劉秀秀說,“要是那時候咱家是貧農,借給她婊子十個膽也不敢欺負咱們。”

謝臟臉笑一笑說,“一碼歸一碼,那都是啥時候的事,再說咱們不是現(xiàn)在摘帽了,也成社員了嘛?!?/p>

劉秀秀就在謝臟臉頭上啪地打了一巴掌,“你個豬腦子,記吃不記打的貨,我問你,國家給咱摘了帽,王桂花給咱摘了嗎?那些平時翻白眼的人給咱摘了嗎?”

幾個“嗎”字一出口,謝臟臉頓覺問題非同小可,于是就帶上劇本憂心忡忡地去了戲場。約莫凌晨時分,謝臟臉在經歷了一番嚴正的討價還價之后終于從戲場疲憊地回到了家。一進家門,滿臉期待的劉秀秀立即給他遞過來一缸子熱氣騰騰的糖茶。

“咋樣?”劉秀秀看了看滿臉迷茫的謝臟臉,小心地問。

“不咋,分了個身子?!?/p>

“你說說看,究竟給你分了個啥身子?”

“哮天犬?!?/p>

“哮天犬?是說的還是唱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人家給分的嘛?!?/p>

劉秀秀高興得在地上扭了兩扭,接著意猶未盡地繼續(xù)發(fā)問,“你沒問問,這哮天犬在戲里出場究竟多不多,要是不多的話,咱再跟他掰扯掰扯?!?/p>

謝臟臉極不情愿地嘟囔一句,“你這個老娘們兒,我咋知道?”不久就翻身上炕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天剛黑,村頭的鑼鼓就翻江倒海響起來。因為是第一天正式排戲,村里的人老早就準備好了去看熱鬧,剛撂下飯碗,他們就聞風而動,呼兒喚女過年過節(jié)一樣來到戲臺上。戲臺旁掛了兩只大瓦數的燈泡,燈泡底下,一堆咯吧咯吧燃燒的篝火像過端午點高高山一樣。

隊長披著卡衣不停歇地維持著秩序,“往后往后,把場子騰大一點,這排大戲可不是打耍耍的?!闭f著就趕羊一樣把圍過來的人往后趕一趕。

雖說是包產到了戶,但隊長畢竟還是隊長嘛。

千聲萬響中,教戲師傅終于從廟院踱著方步走過來。教戲師傅端著個茶杯,披一件業(yè)已褪色的軍大衣,走到場地中間一虎臉,鑼鼓家什和嚷嚷的人群立即就靜了下來。

“過來過來,”教戲師傅對打鑼打鼓和拉胡胡的說,“文武場面先過來?!敝笞屗麄冏咧c子打了個開場,拉了個過場。教戲師傅說,“總的來說還可以,不過你們要加緊練,一場戲文武場面跟不上那可不是打耍耍的?!?/p>

安頓了半天,才開始正式排戲。這時那些有角色的人紛紛聚攏過來,把教戲師傅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在中間。教戲師傅一邊大聲地驅逐著人群,一邊將演員們叫過來說戲,說了一會兒,就又虎著臉進行起了戲前教育:“這《劈山救母》可是一場大戲,這要演砸了,丟的可不是我辣子紅一個人的臉,這丟的是你南鋪幾百口子人的臉?!苯虘驇煾档乃嚸欣弊蛹t。

大家深感干系重大,臉上的表情驟然變得恭謹謙和起來。

扮劉彥昌的是隊長,扮三圣母的就是王桂花。王桂花穿著一件碎花棉襖,藍褲子,吊在身后的那根粗大辮子油光可鑒,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

幾個在旁邊看熱鬧的女人唧唧喳喳議論:

“這個婊子你不要說,人家到啥時節(jié)都是紅人?!?/p>

“就是,狗尾巴上蘸辣子呢,掄到哪紅到哪。”

正說話間,教戲師傅就開始登場排戲。教戲師傅嘴里咣才咣才地念著,有時走走過場,有時停下扎個馬步,亮個相,一招一式都仿佛含著某種韻味似的。

第一場排的是“粉壁題詩”。

第二場排的是“戴賢莊招親”。

排到第三場“芒山遇妖”時,戲臺邊上圍觀的人已所剩寥寥。畢竟已是深冬,一到后半夜,無孔不入的寒氣便像淘氣的孩子一樣直往人懷里鉆。

劉秀秀悄悄捅了一下謝臟臉說?!拔梗€不讓你上場?”

謝臟臉說,“我咋知道,或許還沒到時候吧。”

劉秀秀說,“我看人家沒上場的都在背臺詞,你咋就一句不背?”

謝臟臉說,“人家沒讓背,我咋知道。”

見男人一臉迷茫的樣子,劉秀秀禁不住就有些犯嘀咕:“他們總不會糊弄咱們吧,要不我問一問隊長,咱拿劇本的目的就為妝一個身子的嘛?!?/p>

這時臟臉就一把拽過蠢蠢欲動的女人,“你再不要胡鬧,也不怕人家拿溝子(屁股)笑你?!?/p>

隔天晚上,劉秀秀老早就收拾好了碗筷準備去戲場,她一邊在護襟上擦手,一邊就動員正趴在炕桌上看書寫字的兒子,“趕快收拾一下咱們看排戲,你大今晚也妝著一個身子呢?!?/p>

兒子低頭一笑說,“你這不是開玩笑吧,我大連個歌子都哼不全,他咋會唱戲。”

劉秀秀說,“唱社火的嘛,只要臉皮厚,誰不會?!?/p>

游說了半天,兒子還是沒有去。劉秀秀只好一個人踽踽獨行來到戲場。這時戲場里外已擠滿了人。只見教戲師傅列著一個什么架勢,嘴里咣才咣才念著,走一走,咚一聲又列一個架勢,臉上的熱汗立即像滾豆一樣滾落了下來。

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啥眉目來。劉秀秀于是就擠過去問邊上的人,“這是哪一場,咋戲臺上面這么多人?!?/p>

邊上的人說,“這是王母娘娘的蟠桃會,下一場就該到你家臟臉出場了?!?/p>

劉秀秀說,“我家臟臉會個啥,還不是三錘兩膀子的事?!?/p>

邊上的人擠一擠眼說,“那可不一定,聽說還是個天上的神仙呢?!?/p>

聽了半天,劉秀秀也聽出些頭頭道道來。原來在王母娘娘的蟠桃會上,素愛搗蛋的孫悟

空逢人就散布二郎楊戩的閑話,說人家妹子嫁了個凡人,最近可能連小孩都懷上了。二郎楊戩自然不甘受辱,遂走上前去盤問,三言兩語兩人就扭打起來了。場面上一時有些混亂。打了一會兒,兩人又被其他神仙勸開。在勸開的一瞬間,二郎神大概搞清楚了真有這么回事,于是脖子一扭,眼一瞪,提袍甩袖地匆匆下場去了。這一場戲于是宣告結束。

下一場排的是二郎神帶著天兵去提拿妹子三圣母。

開排之前,教戲師傅咕嘟咕嘟喝了兩口糖茶說,“其他人往后退一下,這一場排的可是打戲?!笨戳藥籽蹌”?,遂開始召集應該到場的所有演員,“二郎神,哮天犬,四天兵?!?/p>

當喊到“哮天犬”的時候,隊長就在邊上四處尋人,“臟臉,臟臉哪里去了?”

謝臟臉應聲從人縫里擠了出來。

謝臟臉腰上扎一條帶子,仿佛怕冷似的貓著腰,袖著手,當走到戲場臺口那兒的時候,不知誰把他棉帽子的活扣給拍開了,兩只帽耳立即像舌苔那樣從兩邊耷拉下來。

教戲師傅幽默地說,“哮天犬,還真像?!?/p>

懂戲的人立即在邊上哈哈大笑起來。

出場的時候,其他人都或急或緩地走上去了,而唯有哮天犬是四蹄著地爬出來的,爬著爬著,它還會圍住二郎神轉一圈子,然后蹲在腳邊搖搖屁股。一副百般乞憐的樣子。

劉秀秀問旁邊懂戲的人說,“這好像是一條狗?!?/p>

懂戲的說,“狗是狗,可它不是一般的狗,那是一只神狗?!?/p>

劉秀秀說,“神狗也是狗呀?!?/p>

正說著,教戲師傅就教二郎神到臺口亮相,亮相的時候,為增強威風凜凜和氣憤填膺的效果,二郎神還要把一只腳叉開重重踩在哮天犬的背上。哮天犬汪汪叫著。也許是踩踏得有些重了的緣故吧,謝臟臉在直起身子的同時嘴角竟狠狠地齜了一下。

懂戲的在邊上給人們講解道,“這個勢扎得好,這哮天犬要是再精神一點就更好了?!?/p>

這天晚上,一件讓人猝不及防的事情發(fā)生了:臨到散場,劉秀秀竟把劇本從教戲師傅手里奪回去了。

當時教戲師傅正在火堆旁邊喝茶,一邊喝茶,一邊搖頭晃腦看第二天將要繼續(xù)開排的劇情。就在這時,臉色蠟黃的劉秀秀竟從斜刺里沖出,猛地一把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將劇本抓在了手中。

教戲師傅半握的手像雕塑那樣停在了空中。

第二天一整天都沒有排戲。

第三天一大早,隊長帶著人如臨大敵來到劉秀秀家。劉秀秀正在院子里簸過年用的麥子,簸幾下,就低頭撥揀麥子里的土粒,神態(tài)自如得連經多見廣的隊長也大吃了一驚。

跟過來看熱鬧的人圍了半院子。

隊長說,“你這個人,也是個懂事的,你把人家戲本子拿走干啥?”

劉秀秀說,“戲本子是我家的,我想拿就拿?!?/p>

隊長說,“知道是你家的,那不是給你家分了個身子嗎?”

劉秀秀說,“那是個啥身子?妝狗也能叫身子?”

隊長耐心地解釋道:“那可不是一般的狗,那是一條神狗?!?/p>

劉秀秀說,“神狗也是狗。我家臟臉再孽障,也不能像一只狗一樣活呀?!闭f著又把簸箕狠狠地簸了幾下。

隊長無可奈何地笑笑,“你說的這是啥話。一碼歸一碼嘛?!?/p>

這時教戲師傅走了過來。他這時顯然已放下了氣度不凡的把式架子,而像一個經歷了許多世事的智者了?!吧┳?,是這樣,”教戲師傅一邊說,一邊就順勢蹲坐在劉秀秀對面,“當初本來是給你家掌柜的分了個身子的,可他唱不會唱,說又說不利索,你說叫我們咋辦?”

劉秀秀說,“那不是還有站著不說不唱的呢嘛,再怎么說,你也不能叫他妝個狗呀?!?/p>

教戲師傅說,“那這樣,那咱就給他再換個不說不唱站著的,你看咋樣?”

劉秀秀說,“現(xiàn)在不行了,我家臟臉不想唱了?!闭f完這句話后,劉秀秀又低下頭去揀麥子,旁邊站著的人像被什么刺激了一下一樣打了個激靈。

僵持了片刻,還是隊長出來打起了圓場,“那這樣,雖說是包產到戶了,可隊里還存著些家底,你說吧,你是要米呀還是要面?”見劉秀秀沒有反應,隊長于是咬一咬牙,“要不行的話,我跟其他人商量商量,把剩下的河灘地給你家再劃二分?!?/p>

聽完這句話后,劉秀秀的眼淚刷啦啦地就下來了。

“我知道,你們從來都不把我們當人看,我們家人再孽障,也不可能拿個戲本子換糧吃呀。再說了,那唱戲也是村里人的大事,我們再糊涂這個理也還是懂的呀?!?/p>

哭了半天,劉秀秀被人攙扶著走進了里屋。

看熱鬧的人像觸動了什么心事一樣欷歔感嘆了一回。

經過協(xié)商,教戲師傅量體裁衣又給劉秀秀家分了個身子,不過這回妝身子的不是謝臟臉,而是他們的寶貝兒子謝子長。

進人臘月以后,南鋪人的日子就變得格外悠閑起來。殺了豬,備好了年貨,人們就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等待著一年中祈福時節(jié)的到來。初一,拜年。初二,走親戚。正月初三一大早,架在南鋪村頭的那面牛皮大鼓就突然轟轟隆隆響起來,聲音低沉、厚實,似乎一層什么氣浪推著向四面八方彌漫開去。那停歇了一夜的雪花,也暗合人們心意似的忽忽悠悠飄下來。

日色過午后,酒足飯飽的南鋪人開始咂吧著嘴從各家大門里走出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無論長幼,人們均穿了鮮亮的衣服走在雪地上,這情形很像天津楊柳青木版年畫中的某個場景。

南鋪人開年后的第一場大戲就這樣在千呼萬喚中徐徐拉開了大幕。

人們像約好了似的慢慢向戲臺那兒聚攏。

開演之前,人們照例是要議論一番的,如劉彥昌如何如何,三圣母如何如何,議論到最后,總還是要一位貌似權威的人士出來總結一番的。

“好好看戲,不要吵,這老戲里的人物,是那么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的嗎?”

“權威人士”的一席話,使近旁的幾個多嘴多舌者立即安靜下來。

人們開始看戲。戲還是排練時的戲,演員也是排練時的演員,可在這一刻,人們還是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新鮮與亢奮。不管怎么說,這總是自己親眼看著烤出爐來的第一顆洋芋啊。

尤其是家里有演員的人家,那更是得意忘形,大聲喧鬧,左顧右盼,唯恐人們忘記了臺上的演員中還有自己家的一員。

鑼鼓開始鬧臺的時候,劉秀秀才從崖坎下邊的院子里走出來。劉秀秀今天也穿得格外顯眼,新褲子、新襖,脖子上還圍了一塊印有梅花圖案的新圍巾。盡管如此,青黃的臉色還是難掩她大病初愈似的愁苦。走進戲場,她先是選擇東南方向一個僻靜的角落蹲下,蹲了一會兒,見旁邊有幾個熟人,又悄悄踅進中間陌生人多的地方。在眾聲喧嘩笑語不斷的人群里,她的表情顯得那樣的緊張和惶惑,就像雜技演員在大風大雨中走鋼絲。

敲了一陣子鑼鼓,調了幾聲二胡,之后真正的演出就開始了。這時人們都屏住了呼吸,停止了說話,眼睛睜得大大地盯住那個大幕懸垂的戲臺。

第一場:粉壁題詩。

第二場:戴賢莊招親。

當演到第三場“芒山遇妖”時,戲臺邊上圍觀的人才開始慢慢松動。隨著人物劇情的不斷深入和戲劇故事的逐漸明朗,當初那種吵鬧喧嘩的局面又開始悄悄浮現(xiàn)。畢竟這是在過年看

戲,一到熱鬧好笑處,照例有無孔不入的掌聲和起伏不定的喊聲在人群中爆響。

沒人注意到劉秀秀。

劉秀秀在人聲鼎沸的戲臺下。心境像漂浮在水面的樹葉一樣上上下下浮動。

接下來就演到《二堂舍子》這一節(jié)?!渡嶙印肥沁@部戲里一個至關重要的場次。三圣母被二郎神壓在華山之后,艱難產下沉香,后由侍女靈芝費盡周折交給他的凡人父親劉彥昌。沉香在父親和繼母王氏的撫養(yǎng)下,與同父異母的弟弟秋哥一起長大。十五歲這年,他和弟弟上學時,失手打死仕宦子弟秦官寶,惹下滔天大禍。誰去見官?誰去逃命?劉彥昌和妻子王氏犯了難?!抖蒙嶙印费莩木褪谴藭r這對夫妻割心剜肉進行艱難抉擇的過程。

謝子長演沉香,陳文軒演秋哥。

大幕拉開以后,首先是劉彥昌的扮演者隊長出了場,說了幾句臺詞,甩了幾下袍袖,然后就搖搖晃晃走到后場坐定。剛坐下,謝子長和陳文軒就蹦蹦跳跳上了場。謝子長和陳文軒都畫著淡淡的戲妝,天真活潑,清雅俊秀,仿佛兩個畫上的仙童翩翩落在舞臺上。

兩個孩子的出場一下子就贏得了滿堂彩。

而在這個過程中,頭上覆了一層白雪的劉秀秀仿佛正經歷著一場不可預期的大難。她愣站著,臉色蠟黃,渾身顫抖,很顯然,兒子的出場和高潮的到來使她突然陷入了起伏跌宕的劇情中。

兩個孩子說他們將人打死了。

隊長說把什么人打死了。

孩子們說秦官寶。秦官寶即當時有名的秦酷吏的公子哥兒也。

隊長痛心疾首。他一邊給孩子們講述秦家父子的權高勢大和兇惡殘暴,一邊就暗中調查了一下他們打人所用的工具。

謝子長:用書本打死的。

陳文軒:用硯臺打死的。

隊長已將案情了然于胸。不管怎么說,他還是希望闖下滔天大禍的不是他和三圣母生下的這個獨苗。

接下來就該到沉香的繼母秋哥的親娘王夫人出場了。王夫人輕移蓮步,低眉垂首,一望而知就是那種有模有樣的大家閨秀。到前臺,自報家門,一經開口,人們才知道扮演者竟是剛脫下了仙衣寶衩的王桂花。

“這婊子,就是能,妝啥像啥?!?/p>

臺下熟識的女人們不禁暗自贊嘆。

王桂花一出場,劉秀秀剛剛放下的心立馬就又懸了起來。果然,王桂花一上來就顛覆了隊長對案子先前的判斷。

王桂花:依我看,這人肯定是沉香打死的,與秋哥無干。

隊長:秋哥說他是用硯臺打死的,沉香呢?

王桂花:書本。

隊長哈哈一笑:來么來么,這世上哪有用書本把人打死的道理。

王桂花:老爺真是見識淺,前世有怨一口氣也吹死個人,何況是書本?

說來說去,王桂花就將謝子長狠狠扇了一耳光,雖說不是很重,但臺下還是清清楚楚聽到了一聲脆響。

“你打死的就是你打死的,不要連累我娃?!蓖豕鸹ㄕf。說著就一把拉過陳文軒狗兒命兒地安撫起來。

正說話問,隊長卻在臺上放聲大哭起來。隊長把謝子長攬在懷里,哽哽咽咽,鼻涕眼淚,接著就在一大板酣暢淋漓的亂彈中訴說起了自己的遭遇,說自己進京趕考,宿廟遇仙,粉壁題詩,避雨招親,芒山遇妖,及至說到三圣母被壓華山和華山產子時,隊長已哭得泣不成聲,滾滾熱淚竟把覆了油彩的臉頰沖開了兩道淺淺的溝痕。一時間,臺上臺下淚飛如雨,哭聲不斷,人們好像在這里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情感的缺口。

而在這個過程中,王桂花的心境也在發(fā)生著悄然的變化,她先是焦躁、茫然,然后就慢慢進入到老爺情深意長的哭訴中。言來語去問,她忽然就想起了圣母娘娘的恩澤和老爺的諸多好處,于是斷然做出決定:舍了秋哥,放走沉香。

手心手背都是肉,

割去哪邊都心疼,

有心舍了沉香子,

難忘圣母大恩情,

罷罷罷舍了秋哥子,

放走沉香逃性命……

話音剛落,兩股眼淚就蓄謀已久似的從劉秀秀的眼中流下來。

……

大雪飄飄。

這一年的冬天,南鋪人沉浸在老戲營造出來的氛圍中不能自拔,漫天大雪中,他們逐漸感覺到了年的祥和和日子的溫馨。

責任編輯楊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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