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瀟
肅穆
我打車到站的時候恰好一點,轟隆隆,一輛列車出站。嗚——轟隆隆,轟隆隆隆,越來越快,越來越無情?!昂昧耍戎?,最后一個小時嘍?!币粋€紅黑臉膛的聲音,接著一個香甜的哈欠。隔著玻璃,可見一個著車站制服的女人從進站口走來,一邊喃喃著:“又走一撥,還有最后六個?!薄芭椤?鐵和鐵的碰頭,進站口的柵欄合上了。
立即就靜了。
我莫名成了安靜的同謀,躡手躡腳將行李放在座位旁邊。剛離開的列車和喧囂,像是個幻覺,也是個鬼吧,一消失就消失得沒影。也好。我可以看一本書?!捌鋵嵾@車站離學(xué)校很近嘍,沒車啦,只好跑去南站趕末班車來,繞了個大圈,還要等……”一個聲音想單槍匹馬打破寧靜。寧靜氳氳地潛伏在黑暗里,沉著臉,與候車區(qū)的光對峙著。光自然也是虎虎的,保持時刻的警惕。
我在光的庇護里,不用這樣小心,于是深呼了口氣張望起來。他們都與我一樣聰明,打了最漂亮的算盤——從這個小站出發(fā)的火車到北京,要比市中心的火車南站快上九個小時!想到這,我覺得脊背熱了一下。翻開書前,我數(shù)了數(shù)這些聰明人:一,二,三,四……不加那個還是一小團的孩子,有七個人咧,大都在睡覺吧,也不確定。
我對面端坐著的一個小眼鏡,粗黑邊的鏡框和鏡片緊緊貼著眼睛,貼得那樣緊,使得他看人很有一種嚴重的注視感。中學(xué)生嗎?或者剛上大學(xué)?由于這個小疑問,我的臉呈現(xiàn)出了關(guān)切。他推了推眼鏡,往前探探頭:“你不是第一次坐火車吧?”我皺了皺眉頭,怎么有這樣的問題呢?多半是個談話的由頭。我裝作沒聽見,立即收了眼神,再穩(wěn)穩(wěn)當當落到手里的書上。
這樣少的人,難道不應(yīng)當讀書嗎?《歲月的泡沫》,我從塞了一堆衣物的塑料口袋里掏出它,自折著的地方接著看。“歲月”這個長鏡頭,每個人不是活在他的一輩子里,是活在歲月中,于是死亡呼嘯而過,連一絲悲痛都占據(jù)不了……然而耳朵捕捉到兩個列車員的對話,她們是趴在入口處“安檢”木桌上的兩個?!鞍?我再有兩天就要生日了!可真是不想過,真不要長大呀?!薄澳氵^多少歲?”“十九啊!唉!過了,就完了!”呵!她的用詞這樣的頓挫驚人,連我都詫異驚嘆了,連忙望過去——粉白肥美。算是美吧。在這樣一個小站。
“什么完了?”本來聽得有一搭無一搭的另一個,也將聲音提高了一度。是那個關(guān)柵欄的女人?!澳阆胂雴研⊙嘟悖揖鸵嵌畮椎娜肆?。二十幾,二十幾,接下就是三十幾了!”她的話,讓時光如飛??墒?,又似虛晃一槍地說說,只是說說而已?!澳氵@樣說,那我不早就完了?”小燕一定有一套反駁和嘲笑的理論,然而無須說去,只按常規(guī)平靜地抱怨了一句。“小燕姐,那怎么相同,你都結(jié)了婚啦,我還沒有男友?!边@小女孩多半是假定了聽眾——我背后的幾名大學(xué)男生。倒也未必這樣的刻意,女孩子家家的,幾句話不說上愛情,那才叫怪呢。
“你們家是老公讓著你還是你讓著他呢?”一個問著?!盎ハ嘀t讓啦。”叫小燕的答道?!岸疾怀臣軉?”“吵什么咧,都這么不容易。”這小燕的簡約冷靜,聽起來很落胃。她不是沒有不如意,只是沒什么好說的。年輕女孩很失望,她顯然蔑視太不夠戲劇的生活:“哎喲,你可真好啊,我以后肯定跟老公吵個沒完,哈哈?!?/p>
看看吧,這孩子真是盛氣凌人。
照模樣,小燕標致多了。雖然是廣東版的干瘦,但有很美的大眼,仿佛整個身體的水分都在那里集合了,真?zhèn)€好看。話說回來,什么是好看?年輕就是好看了。那個十幾歲的,雖有層長期聚集的肥肉——愛美拗不過貪嘴。但她年輕健康,正準備在一來二去的戀愛里流瀉些過剩精力呢。不是嗎?你看她是站著的,還要讓腳換著步子,身子倚向左,又倚向右。
不過幾年,你也是同樣的生活——歲月的泡沫……而我手里的書頁,靜止半天了。
這時,或許更適合睡覺吧。卻是有在睡覺的。我的右邊,是一家三口。他們互相支撐著,籠統(tǒng)地睡成一團,卻沒有生發(fā)出溫情。從睡著的表情還能看出,是互相厭嫌著,那是下意識的身體的語言,為著身體在受罪。女人抱小孩的手似乎越來越松,我正要去提醒,她就緊了緊身子,把孩子一并緊到那一團里了。他們各種灰色衣服繞了一身。明明是熱天,睡成這樣卻叫人想到隆冬。
“那有什么關(guān)系,早早上車了,睡起覺來,豈不是比在這里傻等來得舒服!”從那邊傳來一韻北方的口音,很為響亮。他的話沒人反駁,于是一起掉進沮喪??墒?,他并不想要這個結(jié)果?!澳銈冘囌緫?yīng)當搞搞副業(yè)——燒烤,啤酒什么的!”“列車員,放放歌吧!”他盡力熱煩,仍舊無人喝彩。“大哥,抽支煙!”一個紅黑臉膛的終于接了話去,他眉眼近距,含混不清,鼻子卻高挺,臉龐笑著現(xiàn)出兩只酒窩。他的聲音輕,但很穩(wěn)當,應(yīng)歸功于濃重的鼻音。另一個接了煙,“工作有幾年了吧?”轉(zhuǎn)身對著另外兩個小伙子:“你們幾個一看就還在讀書吧?”那幾個像做錯了事一樣點點頭。我也望了一眼,那紅黑臉膛跟他們倆是一樣的背包,此刻他們?nèi)齻€人,都是一樣在笑。然而他確實多了什么呢,一下就區(qū)分了那兩個。
我不禁一笑,不巧拉回的眼神路過小眼鏡,他不做表情地看著我,一小片樹葉子晃晃下來,落在他頭上。我有些臉紅,將書干脆收起來,圍著這院子走走好了。
我走進黑里。真走進去,眼睛成了尋找光明的尋探,就不那么黑了。草和樹親切地走來,有風(fēng),它們動了動,是故人相見后嘴角的微紋。車站正對面豎有幾層高的水泥臺階。原來這里是塊凹地。我爬上去。它接連著一個平臺,哦,是鄰近的停車場。我很樂意轉(zhuǎn)身看看對面的候車區(qū),盯著那些光。幾秒后收回眼光,周圍聚集了更多的黑,四面的空間也似乎窄了,剛才的樹和草也生分了!真嚇人,我跳下臺階,腳砸在泥地里,鼻孔接到了濕霉的氣味,是海濱城市在這里的暗號。
院子上角竟然有個小木屋的,一看就是簡易的小賣部,看來那北方人說的“副業(yè)”還是有的。我邊走邊掏出手機,凌晨一點半,呵,他可早就睡了!我恨恨地想,恰好走到一棵棕櫚樹前。遠處公共廁所的黃燈氤到它頭上,濕漉漉的。這樣的小站,野菊花也就罷了,棕櫚實在婀娜,很不解風(fēng)情哦。他可早就睡了!原來我的步子停了,一直對著這棵棕櫚!它陡然成了一個代表和象征——他一定早就睡了!
我又急忙邁步。
卻有一道極亮的光旋過我的身體。一陣頭暈。車明明是拐進來的,卻像是從地下鉆出來的。車燈太亮了,周圍的草木都猙獰了一下,從灰色驟然成煞白,綠被吞了。不知什么原因,反而叫這里顯得更加寂寞。
是軍車,下來兩個人,紅撲撲的耳根,剛消夜過吧。要不是飯店到此地的路程太黑太長,這會兒他們這樣努力用酒桌的熱度話別也還是不夠?!昂?都是朋友了,下次直接找我!”“那是那是,有時間也到我們那里啊!”虛假的客套,在這樣寂靜的空氣里,懸浮而縹緲,仿佛不穩(wěn)當,車燈跟舞臺的追光一樣。他們的對話像在劇場里,夸張而詭譎。他們不是好的演員,在臺上很窘。彼此握握手,一人鉆進車里,又一陣光的眩暈。消失了。
留下的人穿著軍裝,肩章上的一個金色星星提綱挈領(lǐng)了一派褶皺與污漬,也夠夠的一個威風(fēng)形象。“還有多久呀?”他的語速顯然還是都市的。小眼鏡沒反應(yīng)過來,在他要回答的時候,又扶了扶眼鏡:“有大概半刻鐘的樣子?!蹦擒娙俗拢矝]有道謝。向遠去的車投向一個輕蔑的笑,伴著搖頭,打了一四方的哈欠,坐下?lián)钙鹗终频孽聛?,嘴跟著反方向咧著。再一會兒,在酒的慫恿下,他仰面張口地睡了。
到現(xiàn)在,是八個人。聰明的八個人嘍。
我已經(jīng)繞了一圈,而那蓬頭的棕櫚還繞在腦袋周圍。我一皺眉,定定神,走回候車區(qū)。走過散落的八個乘客,走過“安檢”的木桌——小燕趴在那睡覺,那個想要結(jié)婚的美人不在了。往深處看,職員休息室虛掩著,有燈,有煙,有一個二郎腿在門縫上上下下。右邊的玻璃上,貼著的“本站車票可提前十天預(yù)訂”的綠底黑字,恰好擋住人臉,只看她倚在辦公桌邊,一會兒左,一會兒右。
列車時刻表則是白底藍框紅字。這里就三趟車,加上往返,于是就是整齊的六格?!癒157北京一三亞……”每個字都乖巧整潔,右側(cè)是《托運須知》。哦,須知二十幾條呢,灰底黑字,整個密密麻麻,然里面多是計量數(shù)字,于是黑色里的白色空隙,像幾個蜿蜒的蟲子,虛著眼,形態(tài)更多,似乎像一群漢字。
一陣鈴聲讓我眼前一亮。小燕說:“第一遍?!毙∶廊艘呀?jīng)開始奔走了:“我去打電話問上一站,看是不是準點!”大家也都動起來,各種悉數(shù)的聲響。小眼鏡也快樂起來,起身把包背好,又看大家都還坐著,也坐下。背包像個山一樣,他只好躬著,目光自然就落到腳下。那個紅臉膛高鼻子的率先站起,胳膊豎豎橫橫地舒展了身體。
又一陣鈴聲響了。
小燕點點頭:“第二遍,大家把證件拿出來吧?!毕旅娴穆曧懜罅?,簡直是歡慶時刻!音樂驟然響了!“你是我的玫瑰……”真是天籟,光似乎在節(jié)奏里顫抖,歌是利劍,安靜立撲,黑暗也愛莫能助。
“有音樂嘛,剛才也不放!”“哎喲我的天,出發(fā)嘍!”
少校很不動聲色的,他原本就等得不久,況且他是經(jīng)過大事的。他正將大紅的軍官證遞給檢查證件的車站警務(wù)人員。
那邊熟睡的一家,沒有進入狂歡,只有男人大概醒了,微皺了眉頭,也沒睜眼。女人睡著,她張著嘴,仰著頭,夢里的空氣要大口吸才夠用吧。孩子穩(wěn)穩(wěn)地窩在他們中間。原來,他們不是這趟車呢。
“六個,六個,站過來吧!”小燕下了召集令。轉(zhuǎn)眼大家都站在入口處了。竟然沒人再稀罕那邊的兩個座位,大家興奮地站在那兩級臺階上。仿佛是極高極艱難的山頂,都有眺望的意思了?!斑@趟比南站的那趟快很多啦?!薄霸S多人不知道咧,車也是新車。”大家都眉開眼笑。“比那邊足足快了十個小時!”“沒有沒有,七個小時左右!”“有八個小時吧?”
是九個喲,我在心里輕笑,因為我仔細算過的。“九、九個啦?!边?有人答對了。我扭頭,是小眼鏡的聲音,然而他在他們的后面一步,并沒參與這個爭論。他的聲音又慌張又小,完全沒有被他們聽見,但我聽得清楚,他答對了,是快了九個小時。他愣在那里。而我決計不給他作證,瞧這個冤死鬼哈!
“好了好了,走吧!”小燕叫上我和小眼鏡。做這里的乘客待遇很高呢,工作人員親自帶我們到列車大約的車廂位置。她將我們帶到兩個燈之間。“差不多這里了?!鞭D(zhuǎn)身后,她跟我們說。我站定,我在想我要不要將提的東西放下,放下會倒嗎?放在兩腿間或者可以……
小燕扔掉手里的樹枝,大膽地往地上一坐,頑皮地伸出兩條腿,將穿著一雙黑甲殼蟲的腳岔開,接著又無力地垂下兩只手。嗬,她好像還哼著歌。
“小燕喲,怎么坐地上哦。嗯?”那邊遠遠一個男人的聲音,挺親切的。我心里一亮,不用自己去問,可以偷偷知道答案。然而小燕在她的音樂里加了個“嗯”,并沒有望向他,也沒想回答。她依舊松垮垮地哼著什么,脖子在肩膀的峽谷里前后擺動。
她的隨意讓我有些莫名的慌張。頭低到地面去了,也斷絕了交談的空間。
紅臉膛吹著口哨走來,他和那幾個學(xué)生一道跟在小美人后面。墻角管道上有一條沒撕去的塑料條吧嗒一響,像一個老鼠。他的步子很闊,八字式,每一步都狠狠地踏住,手握著拳,籠在上衣兜里,跟著邁出的步子用力。那一個,他似乎是向我走來呢。我不自覺地將雙手提著的袋子在膝蓋前晃動了幾下,跟著他笑的弧線彎起了嘴。我喜歡他的“紅”和“黑”,足以讓這夜色定定神?;蛘哌€期待什么吧,誰知道呢。他來了。
“是這兒嗎?這是第三車廂嗎?”我拿起票:“第十三。”“不是三啊?”我仔細又瞧了一眼車票:“十三呢。”他心里一悸:“哈,咳!你是臥鋪吧?走嘍!”他一笑,大踏步地走了。我的微笑從嘴角收縮到眼中。他已經(jīng)是個背影。他沒有扭頭地將右手舉過頭頂,為我做了“拜拜”的晃動,同時對前方說“嗨”吧?我們的票不在一處。又走了大約幾十米,他和另幾個到了“三號”位置。他們在談笑,美人的聲音最跳。他們那些聲音很遠,我們距離遠著。
只有我和小眼鏡。我們立在小燕身后。她在她奇怪的愜意里。她的右腿在光里。光落在鐵軌上,像一對失戀的眼睛。在更遠處,一個個零星的燈,像一個個疑問。
我似乎聽到有車聲了。小燕單手扶地,站了起來。她往那邊深處的黑暗看過去,跟我一樣。車燈熒熒地沖過來,仿佛一個聲嘶力竭的吶喊。車身扭直了,更近一些了,列車赫然,目露兇光,轉(zhuǎn)眼就要吼起來。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而小燕卻在前面突然立正了。她是對著火車的方向,腳并得很好,手垂得筆直。這大約是規(guī)定動作吧。我看著她緊張的背影,她像不是她似的,就正經(jīng)起來了。
火車立即就到了,一時間霞光萬丈,傾瀉而來。我們被鍍上了光。我們所有的人渾然一體。光撲向我們?nèi)缫粋€叫人窒息的擁抱。小燕在火車頭接近我們的瞬間用標準的半面右轉(zhuǎn),正對列車。她一定還行了堅定的注目禮。我頭頂一熱。無關(guān)她的莊嚴,有些滑稽的味道。列車繼續(xù)呼啦啦地穿過,通體的玻璃窗在貪婪地反映著。反映著光、墻、樹,以及我們還有我們的影子。那呼嘯太近,空氣仿佛抽搐,上下抖動出幾個空間來。而面前立正的小燕,更顯得巋然不動了。她仰望著列車,頭發(fā)做飛舞的樣子。她的穩(wěn)當,讓它們更像是瘋狂,像不可救藥的執(zhí)著。我有點恨她愛她,而鼻子竟然一酸,我也跟著車的氣流——
我的站立,也兀自成了一種倔犟。
排檔女人
要是不那么饞,就去右邊的“糖水牛雜”店。幾串牛雜和青菜,一碗冰涼的清補涼,飽飽的。一樣的夜攤,這里很安靜。水里煮出來的東西,沮喪地打著蔫。對面就很不同??茨菭t火都蕩漾到鍋里了,大師傅也左右地轉(zhuǎn),還有一聲聲的“點菜!”“埋單!”。于是你經(jīng)不起這招引,還是踱向了“海哥燒蠔”。
就見到那個女人了。叫她老板娘沒錯,只是她沒有一身很具“娘”氣的肥肉。她連殷勤的微笑都沒有,就舉起點菜單和筆,豎在你的面前?!笆畟€青口,十個蠔,少少辣,一個空心菜,
一份炒粉。”她一定要推薦流潺魚。一個沙鍋里壁上整齊地貼一圈鏡片大小的魚。貼壁的一面,焦黃多汁,需要小心地吃。魚是那樣小,肉又是極薄而嫩,卻是美味的。然而,那屬于慶祝的菜。顧客搖搖頭。這才抬了眼看清了那臉。她的睫毛黑茸茸的——這點美,立即被整張艱苦的臉,淹沒得無影無蹤,顴骨很不識趣地鼓出,皮膚是緊湊的,卻似乎被過于板正的骨頭撐得緊張??傊?,就是那樣一種臉,本應(yīng)當獲取同情,卻讓你泛起一陣厭惡。顧客咽了一個灰色的心情,低下了頭。她則很有興頭地再推薦鴨舌頭。椒鹽的。炸成外脆里嫩——柔軟的舌頭,十幾個空搭搭地攀作一盤。她扭頭指向隔壁桌。一個帶了三串珠鏈的手,提起一只窄長的舌頭,從水潤光澤的桃紅嘴唇滑過,并不完全進入,那個蟑螂腿般的骨頭,在手里轉(zhuǎn)動著。她的嘴緊閉,但能看出舌頭牙齒的膠著。幾秒后,一個回形針般的舌頭骨架,脫穎而出。
這次推薦頗成功。
“椒鹽鴨舌頭,再加一瓶啤酒!”來者的聲音里,已經(jīng)有滋滋的口水了?!白锩孢€是外面?”屋子里雖有呼呼的風(fēng)扇,但仍覺憋悶??腿擞孟掳图庵钢竿饷妗@习迥镛D(zhuǎn)身走去,步子穩(wěn)健,邊走邊寫。她的黑色七分褲晃蕩著,那極細的腿,只能在走動的節(jié)律里微微觸碰到它們。它們也厭煩那肉麻的骨頭,激靈了一下。
蠔就是上得這樣慢??腿耸穷A(yù)備要將蠔殼上的蠔與蠔上滾燙的碎蒜汁一并倒進小碗,再挑上一根淌著黑蠔油汁的空心菜,用筷子夾上一團炒粉拌著吃的?,F(xiàn)在,他已將空心菜就炒粉吃了半盤了。少了香蒜,少了紅色朝天椒的甜辣,更少了腥嫩的蠔!這一口后,他實在不愿將就,于是吼起來:“燒蠔啦,快啦!”老板娘只扭過來點了一下頭,伴著完全聽不見也不預(yù)備讓人聽見的嘰咕聲,以為能過了關(guān)的。然這個顧客,真走去找她催了。她這才清清喉嚨,舉起她骨節(jié)起伏的手指,往廚房深處指去:“烤著呢!”
只見炭火已經(jīng)完全褪了黑皮,白灰包裹著一片熒熒的橘紅。上面是一張長方的鐵絲網(wǎng)。網(wǎng)上則壯烈地排列著蠔殼。自然,每個蠔殼里有一粒肥嘟嘟的生蠔,它們從殼里被尖刀撬下,賣至此地卻又宿命地被放進殼里烹飪。它們之前,住在這樣一個類似的殼里,那時候是房子,這時候是墳?zāi)沽T了。易居而葬,是更傳奇或是更凄涼?
基本上沒人做這樣無聊的聯(lián)想。況且此刻,鏤空大落地風(fēng)扇已經(jīng)被提起面朝著它們了,跟花哨的歌手玩弄落地話筒相近。炭火上的灰已四散,也有粘著的,作很強烈的顫抖。都瞪紅了眼睛。另一個小工,趁勢用很縹緲的形態(tài)從左走向右。他從左手邊的黃底綠邊的瓷缸里,舀起一勺黃瑩瑩的蒜汁調(diào)料,迅速蜻蜓點水般澆向蠔殼。那汁液遇到了早已焦燙的殼——太燙了,不能落定就沸騰起來,像踮起腳尖的快速舞步。那粒肥嘟嘟的蠔,舒適地蕩漾著。那小工拿起白底黑邊的瓷缸,又游蕩了一回——辣椒汁。蠔殼滿當當?shù)闹?,那白的蠔泡在汁兒里,一派生動。比它活著的時候更富活力吧。
那顧客見了這一派生機,很莫名地放了心。大約只是看得熱鬧,也開了眼界,倒忘了催促的初衷了。老板娘終于泛著得意的微笑——她很看透這幫被食物誘惑的食客的。于是。她邁著帶著些歡快的步子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成了熟客,沒多久你怎么也三三兩兩記住了老板娘的五官樣貌。你一落座,她就來了。這夜攤?cè)撬龔埩_?!昂8鐭枴?,自然有個海哥,就是她的老公。也要依據(jù)她的相貌,你才能約莫猜出老板娘其實也不過二十七八歲。那是個模樣不錯的男人呢,除了一雙小兒麻痹的腳。不過有了這雙腳,他與老板娘竟成了登對的夫妻。在他們,他是可以做耍威風(fēng)的男人的!她也是個有了老公的女人了!剛剛好。他通常就在店旁那棵樹下遠遠地坐著,要不是熟客。根本看不出他與這店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他捧著水煙桶,有時也靠它在樹上。煙是開張前女人就已經(jīng)幫他裝好了的,一個紅色的裝著自來水的塑料桶也放在他身邊,供他換水使用。偶爾在她不忙的時候,他吼上一聲——純粹是呼喚,聽著扎耳,并不是訓(xùn)斥,她就過來了。于是吃客們都來張望,知道了,哦,老板在那里坐著呢。海哥坐著的時候最有信心,像個有派頭的男人。他仰頭交代幾句,她一邊忠誠地點頭,一邊扭了頭去——又來了一桌客吧。她著急往回走,他卻慢慢地說。他或許忽然意識到她的繁忙張羅,也是聽命于他的一種形式,況且賺錢要緊。他們一定都想到了“錢”,于是兩人會心地笑了。他就先放棄了這耳提面命的權(quán)威,又低頭吸煙了;她就又回到她的食物的領(lǐng)地了。
老板娘剛好跟來客一起走到排檔前。她迅速將一排白泡沫盒子的方蓋一一打開。一層冷氣熱情地撲來。這些剛剛被酷熱弄疲沓的味覺,瞬間地,被喚醒了。大家搓著手,俯身看起來。雪白透亮的魷魚,頂著紫色或黑色斑點的須子,它們占了一整個盒子。小八爪魚、小游鱔、鴨舌頭以及切好的鴨胗則共住一處,但都緊緊聚集著,卻又誰也沒有挨著誰。而鴨腸、鴨下巴,怎么擠去另一個盒子與流潺魚和海豆芽待在了一起?圓的、橢圓的貝殼,堆進又一個盒子的上端。長的指甲螺、釘螺橫在下面。兩三寸大小的酒紅色石斑魚顯得柔軟,而修長結(jié)實的秋力魚、小黃魚,則凍得結(jié)實。一小堆沙蟲也在這盒里。晶瑩的大蝦又是滿滿的一盒,似乎與下面的碎冰最相像。螃蟹還沒有進入這寒冷的世界,它們在右側(cè)大白菜上的綠網(wǎng)兜里,執(zhí)著地往各個縫隙里伸著腳。蝦姑也還活著,堆在一個大圓盆里,一朵朵灰褐色的沫子,有堆成一寸高擠在盆邊的,也有掉進中心打著轉(zhuǎn)兒的,真有茍延殘喘的意思。三只白鴿在桌下的籠子里,都合著翅膀,對境況若有所知吧。與那些整齊排列的盒子相較,那些豇豆生菜茄瓜絲瓜的,一堆堆紅白紫綠的,擺在四周,顯得鄉(xiāng)氣十足。
“這是什么呀?”又來的一群中的一個女孩,伸出了一個好奇的指頭。“沙蟲?!崩习迥锘卮稹E⒑闷娴闹割^鉤了回來,變成驚恐的指頭。“那是蟲子?”“是沙蟲?!彼母砂桶偷逆?zhèn)定讓女孩兀自的驚奇和嬌嗔沒有落點,只好大起了膽子:“要怎么吃?”“蒜茸蒸嘍,煲粥啦?!薄笆裁次兜腊?”那女孩展開了笑,希望能得到一個實在的鼓勵。“脆呀,甜?!薄疤?簡直不知所云,”女孩想道。而這女老板沒什么耐煩,只舉著筆等著下單,或許是東西好的緣故。呵!老板娘最終要她的食物獲得了尊嚴。于是刷刷刷寫上:蒜蒸沙蟲。
又是一天的好生意。老板娘倚在螃蟹旁邊,沒有新來的客,她滿足地注視著面前的滿座。這一條民享路是她的,兩排路燈也是她的。彩色的塑料桌子和塑料椅子,緊湊地把持著路面。她舒適地發(fā)著呆。一只螃蟹沒頭沒腦地橫著那些忙亂的腳,有一只竟然鉤到她的衣服。她沒覺著,只忽然將腳踮起,伸手從排檔中央夠過來一只黃瓜——螃蟹的那只腳從衣服上跌下來,一伸一張,空落落的——就吃起來。她選了黃瓜,還真是精確,不用任何加工地果腹。來了一陣風(fēng),她覺得舒服極了,就懷抱著她的翻天的爐火,她的豐饒的食材,她的小板磚似的腰包,她咀嚼著細瘦的黃瓜?!斑青?咔嚓!”那鮮綠
的汁液,是甜的吧。眼前的盛宴跟個夢似的,都一點不落地進入了別人的腸胃,然而轉(zhuǎn)過來,是一沓同樣實在的鈔票,它們又能變成熱鬧非凡的食物,繼續(xù)這永不散場的餐桌。
可是,還真成了一場驚夢呢。她扔掉了那半截黃瓜,像箭一樣飛出去。她訓(xùn)練有素的小工們跟她一樣的姿態(tài)。剛才那些填進食物的嘴巴的主人們,也都四散開去,有的已經(jīng)走掉,有的在邊緣的馬路牙子上驚魂不定。她一口氣摞了四個凳子,還扯回來了一張桌子,她的小工們也都不負眾望,所有人都與盡可能多的塑料一起撤回屋里。現(xiàn)在都張著呆定的眼睛望著戰(zhàn)場:一些穿著制服的人,正將剩下的桌椅往一輛車上裝著。
“不能占道經(jīng)營的,不知道嗎?老板娘,做生意別太貪心嘍!”
陡然出現(xiàn)一片空地,那裹了衣一次性筷子的塑料條,在路燈下閃著玉石般的光。站在四周的吃客們悻悻的,這才看到自己身后的世界:簡直是在垃圾場上吃喝。許多人還提著一雙一根的筷子。這會兒有人咂了咂嘴,還有些燒蠔的滋味。但連綿的渴望中斷了,像找不回來的對舊情人的牽掛。他沒心情再坐下吃了。扔筷子的時候還有一陣空虛,仿佛跟吃飽喝足后放下筷子很是兩樣。于是,踩過他剛丟的筷子,往回走去。
“靚仔,埋單哈!”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岸枷频袅寺袷裁磫?”他瞪了眼?!澳氵@桌吃完了的,你看——”老板娘麻利地翻出那頁單。她沒有迷惘多久,立即就從夢里醒過來。醒得很透?!盁柺?、螃蟹粥、鹽水白菜……三十五塊,算你三十塊?!边@災(zāi)后的討價還價,格外的堅定凜冽。他望了她一眼,她舉著單,她竟然在討好地笑——比哭還難看。他想道:“她被收了東西,正有能殺了人的怒火。我也是吃完了,也做了優(yōu)惠……”
她點了他付的錢,又去追趕別人。
她在馬路兩邊躥來躥去,舉著賬單一路過關(guān)斬將,一直追到十字路口。白背心正要穿過馬路,她跑著叫著:“靚仔!靚仔!”她的啞嗓聲大得嚇人。那人沒料到戰(zhàn)線可以拉得這么長遠,一瞬間惱羞成怒。他扭頭就見到她了。心嘆道:“做餐飲的人點解這樣瘦!瘦骨嶙峋”。這四個字牽著一具骷髏和一堆有棱角的山石,填滿了他的腦子,加重了他的憤怒。老板娘則還一味地笑。她笑著晃晃她手上的賬單和筆。旁邊康馨餅屋已經(jīng)快打烊了,帶著格子布頭巾的小妹們,正在擦著玻璃。她們的橘紅圍裙和身體,被玻璃上的廣告紙遮著:日式美味糯米糍。她們聞聲望著她,也沒有停下手里的活計。
“海哥燒蠔”的幾個小工一邊掃地,一邊遠遠望著。幾百米開外的十字路口,車輛倏然而過。以車流為背景,老板娘的細腿沒那么神氣了。車燈赫然一明,窄瘦的她,仿佛就被這光束和嘈雜化掉了似的。然明滅間仔細辨認,她還在那。她像一個人字形的灰黑的影子。她竟然抓了那男人的白背心,而最后這條影子傾斜下來,她被推倒了。
也不清楚她有沒有成功討回餐費來,待她面無表情地回來后,只跟大家點了點頭,就徑直地走向排檔,還在螃蟹處靠了下來。她無意間望望那棵樹下——海哥不在——她明白這時他必然不在。也就從海哥常坐的地方過去,把他匆忙中落在地上煙筒,拾起來放在凳上,慢慢朝自己的方向去了。有一個剛才的客人,坐在對面的“糖水牛雜”邊,正將一條彎曲的空心菜送進嘴中。她望了一眼,覺得剛才跌倒的膝蓋有些隱隱的生疼。
總有堅強的樂觀者,重新醞釀出足夠的熱情涂抹掉不快。用冰凍啤酒的微醉,他們又找來力量坐下了。老板娘又左右張羅起來。她開始滿懷忠誠地歡迎他們,就像人們應(yīng)當天經(jīng)地義地忠于自己的胃口。幾張桌子擺起來,一些笑話,一些恩怨,又開始在酒杯里碰撞。菜單和筆,仍舊舉在她的手里。蠔的腥香,又次第地沖過來。
恢復(fù)了夜間排檔的節(jié)奏,燈光愈發(fā)的亮了。
街唱
紅燈。一排車乖乖地趴住,斑馬線上兩面的行人迅速相向走來。那排車如一隊伺機的猛獸,匍匐著,目光很為犀利。不是嗎?你看那些幽幽的車燈,照在那幾雙高跟鞋和裹著紗一樣的薄裙的身體上,亮得她們快走幾步就別扭起來,像是被看透了,那光又是耀眼奪目的。她們?nèi)缡墙?jīng)歷著堂皇的落跑,忐忑又刺激。
與她們相向走來的人群里,有三個人很是不同,其中還有個小孩。他們可以被看做錯落有致的一整塊。因為他們有類似的臉——美麗的深眼窩,濃長的黑睫毛。車燈里,他們煞白的臉上,眼睛更美了。兩個大人眨了眨眼。用濃重的睫毛蕩開亮光,往那群“出逃的公主”身上拋去了笑意??谏诙檀倭胬?,能滑進你身體,又一溜煙兒無了蹤影。
于是笑聲冒出來。幾個嬌滴滴的聲音冒出來:“快瞧那幾個,多深的眼窩。”
姑娘們看著三個深眼窩,從她們面前捷捷地走去,她們被拋在身后了。他們繼續(xù)走向?qū)γ?。斑馬線就正對著“廣州百貨”的南門。門口幾排鐵桿的售貨車上,是過季打折的衣服。顧客搖著頭將手里試過的裙子還給售貨員。這個懶洋洋的售服女人接過來,夾上衣架,右手將鐵桿的一排衣服“嘩”地一推,空出一個大口子,把那裙子狠命地掛上,又“嘩”地推回來。它們顫抖了一下,便急急停住。掉了價的它們,像一窩的囚徒。貼著另一面墻,王震龍涼茶、一口香炸雞、歐羅巴咖啡和麥當勞甜品屋,一字排開,都是塑料彩色燈箱,四方的窗口。炸雞的是橘紅的,人最多,都舉著竹簽。涼茶采用傳統(tǒng)的制冷機,六個透明白塑料桶往上翻騰著泡泡?;鹇槿室呀?jīng)剩下一指高了,樹根色,酸梅湯則才剛剛加滿。
他們?nèi)齻€,拐去百貨商場的側(cè)面。這里的局面整個扭轉(zhuǎn)了。那邊生動明亮的水果糖廣告帶著風(fēng)味變做黑灰的鉛筆畫。電信商鋪整個藍藍白白,卻并不干凈。入口處白底黑字的宣傳單落了一地。窗戶上的大幅宣傳畫擁擠著,各路明星在手機中間賣弄風(fēng)騷,大約都是那幾個風(fēng)情簡約的動作。隔過幾個賣頭繩、發(fā)卡的地攤,遠處幾張長木桌和兩面塑料掛墻組成了雜貨賣場,入場者一人執(zhí)一個塑料網(wǎng)筐。一個人高站在凳上舉著塑料喇叭:“不可錯過,全部兩元!一律兩元!”他一面也提防著偷拿的人,熱情慷慨的嘴和謹慎吝嗇的眼,調(diào)和在了一張臉上。寬闊人行道的對面,是市政宣傳廣告,“軍民團結(jié)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之類。以它為中心,整齊排列了兩組擦鞋的隊伍。統(tǒng)共十來人,清一色的折疊木條板凳上穩(wěn)著座客。擦鞋人是更矮一點的塑料小凳。整體看來,砉砉剌刺,起來坐下的,生意興隆。再往前,就靠著大馬路了。在這就要踏進車流的窄地,此時圍了幾圈人。
那三個深眼窩的找到了福地,湊過去,踮著腳。
一個背著手散步的中年人也湊過去。他是剛從木條板凳上起身的,潔凈的鞋,在他懶散的腳下,很是尷尬。他倒不覺得,拉著嘴角,讓那因好奇而上挑的眼睛變得多了幾分洞察,然而更顯八卦。虛著眼往人縫里瞧了一眼,他“哦”了一聲,驚奇看見的不止一個,都垂著頭,頭發(fā)也沒有想得那樣長——原是在繁鬧中討生活唱街歌的。他從人縫里拔出眼光一那不是他喜歡看的,但他仍舊舍不得離開。于是,退出來,往右邊走幾步,若有所思地微點著頭,看著身邊
聽歌的人。
又聚來了一些。
那幾個流浪歌手都很年輕,也不像是真有過“流浪”的凄涼。倒是像很老實的孩子,笨頭笨腦。于是也懷疑他們的笨手笨腳。怎么還不開始呢?唱街歌的大約意識到需要開始,然而還是覺得無從開始。剛才只是一片靠街的平地,這會兒人多了,驟然就是舞臺。已經(jīng)眾且睽睽,唱街歌的他們,頭更低了,怕見人似的。終于,中間的那個撥了幾個閑音。三個人偷偷地點了點頭。音樂從嘈雜的市聲里漸漸析出,音符如一列桀驁的貴族,緊緊地聚集,它們只和它們自己在一起,奮力地遠離地面,往上走去。
有個女孩聽得倒是認真,歌是《愛的羅曼史》,是與她某個戀愛相關(guān)的曲子吧。她滿臉的惆悵,雖然至少有一半是自己為生活添加的戲劇味。然而她真聽進去了。她的思路跟著那縹緲的音符——她聽到兩條并行的旋律,矛盾極了。上面是訴說、爭辯,而下面,是一只撫慰的手;上面是一個嚴酷的事實,下面卻跟著無法擺脫的情感的暗流;上面是委屈地、決絕地前行,心碎而步子不穩(wěn),下面是緊緊跟著的規(guī)勸。她深喘了口氣,換個姿勢,用右手托著腮。她看到了他們的手。似乎,一個旋律來自他的左手,一個是他的右手;一個是若無其事,一個是心已惶惶。
一支曲子結(jié)束了。她看著他將五指并攏安慰顫抖的琴弦,抱著它。它剛哭過。他的手里握著它的心跳,而它終于平靜下來。
有個背著手的,正努著嘴望著這個女孩。他努著努著,遇到精彩處,將牙咬住下嘴唇,眼睛瞪起來。那個孩子——美麗的深眼窩,濃長的黑睫毛——在女孩身后,他上身左右搖晃著,頭在姑娘的腰間一左一右,扮作一個調(diào)皮張望的童樣。而他的右手,正輕巧地拉開了女孩腰邊的白色小挎包。他甚至在拉那金色的鏈子時用大了力氣,那包被蕩得高高的。那童樣的深眼窩,大約也覺出了慚愧,擠眉弄眼地,終不能拉開。只好用了另一只手托住包,仔細地拉開了口,又伸手把一個有修長眼睛圖案的酒紅色錢夾拔了出來。背著手的看傻了,是折服于技巧,更是感嘆人知覺的麻木!那童樣的孩子,正要用兩個指頭把錢包夾出來,女孩卻突然舉起了手來。
童樣的深眼窩一愣,急忙躥開了。
女孩是舉手鼓掌。她已經(jīng)回過神來。音樂里的沉思,似乎促成了她某個決絕的念頭,她并沒有去往音箱前的鐵缽里放錢,只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了。背著手散步的,望了望人群,又很不屑地一哼,但終歸化做一個哈欠。他眨了眨這哈欠下的眼睛,世界就又清楚了一些。
鐵缽里嘩啦啦有了十幾響。原來一個人丟進了一大把一元的硬幣。也并不是他慷慨,只是那響動很有氣度。那幾個歌手連忙哈了腰?!俺粋€呀!別光彈啊!”給錢的很大方地說?!澳胍犑裁?”吉他手很誠懇地問。被一問。都看著他了,剛才的大大方方,在瞬間消失。他臉上一紅:“你,你隨便了,唱個什么都行?!蹦羌值癸@得鎮(zhèn)定,或許還是木訥,更或者是進入了他的語境——有關(guān)音樂。于是他很仔細地想了想,說:“那唱那個《為什么你背著我愛別人》好不好?”撒硬幣的那個臉更紅了。吉他手的問句,像是在數(shù)落他的一項罪名一樣?!昂茫煤煤谩彼┯驳卣驹阼F缽前,顯然這一支歌與他關(guān)聯(lián)起來。他不能像之前一樣吊兒郎當?shù)仡澲嚷犃?。他一定后悔了自己的多嘴,也預(yù)備聽完后就離開。
背著手的那個,也覺得有歌詞聽起來帶勁一些。一唱起來,他明白曾經(jīng)聽過咧,有幾個地方還能跟著哼哼。“最深愛的女人,卻傷害我最深,為什么你背著我愛別人……”歌手唱得愁眉緊鎖,背著手的,晃著腦袋哼著,如同唱京劇。
“小崽子,偷東西!”突然,靠外一層的人群里躁動起來。一個胖女人一把抓起那深眼窩的童孩的手一扒手。“叫你偷!叫你偷!”女人的嗓子極明亮振奮。自然,她的手掌也很有力的。那深眼窩并不躲,只定定地看著女人,一副不耐煩的神情。女人更氣了:“你看著我干嗎?你還敢看我!叫你看——小偷!小偷!”她先是打他胳膊,一路打到側(cè)臉上。深眼窩的孩童終于看著了地面。女人拉著他,他很省力地歪向地面,像一枝垂柳。女人不依不饒。他嘆了口氣,這也不是沒遇到過,她還能怎樣呢。為著她的執(zhí)著,他索性一動不動地挨打,似乎還兼顧著聽起歌來。
“哦……軟弱的靈魂,已陷入太深……女人天真的眼神……冷酷的針……被摧毀……”
女人仍舊在叫,她反復(fù)那幾句,場面也沒有變化,還是流浪歌手的歌聲占了上風(fēng)。
背著手的人,是很明了情況的。他才不像沒見過事兒的人,只知道看這孩子。他往人圈幾米外的花壇邊覷了一眼——那兩個大深眼窩的站在那呢。他們嘀咕著,一邊時時看向人群,一邊低頭微笑。點著煙的那個能看到臉,他正抽了一口,低著頭默默地笑。他們一定聽到那女人是厲害的,似乎一直不肯放手。背著的那個有些沉不住氣,往后扭了兩次頭。點煙的狠狠皺著眉,嚴厲地瞪了他,又彈彈煙灰,很快將臉色舒緩,又笑起來。
女人還不甘心,又提高了聲音。她現(xiàn)在不光恨這孩子了,她開始煩恨這個世界了。她被偷了,這樣天大的事,可別人都如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平靜,一如往日——“唱,唱個鳥呀!”她要世界都不安寧?!澳?,你還要這手做什么!伸到別人包里拿東西,啊?叫你偷!叫你偷!”她靈機一動,“走,去派出所!他媽的,去派出所。”
“沒成年咧,沒用的?!币粋€本地人很不識趣地說風(fēng)涼話。他可能是真想聽歌,可她擾了他的聽歌。流浪歌手正唱得撕心裂肺咧。
“沒用?下次偷到你看有用沒用!”
那個本地人,不屑地看看被偷的女人,說了什么,又繞去了別處。
音符們手挽手,也膽怯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延續(xù)了幾律,終于縮回去。鼓聲空撐了幾拍,也終于停了。女人終還是站在了舞臺的中心,所有人都看過來。那些目光認真而挑剔:你要給我們看什么呢?不就是偷嗎?多么常見哦。女人在眾目睽睽下,有些無奈,有些不知如何可以新鮮出別的動作和詞語。她不是消了氣,而是拿不出鮮艷的精彩來,只好很委屈地叫了聲:“滾!”就松了手去。童樣的深眼窩,沒防備這突然的釋放,竟栽倒在地上。四周有了笑聲。他急忙起身,拉扯著自己的衣服,滑稽地立在那,直到他聳聳肩,將衣服正回來。只是感到有無數(shù)的目光,像螞蟻般爬滿他的背影。而后,他走起來有些踉蹌,然而恰似一個九死一生的英雄了。
人群有些散了。
三個歌手茫然地立在那。中間的踢了踢纏在腳上的線,音箱就發(fā)出一聲刺耳的聲音。
那孩童樣的深眼窩,繼續(xù)往前走著。他早離開刑場的地界了,然而頭仍舊蒙蒙的,鼻梁眼睛和額頭,擰在一處,眼光定定的,似乎眼前的空氣太稠,一眼望去就黏住了。耳朵嗡著,周圍一圈空氣沉甸甸地托著他。這會兒,他整個身子仿佛只有一個頭,被一股力量懸著,一漾一漾的。于是,惶惶然,他不知道步子走對了沒有。他看到一叢叢金脈爵床,一動不動,心事重重地望著天際。走過炭火的狹長燒烤爐,走過一地黏黃的菠蘿蜜推車,走過糖炒栗子……又開始冒汗了,背上也又零星地刺癢了,如一些不可捉
摸的焦慮??勺咧咧?,他卻似乎高興地循著這焦慮找回了軀干。這亂哄哄、熱烘烘的世界,又漸漸化開了黏稠的空氣,親近起來。
然而他還有一絲委屈……腦袋被突然拍了一下。那力氣不小,但他仍感覺到了愛意。笑著扭頭,見是那兩個同伴。他和他們一同歡笑起來。他們用著自己的語言,笑著鬧著,那孩子撅了嘴,惡狠狠地冒了幾句。他大概很不服另兩個對他的調(diào)侃。于是,那兩個拍拍他的頭,轉(zhuǎn)過他身體,拉著他往回走。于是,他深呼了口氣,挽起另兩個的手臂,將腳蹬地使勁一躍?,?shù)仙u場刺眼的燈光,越過窗框晃得他眼睛生疼。那兩個快走了幾步,孩子就像飛一樣又將蜷起的腿用力一伸,落地追著。
路過那個“一律兩元”的賣場,孩子仰著臉看另外兩個。抽煙的那個點點頭,很豪氣地向前一指,孩子興奮地跳起來。于是三人鉆進賣場的人流里。
那個“大喇叭”自然看見了他們。以至于他的“快來看啊,兩元,全部兩元……”走失了節(jié)奏。然而不能因小失大,他立即剛強地又叫起來,謹慎的眼滴溜溜的。那孩子直奔向一個白色的小球,大約是皮球。那個抽煙的拿起來看看,很不解地望著它。孩子搶過來用手使勁一拍,那球從內(nèi)部發(fā)出煌煌的光來,原來它是透明的——他又仰臉望著同來的兩個大人,其中—個點了頭。
“哦!”孩子發(fā)出了歡快的一聲,抓著球沖出賣場。跟在后面的兩個掏出了兩張一元的紙幣,夾在指間,驕傲地遞向“大喇叭”。接著他們飛快地追上孩子,搶過球高高地拋起。孩子跳起來再把它接住。遠遠的,那球的芯,金燦燦地發(fā)著昏眩的光,跳起來,落下去,跳起來,落下去……抽煙的那個摟了孩子的頭,那煙快完了,他急急地連吸了幾口,扔在腦后,朝著剛才街唱響亮的地方。
那兒,人本已稀了,可是慢慢的,競又稠密起來。深眼窩的幾個,都又望著那兒,看見剛才聽唱認真的女孩,去和那幾個流浪歌手說了什么。似乎,還給他們?nèi)耸裁?。而后,音樂響起來了。歌聲響起來了。歡快,甜美,輕松流暢,在音律里涓涓。還有,興奮,踩著音律里的鼓點,在聽不清的歌詞里飛奔跳蕩。背著手散步的中年人,依舊在那人群邊上,咬音咂字地隨音哼著。街景嘈鬧,卻是熱鬧。深眼窩的幾個,彼此看看,又到了街唱的人群,往里擠時,看見那胖的女人,也還在聽唱。深眼窩的孩童,大度地朝她笑笑,反而讓她感到,是自己做錯了什么。就都聽起唱來。這次,因為歡快,人們貼著距離去聽,樂聲靡靡裊裊,唱詞纏夾不清,鼓聲有時也剝離成弦外之音??傻降资且磺鷼g快,人們都先是靜聽,后來隨著音樂和鼓點,晃著身子,動著腳下的節(jié)拍,都竟唱了起來。跳了起來,一曲一曲,直到落日。直到落日之后的黃昏到來,人群擁擠,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
深眼窩的幾個,尤其孩童,他們唱得跳得汗水淋淋,一臉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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