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宏建
她呱呱墜地的那一刻,我不知道是怎樣一個世界,但在那個積貧積弱、百廢待興的歲月里,農(nóng)村人生孩子,稀松得就像老母雞抱窩,很家常便飯的事。
“你爹在山西燒磚窯,壓根兒不過問、也不管女人生孩子的事。你奶奶早逝,你爺聽接生婆說是個女娃,煙袋往鍋臺邊一磕,嘆口氣抬腿就出門了。我只好自己下床熬小米湯,沒有奶,我把米渣子吃了,撇兩勺米油喂孩子。就那滿月時,也把娃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招惹人待見?!蹦赣H在世時,時常這般嘮叨。
兩三歲,她就牽著母親的衣襟下地了。在豫西黃土迷漫的高坡上,白花花的大日頭像一個滾動的火球,常年累月都沿著綿延起伏的丘陵在燃燒。雙手牢牢挪緊锃亮鋤把的母親們,脊梁上背著汗堿水印刷的北邙圖,在十年九旱的焦土里刨幾下食,就會瞥一眼在地邊玩耍的心頭肉。祖先在黃土里掩埋,父母在黃土里勞作,她在黃土里洗澡……
就這樣呀呀學(xué)語,就這樣蹣跚學(xué)步,就這樣幫著母親把補丁摞補丁的破衣裳剪開,一針一線縫制成花書包,背上一蹦三跳奔進了校門。那年我剛出生,她上學(xué)的前提是下學(xué)就得回家,幫助母親照料分別比她小兩歲、四歲和七歲的仨弟弟。
“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唱歌甜甜脆脆的嗓門,讀書伶伶俐俐的嘴巴,還有勤快又懂事,她就注定是老師青睞的掌上明珠了。然而上完四年級,比我小三歲的妹妹一出生,她就徹底斷了讀書念想,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了。那時節(jié),她一手攬住妹妹,一手拉扯著我,木木地盯著已換給哥哥背的花書包發(fā)呆,再不就淚眼巴巴地想心事,卻懵里懵懂的,少年不知愁滋味。
百廢待興的歲月里,時常有霹靂電閃的口號震徹長空。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煽谔柡暗迷夙?糧食也沒像噴泉樣從土里往外冒,衛(wèi)星也沒哧溜一聲下飛上天,痛定思痛的結(jié)果,是全國人民練瘦身。城市人瓜菜代,鄉(xiāng)下人捋樹葉,主食就是人均定量的粗糧摻粉碎的農(nóng)作物。在我刻骨銘心的啟蒙里,是每天半晌就耷拉著頭,前肚皮緊貼后脊梁骨,奄奄一息地坐在門檻上,望眼欲穿地等父母下工,到集體食堂拎一罐鹽水煮紅薯葉、蘿卜纓子湯,和每頓大人兩塊、小孩一塊的黑糕——粗糙得比驢糞蛋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主食品。我那一份兒吃完,倆鐘頭就又饑腸轆轆,沒法子,就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我知道,她寧可自己忍饑挨餓,也總會忍痛割愛,從嘴角省下核桃大一塊糕,留給我或妹妹。我的一個哥,就是在那連生產(chǎn)隊的驢都餓得能被風(fēng)刮倒的歲月里永別的,她很怕看到皮包骨頭的我和妹妹重蹈覆轍。
當我也一蹦三跳地上學(xué)那陣子,她不僅跟母親學(xué)會了縫花書包,而且學(xué)會了紡線、織布和做鞋子。這時我們已姊妹七人,冬天漫漫的長夜里,我睡一覺醒來,老看見昏黑的窯洞里,煤油燈一閃一閃的火苗下,母親紡線,她撮棉絮或納鞋底?!拔宋宋宋酥ā昀病宋宋宋酥ā昀病痹谀强菰锓ξ兜臉氛吕?高粱秸編織的箅子上,小山樣堆滿雪白的棉花條、線團兒和鞋底子。兒時的我淘氣,穿鞋費,她給我做鞋時,總學(xué)著母親多抿幾層袼褙,多納幾圈針線。一雙凍得通紅抑或燦亮血珠的巧手,一針針把線繩拉過鞋底,牙咬住拽緊,還要挽個結(jié),在前掌與后跟處凸起兩朵花蕾,潔白的菡萏樣綻放在她的心湖,堅實的信仰般深烙進我趟過的熱土……
十年浩劫,她在貧瘠的土地上播撒血汗,在狂烈的風(fēng)雨里摸爬滾打。根紅苗正,勤快賣力,兩大優(yōu)勢把她從生產(chǎn)隊婦女隊長又推到大隊支委、婦聯(lián)主任的位置。她一輩子最風(fēng)光的事,就是作為全縣屈指可數(shù)婦女代表,到山西大寨去參觀。在鑼鼓喧天和震耳欲聾的鞭炮中,她胸戴紅花登上公社開來的大卡車那會兒,我也自豪得像受到毛主席檢閱的紅衛(wèi)兵。
她的婚禮很簡單,兩把鐵锨和鋤頭作嫁妝,紅布條往自行車后一綁,便“革命化婚姻”了。因母親患病,我們姊妹們都小,她的戶口好幾年才遷出,為的是給娘家多掙些工分。接下來的十余載,她養(yǎng)了三個娃,仍當著大隊干部,日出而作,率領(lǐng)莊稼人一顆汗珠摔八瓣地在火土里奔波,月升而息,悉心侍奉公婆及子女。
改革開放了,祖國的山清了,水秀了,農(nóng)村的天藍了,地綠了。她開始卸下大隊干部的擔子,在自家的承包田里任馳騁。結(jié)滿老繭的粗手,白天扶緊犁鏵,一寸寸拓開干涸的黃土,把美好的希望種植;夜晚操起刀剪,一尺尺裁出成繽紛的云朵,將自由的翅膀放飛。千百年來都靠血淚澆灌的北邙山,豎起井架,涌出泉水,在亙古未有的春風(fēng)沐浴下,茅草庵里孕育出磚瓦房,土窯洞里分娩出大彩電,籬笆院里生長出了拖拉機。于是,高粱醉紅了臉,谷穗笑彎了腰,玉米咧開了嘴,瓜果甜透了心……
四年前,她的女兒出嫁,沙發(fā)彩電洗衣機,手機電煲摩托車,再碼上琳琳瑯瑯的一大摞被褥,裝備了滿滿一車廂。現(xiàn)如今,她的仨孩子除一個讀博外,兩個都結(jié)了婚,老兩口在家閑來無事,含飴弄孫就成了第一要務(wù)和樂趣。昨天打電話,我勸她要注意身體,只聽見她哈哈一笑道:“60歲那擱過去算暮年,可眼下才剛進入老人中的青壯年,趁身子骨還扎實,我得再給孩子們出把力吶!多好的日子呀,等你外甥在城里買的樓房蓋起了,我也搬到城里養(yǎng)老去?!闭f話,忽聞一聲樂呵呵的尖叫:“哇!這小孬蛋又尿啦——”
她,就是我的大姐,與共和國同齡,今年60整!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