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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醫(yī)

2009-12-11 09:38:40
十月 2009年6期

凸 凹

產(chǎn)科醫(yī)生范晚吾在京西有大名。

但他很少在公共場合拋頭露面,多是窩在自家診所,坐等他的患者。

不是因為謙恭守身,而是他有自知之明。說是產(chǎn)科醫(yī)生,那是他自己給自己的封號。他開的是專治男女不孕癥的私人診所,在醫(yī)行里。既受歧視,也不好歸類,但到底還是與“生產(chǎn)”有關(guān),勉強可以歸到產(chǎn)科。

還有一層原因,他腳下的土地有太深的底蘊,被歷史的陰影遮蔽著。他不好張揚。

他是農(nóng)民,所居村落,名叫燎石崗?!督鹗贰份d:石皆赤色如煤,故名。燎石崗,毗京畿廣陽城,扼南北交通要道,為幽州南下的門戶,有“陸潞之喉”之稱。說白了,在古代,燎石崗是個戰(zhàn)略要地。

燎石崗上,有一多寶佛塔,名昊天塔,是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塔本是一座舍利塔。因塔前有一座法象寺,當(dāng)時的邑人陳番有詩云:云霞片片出燎崗,鈴鐸聲聞十里揚。插破膏霄通日午。沖開碧落促風(fēng)狂。幾層瞻仰尋龍窟,敷級登臨禮梵王。果是真身藏舍利,浮圖古貌不尋常。

但是由于地理位置的重要,到了遼宋對峙、戰(zhàn)事頻仍的年代,成了“料敵塔”。不再用于禮佛,而是用于軍事。光緒十五年(1889年)的本地縣志上載:“多寶佛塔,隋建。在燎石崗上,五級玲瓏,高十五丈,四面門二十座……階級環(huán)上,北望都城。南眺涿鹿,舉在目前,可以料敵,故為兵家所爭奪?!?/p>

元代劇作家朱凱作有《吳天塔孟良盜骨》一劇,大意是,在遼金交戰(zhàn)中,宋將楊繼業(yè)被奸臣潘仁美陷害,觸碑身亡,遺體被遼將韓延壽懸于吳天塔上,且令百名士兵每天輪番朝尸體上射箭,名曰“百箭會”。孟良偕楊六郎殺上燎石崗,燒毀塔前的法象寺。盜楊繼業(yè)英骨歸宋。元劇大家關(guān)漢卿也寫有《盂良盜骨》的雜劇,把這段忠烈故事弄得家喻戶曉。

燎石崗——昊天塔。有大名矣。

范晚吾屬“老三屆”的畢業(yè)生,在農(nóng)村是正經(jīng)的文化人。自身的修養(yǎng)和對歷史的了解,使他對自己生于這樣的名勝之地深以為榮,上高中的時候,曾一度把自己的名字改為范昊天。他以此明志:要成就一番偉業(yè)。要成為一個人物。要對得起腳下的土地。

但聳天入云的吳天塔,卻沒有支撐起他的鴻鵠之志,相反,給他帶來了太多的刺痛與哀傷。那些蒙冤、受辱的人,被感情所困的人,生活走人窮途的人,都會選擇在吳天塔上一了百了。特別是那個特殊的年代,幾乎天天都有人在塔頂上做人生的告別儀式,在轉(zhuǎn)瞬之間,化作大鳥,翔入空蒙與虛無。他的歷史老師韓養(yǎng)平,平而不靜,講課時愛發(fā)浩嘆,不期就被人抓住了“小辮子”,被造反派“請”到司令部?;貋頃r,滿面?zhèn)?,眼神彌散。游魂一樣爬上了昊天塔,一聲不吭地從塔上跳了下來。他是頭沖下跳下來的,抱著必死的意志。整個腦袋遁到腔子里,范昊天和另一個同學(xué),較了半天勁也沒有給他抻出來,只好讓這個愛好自南伸展的知識分子,很委屈地去了。

偉大的昊天塔,實際上成了“輕生塔”。想到自己的名字居然經(jīng)常跟這樣的不名譽的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范吳天不能承受,悄悄地把名字改了回來。

還是叫范晚吾吧。父親起的名字,雖然陳腐了一些。但與“生”近些。

范晚吾的父親范續(xù)亭是個大胖子。不能走路。稍多走幾步,就大汗淋漓,喉嚨里像被塞上了什么東西,喘不上氣來。他幾乎是個廢人。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人們集體在田里勞動,只有他窩在家里。農(nóng)村人都厚道,從干部到一般群眾,都不跟他計較——橫豎得讓他活著吧。大家都悲憫他。

其實他年輕的時候是瘦的,有貼骨肉的那種瘦,即:精干。他一直給地主當(dāng)長工,賣重力氣,吃小米燜飯、咸菜窩頭、喝剛打上來的井水、睡榆木板拼成的床。他自然說不上媳婦,躺在長工棚里想女人。想得沒出路的時候,就自己解決一回。然后銜著曖昧的恨意,昏昏沉沉地睡去。早晨醒來的時候,全身輕松,賣重力氣時。也不以為苦,僅有的一點反抗意識也被汗水沖刷掉了。因為大汗之后,胃口好,吃得更香。

他覺得這就是命運,很好。

解放軍從東北打到了淮海,到了后來,連京畿之地都能聽到隱約的炮聲。在一天晚上,地主突然把他叫進堂房,問他:你想不想要地?

我要地干嗎?給你扛活就挺好。他說。

地主搖搖頭,像長輩開導(dǎo)晚輩一樣對他說:你不能這樣疲沓,得有自己的日子。

他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日子,木在那里。

地主接著問:你想不想當(dāng)?shù)刂?

他覺得稀罕,反問道:我當(dāng)?shù)刂鞲蓡?

地主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廢話,哪個長工不想當(dāng)?shù)刂?

這一聲銳響嚇了他一跳,他求救一般望著對方。

你不能糊里糊涂地混了,得開竅了。地主說,你看,當(dāng)了地主,就可以雇長工,就可以娶小老婆。

一聽到女人,他嘿嘿地笑了起來,含混地說r一句,那就要地。

地主滿意地點點頭。念你幫我做了這么多年,也算是家里人了,我以賠本的地價賣給你一部分。

范續(xù)亭傾其當(dāng)長工的所有積蓄,還向其他長工借了一些血汗錢,置備下了自己的田產(chǎn)。地主的地減少了之后,用不了那么多長工。就讓他挑一部分過去。他自然是挑了那些借錢給他的人,算是肉爛在鍋里,兄弟主奴,福澤同享。

有了地之后,果然就有了身價,村里開油坊的梅老板把自己的小女兒梅香嫁給了他。梅香丑點,但結(jié)實,肥大的腳板,邁步時,能把地皮搔下一塊來。長工們都是原來的兄弟,范續(xù)亭不好意思板起面孔吆喝,便把管理的差事交給了梅香。梅香會說粗話,可以跟長工們對罵,罵到將要吃虧的時候,她抬起腳來,再不聽話,小心我踢你。長工知道她腳底的分量,多是笑著告饒。

那一年的年景不錯,到了秋天,玉米飽滿得齜牙咧嘴,由于身子重,穩(wěn)穩(wěn)地蹲在地上,雖風(fēng)聲號啕,遠遠地望去,密匝匝的莊稼卻紋絲不動。油坊老板在地壟上走了一遭,對女婿說:續(xù)亭,做就做大了,我油坊有些積蓄,你再多置備一些地。

再去找原來的東家,老地主竟二話沒說,“割”了一半的地給他。結(jié)過賬,地主有些傷感,嘆口氣,說:續(xù)亭,也就是你,我算是賠血本了。

范續(xù)亭抱一抱拳,得罪了。

自己有了糧囤,有了一囤一囤的糧食,范續(xù)亭的心境變了——他給自己請了一個私塾先生,開始識文斷字。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笨,莊稼長得慢,可他的文化水兒卻漲得快,臨近麥?zhǔn)盏臅r候,他居然能連蒙帶猜地讀縣志了。

梅香的肚子也大了起來。

北平解放了,并且改稱北京。不久來了土改工作隊。評定成分。范續(xù)亭被劃為地主,原來的東家,居然只定為富農(nóng)。被斗爭的時候,他排在東家前頭。一個半輩子給人扛長活的雇農(nóng),怎么一下子就變成地主了?他冤啊!他薅住老東家的脖領(lǐng),質(zhì)問道:你老不死的是不是早就聽到了風(fēng)聲?

老東家也不示弱,也反過來薅住他的脖領(lǐng),你這是在跟誰說話?同樣是在土里刨食的人,誰能預(yù)料到外邊的變化?這就是命!

范續(xù)亭打了一聲嗝,他被氣淤住了。他瞪了瞪眼,眼前閃出一片碎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真是晦氣。老東家嘆了一口氣,脫身而退。但往前走了幾步,又覺得不妥,像拖死狗一樣,連拉帶扯把他弄回家去,對不知所措的梅香說。你好好兒地伺候他,這個人輸不起。

老東家感到很委屈,二話不說,走了。

梅香趕緊給他掐人中。沒掐兩下,他猛地坐了起來,問梅香,老家伙呢?

走了。

我要告他。他沒頭沒臉地說了這么一句。

有那些長工作證,他居然告贏了。老東家又被重新劃成地主。道理很簡單,雖然地畝少了,但“剝削”的歷史是抹不掉的。連帶地,老東家的姨小舅子(姨太太的弟弟)被降了職。老東家“甩”地的時候,他的姨小舅子就在隊伍上,是淮安土改工作隊的隊長。自然是給他透過底的。

但范續(xù)亭自己的地主帽子也沒有摘掉。雖然沒有“剝削”的歷史,土地的畝數(shù)在嘛。公家的政策不是泥巴,不能想怎么揉就怎么揉。

范續(xù)亭氣淤一次之后。坐下了病根,總是打嗝。平抑的辦法就是吃東西,一來二去,把自己吃成了個大胖子。老東家卻想得開,積極接受改造,無一絲怨氣。鏟糞、挑擔(dān)、鋤耪,都快六十歲的人了,干這些重體力活。還像個小伙子似的。看到他這個樣子,隊里人既不欺負(fù)他,也不歧視他,相反還有點敬重。他的身塊變得像范續(xù)亭以前那么精干,而且兩眼放光,白髯飄飄,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

他在街上碰到范續(xù)亭,吃了一驚,范續(xù)亭。你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范續(xù)亭抖了抖肩,還不都是你害的。

老東家笑了笑,說,誰讓你是我的長工呢,不害你害誰?

你真不要臉!對老東家,范續(xù)亭一貫是恭敬的,恭敬得心里都起了皺褶,他今天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舒展一次了。

罵得好。老東家捋了捋胡須,說道。說來說去,還是因為你心眼小,沒有心胸。

范續(xù)亭不甘地說。我就是弄不明白,怎么鬧來鬧去,跟你鬧成一個階級了。

這又有什么鬧不明白的?自古咱們就是一個階級。老東家說了一句玄奧的話。

范續(xù)亭更鬧不明白了,憂傷地?fù)u頭。

老東家拍了拍他的肩,甭想那么多了,走,到我家里去,咱們鬧兩盅。

鬧就鬧。范續(xù)亭居然沒有打愣,跟著老東家就走。

噫,這人一處在低處,就容易和解了。此時的范續(xù)亭對老東家竟連一點起碼的仇恨都沒有。

范晚吾從醫(yī),可以算是子承父業(yè)。

大胖子范續(xù)亭南于不能下地勞動。就窩在家里看孩子。干活出身的他,看孩子的時候,一點耐心都沒有。范晚吾已經(jīng)會滿地爬了,一不留神就爬過門檻,爬到院子里去。院子里有幾只母雞,興趣于這個沾滿泥土的孩子。就圍著他轉(zhuǎn)。雞咯嗒咯嗒地叫,他跟著學(xué),嚇得它們躲得遠遠的,閉喙觀察。但是這個孩子卻興味正濃,嘴里還是不停地略咯嗒嗒。雞們便躲到草叢里去了。

范續(xù)亭看到這個情景,感到有意思。哧哧地笑。但笑著笑著,凝同了。他發(fā)現(xiàn)孩子抓起地上的雞屎當(dāng)點心吃。他趕緊挪出去,打了他一巴掌。孩子放聲大哭。這一哭就不停頓,嚇唬、柔哄,均無濟于事。起初他煩,到了后來,卻樂了——他覺得這孩子有氣性,將來會有大出息。

后來他找了一根長一點的繩子,一頭捆住孩子的腳腕,一頭拴在八仙桌上。他能放心地坐下來閉目養(yǎng)神。孩子只能在屋子的地上爬來爬去,小心眼里有不平,在午飯的時候,端給他的一碗粥(這一點,范續(xù)亭也總是鬧不明白,扛長活的時候,還能吃上窩頭和小米燜飯,做地主了,怎么倒只剩下粥了呢?),他一口都不動。在哄勸失效之后,范續(xù)亭把粥折進一只經(jīng)得住磕碰的鋁盆里,扔在孩子面前,索性不理他了。

粥香誘來了一群螞蟻,都爬到盆里去了,像大蛋糕上敷了一層芝麻。孩子一樂,連螞蟻帶粥,往肚里吃。喝粥怎么會有嚼芝麻的聲音?范大胖子睜開眼,驚呆了。他去奪孩子手里的粥盆,孩子死活不撒手。爭持中,他突然想到,螞蟻是可以入藥的,是吃不壞人的,便任他去了。

這樣的情形重復(fù)了幾次,范晚吾就離不開螞蟻了。

螞蟻或許真的有藥效,孩子從只會爬,長到會給他爹打醬油,竟不濕不疹,連燒熱、鬧嗓子、氣管發(fā)炎、肺部感染等小兒常見的病患,也很少上身。他成長得很健康。

這給了范續(xù)亭一個啟發(fā),他對醫(yī)術(shù)發(fā)生了興趣。他看了許多醫(yī)書,收集了不少民間方劑,試著給人看病。他看病的對象,自然是農(nóng)民。莊稼地里的人,懶得上醫(yī)院,一般都是小病扛、大病養(yǎng)、絕癥躺(等死)。但是他們愿意到范續(xù)亭那里看病。一是就近,二是吃點小偏方,也花不了幾個錢。而且,沒錢的可以白看。

范續(xù)亭看病,一般是不收現(xiàn)錢的。幾個雞蛋,一只雞。一籃子土豆,一角豬頭肉,半掛羊雜碎,一疙瘩獾油(那個時候,莊稼不施化肥,不打農(nóng)藥,秧棵深處,經(jīng)常能見到獾和刺猬),就是藥錢。他打的是秋風(fēng),行的是順?biāo)饲椋l(xiāng)親們看病,夠得著,看得起。

范續(xù)亭看過的病人多矣。

范續(xù)亭看的醫(yī)書都是線裝書(不知道他從哪里找來的),而且越是老舊的本子他越是歡喜。他老婆梅香最初很看不上他,認(rèn)為他是閑得沒事,裝腔作勢、裝神弄鬼。他把頭埋在舊書里。一臉的莊嚴(yán)。那些書又黃又脆,他翻得極小心。書頁上不時掉下來一些碎渣兒,他謹(jǐn)慎地輕輕地吹,像怕是稍一不慎。就把書吹破了。他弄出的氣氛很神圣。把梅香唬住了,她不敢說多余的話。后來,有人來看病,而且被他看好了,她開始敬重他。覺得這個人,不是吃閑飯的,別看整天窩在家里,作用比她大。

其實大胖子范續(xù)亭是有心計的。他不是不看現(xiàn)代書,而且看的主要是現(xiàn)代醫(yī)書。他的那點私塾底子,古書上的字他都認(rèn)不全,看下去是十分費力的。他偷偷地從書店里買來《常見病一百例》、《家庭湯藥一百訣》等醫(yī)學(xué)普及讀物,在沒人的時候他偷偷地下工夫。像老道作法一樣,桃木、方巾,只是道具,他的線裝書也是道具。道場上的事不能讓人看透了,神秘的東西,才有分量,才能夠服眾。

以往范續(xù)亭窩在家里的時候,總是大門緊閉?,F(xiàn)在,他則大敞門扉,在戶牖上掛了一幅白布簾子。他還在地上灑了一些來蘇水,來人一掀開簾子,聞到這氣味,很謙恭地叫一聲:范大夫。

雖然不是公開行醫(yī),但進項總比在土里刨食來得容易,他比村里的所有人都有錢。這一次,他長了記性,絕不露富。給人的印象,他從事的不是什么正經(jīng)職業(yè),不過是一個不能耕鋤的人,找點事兒做而已。而且是鄉(xiāng)親們憐惜他。養(yǎng)活了他。

范續(xù)亭有了點積蓄之后,置備了藥柜子和必要的醫(yī)療器具,跌打損傷、頭疼腦熱,一般的常見病,他能應(yīng)付裕如。他想,如果不出意外,這輩子就算拿下來了。

范晚吾高中畢業(yè)了,要跟他學(xué)醫(yī)。他冷笑了一下,說,你以為你爹是誰?不過是一個混混兒而已。

兒子很不理解,說,誰不知你是范大夫,范大善人。

狗屁!

范續(xù)亭喘了起來,而且喘過之后,還抹了兩把眼淚。

范晚吾看出來了,他爹不甘心做他的范大夫。有很大的委屈。

范續(xù)亭察覺了自己的失態(tài)。語氣柔和地對自己的兒子說:晚吾,你得去插隊(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走正常路線,不,是走正確路線。

你老人家救死扶傷、為人民群眾服務(wù),也是正確路線嘛。

范續(xù)亭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由于手掌上的肉厚,拍出了一個沉悶的鈍音,像歷史老師韓養(yǎng)平從昊天塔上跳下來,摔到堅硬的地上一樣。

操!你怎么就不明白,人們能夠容忍我范大胖子

這個樣子,就不一定能夠容忍你!

范晚吾不懂他爹的話,但話都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也只好去插隊了。雖然他插隊的山村很艱苦,由于受父親的熏陶,他比別的知青多懂些醫(yī)療知識,被安排當(dāng)了赤腳醫(yī)生,遠離了重體力勞動。活該他有命。

范續(xù)亭得知自己的兒子還是當(dāng)了醫(yī)生。搖了搖頭。

范晚吾返鄉(xiāng)之后。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行醫(yī)。他跟一般人一樣,種地。

他之所以這樣,不是因為社會氣候。那時,已不講成分論了,人民公社已經(jīng)改成鄉(xiāng)。思想解放,摘帽。落實政策,醞釀土地承包,人們衣著的花樣也多了起來。連《望鄉(xiāng)》、《追捕》這樣很資本主義的電影。也能放映了。

他是因為內(nèi)心的悲傷——

他插隊走了之后。北京城的知青也來到了燎石崗村。造反有理,雖已式微,但他們的慣性思維,還是不甘心只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他們也想教育農(nóng)民。他們要革鄉(xiāng)村陋習(xí)的命。他們首先看中的,就是范續(xù)亭。

一個反動地主,居然開著一個診所,還蒙騙了革命群眾的信任。他們很是不理解。私自行醫(yī),比投機倒把、種十邊地(社員為了收獲一些瓜果蔬菜而私自開出的荒地)、做小買賣,更屬于“資本主義的尾巴”,是必須割掉的。本地人講溫情主義,有革命的不徹底性,那么。我們替你們割。

他們聚合之后,戴著紅袖標(biāo),闖進了范續(xù)亭的家。

范續(xù)亭,你為什么非法行醫(yī)?

社員們需要。

哪些社員?

全體社員。

他們想砸他的藥柜子,他胖大的身體突然就靈活起來。一下子掩在柜前。

僵持中,梅香偷偷地溜了出去。很快就來了一幫鄉(xiāng)親。

鄉(xiāng)親們說。你們不能砸,他是有名的范大善人,他給我們瞧病。

眾愿難違,他們只好撤了。

他們找到支部書記,希望得到支持。支部書記笑笑,說,小將們,你們看。他范大胖子是個廢人。走路都喘。能給社員們看看病,也是廢物利用。我看,他的這條尾巴。還是留著吧。

小將們心里很不舒服,心里說,這農(nóng)村就是落后,連堂堂的支部書記都這么沒覺悟。但強龍不壓地頭蛇,而且他們插隊的鑒定將來還要由這個人來做,也只好作罷。

但是,他們心存不甘,相互之間對了對眼光,意思是說。咱們走著瞧。

范續(xù)亭看到老東家進了自己的院子。他居然拄著一支花椒木的拐杖,不是走,而是挪。范續(xù)亭大吃一驚。

他趕緊迎了上去,老東家,你這是怎么了?

進屋里說。

進了廳堂,老東家試圖坐下來,但是兩條腿不打彎,努力半天也落不了座位,他哀嘆一聲,續(xù)亭,你看,我這是怎么了?

范續(xù)亭趕緊給老東家檢查。發(fā)現(xiàn)他的手關(guān)節(jié)、膝關(guān)節(jié)腫大得都變了形。失去了伸展功能。范續(xù)亭搖搖頭,說道,“劉風(fēng)之,你也有今天啊?!?/p>

他心情復(fù)雜。第一次叫了老東家的名字。

我都這樣了,你竟還忍心開玩笑,你說,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是類風(fēng)濕。

能治嗎?

我治不了。

劉鳳之掄起拐杖在范續(xù)亭的腰上打了一下,你這是報復(fù)!

送走劉鳳之。范續(xù)亭心情沉重。不思茶飯。這個老東家,一身的仙風(fēng)道骨,轉(zhuǎn)眼之間就落了骨架,他的晚年可怎么過呢?他為老人家發(fā)愁。

范續(xù)亭開始學(xué)針灸。在自己胖大的身子上練活,每次都弄得大汗淋漓。

梅香說,你這個人真是怪啊,還樂意給他打長工?

他人好,對長工從來都是慈眉善目的,不打不罵。

他可坑過咱們。

嗐,過去的事就甭再提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計冤仇。

覺得差不多了。他到了劉鳳之的家。我用針灸給你治治,但你不要抱多大的希望。

只要你肯給治就成了。劉鳳之情動于衷,哭了。

人一在難處,就變得脆弱了。范續(xù)亭受不了這個。天天來給劉鳳之行針,風(fēng)雨無阻。但半年過去了,無一點療效,范續(xù)亭泄了氣。對劉風(fēng)之說,你還讓不讓我吃這碗飯?

劉風(fēng)之卻反過來勸他,算了,你的那點底子,我還不知道。你是個蒙古大夫。這病你治不了。

你這個人真是反動透頂,骨子里都壞了。范續(xù)亭回敬道。

兩個人就笑,好像這很有趣。

范續(xù)亭開始養(yǎng)蜂。蜂在他的院里跑來跑去的,許多人都不敢來了。他的進項就少了。但是,他臉上總是掛著一種類似自得的笑。梅香罵他有病。

到了冬天,萬花落盡,蜂縮在巢里,需要人用陳蜜和白糖喂養(yǎng)。他買了白糖,但不是給蜂的,他另有所用。蜂被他餓著。

他把劉風(fēng)之背過來,對他說,我們換個治法。

怎么個治法?

他指了指蜂箱,用它們。

他在劉鳳之的手和膝蓋上敷了一層白糖,然后笑著打開了蜂箱。餓蜂撲食,成群地叮在白糖上。老東家被嚇壞了,手腳亂動。蜂們很不客氣,下死力蜇他。劉鳳之疼得大叫,范續(xù)亭,你是想治死我啊!

范續(xù)亭哧哧地笑。

劉鳳之開始自救,上手撲打,被范續(xù)亭攥住了手,你可不能傷了我的小寶貝。

兩個人糾纏在一起,都成了蜂的攻擊對象。范續(xù)亭因為胖,本來眼睛就小,眼皮挨了蜂蜇,腫得就只剩下了一條線。本來是給你治病,還要搭上我來給你陪綁,你有什么理由不老老實實?范續(xù)亭調(diào)侃道。

劉鳳之老實了。蜂蜇在身上,癢(暖)在心里,范續(xù)亭,你憑什么對我好?

為我自己。

經(jīng)過冬仨月的蜂療,劉風(fēng)之的腿居然能回彎了,手指頭也能捏住麻核桃,來回揉了。他說,范續(xù)亭。我算是服你了。

為了鞏固療效。范續(xù)亭偷偷地上了一趟涿縣的碼頭鎮(zhèn),從—個叫李拐子的中醫(yī)那里請回來一批祖?zhèn)鞯拿刂聘嗨?。讓劉鳳之三天貼一貼。

你哪兒來的膏藥?

我自己配的。范續(xù)亭說。

春暖花開的時候,劉風(fēng)之扔掉了拐杖。他逢人就說,范續(xù)亭簡直是個神醫(yī),他治好了我的頑癥。

這話傳到小將們耳朵里,他們既氣憤又興奮,因為他們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收拾一下可惡的范大胖子了。

什么為老百姓服務(wù),分明是為反動地主效命!他們砸了他的診所。

一旦不能行醫(yī)了,范續(xù)亭就真的成了廢人。他郁郁寡歡,恨吃恨喝,胖得只能坐著。梅香也抑郁,雖然努力克制著,終有拌嘴的時候。那天他們吵了兩句,范續(xù)亭悶頭喝酒。一整瓶白薯燒喝得還剩下一個瓶底。滿臉通紅,很怕人。梅香就去抄他的酒瓶子。他動作很快,一把護住了。兩人就爭搶起來。在爭搶之中,范續(xù)亭硌了一下,身子慢慢地矮下去。

一代神醫(yī),就這樣凋謝了。

劉風(fēng)之活得很好。

他經(jīng)常踅到范續(xù)亭的墳前,跟他說說話,拔一拔墓上的荒草。他憂傷地說,范續(xù)亭,算你狠,到了,還是讓你的老東家給你當(dāng)了長工。你能睡得安穩(wěn)?

回到村里的范晚吾。從來不跟劉鳳之說話。他從父親的遺物中翻出了《常見病一百例》、《家庭湯藥一百訣》等小冊子。明白了父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把它們燒了。把那些線裝書裝在一個糧柜里,上了鎖。他要維護父親的神秘。

這種神秘竟對他自己產(chǎn)生了作用——起初,他心里有些瞧不起自己的父親,但到了后來,他卻莫名其妙地產(chǎn)生了真誠的敬意。一個門外漢,居然把自己鬧成了一個神醫(yī)!范續(xù)亭不愧是范續(xù)亭。

我能做得到嗎?對父親的懷念和對未來的迷惘,

緊緊地交織在一起。他第一次看到了命運的影子。他也在房間里灑上了一些來蘇水。他從小就聞慣了這種氣味,它讓范晚吾有一種家的感覺。這種氣味讓他活在父親的陰影中,既憂傷,又充實。他對自己說,傳承父業(yè),他還沒那個資格。

范晚吾的診所,與他父親范續(xù)亭相比。才真的是個診所。

他把父親留下的兩間土坯房拆掉了,就地蓋了一座水泥預(yù)制板覆頂?shù)乃暮显?。院子的天井很大。他搭了一棚藤蘿架。種了一種叫蛇豆(瓜)的蔓生蔬菜。此地人喜種葫蘆和絲瓜,只有他種了蛇豆。蛇豆的藤蔓比絲瓜發(fā)達,把棚架遮得密密匝匝。果實也結(jié)得繁盛,比著肩膀垂下來,長長的,白白的,肥肥的,像一條條吞食過飽的銀蛇?;颊咦哌M來,如果不躲閃,頭會碰到這蛇狀的果實。心里一驚,冷汗就下來了。

他的診所有懾人的氣氛,能平定患者浮躁的心,也能給人某種暗示,人們不好意思大聲說話,診所始終是靜的。

范晚吾一直就沒有胖起來。瘦瘦的,個子又高,腿和胳膊就顯得特別長。這個長相?;蛟S是因為小時候吃多了螞蟻。他穿了一襲白大褂,很肥,他瘦長的身子就像藏在大白果里的一枚果核,無風(fēng)也伶仃的。因為滑稽,也就各色,也就莊重,人們感到他像個大仙。好像這種人一定會身懷絕技,就信任了。

看不孕癥的人一般都是兩口子一塊來。如果是女的有毛病。他檢查得就很仔細(xì)。

診室的設(shè)置很特別。一間房子里分治療室和候診室。沒有隔離墻。只是用一塊大白布簾子象征性地隔開了。候診室放著兩張硬板長條椅,他讓男賓在這里等候,女的跟他一起進診室。臨進去之前,他向男賓拱拱手,“得罪了。”

“對不起,請把下衣脫了?!?/p>

“嗯?”

“我要看看子宮的位置。”

“子宮有些后傾。”

“嗯?”

“例假準(zhǔn)不準(zhǔn)?”

“不準(zhǔn)?!?/p>

“幾年了?”

“差不多有三年了吧?!?/p>

“……”

里邊的動靜外邊都能聽到,男賓雖然心情很復(fù)雜,但是不能做過多的猜疑,就只好老老實實地坐著。他發(fā)現(xiàn)這個板凳很硬,坐著很不舒服?!斑@個范大仙,錢肯定掙了不少,怎么也不換兩只軟一點的沙發(fā)?”他突然領(lǐng)悟到,這是一種有意的設(shè)置,就是讓你感受一下煎熬的滋味,誰讓你始終沒有作為呢?

里邊沒了動靜。而且久久沒有動靜。

男賓下意識地去挑簾子,范晚吾大吼一聲:“你要干什么?”

隨著吼聲,范晚吾整個人跳了出來,呵斥道:“是你看病還是我看病?不看了!”他開始脫他的白大褂。

男賓很慚愧,央求道:“您別生氣,您別生氣?!?/p>

診室是個禁區(qū)。神秘而神圣。

范晚吾再出來的時候,臉上堆著很柔和的笑,對男賓說:“走,到院子里咱喝杯茶?!?/p>

男賓不見自己的女人出來,不禁朝里邊張望。范晚吾對他說:“我給她敷了一貼膏藥,過一個小時,再換一貼?!?/p>

天井里有一張大理石的圓桌,四周放了四只鼓形的石凳。石桌中心雕著一條蟠龍,石凳的壁上也雕著相同的圖案。這種擺設(shè),在皇宮、王爺府里能夠見到。范晚吾跟客人落了座。喊了一聲,“群鳳,上茶?!?/p>

群鳳是他夫人,老支書的小女兒。老支書有五個女兒。都有個“風(fēng)”字,因為已經(jīng)成群,小女兒索性就叫了群風(fēng)。老支書保護過范續(xù)亭,認(rèn)為他是個人物,對他的兒子范晚吾也高看,認(rèn)為將來也一定是個人物,便把小女兒給了他(昊天塔下的人們都有“人物意識”)。

群鳳聞聲而出,手里端著個托盤,是一套景德鎮(zhèn)茶具。茶是鐵觀音。布茶的方式是講究的茶道,男賓呆了。

他不是為優(yōu)雅的茶道而呆,是呆于群風(fēng)這個人。

群鳳長得真美。僅僅皮膚有些黑。但在青枝綠葉銀瓜的映襯下,黑得古典,像畫中人。

群鳳朝男賓嫣然一笑,男賓心里哆嗦了一下。他趕緊端起杯來,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范晚吾,見他眼光放在虛空處,心里就平靜了。對范大夫他產(chǎn)生了敬意——有這樣出色女人的男人,心術(shù)還能不正?

他問范晚吾:“范大夫,我女人癥在哪里?”

范晚吾舉舉茶杯,不做聲。

“治得好嗎?”

范晚吾依舊是舉舉茶杯,好像沒聽見他說什么。

男賓不敢再問。

院子里只聞茶香,不聞人聲,靜得肅穆。

給女人換過第二貼膏藥,范晚吾揮揮他的長胳膊,“你們可以走了?!?/p>

男賓問:“我們什么時候再來?”

范晚吾說:“一年之后吧?!?/p>

一年之后,來了三口,女人懷里抱著個大胖小子。

男賓送了一份很重的酬金。依然有道不盡的感激,說:“范大夫,讓我怎么感謝您才好呢?”

“就送一面錦旗吧?!狈锻砦嵴f。

送來一面錦旗。上面燙著四個金黃的大字:送子觀音。

剛送走客人,范晚吾就迫不及待地把錦旗掛在了診室的墻上。

夕陽給棚架鍍了一層金,整個院落都高貴起來。

范晚吾坐在石凳上,蹺起二郎腿在看報。是他自訂的《健康報》。

既然是醫(yī)生,當(dāng)然要看《健康報》。那是衛(wèi)生部辦的嘛。

只要他一看報,群鳳就知道,他是在等他的晚餐。

范晚吾的晚餐是很講究的。四個小菜,外加一缽蕨麻湯。所謂講究,是他不吃葷,但素菜要作出肉味來。有口感。每頓要變換花樣,不能重了。盛菜的器皿是精巧的銀器,要干凈得不能掛一點滓兒。蕨麻,又稱人參果,是青藏高原的特產(chǎn)。他只喝蕨麻湯,溫補。

進餐時,要有酒。沒酒。算什么正餐?他到底是一代名醫(yī)了,拇指與食指、中指捏住高腳杯的架勢有名士派頭。

然而高腳杯里裝的不是酒,也不是飲料。他認(rèn)為酒亂性。飲料有添加劑,亂神。裝的是白開水。

他喝的是意象。

他也不抽煙。

不葷、不酒、不煙,是他的職業(yè)自尊(自覺)。他干的是醫(yī)療中的特行,每天跟女人、跟女人的身體打交道,他必須保持神清氣爽——除了來蘇水味,不能有別的氣味。讓她們放心,信任他。

群鳳用食盤把他的四樣小菜托了上來。很輕、很規(guī)矩地給他擺在桌面上。

他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一眼,低婉卻嚴(yán)肅地說:“你的燒茭白有些老了?!?/p>

群鳳笑著看著他。這是一種溫婉的風(fēng)情,意思是請他將就一下。

“怎么,沒聽見?”范晚吾把報紙扔在地上,聲音有些惱。

群鳳只得把那道菜撤下來,去重?zé)粋€。

他真的有些不近人情。

其實這正是他人情練達的地方。

群鳳不太樂意他搞不孕癥治療。整天看女人的部位,不明不白的,她心里別扭,感到對自己是一種傷害。剛干這項業(yè)務(wù)的時候,范晚吾晚上想跟她親熱一下,她一邊躲閃著,一邊嘟囔著:“怎么,你還沒看夠?”

他很掃興,“你真是個小女人。”

“你換個女人試試。”群風(fēng)的意思是說,這種事,放在任何女人身上,都一樣接受不了。

范晚吾不能遷就女人的任性,飲食突然就講究起來。他是要用這種特殊的方式,讓群風(fēng)知道,他范晚吾干的工作,是正當(dāng)?shù)模瑳]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她必須尊重他。

群風(fēng)重?zé)艘坏儡咨蟻?,他毫無表情地?fù)]揮手。“你去忙你的吧?!?/p>

他從來不跟家人一道用餐,他要單獨享受。我是誰?我是范晚吾啊。

他有強烈的自我感覺。

晚飯吃得很愜意,盤子里的菜都吃光了,居然有一種微醺的感覺。

群風(fēng)適時地來收拾,一切都做得很輕。她轉(zhuǎn)身要走,范晚吾把她叫住了?!坝惺聝?”

范晚吾笑了笑,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范晚吾真會安撫女人)。

群風(fēng)的臉紅了。都老夫老妻了,居然還會害羞。群鳳沒有心計,傳統(tǒng)、樸實,容易知足。

在微醺的感覺中,范晚吾開始想心事——

在家鄉(xiāng)務(wù)農(nóng)的那段歲月,范晚吾暗淡無光。土地是一片時光的大海,無聲無息,不起波瀾。但是,它抹平了差距,任何人一陷進它的懷抱,都顯得微不足道。

景仰吳夫塔,想成就一番大事業(yè)的范晚吾,因此就有了比一般人要強烈百倍的湮沒感。他內(nèi)心落寞,有大孤寂。

在孤寂中,他打開了那只上了鎖的倉柜。那份傷感的封存,給了他最后的撫慰——他拼命地閱讀父親留下的那些線裝書。

線裝書散發(fā)出重重的霉味,紙屑也落得像秋庭黃葉。然而卻沒有梅香那樣的對老舊的趣味肅然起敬的人了。父親過世之后。母親就呆滯了,她對什么也不感興趣,只是游走在灶臺和田壟之間。梅香死了,在的,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老女人而已。

他苦澀地一笑——只讀給自己,這挺好。

土地實行承包之后,他和母親包了五畝地。二畝口糧田、三畝責(zé)任田。原來集體經(jīng)營土地的時候,一切都大撥轟,不計成本,不計效益,干多干少都一樣。便可以偷懶,可以不用心思,混在人群里跟著走就行了。眼下不同了,節(jié)氣、茬口、播種、蹲苗、中耕、收割。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要自己考慮,種子、化肥、水電都得拿錢買,娘兒倆弄起來很吃力,真正體會到做農(nóng)民,在土里刨食,是苦的。

他們雇不起農(nóng)機,翻耕土地的時候,只能用人力。娘兒倆一人一把鐵鎬,從地頭開始。一尺一尺地向前掘進。朝前望一望,他很絕望。五畝地也是一大片呢,從感覺上跟五百畝沒有什么兩樣。兩個人陷在地海里,像兩只不自量力的螞蟻。大汗浸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他拄著鎬柄歇在那里。這一歇不要緊,就再也懶得彎腰了。而母親卻埋頭掘著,不忍心做一刻的停頓,像有使不完的力氣。老人的頭發(fā)花白而稀疏,裸露的頭皮黑糊糊的,兩條腿也因為長年負(fù)重與奔波已經(jīng)變形,向內(nèi)彎曲著,像個括號。

這個括號里,能填上怎樣的一種歷史呢?

他不禁悲從心起。抹了一把淚。

在憫人憫己的同時,他看到了人的渺小。

所以,在農(nóng)村可以實行土地流轉(zhuǎn)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把承包地轉(zhuǎn)包出去了。村里出現(xiàn)了幾個種糧大戶,叫新型農(nóng)場。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地主的翻版。他覺得父親生前做得最大的一件傻事,就是買了那么多的地。放著省心的雇農(nóng)不當(dāng),你當(dāng)什么地主?

出讓土地之后,范續(xù)亭打過工,搞過推銷,做過小買賣,但都半途而廢。在建筑工地打工,他本人吃不消,工頭也嫌他沒力氣;搞推銷,人家一看他的長相,就不像正經(jīng)人,不躉他的貨;做買賣,他有斯文底子,恥于吆喝,更恥于斤斤計較,掙不上錢。他只好閑在家里。

那段日子,他家的門戶,真是清風(fēng)拂面,清湯寡水。

母親坐在炕沿上發(fā)呆,眼神凄涼而幽怨。她雖然什么也沒說,但他清楚,母親心中那桿秤,早給他與父親稱過分量——范晚吾哪比得過范續(xù)亭?

他閑得無聊,閑得凄惶。就找他的當(dāng)村同學(xué)段書樵聊天。

段書樵是個小有名氣的畫家,北京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專畫驢。

段書樵住的是一處竹籬茅舍。是他花了大價錢,刻意營造的。院子里有截枯樹干,是用水泥加涂料作舊而成。樹干上拴著一頭毛驢。范晚吾進院的時候,毛驢咻了他一下,嚇了他一跳。

段書樵迎了出來。“知道就是你?!?/p>

“你什么時候變得能掐會算了?”范晚吾譏諷道。

“你范晚吾雖虎落平陽,但內(nèi)心清高,別處你也不會去,只能上我這兒來?!倍螘园阉M自己的畫室。

畫室里有一座巨大的畫案,四分之一籃球場那么大。上面鋪著一幅畫了一半的長卷,有一處只有四只驢蹄子。而沒有身子。

“怎么。你畫驢先畫腳?”

段書樵點點頭,“你發(fā)現(xiàn)沒有,毛驢身上最有特點的地方就是它的腳。比女人的腳都清秀,所以最難畫?!?/p>

范晚吾覺得他有些神經(jīng),搖搖頭。

這個畫室里居然沒有一處座位,他們倆只能站著。

“晚吾,你既然來了,就索性向你介紹一下我的畫?!?/p>

段書樵說,在普通人眼里,驢子沒有什么好寫的,也沒有什么好畫的了,然而我段書樵先生卻以獨特的視角,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探索出了一條自己的藝術(shù)道路。那就是書樵禪易畫。

什么是書樵禪易畫?就是我把書法草書的用筆用在了畫驢上面,強調(diào)一個“寫”字,因此,觀其畫(他的口氣像是在對別人的畫發(fā)表評論),揮灑自如,一氣呵成,沉著痛快,并且大膽寫意。皴染出禪易精神。觀者無不咋舌浩嘆,真乃開先河之氣概,氣死黃胄也!

吹得大了,范晚吾心里鬧得慌,感到他有點不可愛。

段書樵察覺到了,雙臂猛地朝前一伸,又迅速收回?!斑€是用作品說話吧?!?/p>

“你看?!彼c畫了一下四周,范晚吾才發(fā)現(xiàn),原來畫室的四壁上全是驢。

他隱約聽到了由遠而近的群蹄如雨、狂蹈春潮的聲音。他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首先看到的是一幅《雁驢圖》。畫面的左上角有一排像逗點一樣的大雁。右下角一棵老樹上拴著兩只小得剛能看出輪廓的驢。中間的部分,是遼闊的天際和空曠的原野,留了大片的白。壓在留白處,錯落著一行墨色很深的草書:大雁南來北往,飛來飛去,時光卻洗不去童年的記憶,村口大槐樹下那兩頭驢子總悠然入夢。

意緒溫厚。拂動人心。范晚吾本能地感到好。

再看到一幅《燕京之驢》。群巒起伏,似有似無,近處的驢子卻纖毫畢現(xiàn),蹄腳料峭,風(fēng)聲在耳。蹄踏之處,有大字一行:燕京西部的小毛驢,素時性溫順。但莫讓性起,極倔犟。

范晚吾忍不住地叫了一聲:“好!”這哪里是在畫驢,分明是在寫人!他心中生出一片大水,沖擊著久淤的塊壘,好不痛快!

段書樵很得意,想把所有的畫意一下子都灌到他這個老同學(xué)心中去,收醍醐灌頂之效。便圍著畫案走來走去。段書樵個子很小,面白,卻在下巴上留著幾縷稀疏的山羊胡子,很滑稽。畫案之大,人體之小,好像那畫案不是用來作畫的,而是供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用來游戲的一片疆域,就更顯得滑稽。

范晚吾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發(fā)現(xiàn),段書樵張狂的背后,是一顆赤子之心。他的畫,以草書的筆法寫之行而得其骨,以水調(diào)動墨而得其韻,以醇厚佐以鄉(xiāng)情而得其趣。他是在抒情。

他感到他很可愛!

看完墻上的,再看畫案上的——那幅未完成的長卷。

“你想給它起個什么名字?”

“叫《驢陣》,或者干脆就叫《群驢網(wǎng)》。”

范晚吾看到驢子的腳有幾只都陷(掩)在草叢里,便有所得地說:“你是在討巧,干脆說是在偷懶?!?/p>

“我跟你說過,畫驢最難畫的是驢腳,擺弄一幅長卷,要是筆筆不茍,你還不把我累死啊?!倍螘孕πΓ安贿^你說得也忒難聽了點,用我們畫行的術(shù)語,這叫藏拙。有境地的畫家,最懂得運用兩種手法,一是留

看,是他的掌中物,兩只麻核桃。他笑了笑,是在笑自己的記性。他太忙了。他優(yōu)雅而嫻熟地揉起了麻核桃,掌心熱起來。五指也活絡(luò)了。他換了一只手。他還想喝一點茶,努了努嘴,想讓群風(fēng)把外邊茶幾上的茶端進來。但終究還是沒喊,因為他馬上想到,晚上喝水太多,會傷身傷腎。他覺得,到了這個份兒上,應(yīng)該珍惜自己了。

他的眼光凝聚在對面的墻上。牢牢盯住的,不是錦旗也不是獎狀(他一直覺得,這些東西,真俗),而是段書樵在《群驢圖》上的題字:怨天怨地不由生,馱糧馱草不馱兵,但愿來生成龍馬,馳騁沙場做英雄。

嘻嘻。龍馬!英雄!

他感到段書樵的字有些做作。但是,他每天都看。

他此時沒有絲毫睡意,一邊揉著麻核桃,一邊瞇著眼想下去——

范晚吾的不孕癥診所是悄悄開業(yè)的。既不掛匾額,也不張榜,也不做廣告。因為他底氣不足。

最初登門的,是本村人。聽說范續(xù)亭的公子也掛起了白布簾子,人們感到親切。鄉(xiāng)下人戀舊,喜歡摩挲舊時的記憶,對過去的情感看得重些。

他們來看的,都是普科。頭疼腦熱,血壓高,肺部感染,急性痢疾,小兒喉腫……一些常見病。

范晚吾笑臉相迎,認(rèn)認(rèn)真真地診治。

他一點也不迂腐。雖然開的是不孕癥???,但他絕不拒絕收治一般病人。病人是大夫的衣食父母,有飯吃總比沒飯吃好(這種摟草打兔子的行醫(yī)方式他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

治好了這些患者,他會笑臉叮囑人家一句:“您給宣傳宣傳,咱最拿手的,是治男女不孕不育?!?/p>

來了一對在本村磚廠打工的外地民工。

他們祖籍安徽半崗村,那里的水稻沒有黏性。產(chǎn)量也低,養(yǎng)不活人,便出來打工。他們結(jié)婚五年了,盼子心切,就是不能生育。男人就酗酒,打工錢有一半用來買酒。兩口子感情很冷。

男人說:“她有毛病?!?/p>

女人反駁說:“他總喝酒?!?/p>

“你還嘴硬。小心我休了你。”男的感到?jīng)]面子,很生氣。

“不看了?!迸奶染妥摺?/p>

由于是第一宗買賣,范晚吾不敢馬虎,笑著相勸:“二位到了這兒,就算是到家了,有話好好說。”

,

把二位安頓下來,范晚吾仔細(xì)地詢問了他們的夫妻生活。這個話題很敏感,女人不好意思,指指自己的男人,“讓他說。”

女人走出屋子,在當(dāng)院里等著。

沒問出什么問題,他給了男人一個白色的小紙盒,“院子的右側(cè)是廁所,您給我請點精液回來?!?/p>

范晚吾置備了一套化驗的器皿,化驗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精液里有很活躍的精子?!皢栴}不在你。”

“就是嘛?!蹦腥撕芪卣f。

他把女人叫進來,笑著說:“對不起,我要給您檢查一下?!?/p>

自然是讓女人把下衣脫掉,但女人就是不動作。“俗話說,病不避醫(yī),這是必要的檢查。在大醫(yī)院。也是這樣。再說還有您先生在跟前。您放心就是了?!?/p>

“讓他出去,我不愿意他看見我?!?/p>

女人說了一句讓他吃驚的話。

范晚吾拍拍男人的肩膀,“兄弟。那就委屈您了?!?/p>

一檢查。范晚吾又吃了一驚。他發(fā)現(xiàn)夫妻多年。女人的處女膜還像個大姑娘一樣完好無損,只是她的尿道又紅又腫,變形得很厲害。經(jīng)過詢問,男人正是把女人的尿道當(dāng)性器了。

他欷歔不已。這年頭,一部分人性放縱得一塌糊涂,以至于針灸止孕、藥物流產(chǎn)的小廣告在墻上、樹上、電線桿子上比比皆是,而居然還有一部分人,性愚昧得如此不堪,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

他把男人叫進來,娓娓地,給他上了一堂生理衛(wèi)生課。

兩個月之后的一天,男人給范晚吾送來兩瓶二鍋頭?!八龖焉狭恕!?/p>

范晚吾讓他把酒拿回去,“我不喝酒?!?/p>

“不,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因為范晚吾沒收他們的費用,男人有些過意不去。

“你要是真的想表達一下心意,就送我一面錦旗?!?/p>

見男人遲遲不表態(tài),范晚吾問:“怎么,怕花錢?”

“不是的,我們又沒病,這么做,有點不好意思?!?/p>

范晚吾懂得他的心理,便笑著在他的軟肋上戳了一下,“怎么,怕讓別人知道,咱一個大老爺們居然不懂男女之事?”

范晚吾的意思是:承認(rèn)自家有病,承認(rèn)是我范晚吾范大夫治好了你們的病,總比讓旁人知道內(nèi)情,笑話你們愚昧更有面子吧。

這一招很有效。男人猶豫了一下,“好吧,我們送?!?/p>

“謝了?!?/p>

“上面寫什么?”

“妙手回春?!?/p>

“不過,我們的事兒,您可要保密。”

“請放心,我范晚吾的診所還要開下去呢。”

旗開得勝,人陸續(xù)就來了。

他遠房的一個侄媳婦來找他,“叔。給我也瞧瞧?!?/p>

他這個侄媳婦也是三年人妻而無生育,正急著呢。他說:“不瞧?!?/p>

“叔,您放心,瞧好了也給錢?!?/p>

“那也不瞧。”

“那為什么?”

“就因為是親戚?!?/p>

他心里有自己的小算計。給親戚瞧病,副作用大。瞧好了,理所應(yīng)當(dāng);瞧不好,外人會說,你瞧,他連自己的親戚都看不好,嘻嘻……

侄媳婦性子比較沖,毫不客氣:“您到底是不是醫(yī)生?”

真正的醫(yī)生,不分家里家外,眼里只有病人。

他被問住了。

小心地檢查了一番,他樂了。

他這個侄媳婦子宮頸狹窄,有些“閉”。精卵不好相遇。

他想到了鄉(xiāng)下的獸醫(yī)。這是大牲口常遇到的情況,一般都是用雄黃、川芎熱熏,使其開竅。

他覺得人與獸同,便給她開了幾劑川芎,讓她每天晚上同房前,用砂鍋煮沸,然后把身子放到熱氣上熏上十分鐘(為什么不是五分鐘、十五分鐘?)然后……

他為什么不給開雄黃?因為雄黃的藥性大,怕人受不了。

侄媳婦果然就身懷有孕,來給叔公報歡喜。

他也讓侄媳婦送一面錦旗。

侄媳婦自然要問寫什么,他隨口說隨便吧。送來的錦旗也寫著“妙手回春”四個字。因為她看到墻壁上有這么一面錦旗,就照方抓藥了。

范晚吾感到好笑,搖搖頭。

好笑的事情還在后頭——

他那位遠房侄子對叔叔的治療有些懷疑。不打針(西醫(yī)),不吃藥(中醫(yī)),只靠熏(物理),就把頑癥治了,也太簡單了吧?他認(rèn)定,他跟自己的媳婦有染(農(nóng)村有“素大伯子葷叔公”的說法,也對他有暗示作用)。孩子生下來,他做了親子鑒定。雖然這一切都是悄悄地進行的,但是也傳到他耳朵里,對他打擊很大。他加了小心,對病人有約定:看不孕不育癥,必須是夫妻同時到場。治療室與候診室之間,也只隔著一塊象征性的布簾子,免生猜疑。

這一天,來了一個肥大的人物。

那個人身材臃腫,頭發(fā)稀疏,一問年齡,才僅僅三十三歲。得知他是這個鎮(zhèn)的鎮(zhèn)長,范晚吾不禁緊張起來。他趕緊讓座,上煙,沏茶,手忙腳亂。

鎮(zhèn)長說:“別客氣。還是看病吧?!?/p>

鎮(zhèn)長接過他給的煙,只抽了一口,就下去大半截子,煙一吐出來,立刻就把整張臉罩住了。范晚吾被嗆了一口,但是他不敢喘,偷偷地咽下去。呼嚕,呼嚕。嗓子被堵住了。

鎮(zhèn)長很大方,指指他的女人,“你檢查就是了?!?/p>

他在外邊打手機。

望聞問切一番,從女人身上沒發(fā)現(xiàn)問題,他完全可以下結(jié)論了。但是,他聽到一簾之隔的那邊,鎮(zhèn)長

在大聲地吼:“你他媽的會不會當(dāng)官,挺簡單的事情怎么弄得這么復(fù)雜?把派出所拉上去,以妨礙公務(wù)的名義把他銬起來,看他還折騰不折騰?”

范晚吾哆嗦了一下。

鎮(zhèn)長語氣平和地問他:“哪兒出了問題?”

范晚吾心里很緊張,選擇著適當(dāng)?shù)脑~句,“鎮(zhèn)長,您看,這種病成因很復(fù)雜,我一下也說不好。您是不是容我再分析分析?”

鎮(zhèn)長很通情達理,“那好,你就慢慢分析?!?/p>

鎮(zhèn)長夫婦鉆進車?yán)铮緳C卻下來了,提著兩盒鐵觀音,走近范晚吾,“范大夫,這是鎮(zhèn)長給您的。”

送走鎮(zhèn)長,范晚吾無心再營業(yè),關(guān)了診所,徑直去找段書樵。

他覺得,給鎮(zhèn)長看病,真是一件棘手的事:看下去吧,又沒把握,一旦看不好,診所就不好開了;推出去吧,又心存不甘——這可是給他的診所帶來巨大影響的絕好的機會啊!

福禍相依,不好決斷,他要向見過世面的段書樵討個主意。

段書樵正在作畫,只是朝他點點頭,沒有放下他的畫筆。

范晚吾就站著把鎮(zhèn)長來看病的事敘述了一遍。他講得有些急,臉上的汗都下來了。

段書樵像沒有聽見,取了一支小毫,在水彩盒里蘸了蘸,在一只驢腳上點上一抹淺粉。

“晚吾,繪畫里有兩個典故。你知道不知道?”

范晚吾不滿意地白了他一眼。

段書樵一笑,“一個是‘十里蛙鳴,一個是‘賞花歸來。前者,畫面上不見青蛙,只見蝌蚪;后者,只見馬蹄和繞蹄而旋的蜜蜂,而不見花海。但無蛙卻有蛙,無花卻花滿地。這叫什么?這就叫寫意,這就叫藝術(shù)?!?/p>

范晚吾覺得他有些賣弄,轉(zhuǎn)身要走。

段書樵擺擺手,你真是的,那還算事兒。

原來他都聽見了。

“俗話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干大事業(yè)的人,都是敢冒風(fēng)險的人?!?/p>

“這的確是一件有風(fēng)險的事。”范晚吾囁嚅道。

“操,鎮(zhèn)長怎么了?他也是人?!倍螘圆灰詾槿唬廊划嬎漠?。

范晚吾心里說,你說得倒輕巧,那可是老虎屁股?!皶?,你能不能幫我合計合計?”

“沒看我正忙著嗎?你該干嗎干嗎去吧。”

段書樵把他“趕”了出來。

出了“京西草廬”(段書樵給自己的畫室起的號),范晚吾既恨又悔。他不該來找段書樵,一旦找了他,就沒有退路了。

這是個面子問題。

范晚吾的診所關(guān)了好幾天門。他查了許多書,苦苦鉆研,一天到晚流汗。自己都覺得自己瘦了。唉!他很憐憫自己。

鎮(zhèn)長又來了。見了范晚吾,他吃了一驚。范晚吾面色土灰,須發(fā)叢生?!霸趺?,范大夫,你病了?”

范晚吾點點頭。

在中國的哲學(xué)里,病者為大。鎮(zhèn)長感到范晚吾身上有幾分尊嚴(yán),態(tài)度就更客氣了?!袄锢锿馔庖话咽郑_個診所真是不容易。”

關(guān)切的話,給范晚吾注入了一種鎮(zhèn)定的東西。他娓娓地說道——

“鎮(zhèn)長。您夫妻的問題。歸根結(jié)底是您自己的問題。既然是您的問題,問題就大了,我怕給您治不好?!?/p>

“嗯?問題那么嚴(yán)重?”

“我不知您有沒有毅力?!狈锻砦峥吹芥?zhèn)長的目光是專注的,便說,“如果有毅力,不醫(yī)不藥,也能見好;如果沒有毅力,再好的藥。也功敗垂成。”

鎮(zhèn)長被唬住了。覺得這個瘦得跟螞蟻似的人,像個真正的醫(yī)生?!拔宜麐尩囊绘?zhèn)之長,會沒有毅力?”

范晚吾給他開了一劑“藥方”:半年內(nèi)要不煙、不酒、不肉,要少熬夜、少動怒、少外出,體重至少要減下去二十斤,然后再來找他,他再給用藥,是一種對癥的湯藥。

送走鎮(zhèn)長,范晚吾怪怪地笑笑。他把包袱推給了鎮(zhèn)長。覺得,像他這種人,整天在酒肉和欲望里泡著。減輕體重談何容易。這本身就是他范晚吾安全著陸的理由。

半年后,來了一位挺拔、健壯、英俊的年輕人,有一頭濃密的黑發(fā),笑吟吟地對范晚吾說:“范大夫,半年沒見,您還好啊。”

范晚吾愣了,“怎么。我們認(rèn)識?”

來人對他說,他就是這個鎮(zhèn)的鎮(zhèn)長,半年前找他看過病。并且告訴他,他妻子已經(jīng)懷孕了,而且他還長出了頭發(fā)。

范晚吾呆住了,腦子里一片空白,機械地說著:“您看看,您看看……”

鎮(zhèn)長說,您的醫(yī)術(shù)真的有些神奇,一個減肥療法,不僅治好了我的不育癥,還治好了我的脫發(fā)癥。

范晚吾已醒過神來,說,功德都在您自己。您有毅力。

鎮(zhèn)長很受用,說,您不能這么說,您不能這么說。

兩個人像對經(jīng)年的老朋友一樣,坐下來說話。

鎮(zhèn)長問其中的道理。

范晚吾說,您得的是“無精癥”,導(dǎo)致的原因就是肥胖,就是煙酒與厚味,再加上工作緊張,神經(jīng)紊亂。精液發(fā)育不完全,缺少精蟲。這些原因還導(dǎo)致您得內(nèi)分泌發(fā)生障礙,就脫發(fā)……

“您真有研究。”鎮(zhèn)長說。

范晚吾笑而不語,有一種矜持之美。

他心里說,我哪里有什么研究,不過是略知一點皮毛,斗膽一試,背水一戰(zhàn)而已。

是他范晚吾祖上有德,暗中保佑。命好。

鎮(zhèn)長給了他一筆豐厚的報酬。

“得罪了?!彼χ障铝?。他本能地覺得,對鎮(zhèn)長這種身份的人。不能推讓,金錢,能加重你在他心中的分量。

第二天,鎮(zhèn)愛衛(wèi)會給他送來一張鑲在精美的鏡框里的獎狀,上面寫著“杏林奇葩”四個字。右下角蓋著愛衛(wèi)會的公章。這個玩意兒,有點不倫不類,牌匾的性質(zhì),獎狀的做法。

范晚吾覺得鎮(zhèn)長這個人不錯,回訪了他一次,送給了他幾盒保健(壯陽)蜜丸。

“拿”下了鎮(zhèn)長這樣的患者,范晚吾的名聲就大了。

他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什么樣的患者他都敢收治。

于是便門庭若市。

雜亂的人聲,慌忙的應(yīng)對,范晚吾的體力有些不支。怎么會有這么多患者?

這樣不成,長期下去,一定會出問題。他提醒自己。但只是閃了一下念頭,沒有真的在意。誰對錢有意見?他要忙著掙錢。

果然就出了問題。

一個患者因習(xí)慣性流產(chǎn)而導(dǎo)致不育,他憑著經(jīng)驗;草率地給她開了保胎蜜丸。兩個療程(一個療程四十天)之后,不僅沒有療效,患者還得了腰疼的毛病。臉色都黑了。

他感到問題嚴(yán)重,親自帶著那個患者進了城,到了一家婦產(chǎn)科醫(yī)院。

原來,那個患者得了血淤。那里的大夫很是吃驚:“怎么還用保胎藥?這是誰給治的,也太不負(fù)責(zé)任了!”

范晚吾臉紅了。不敢露出自己的醫(yī)生身份。那個患者是鄉(xiāng)下的婦女,有隱忍的品性。只是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說話。

用化淤的藥,“打”下來許多濃黑的血塊子。然后給患者刮宮。流產(chǎn)造成的殘留,導(dǎo)致坐胎不實,必須作一番清理。

經(jīng)過大醫(yī)院的療治,那個患者順利坐胎、生育。因為慚愧,整個過程范晚吾全程陪同,治療費、藥費、營養(yǎng)費和誤工補貼,他全掏了。

“范大夫,讓您破費了。”那個婦女很感謝,被誤診的事始終沒有向外界吐露一個字。

那個婦女有一種樸素的情感,都是鄉(xiāng)下人,干什么都不容易。

范晚吾被深深打動,立刻就變得謹(jǐn)慎了。他每天只看兩個病人(上午一個,下午一個),而且就診要預(yù)約。

一預(yù)約,他的身價竟提升了。在大醫(yī)院,只有看專家門診才預(yù)約的。

他的診所也神秘了許多。

這是范晚吾沒有想到的。不過,這很好,診所畢

竟不是菜市場,要有“格”。既然有“格”了,就不能馬虎,他看病很賣力氣,覺得每個患者都是他的親人。

雖然想心思想得很晚,但第二天早晨,一到六點,他還是起了床。

他每天都這個時候起床。

這個時候,是菜販子到批發(fā)市場躉菜的時辰。他真心認(rèn)為,雖然自己有了名氣,其實跟菜販子是一類人。他忘不了自己的出身。

起床之后,他用剩茶汁刷牙。然后叩牙二十四下,心里默念: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滿、芒種、夏至、小暑,大暑、立秋、處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每叩一下,都要對應(yīng)上一個節(jié)氣。他感到自己是自然之子,齒間有青草味,很清爽。

他用冷水洗臉,不用毛巾,自然晾干。

洗漱完畢,給母親梅香請安。母親雖然上了年紀(jì),但眼神清亮,面色潮潤,是個皮實的老太太。她早已收拾停當(dāng),靜靜地等著他。范晚吾一推開門,老人家就迎了出來,說道:“咱們走?!?/p>

母子倆每早都一起遛彎兒。

這是燎石崗村的一個獨特的風(fēng)景。街上的人,都懷著一種敬意,注視著他們走過。人們無言,但心中有數(shù):雖然這是一家有錢人,但卻是正經(jīng)人家。人們不嫉妒。

娘兒倆在街頭小攤吃早點。母親是兩碗豆腐腦,三根油條,范晚吾則是一碗豆?jié){,一個素?zé)灐K埩勘饶赣H小,不吃油炸食品。他也勸母親少吃油炸食品,但母親就好這口兒,也就聽之任之。母親的膝蓋有些僵硬,起身的時候,范晚吾攙了她一下。

一回到家里,老太太就不出門了。她炒草藥,磨藥粉,搓藥丸子,一忙就一整天。因為自己不是閑人,心情很好。

群風(fēng)很欣賞他們母子的這份感情,能想象出自己的晚年光景。

她早已把診室的內(nèi)外收拾干凈,就等著范晚吾進來。他一進來,雙手一張開,群風(fēng)便順勢把白大褂的袖子給他套上了,然后給他抻抻下擺,系上腰間的帶子。那么自然,那么默契,很美。

范晚吾坐下,他要靜靜地看一個小時的書。

群鳳走到門口,又回頭張望了一下。范晚吾捕捉到眼里,問:“群鳳,有事?”

“吾鳳從衛(wèi)校畢業(yè)了,你看是不是也把她留在咱們診所?”

吾鳳是他們的女兒,名字是范晚吾起的,各取了他與群鳳名字中的一個字。

“不,回頭我找一下鎮(zhèn)長,給她安排到鎮(zhèn)衛(wèi)生院?!狈锻砦嵴f。

“鎮(zhèn)衛(wèi)生院效益不好,收入低?!?/p>

“你還指望她掙錢?”范晚吾笑著反問道。

“那,就依你,”群鳳從來都不反駁他,“那我就忙去了?!?/p>

群鳳的背影很好看,女兒都十八歲了,腰肢還柔韌得像個大姑娘,范晚吾心里很自得,感到自己是愛她的。

吾鳳學(xué)的是產(chǎn)科。按理說正好可以做他的幫手,但他覺得私人診所畢竟是個野臺子,在正規(guī)醫(yī)院才有前途。同時他還有一層考慮:私人診所設(shè)備不完備,診治多靠經(jīng)驗、偏方,手段“野”,有局限,有些病例,還是正規(guī)醫(yī)院有把握。如果在正規(guī)醫(yī)院里有人,他可以“借勢”,多了一重保障。

范晚吾真是精明,雖然臺面弄得這么大了,心里還存著幾分冷靜。

主意已定,他靜下心來讀書。

他讀的是一本叫《香同》的書。作者是古阿拉伯的謝赫·奈夫瓦齊,系世界性學(xué)經(jīng)典之一種。其中有一章是談不孕婦女的子宮及其治療。

書中云:婦女不孕的原因多與子宮有關(guān),或血塊堵塞子宮,體液積存;或子宮內(nèi)部缺陷,幽閉與漏風(fēng)并存。治療方法之一:將駝峰中的脊髓涂在亞麻布上,在月經(jīng)之后清洗陰部,還應(yīng)佐以一種飲品——把“豺狗的葡萄”的果實搗碎,擠出汁液,添加香醋,連飲七天。

什么是“豺狗的葡萄”?他百思不得其解,搖搖頭。

書中又云:方法之二,取少許芝麻搗碎,摻入少量紅砷粉,兌汁連飲三天,旋與丈夫同房。

他覺得這個方子好操作,可以借鑒。

但還是搖了搖頭。他認(rèn)為,古書上的說法近乎神說,均不可靠,只能用來開闊思路,不能貿(mào)用。

他讀得很專心。因為里邊有大量的關(guān)于“愛的藝術(shù)”的論述,譬如“房中的贊美”、“同房時香水的使用”等等。他很感興趣。類似的著作,他已讀過了古印度的《愛經(jīng)》、古羅馬的《愛術(shù)》、古希臘的《尤物》。對照起來,他感到中國人很愚昧,缺乏“愛的藝術(shù)”。

“愛的藝術(shù)”跟治療不孕不育癥有什么關(guān)系?大有關(guān)系!如果有這方面的知識,夫妻和諧,身心投入,不陰冷、不陽痿,門竅通暢,容易受孕。

這是一種特殊的藥,病人可以自治自愈。

他要傳授給他們。

因為閱讀,他對患者生出了一顆愛心,胸膛里暖洋洋的。

進來一對玉人兒。

男的西服革履,鬢絲熨帖;女的絲裙飄飄,語音溫柔。二人手挽著手,很恩愛的樣子,竟不能生育,他很惋惜。

問題出在男方。男方的那個地方有些紅腫,泛著一層細(xì)密的皰疹,有隱隱的異味。他明白了,這個人的私生活有點爛。是這種時尚病,影響了正常生育。

范晚吾背著女方輕聲地對這個人說:“伙計,你得認(rèn)真治一治?!?/p>

“是不是那種病?”那個人問。

范晚吾點點頭。

那個人臉一紅,偷偷地看了一眼他美麗的妻子?!澳懿荒苤?”他問。

范晚吾說:“當(dāng)然能治,跟不孕不育有關(guān)的病我都能治。”

他讓這位先生住下,集中時間給他治一下。他看出來,這個人的欲望很強烈。怕他管不住自己。

男人問:“我怎么跟我妻子說?”

范晚吾說:“不用您說,我跟她說?!?/p>

范晚吾對女人說:“您先生的泌尿系統(tǒng)有點小毛病。我要給他矯正一下,就在我這兒住幾天吧?!?/p>

范晚吾處理得很得體,女人沒有感到有什么不妥,臨走的時候,還在男人額上親了一下。

治療期間,他們朝夕相處,但范晚吾從不提他的病。只是跟他天南地北地聊時事、聊社會,交流手機短信中儲藏的段子。給病人擦拭、消毒、敷藥、針灸,與之零距離地接觸,毫不顧忌,好像他治的不是臟病。病人很感動,覺得范晚吾是命運早就給他預(yù)備著的一個友人,很適時地相遇在一起了。

這個人叫雷童。是個文化人,寫得一手好文章,三教九流的人交得很多。他見識很廣,談吐不凡,范晚吾有點佩服他。雷童也佩服他,覺得范晚吾不僅會看病,還懂得人心,懂得社會,可稱人物。病很快就治好了,但有許多話題還沒有聊透。范晚吾有點戀戀不舍。臨送雷童走的時候,他傳授了一些跟女孩子游戲時能有效自我保護的秘方,他覺得這對雷童有用。

雷童說:“范大哥,你是個奇人,應(yīng)該好好兒宣傳宣傳?!?/p>

范晚吾懂得他的意思,是想用他最擅長的方式給他一個回報。他搖搖頭,“時候未到?!彼窃谙?,知遇之人之間,貴在精神上的回應(yīng),一摻雜了這種世俗的東西,就不好了。

送走了雷童,范晚吾第一次嘗到了一種滋味:心中空曠。

他總是想去找雷童。

但總感到不是時候。如果雷童的夫人“喜”(懷孕)上了,他倒是可以去的。用農(nóng)村的土話說,那時,不“屈腳”,去得硬氣。

為了填充心中的空曠(其實早就想這么做了),范晚吾上了兩所函授大學(xué)。一所是“中醫(yī)函授大學(xué)”,一所是“西醫(yī)函授大學(xué)”。既是要系統(tǒng)學(xué)習(xí)一下中西醫(yī)

理論,也是要取得兩張文憑。文憑這種東西有世俗的用處,它代表著從醫(yī)人員的資質(zhì)。

函授大學(xué)實行音像教學(xué),范晚吾的客廳里就多了一個專柜,放滿了錄音帶、錄像帶??吹降娜硕紩灸艿叵氲剑哼@個范大夫,肚里有正經(jīng)東西。

這期間,劉鳳之老先生到他的診所來過一趟。

老人家已經(jīng)八十有五了,步態(tài)還是那么穩(wěn)。但他好動,坐不住,似乎是因為范續(xù)亭給他注入了過多的蜂毒,血液里多了激情的基因。他在客廳里時而坐下,時而站起,走動不止。他戳點著室內(nèi)的擺設(shè),連連感嘆:“你比大胖子范續(xù)亭有出息!”

范晚吾說:“我爹他有真功夫。我這叫華而不實?!?/p>

劉鳳之搖搖頭,“你就擱車吧?!?/p>

劉鳳之問:“京城的恭王府里有塊碑,碑上有個號稱‘天下第一福的福字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是康熙寫的?!?/p>

劉鳳之說,康熙皇帝留下的墨寶很少,所以這個福字就十分珍貴。這個“福”字珍貴在哪兒?它可以拆成五個獨立的字:子、才、田、多、壽。乾隆爺?shù)臅r候。和坤為慶老母壽誕,把福字石碑盜到了自己家里送給老母。雖然背了罵名,但也算他做的一件好事,不然早就流失了。你別笑,我之所以說到這個福字,是想提備提備(提醒)你:你要置田產(chǎn)。

范晚吾一愣,“您這是哪兒跟哪兒?!?/p>

劉鳳之說,在命里,你是個有大福的人。從長相上,你有張驢臉。有個螞蟻身子,一定會長壽。從眼下看,你多才,多子,什么,你就一個女兒?這我還不知道。但是你干的這行,托生了多少孩子?從陰德上說,別人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F(xiàn)在,你差的就是一個“田”字。所以,你必須置田產(chǎn)。我知道你該翻舊賬了,那時候是時運不濟,政策不允許。現(xiàn)在咋樣?小平同志說,一百年不變。

這老爺子有痼疾,一輩子跟土地過不去。范晚吾心里嘀咕著,嘴上卻說:“就我的這個身板,種得了地?”

劉鳳之說,嘁,誰讓你自己侍弄了?你現(xiàn)在不是有錢了嘛,雇工啊。

范晚吾說:“唁,我開的不過是一家小診所,哪里有錢?!?/p>

劉鳳之說,在中國,無后為大,傳宗接代的事,誰都舍得花錢,你甭騙我,你的錢掙老了。

劉風(fēng)之真是能掐會算,范晚吾不置可否,只是笑。

他的確有錢,多得心里都發(fā)慌。他是個無所求的人,生活又節(jié)儉,所以他有時問自己,我要這么多錢干嗎?正因為這樣,他既不炒股,也不投資房地產(chǎn),雖然這兩項正在行市,可以掙大錢。

劉鳳之沒有說動范晚吾。但是,一送走這位老爺子,范晚吾的心就失去了往日的平靜。他莫名其妙地躁動起來,甚至有點寢食不安。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他不能就這樣“窩”著——這種狀態(tài),即便是兜里有錢,也是個“窮人”,充其量也就是個鄉(xiāng)下的土財主。應(yīng)該“飛翔”!

不能再等了,必須馬上見到雷童。那小子一定會有飛翔的辦法。

范晚吾精心備了一份禮物。

京西有個高莊村,那里有塊僅一畝見方的水地(旁邊有口溫泉,水溫常年恒定),生產(chǎn)出的稻米,好吃,有咬勁??滴醴馑鼮椤坝撩住保韮r陡增,只供皇室。現(xiàn)在被當(dāng)?shù)卣訛槠尕?,僅送高官。他費了許多周折,搞來兩袋。又從村里的農(nóng)戶弄來四只土養(yǎng)的柴雞,覺得禮數(shù)夠了。

我范晚吾給誰送過禮?他自己都覺得可笑。

他騎著摩托上路了。

雖然有錢了,他也不買轎車,認(rèn)為那實在招搖。

怕人家認(rèn)出他來,他穿了一件雨衣,雨帽把頭封得很嚴(yán)。雞是活雞,在車把上不停地?fù)淅?,車子走得就有些搖擺。路人見了,很是驚訝,以為大白天撞見鬼了。

雷童開了房門,嚇了一跳,“你?”

范晚吾摘掉雨帽,縮了縮肩膀,“范晚吾。”

范晚吾的禮物把雷童逗樂了,“您這是干嗎?”

“一點土特產(chǎn)而已?!?/p>

范晚吾坐在客廳里有些不自在,他覺得太冒昧了。

雷童朝內(nèi)室喊了一聲,“快給范大夫沏茶?!?/p>

出來的女人穿著孕婦裝,滿臉堆笑。

范晚吾的眼睛一直沒離開女人的肚子,面色嚴(yán)峻。他生氣了?!澳悴粔蚺笥选!?/p>

雷童馬上反應(yīng)過來,“對不起了,范大夫,我應(yīng)該早點去看您?!?/p>

范晚吾擺擺手,“算了,你們這種人靠不住?!彼辉倬惺炊辛死碇睔鈮训牡讱?。

“得罪,得罪?!崩淄猜柭柤绨颍安贿^,我也給您備下了一份禮物?!?/p>

他呈上一只飽滿的信封。

范晚吾知道那是什么,鼻孔里哼出兩個字:“庸俗。”

他沒有再待下去的心情,起身告辭。雷童拼命往回拽他,他狠狠地甩了一下胳膊,“不要拉拉扯扯的,別扭?!?/p>

范晚吾行走在路上,心中愈感空曠,百感交集。竟流下淚來。

回到診所,無心工作,窩在床上,嘆息不止。

第二天,雷童就來了?!胺洞蠓?,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我想寫寫您?!?/p>

“寫就寫?!边@時的范晚吾心境變了,他覺得雷童欠他的,沒必要客氣。

雷童真是有能量,雖然只是他一個人寫,但是變換題目、變換角度、變換筆名,在眾多報刊上同時報道,頗有陣勢。范晚吾在短期內(nèi)爆得大名。

他崇敬的《健康報》上登了他一版的文章,他心緒激蕩,眼睛都看花了。

雷童真是會寫。

他寫的不是簡單的報道文章,而是很文學(xué)的手筆。范晚吾在他的筆下,醫(yī)術(shù)精湛自然不在話下,更吸引人的是,他是個仁者,是個藝術(shù)家。他博學(xué):古今中外、傳統(tǒng)現(xiàn)代、中醫(yī)西醫(yī),廣泛涉獵,腹笥充盈;他通達:醫(yī)學(xué)、生理學(xué)、心理學(xué)、民俗學(xué)、倫理學(xué)、社會學(xué),融會貫通,綜合運用——在他的手下,祖?zhèn)髅胤?、民間偏方、中成藥劑、愛的藝術(shù)……均可治病,像個管弦齊奏、笙簫共鳴的藝術(shù)家。他春風(fēng)拂面,醫(yī)患平等,悲憫體貼,仁心溫厚,既治病也暖心。故,小小診室,乃患者之家;區(qū)區(qū)鄉(xiāng)醫(yī),乃人間圣賢。

“這寫的是我嗎?”范晚吾讀出了一身冷汗,“過了!過了!”

愛心是有的(得的都是難以啟齒的病,給一點體貼,是自然的)。

為了治病,什么招數(shù)都用,也是有的。

怕出閃失,多學(xué)了一些,也是有的。

三教九流,小心應(yīng)對,懂點心理學(xué)、社會學(xué)也是有的。

其他就談不上了。

雷童的宣傳,起到了意想不到的連鎖反應(yīng)。各類媒體和相關(guān)的行業(yè)協(xié)會都接踵而來,范晚吾都有些應(yīng)付不過來了。面對各類采訪者,他起初還想敘述一下自己真實的狀態(tài),但是人家都按照雷童定的基調(diào)提問。他的如實道來,反而被人家認(rèn)為是過分謙虛,甚至是一種拿捏。他突然明白了:雷童的邏輯,就是自己的邏輯;對雷童的否定,就是對自己的否定。所以,不能干這樣的傻事。便索性雷童般侃侃而談(他自己也納悶。一個不善辭令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有了這么好的口才),深深地感染了采訪者。到了后來,他自己也被感染了,覺得雷童所寫,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他范晚吾,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

他的相片上了《英才》的封面,電視臺在黃金時段播了他的專題片,名字還人了行業(yè)的權(quán)威大典。縣里也抓住他不放,增補他為政協(xié)常委,并把他樹為個體經(jīng)營者的旗幟,層層上報,成了三級勞動模范。他已經(jīng)是一個不容置疑的人物了。

在一個落霞燦爛的傍晚,他到吳天塔下憑吊了一

番。追問歷史,問心無愧,志得意滿。

真是奇怪。再在診室里入座,突然就生出來一股濃濃的、有點化不開的憂傷。

一切來得都太順,無幾多曲折,甚至連一次失戀都沒有經(jīng)歷。為了排遣這種憂傷,他閉上了眼睛,反復(fù)聽一首流行歌曲《想要把你忘記真的好難》——

看到照片上你甜蜜的笑臉

恍惚中又回到了從前

你說過用心來愛沒有期限

沒過幾天你就忘到了腦后邊

電視里的劇情把我感染

傷痛在我的四周蔓延

你說過真情經(jīng)得起考驗

話雖依然你卻走出了我的視線

想要把你忘記真的好難

你許下的諾言還在耳邊回旋

左耳和右耳的親密交談

誰聽得懂誰又看得見

想要把你忘記真的好難

你付出的柔情還纏繞在指尖

人生舞臺上的角色轉(zhuǎn)換

誰是主演誰又是客串

有人說過時間可以把記憶沖淡

你卻夜夜都會走進我的夢里邊

相思穿過往昔冷卻了溫暖

想要把你忘記真的好難

他把自己想象成那個失戀的男孩,沉浸其中,纏綿悱惻,子規(guī)啼血,淚流滿面。

他覺得這種滋味真好。酸楚擦拭著干枯的心尖兒。毛茸茸的,痛苦而甜蜜,空曠而充實。

這人真是賤!他好像看到了人生的真相。

范晚吾做出了一個決定:要蓋一座像模像樣的??漆t(yī)院。

醫(yī)院的名字就叫:吳天不孕不育??漆t(yī)院。

理由很簡單:農(nóng)家小院里的私人診所,與范晚吾的大名是不匹配的。

還有一層考慮:未來的醫(yī)院就是他范晚吾的田產(chǎn)——杏林春雨,鯤鵬展翅,盡顯風(fēng)流。

這天早晨,陪老母親遛過彎兒,他穿上一身筆挺的灰色西服(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穿西服),準(zhǔn)備到村委會,去申請一塊地皮。

走到院子里,肩膀被垂地的蛇豆蹭了一下,立刻就污了一塊。他搖搖頭,踅回屋去,試圖用濕毛巾撣一下。撣來撣去,反而洇大了。他很懊喪,出門的心情也沒有了。

正在這時,院子里傳來重重的一聲咳嗽,“范大叔在嗎?”

范晚吾起身相望,來人竟是村長冀廣富。

他不禁又重重地?fù)u了搖頭。哪有這樣巧的,佛爺不請白到,忙說:“請?!?/p>

冀廣富一年四季留著光頭,下巴成雙,肚皮滾圓,像尊佛。不,是一尊大佛——他進了屋子,往地下一站,光線立刻就陰了起來。但是,村民在背后卻很是不恭,叫他冀禿子。

“冀禿子”這個稱號,范晚吾是知道的,所以他忍不住地笑了笑。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奔綇V富打趣道。見到范晚吾的打扮,便問:“怎么,范大叔,你要出門啊?”

“是,縣政協(xié)有個會?!狈锻砦嵋呀?jīng)不是原來的那個范晚吾了。

“那好,我改日再來?!?/p>

范晚吾趕緊攔住了他,“既然來了,就坐吧。”

冀廣富一屁股就坐下了。要走的做法只是個虛套,依冀村長的脾氣,他什么時候來都是時候。

“范大叔,你鬧大了?!?/p>

“哪里,哪里?!?/p>

“范大叔,咱燎石崗村已經(jīng)容不下你這個大人物了。”

“哪里,哪里?!?/p>

冀廣富是靠搞建筑發(fā)家的暴發(fā)戶。人也會鉆營,自薦當(dāng)了村長。依鄉(xiāng)鄰的論法。他應(yīng)該管范晚吾叫大哥。一口一個大叔的,不知為什么。

冀廣富對范晚吾沒有同定的稱呼。再早叫他范晚吾,其后叫他范大仙兒(他一直看不起范晚吾的職業(yè),認(rèn)為他裝神弄鬼),眼前叫他范大叔。因為這個人歷來目中無人,范晚吾懶得計較——愛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一切由他。

以為是要小敘一番的,沒想到冀廣富開門見山,“既然鬧大了,你就該給村里做點貢獻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狈锻砦崾钦嬲\的。腳下這塊土地哺育了他,理應(yīng)回報。

便商定,由他出資在村里建一座養(yǎng)老院。都新農(nóng)村了,村民得老有所養(yǎng)。

范晚吾適時地提出了用地申請。冀廣富一愣,說:“咱村的村域規(guī)劃已經(jīng)確定了,你這是計劃外用地,有點不好辦?!?/p>

范晚吾的眼神有些混濁,嘆了一口氣。

冀廣富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事在人為,等養(yǎng)老院建成了,我再給你想想辦法。”

范晚吾點點頭,“那就拜托了。”

養(yǎng)老院順利建成。鎮(zhèn)長剪彩,冀廣富講話,閣樓里給范晚吾豎了一塊功德碑,碑上的字是段書樵的手書。

剪完彩,冀廣富請段書樵作陪,拉著鎮(zhèn)長到鎮(zhèn)上最好的酒店“功德福”用餐。范晚吾不酒不肉,而且從不在外頭吃飯,便告辭回家。臨分手之前,段書樵捏了捏范晚吾的手,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要長點心眼兒?!?/p>

范晚吾趁勢去找冀廣富,再談用地的事。冀廣富說:“哎呀,范大叔,難道你不知道,現(xiàn)在國務(wù)院正在整頓建設(shè)用地,土地審批凍結(jié)了。”

范晚吾無話可說。

臨出門的時候,冀廣富打量了范晚吾一番,說:“范大叔,你不適合穿西裝,你的身板太瘦,撐不起來?!?/p>

說得范晚吾很不自在,怏怏而返。

這之后,村里用錢的時候,村委會總是派人來找范晚吾。比如小學(xué)校擴建,村部翻修,街道鋪路。人家的理由很簡單,你是公眾人物,怎么會沒有公益心?范晚吾知道這是變相攤派,但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必須笑臉相送。

冀廣富在村里最繁華的地帶蓋了自己的私宅,是一座三層小樓。養(yǎng)了兩條大狼狗,村民一從他的門前過,就狂吠不止。

他都能蓋上小樓,我蓋個能更好地為患者服務(wù)的正規(guī)醫(yī)院怎么就不成?范晚吾再也坐不住了,去找段書樵。

“他哪兒來的那么多錢?”他劈頭就說。

“管好你自己的事?!倍螘孕χf。

“我就是為了自己的事來找你的?!狈锻砦嵴f了建醫(yī)院用地的事。

“你真是個呆子!”段書樵說,“咱們村什么時候有過規(guī)劃?國務(wù)院再整頓土地秩序,能整到這么基層的一個村子?再說,咱們村有的是非耕土地,不在整頓之列?!?/p>

范晚吾終于明白了,他是被冀廣富耍了。

“我捐助了那么多的公益事業(yè),他怎么會對我這樣?”范晚吾委屈極了。

“活該!”段書樵覺得話說得太重,放緩了語調(diào),“問題還在你自己,你為什么不給他本人送?”

“送什么?”

“你說送什么?”段書樵做了個點錢的動作。

“那么,你送了?”

“廢話,不送我能過得這么安逸?你看看,村里哪次攤派找過我?我的錢都在自己的兜里,一個子兒都不外流?!?/p>

“那么你送什么?”

“當(dāng)然是畫?!?/p>

“不成,我得找他理論理論。”

“你就擱車吧?!倍螘赞糇×藨嵢黄鹕淼姆锻砦?,“誰要是能從他那兒講出理來,他也就不是冀禿子了。”

所謂禿子,并不是因為冀廣富常年剃個禿瓢兒,而是京西對匪類的一種別稱。冀廣富看上了鄰居的媳婦,能讓鄰居自己把女人送上門來。種田的人被克扣的地方太多,農(nóng)機、水電、種子、化肥。種植稅、養(yǎng)殖稅、村提留、公益金,只要一跟你較勁,你就會寸步難行,再勤勞的人家,也只能在貧困線上掙扎。鄰居有一次喝多了酒,隱忍不住,罵了冀廣富一句,使招來一頓拳腳。人躺在床上三個月不能動彈,冀廣富不以為然,說了一句:一切費用我都包了。傷好出院,冀廣富親自把錢送過去了,嘿嘿一笑,說,咱們兩清了。鄰居聽出了畫外的意思,撲通跪下了——村長,我糊涂啊。

這就是他的高明之處,他讓你遍體鱗傷,卻無法申辯,只能血淚人心,聽其擺布。

冀禿子!

段書樵感到氣氛沉悶,對范晚吾說:“來,看看我的畫,我又新畫了幾頭驢?!?/p>

范晚吾擺擺手,“沒心情?!?/p>

不知為什么,他對段書樵有幾分厭惡。

范晚吾沒有聽從段書樵的規(guī)勸,到底還是去了村委會。

冀廣富很熱情,張羅著要給他沏茶。但范晚吾是個不懂得掩飾的人,冷冷地說:“我看就免了吧?!?/p>

冀廣富立刻就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范大叔,你這是什么意思?”

范晚吾說:“我蓋醫(yī)院的事,你已經(jīng)拖了這么久了,希望你今天給個明確的答復(fù)?!?/p>

冀廣富說:“早給你明確答復(fù)了,怎么,還讓我給你重復(fù)一遍?”

范晚吾擺擺手,“你那都是托辭?!?/p>

“你的意思是說我在耍你?范大叔,這你就不厚道了?!奔綇V富強迫自己笑了笑,“你是誰?大名人啊,我一個小小的村主任(村長)敢嗎?”

在范晚吾看來,這是一種譏笑,便有些不能容忍,說道:“你街上的小樓是怎么回事?”

冀廣富霍地站了起來,“我那是在規(guī)劃之中的,我手里有鎮(zhèn)里的宅基地批示?!?/p>

“狗屁的規(guī)劃。”范晚吾囁嚅道。

聲音雖小,冀廣富可聽清楚了,他的臉立刻就紅腫起來?!胺洞笫?,你是來跟我說事兒,還是來跟我斗氣兒?要是來說事兒,最好是別失了身份;要是來斗氣兒,你就找錯門了。”

兩個人僵在那里。

范晚吾本色是個書生,不會跟人打交道,沒有化解僵局的能力,只好尷尬地退場。但走到門邊,骨子里的那點自尊又指使他回頭撂下了這么一句話:“你這兒不說理,我到鎮(zhèn)上;鎮(zhèn)上不說理,我去縣委——”

未等他說完,冀廣富哈哈大笑,“范晚吾,你真是忘乎所以了——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個整天摸女人×混事的下三濫而已?!?/p>

范晚吾被利器擊中了一樣,向上挺了一下身子。原來他堂堂的一方名醫(yī)(還甭說神醫(yī)),在這種人眼里(或許在所有人眼里),竟是這樣沒有身份——不僅卑微,而且下賤!他心中的自我破碎了,只剩下了本能的反抗——

“冀禿子!”

冀廣富自然懂得這個稱號的含義,迎著利鏃疾身而上,狠狠地打了范晚吾一個耳光。

范晚吾跌到院子里。

院子里有個花壇,花壇邊上,一把侍弄花草的鋤頭靜靜地立在那里。處在匍匐姿態(tài)中的范晚吾,一下子就看到了它。

好像這是一種預(yù)約,范晚吾毫不猶豫地把握住了。

“怎么,你還要行兇不成?”冀廣富撲上來,施以拳腳。

鋤頭本能地亂舞一番。沒有目標(biāo),只是倉皇地應(yīng)對。

不期地就砍到了一個位置。冀廣富“哎喲”一聲,跌翻在地。他的腳筋斷了。

節(jié)令到了。月亮被全食了一次。燎石崗村飄滿了落葉。

棚架上最后的一條蛇豆,自己掉了下來。摔在地上,立刻就碎了。滾了一地籽粒,黑而靜默。

消失了滿棚的風(fēng)雅,范晚吾就不再到院子里來了。

窩在屋里,他聞到一股隱約的霉味。

群鳳聞到的是來蘇水味。因為范晚吾心情不好,不好與之辯說。

他現(xiàn)在真正認(rèn)清了自己。京西神醫(yī)、社會名人、政協(xié)委員,以至于妙手回春、華佗再世、送子觀音等等,都與自己無關(guān)。與父親范續(xù)亭相比,自己沒有走多遠。不過是一介為了生存而游走在社會邊緣的鄉(xiāng)下郎中而已。

內(nèi)心雖然有些荒蕪,但門庭未曾冷落,找他看病的人很多。真的沒必要計較榮辱,也無須擔(dān)當(dāng)名譽,只要手藝在,體面的日子還是有的。

他還感到,腳下這塊土地,底蘊實在深厚,他無法超越;歷史上的人物,實在偉大,他無法望其項背。以往的自己,真的有些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了。承擔(dān)一些代價便是應(yīng)該的,不能怨天尤人。

砍斷了冀廣富的腳筋之后,他成了刑事犯,被拘進了班房。進班房的時候,他正穿著那身考究的西裝。犯人們最恨這種風(fēng)光的人,把他剝了個精光。再多的屈辱他從不跟人講。

多虧了吾鳳(也多虧了當(dāng)初自己考慮得還算久遠),她把鎮(zhèn)長請了出來,把事端平息了。

吾鳳進了鎮(zhèn)醫(yī)院,真的給他的診所提供了另一種支撐。一些不好處理的病患,比如夫妻吵架,用酒瓶子和刮臉刀傷了子宮而導(dǎo)致的不孕,他會悄悄地把病人送到吾鳳那里,通過手術(shù)進行修補。生育之后。把功績算在診所的賬上,保全了他神醫(yī)的面子。鎮(zhèn)長太年輕,喜歡跟漂亮的女孩子(當(dāng)然包括女下屬)交往,一有意外情況(懷孕),都是找吾鳳進行處理。吾風(fēng)把事情做得無聲無息,鎮(zhèn)長很滿意。

鎮(zhèn)長對他與冀廣富各打了五十大板。讓冀廣富免予起訴,讓范晚吾給冀廣富送上了一筆賠償(自然不是小數(shù))。

兩個人都有些不滿意。

鎮(zhèn)長說,你們倆都是我的朋友,別不給面子。

日子過得平平淡淡。

閑下來的時候,范晚吾開始練書法。

偶爾找段書樵聊聊天。段書樵真是有見識——從平常中看出奇特,從復(fù)雜中看出簡單,讓范晚吾受益匪淺。

他們的關(guān)系不即不離,但誰也離不開誰。小小的燎石崗村,能有幾個范晚吾和段書樵?他們心里都清楚。

那天,從段書樵那兒出來,在街上意外地遇到了冀廣富。

范晚吾偏到一邊,想躲開他。冀廣富卻直奔他走過來,笑著說:“范先生,你這叫干嗎?”

范晚吾很尷尬。腳下正巧有一群螞蟻,便靈機一動,“這兒有群螞蟻,我想收了它們,人藥?!?/p>

冀廣富的腳筋被砍斷后,落下了殘疾,走起路來一腳深一腳淺的。但人卻變得和順了許多,對村民講話的時候,居然有了笑臉。

這是大家都沒想到的。

段書樵有高論:他畢竟是個農(nóng)民,也得考慮將來的退路。

嘿嘿。

嘿嘿。

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都感到無話可說,只能用這種方式。

“我還有事,先走了?!奔綇V富說。

范晚吾揮了一下手,意思是說,請。

冀廣富走過去之后,范晚吾忍不住地回頭望了望。看到冀廣富深一腳淺一腳的樣子,他搖了搖頭。

他冒出來一個想法:他的一鋤頭,頗有些替天行道的意思。但又覺得自己可笑,有些不自量力——你范晚吾又是誰?不過是一個被人輕賤的下九流而已(他永遠記住了冀廣富說過的那句話,成為一種至痛)。

冀廣富好像知道范晚吾在注視著自己,把垮塌了的腰板往直里挺了挺。

這個舉動,觸動了范晚吾,他的心情又變了。嘿嘿,正因為卑微,正因為自不量力,那一鋤頭才有分量。他從此心底看得起自己。

但建醫(yī)院的理想,也許永遠也不能實現(xiàn)了。心頭的光芒又黯淡下來。

數(shù)日思忖,他寫了一個條幅,掛在了客廳里。

他寫的是——

寧為雞尸,無為牛從。

這是他從《戰(zhàn)國策》里摘下來的句子。

在古漢語里,尸,小雞也;牛從,閹牛也。

翻譯過來,就是:寧愿做一只現(xiàn)在沒有生殖能力、將來必有生殖能力的小雞:也不愿做一頭被人閹割而永遠沒有生殖能力的牛。

他覺得這很符合自己的身份,所以,墨蘸得很足,字寫得很大。外人看見,那幾個字很黑,永遠像剛寫上去的一樣。

一般人不懂條幅的意思。

只有段書樵懂。

他看過之后,心頭一驚:與其說是狀人格,不如說是在憂憤中,表達一種無奈的悲壯。診所雖小,乾坤很大,與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的境界暗合。

這個范晚吾!

段書樵也不說破,只是說:“這幾個字,還是很有功夫的?!?/p>

責(zé)任編輯曉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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