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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哪兒過冬

2009-12-23 02:28
通俗小說報 2009年11期
關(guān)鍵詞:文君小夏劉濤

瑜 瓊

從文君的小店兒前走過,海員劉濤恨恨地哼了一聲:看不上我?劉濤就第七次昂首邁進(jìn)了文君的家門。文君的母親坐在地上槌豆莢,豆葉糊了君媽滿臉。院子里有兩間土廂房,墻壁的泥皮一塊塊脫落,露出用泥土混合麥秸兒脫成的泥坯。正房外面的墻磚被雨水腐蝕得凹了進(jìn)去,手指一捻,掉面兒。房瓦上生出綠苔,毛茸茸一層。瓦縫里的毛毛草隨風(fēng)搖曳。

劉濤的眉梢上挑著不屑。可是,就是這樣的光景里卻生出了一只金鳳凰,讓自己惦記得心上也長了草一般。劉濤向后退了退,迅跑幾步騰地向上一躍攀上墻壁,扒著磚縫往上爬。君媽撥掉臉上的豆葉眨巴著小眼睛,兩束光落在劉濤的背上。槌豆莢聲停止了,劉濤扭過臉,君媽正在歪頭看他。

“伯母,掉渣兒的房還不舍得拆?”劉濤跳到地上拍著手上的磚末兒說?!安患标?,文虎還小點(diǎn)兒?!逼鋵?shí)君媽的心里早就發(fā)愁了。文虎是文君的小弟,是文君的父母偷偷生下的含在嘴里的一顆珍珠。孕育了珍珠,卻沒能力給珍珠造一座宮殿。

君媽埋怨文君的父親沒本事,可她也沒有變富的辦法。貧窮的根扎得太深了,別人家忙著致富的時候,文君的父母東躲西藏忙著生孩子??粗鴿u漸長大的兒子,君媽的目光重又落在了文君的身上?!斑@真是天上掉餡餅,看自己的女兒有多俊?!本龐尣恢挂淮卧谛睦镒院赖叵?,“明兒給文君找個闊婆家,自己沾了光,窮帽子不就摘掉了嗎?”君媽想一次,就無比興奮一次,好像文君已經(jīng)找到了闊婆家。這時,海員劉濤就自己上門提親了。

劉濤第一次登門求婚,激動得君媽兩頓沒吃飯。晚上君媽欣喜若狂地說給文君聽。文君搖搖頭?!安辉敢?”君媽大吃一驚?!罢f說,咋不愿意?”文君說不出,急得紅了眼圈兒。

君媽背地里開始竭盡全力勸說文君?!八鲆惶撕粕蟻矶嗌偃嗣駧趴峙履惆治覀円惠呑佣紥瓴粊?。吃公家飯的姑娘都說了夠十個了,劉濤一個沒看上?!薄靶【晁龐尯裰樒ね卸嗌偃讼氚研【暝S給劉濤,劉濤不要。人家小娟長得比你好。”君媽一邊勸文君、一邊刺激文君?!按謇锉饶阄幕叩难绢^有十幾個,比你漂亮的大把抓。還拿自己當(dāng)香餑餑,看上你,劉濤是哪根筋沒長對勁兒?!蔽木孟駴]聽懂,把頭搖成了撥浪鼓?!鞍パ?,急死我了,你是沒帶嘴的葫蘆啊?你倒是說說看,你上幾天學(xué)?你還想找個啥樣兒的?”媽媽失去了耐性,提高了嗓門數(shù)落著文君。

媽媽要不提到文君上學(xué),文君遲疑著都想告訴媽媽心里的秘密了。爸爸不說話,好像文君的事情跟他無關(guān)。小弟沒出生前,家里的事都是爸爸說了算。媽媽生了小弟,家里就是媽媽一個人的天下了。

媽媽的話很傷人心。文君越發(fā)的不愿和媽媽說知心話。文君就脫衣服睡覺。媽媽一個人發(fā)牢騷,幾次掀掉文君的被子。掀一次文君起來蓋一次。只要文君回家,媽媽就要嘮叨幾遍。文君一直閉緊嘴巴不說話。氣得文君的媽媽恨不得掰開她的嘴,看她的嗓子眼里是不是堵著半塊葫蘆?!安煌獾臒煷??!眿寢屃R上這一句才算嘮叨結(jié)束。

劉濤第七次上門,君媽長嘆一聲淚光瑩瑩地對劉濤說:“你直接跟她說吧。”劉濤看著房上跳舞的毛毛草,跳著、跳著毛毛草就變成了走向他的嬌羞的文君。文君的頭頂上扎兩個粗粗的小刷子,太陽穴兩邊編兩條細(xì)細(xì)的小辮子,垂過了鬢角?;秀钡膭簧焓?,抓住了秋風(fēng)中的一片豆葉。

一想過去,劉濤就后悔地跺腳。君媽讓他跟文君當(dāng)面提這事兒,劉濤就泄氣了。可劉濤決定背水一戰(zhàn)。走向文君的小店兒時,他連手心里都出了汗,兩條腿輕輕飄飄的。劉濤拿著一塊布料,掩飾著他的緊張。他推開文君的店門,文君抬頭看了一眼又低頭忙起來。劉濤心臟的熱度降低了很多,文君的冷艷高傲逼退了劉濤求婚之心。他只好悻悻地出來。

文君念了五年書,就被爸爸拽回了家。在學(xué)校,爸爸踹了文君一腳,文君才停止哭鬧。爸爸逼著文君收拾書包回家。爸爸為要個男孩兒連生了三個丫頭,還生。文君的兩個妹妹生下來就被爸爸偷偷送走了。爸媽對外面的人卻說:死了。那兩個妹妹都在大姨媽家,媽媽領(lǐng)著文君看過妹妹,媽媽還摟著兩個妹妹哭過。兩個妹妹回到自己的家是因?yàn)榇笠虌尲业腻X都給兩個妹妹買了奶粉,而爸爸又拿不出錢來還給大姨媽。大姨媽的兒子考上高中沒錢上,大姨夫一生氣就把兩個妹妹給送了回來,還與爸爸吵了一架。這一鬧村里人都知道了,鄉(xiāng)里的人開始找爸爸加收罰款,而媽媽又偷偷懷上了。爸爸就把媽媽藏了起來,從學(xué)校拽回了文君。文君心里敢怒卻不敢言,爸爸的拳頭太硬。文君想想就渾身疼。

爸爸把他的兩個丫頭交給文君,自己也跑了。

文君不知道怎樣替媽媽暫時掌管這個家,只知道喘氣兒的都要吃飯。文君為兩個上學(xué)的妹妹做飯時,看著半袋玉米面直猶豫,擔(dān)心袋子空了以后吃什么。院子里一頭懷了孕的大花牛、六七只羊還餓著,它們的耳朵聽著文君的腳步,眼睛盯著文君的手,文君就背起草筐。

中午,文君打開柜子,把棉被子搭在晾衣繩上曬。被子里有一窩粉嘟嘟的小老鼠。被子里的棉花被咬出來,撕成絲狀。文君把小老鼠捧在手心,找個小紙盒,盒底墊了布,把鼠寶寶放進(jìn)去。大妹說:“姐,還是家里好玩兒,我也不上學(xué)了?!蔽木拥羰蠛凶哟蛄舜竺靡话驼?。

文君家的鄰居是大娟家,兩家三代世交,原來關(guān)系很好。文君的爸爸和大娟的爸爸兩人同一年結(jié)婚,第二年各得一個女孩,兩家的爸爸動不動就湊一塊兒喝酒。大娟的媽媽生了大娟和小娟兩個丫頭就不生了,還做了絕育手術(shù)。自打大娟媽媽做了絕育手術(shù),大娟的爸爸就換了個火似的。以前大娟爸爸說話做事很張狂,傷了很多人。但是大娟的爸爸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是村里的賬房先生,誰家有紅白喜事都找他記賬。所以傷著的人面上不與他計較,背后戳著他心窩子罵他斷子絕孫。文君的毽媽沒少聽薊過。酒桌上文君的爸爸就勸他把性子改改,他說不改。這次他改了。精精神神的男子漢變得整日蔫頭耷腦的,好像他欠了全村人的債。又好像全村人都欠他的,走個碰面誰也別指望讓他先搭話。

大娟媽媽做完手術(shù)回家,大娟爸爸就把毛筆撅了。硯臺摔了。誰家有事再請,三請、六請請他不動。村里的刺兒頭不怕他,在街心上堵著他問:“你死了是不是埋炕洞里?”文君的爸爸幾次請他喝酒想重溫過去酒桌上的溫暖,大娟爸爸很干脆地拒絕了。文君的爸爸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又不是計劃生育的干部,沒得罪過他呀?文君的媽媽告訴文君爸:“我不是還沒做絕育嗎?還有生兒子的希望。他生氣?!?/p>

能和大娟爸爸喝酒的人家還是有的,就是做了絕育的雙女戶、三女戶人家。那天大娟爸爸和有兩個女兒的大泉喝酒喝多了。大泉攙扶著大娟的爸爸送他回家時就勸他:“叔,你咋想不開呢,沒

兒子怕啥?有錢就吃了喝了,不蓋房子不置地;一天不少活,省心?!贝缶臧职忠宦牐劾?、哇啦地吐,吐完就抱著頭嗚嗚地哭。原來是多大的酒量啊,誰可以讓大娟的爸爸喝多?吹牛。

大娟的媽媽沒少罵大娟的爸爸丟人現(xiàn)眼。“我就不信,沒兒子就不過日子,長著呢。”大娟的媽媽原來走路愛看天,沒兒子也看天,大家都在天底下過日子,一個太陽。有兒子就多出個太陽來?可是大娟媽媽的心里早失衡了,誰家生個兒子,她準(zhǔn)得郁悶上半天,看啥啥長氣。

一次和大娟家對門兒的胖小子寶寶生病,大夫前腳兒進(jìn)去,犬娟媽后腳兒跟進(jìn)去探望。大娟媽在旁邊緊張地看著,大夫給寶寶檢查了一遍,開始給寶寶做皮試,寶寶不過敏。針頭剛對準(zhǔn)寶寶的屁股蛋子,大娟媽的眼淚像雨珠子一樣流。還心疼得摸著寶寶的小臉兒。寶寶的母親、爺爺奶奶看了都挺感動,這大娟媽的心忒好了。

大娟媽媽說了一堆夸贊寶寶的話,才從對門兒出來。寶寶的奶奶讓寶寶的母親把一瓢芝麻給大娟家送去。寶寶的母親穿雙護(hù)士鞋,走路一點(diǎn)聲響也沒有。走到大娟家的堂屋,剛想挑門簾進(jìn)去,就聽見大娟媽正在罵街。寶寶的母親一怔,縮回了手。大娟媽的聲音陰冷陰冷的:寶寶生病了,我看病得輕,那個士大夫還做啥皮試,咋不一針要了他的小命兒呢,叫他們生兒子,生。嚇得寶寶的母親轉(zhuǎn)身就逃。

以后,村里的小媳婦、老奶奶看孩子都躲著大娟媽,知道世上比蝎子還毒的就是這個女人了。要不是世交,文君媽才不讓文君的爸爸和大娟家來往呢。大娟的爸媽傷了人,和他們來往的人家都跟著背黑鍋。大娟爸爸主動斷交正合文君媽的心意。

文君和大娟一樣大,開始上學(xué)時一個班,都是班長,文君的分?jǐn)?shù)總比大娟高。大娟暗地里咬著牙下決心要把文君超過去??墒牵剂艘淮斡忠淮卧?,別說超過,連一次也沒趕上過文君。倔強(qiáng)的大娟就是不服,眼底里對文君有了濃濃的敵意。文君也看出來了,上課時更用了心地學(xué)。

文君扔下書包換草筐的第一天,放學(xué)回來的大娟在大街上攔住背著草筐的文君吃驚地問:“你咋不上學(xué)啊?”文君不答話,兩手墊在肩膀上緊緊握著筐繩,草筐壓得文君的細(xì)腰像要折斷了似的。從后面看,像兩條細(xì)竹竿挑著個沉甸甸的大草筐。大娟的眼里露出鄙夷得意的笑容。

文君一背起草筐,就覺得比大娟矮多了。文君就不愿見到大娟了。割草回來盡量繞開放學(xué)的時間。有時錯不開,碰見背著書包的大娟和小娟一路說說笑笑走過來,文君慌忙躲閃到一邊,把草筐藏在樹后。她蹲在草筐邊上緊貼著樹干,等大娟和小娟走過去很遠(yuǎn)了,文君才蔫蔫地起來。那次,文君剛要站起來卻被筐繩向后狠狠一邱,冷不妨仰倒在地上??鹄K套住文君的胳膊,文君掙扎半天也起不來。比文君大幾歲的劉濤獰笑著站在文君面前,他抱著胳膊幸災(zāi)樂禍地說,求求我,我把你拽起來。文君踢蹬雙腿又羞又氣,呸呸!文君的臉窘成了紫色,渾身是土地站起來,連頭皮都出了汗。劉濤乜斜文君的后影兒,輕佻地說,你還罵人,哼,走著瞧。

文君最怕下雨天,家里沒有寸草,餓得大花牛和羊們長長短短地叫。陣雨過后,天放晴了,院子里干爽了。文君不得不背起草筐。河床上的草綠綠的厚厚的一層,草棵里汪滿雨水。幾個打草的老人蹲在高處的坡上。坡上存不住雨水,地皮挺干爽。文君走向河床,她不割坡上的草,那是老人們的地界,那幾個老人都是可以做她爺爺?shù)哪隁q,只好把干爽的地方讓給老人們。文君來到凹處,凹處汪著水,草在水里向她招手。文君把草筐放下來,撿兩塊磚頭放地上。腳蹬在磚頭上彎腰探出整個身子才用鐮刀攏過來一把草。挪動一下磚頭割一把草。“聰明的孩子,你要用學(xué)習(xí)上多好。”文君回頭一看,大娟的爺爺在她后面笑著說。

大娟的爺爺是個和善的老頭兒,剛上學(xué)時文君愛到大娟家找大娟,每次大娟的爺爺都拿出好吃的給文君。一把倭瓜仁兒,一捧葵花籽。后來大娟趕不上文君的成績,大娟有意疏遠(yuǎn)了文君,文君就不再找大娟一塊兒上學(xué)了。大娟的爺爺問過文君:“小丫頭,昨不來找大娟了?”文君訥訥了半天。

大娟的爺爺說:“丫頭你不上學(xué),將來干啥?割一輩子草?”大娟的爺爺又把自己割的草抱一抱放進(jìn)文君的草筐里說:“丫頭,回家吧?!贝缶甑臓敔斪吡?,文君望著河床里無邊的綠草出了會兒神。

羊們餓極了,咩、咩地叫著,頭把柵欄門撞得一歪一斜。文君放下草筐來到后院,滿滿的一筐草,撒了一院落。文君想撿起來,就聽見門外大娟的媽媽訓(xùn)斥大娟和小娟:“你們敢找她玩兒,看我打斷你們的腿。跟她個打草的料兒能玩兒一塊兒嗎?”文君渾身一激靈,看著手里的鐮刀。是啊,自己是一個打草的,難道自己當(dāng)真打一輩子草嗎?文君坐在了草筐上。

文君高高地舉著一抱鮮草來到羊圈邊。幾只羊的蹄子蹬著柵欄門,脖子伸得像長頸鹿脖子一樣長。一只羊向上躥著,嘴巴將將夠到一根草尖。舌根兒都露出來了還是不能吃到嘴里。五六只羊發(fā)出哀求的、尖尖的叫聲。文君把懷里的草一掄扔到離羊圈更遠(yuǎn)的地方,折下一枝紫紅的桑樹枝緊緊地攥在手里,用足了勁地抽打咩咩亂叫的羊。羊們驚駭了,叫聲一聲比一聲凄厲。最后,羊們戰(zhàn)栗地縮到墻角,喉嚨里不敢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眼孔里流出了驚愕。仿佛在質(zhì)問文君。文君把桑樹枝伸向墻角擠成一堆的羊群,卻打不著。只捅到一只羊尾巴,那只羊“嗖”地“竄”到同伴兒的身上,一泡尿撒撒停停。文君心一軟,把樹枝扔到院外。心口窩兒上的一股火好像熄滅了多半兒。她喘了喘氣,又抱起草重新扔進(jìn)圈里,五六對羊眼睛只是恐懼地大睜著,不敢動也不敢吃。

大娟媽的話像一顆毒種子種在了文君的心田上。毒液時時浸出來淹著她的心。文君再也不正眼看大娟的媽媽了。在街上看見大娟的媽媽來不及躲開,文君就~低頭溜過去。大娟媽轉(zhuǎn)頭說:“嘿,天天打草還變啞巴了?!?/p>

村外的一口水井旁,十三四歲的文君把渴求的目光望向幾個女孩子時,劉濤哄笑著對女孩們說,快走。女孩們挑起水桶嬉笑著走了。個子矮矮的文君最怕的活兒就是挑水。她還挑不起扁擔(dān)??墒牵改概芰?,水缸里的水見了底。文君把扁擔(dān)鉤子在扁擔(dān)上繞了兩圈兒,挑起水桶,捅底還擦著地皮。文君挺起了胸,小心地向村外的水井走去。路上,文君想到了更難的事:怎樣把水桶汲滿?又怎樣把桶從井里提上來呢?想著時就到了井邊。劉濤剛想挑起兩只水桶走?;厣砼錾衔木?,劉濤就放下扁擔(dān),從一個剛把水桶系下井里正趴在井口準(zhǔn)備汲水的女孩兒手里搶過扁擔(dān)說,我來幫你。女孩兒不高興地埋怨,讓你幫你不幫,不用你幫了你又來瞎搶。高個子少年劉濤挨個幫挑水的女孩兒們從井里把水桶汲滿。女孩兒們都比文君大幾歲。劉濤用勝利的神情盯著文君,這

次,看她開不開口求自己。劉濤驕橫地笑著等待文君向他求救。文君攥緊了扁擔(dān),把目光落在一個女孩兒身上說,大姐,你能幫幫我嗎?劉濤的笑容僵住了,心里狠狠地罵,啊,算你有志氣。他瞪圓了大眼對女孩兒們說,走。女孩兒們就被壟斷走了。

文君小心地蹲在井邊,往井里一看,渾身冒涼氣。井口圓圓的,直徑不到60公分,井下的直徑是越往下越大,井水深不見底。文君含著眼淚望著走遠(yuǎn)的劉濤和女孩子們真想大喊,求劉濤回來,求求他了。文君的嘴沒有張開。她試著往井里看了幾次,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水桶系下去。在井里折騰半天,水桶輕飄飄的不進(jìn)水。文君看看天,馬上要黑了,挑不回水,家里怎么做飯呢?文君不敢急,身子越來越彎,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井里扎。水桶口的邊兒不沾水,文君使勁扣著、扣著,水就是不進(jìn)桶里。她的神情越來越專注于井里的水桶。文君使勁握著扁擔(dān)搖了搖,兩只手用力把水桶往井水里扎。水桶溜出扁擔(dān)鉤子的同時,文君的腳懸空了,“撲通”一聲,文君驚叫著栽進(jìn)井里。

文君不知道是誰把自己撈上來的,她躺在床上一直發(fā)燒。躺了五六天,才搖晃著起來,開始打草做飯。但是,落井的余悸使她恍恍惚惚了許多天。夜里,文君總是驚叫著醒來。從那兒以后,劉濤開始躲著文君。

文君的媽媽和爸爸抱著小弟回來那天,在自家門口,文君的爸爸喜氣洋洋地放了幾掛鞭。街上的人都出來看,不等人家問,爸爸就眉飛色舞地喊起來:呵呵,是個胖兒子。大伙爭著看,一言一語恭維著爸爸。文君躲在墻里邊,媽媽開心的笑聲比喇叭里的聲音都響。

大娟的媽媽正在給驢拌草料,雜亂喜慶的聲音好像就在她家門口,大娟媽明白了。她抄起棍子打在驢屁股上,咬著槽牙罵;“打你個畜生!”驢是公驢,公驢聽不懂,但也不好欺負(fù)。大娟媽又添了一抱草,公驢繞過驢食槽,揚(yáng)起前蹄,搭在大娟媽的肩膀上。露出一日沾著綠草汁的大牙“啊啊”叫了兩聲,一口叼住大娟媽的肩膀。大娟媽嚇得篩糠,手里的木棍順著大腿滑到地上。公驢看見大娟媽哭了才撒開嘴。

大娟媽把眼淚擦干凈,臉上搽點(diǎn)香粉,聽街上的男女都跟著喜上眉梢說著吉祥的話,大娟媽的臉像下了霜的冬瓜?!氨群淖哟簏c(diǎn)兒哪看是兒?”大娟媽在心里罵了一句換上笑臉跨出門檻兒。

“嘟——嘟——”,大娟媽放著響響的屁走過去,嘴土早熱熱鬧鬧了:“哈哈,真是大胖兒子。呦!還是大腦門兒當(dāng)官的相兒。肚子沒白白地疼?!贝缶陭屢淮刃毂迌哼€響的屁,像升空的信號彈,文君的爸爸恍然大悟,真不該在門口放鞭炮,像是在人家傷口上撒鹽。文君的爸爸心里不停地后悔。文君媽聽著大娟媽的話,心里想:不定咋咒呢,一咒天天旺。君媽就順坡下驢說:“借大媽吉言。長大當(dāng)官兒。”

大泉的老婆愣頭愣腦地說:“這就看出當(dāng)官兒了?”大娟的媽媽轉(zhuǎn)頭斜睨一眼大泉老婆,把嘴角一蹺說:“你生氣也生不出活的了,生個糞蛋蛋養(yǎng)吧。”大伙哄然大笑。大泉老婆老實(shí)不會與人爭辯,討個沒趣“哼”了一聲走了。大娟和小娟走過來一齊說:“少燒點(diǎn)兒火,別在炕頭把兒子炮死了?!苯稚系娜藗兠婷嫦嘤U,一齊把目光對準(zhǔn)大娟媽。大娟媽寒光閃閃地望向兩個女兒,大娟和小娟一看媽媽神色不對,撒腿就跑。大娟媽罵著追過去“打死兩個沒心沒肺的?!薄靶『⒆又郎?都像你那么有心有肺的?”君媽的話追著大娟媽的后影兒,針一樣扎在,大娟媽的背上。哼,這哪是孩子的話。君媽轉(zhuǎn)向大伙說。

文君的個頭一天比一天高,大娟的學(xué)問一天比一天深。大娟在文君面前越來越神氣,文君在大娟面前頭越來越低。終于有一天沉默寡言的文君在媽媽面前哭,她求媽媽讓她返回學(xué)校,放學(xué)回家讓她干啥都行。媽媽奇怪地看著文君,讓她閉上眼。媽媽拿個雞蛋在文君的臉上繞了三圈,然后把雞蛋大頭朝下在鏡面上戳立。媽媽指著鏡面上直立的雞蛋說;“你看,你讓野鬼纏魂兒了,嘀嘀咕咕都是夢話,在家待一年多了,又想起上學(xué)?我把野鬼打跑,你就好了?!眿寢屍铺旎牡匕央u蛋煮熟了讓她吃。文君抹著眼淚把雞蛋扔給了大花牛。

君媽還是答應(yīng)了文君的另一個請求。公共汽車上,文君遇見了同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小夏。小夏給他爸爸進(jìn)城買藥。小夏的家里很困難,他爸爸類風(fēng)濕常年吃藥,還干不了重活。小夏是家中獨(dú)子,兩個姐姐都輟了學(xué)幫襯家里。車上遇到老同學(xué),文君難為情了。當(dāng)年的班長輟學(xué)了,除了自己沒有人再中途離校。文君深深地低著頭,背上壓迫得難受。即使背上沒有草筐,也是。文君心情復(fù)雜地擺弄著裁剪書,悶聲不響,小夏歪頭看看書名。

一天傍晚,文君的爸爸把草筐撂下,去了地里。文君的媽媽領(lǐng)著小弟出去玩兒。文君在屋里發(fā)愁哪有那么多布片兒讓她練剪子?就看見一個人賊似的溜進(jìn)來,文君緊張起來,她看不出是誰,但樣子有點(diǎn)詭秘。那人朝著草筐躡手躡腳地走去,把手里的一卷東西放在草筐上又躡手躡腳地退出去。那人側(cè)身轉(zhuǎn)過時,文君的心一熱,小夏!文君的臉頰熱起來。鎮(zhèn)靜了半天,文君跑出去把那卷東西拿進(jìn)屋。打開,是一摞報紙。文君的心沉起來,她懂了,學(xué)起裁剪掌握得很快。紙一摞一摞地裁剪完,縫紉機(jī)的壓角把幾層報紙嗡嗡她軋出密密的針腳。

一張報紙的邊上,文君發(fā)現(xiàn)有鋼筆寫的“小夏”兩個字。文君挪開凳子,把地上的報紙收起來,拆掉上面的線,文君一張張仔細(xì)找,發(fā)現(xiàn)每頁紙上在不同的地方都有相同的兩個字。文君的手再也找不到縫紉機(jī)針眼兒了。

小弟會跑的時候,大娟考上了高中。文君已在村頭租了間房子開了家裁剪加工店。大娟開學(xué)那天,文君一天沒吃飯,坐在縫紉機(jī)前把縫紉機(jī)的踏板蹬得飛快。夜里文君哭到天明。

大娟的媽媽在店前冷笑著走來走去,越是人多越看著店牌子指手劃腳地說:“人家文君都會掙錢了。我們大娟還吃我喝我的,還是不上學(xué)好?!闭f完窺視著文君的臉色,文君還是沒聽見一樣,大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著布片。有人對大娟的媽媽說:“沒你閨女棒,上完大學(xué)給你掙大錢花?!痹S是說到大娟媽的心里去了,大娟媽嘎嘎笑著,溢出一臉自豪。

小夏的媽媽也把布料送來了,說是給小夏做條褲子。說著,小夏的媽媽把小夏的舊褲子放在案板上。什么緣故呢?文君想,很長時間沒看見過小夏了,為什么看見他的媽媽這么親?小夏的舊褲子都是皺褶,鋪在布上,文君仔細(xì)擺弄著。兩個褲腿兒疊在一起,犄角旮旯的地方舒展平。文君拿起氣熨斗嗞啦、噬啦熨出褲線。新褲子做好,文君死活不要工錢。文君說:“大伯身體不好,省幾個錢給大伯買藥吧?!毙∠牡膵寢屵B連夸獎文君。

小夏在高中是住校生,兩個星期回來一趟。星期六,文君的剪刀就顯得銹鈍。腳踏板的聲音常常是一大段一大段地停下

來,她總是心事重重地放下手里的活,望著外面的馬路。小夏回家要經(jīng)過文君的小店。文君一眼一眼看著外面,過濾著行人。時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過去,文君的希望渺茫起來,內(nèi)心的焦灼讓文君煩躁不安。她快速地蹬著腳踏板,縫紉機(jī)的嗒嗒聲仍然不能讓她的精力集中。針腳越來越歪,一件衣服快做完了,文君才發(fā)現(xiàn)白做了。該跑直線的都是彎彎曲曲的蛇形,上線松、底線緊的竟是不合的地方。

文君賭氣使勁踏了兩下腳踏板,縫紉機(jī)針就趁機(jī)軋進(jìn)文君的手指。很沉悶的一聲,針折在手指里,血順著指縫流下。疼得文君嘴吸溜、吸溜的,小臉蒼白。文君把受傷手指朝上,另一只手緊緊攥著。站在小店門口,注視著匆匆而過的人們。沒人知道文君在等什么。晚霞褪盡了色彩,馬路上安靜下來。偶爾的機(jī)動車駛過來、駛過去。沒有那輛自行車騎過來。文君感到悵然若失,手指越發(fā)疼痛。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小夏沒從文君的小店門口經(jīng)過。兩年過去,文君的愿望落空了。兩年里不是文君沒有看見過小夏,文君回家吃飯的時候看見過的。小夏只在文君的眼前一閃,流星一樣。但文君還是看出小夏比過去長高一頭,壯實(shí)了許多。文君更加猶豫了,小夏快畢業(yè)了,快是大學(xué)生了。自己的想法真是愚蠢。文君的熱情癟了。她坐在她的縫紉小店里,思緒飄到了從前短暫的學(xué)生時代。那時她想著自己長大的樣子總是很遙遠(yuǎn)的事,而那件遙遠(yuǎn)的事情就變成了現(xiàn)實(shí)。

她摘下墻上的鏡子,鏡中映出一張清純無比的臉,多姿沉靜的窈窕淑女,裊娜的氣息是多么迷人。黃土地上的男人誰配懷抱這樣一個嬌而不艷的女子?

高考分?jǐn)?shù)下來,小夏沒上線。大娟也沒上線。文君替小夏難過了很久。擦干眼淚,文君矛盾的心里又有了些慶幸。小夏的家庭條件還讓他去補(bǔ)習(xí)么?文君的血液急速流過心臟。

是哪一天小夏突然來到文君的小店的?文君記不清了。小夏把一個報紙包放在文君的布案上。文君愣了一下,奇怪地打開報紙包。包里的東西一抖,一條手感很柔軟的布料垂了下來。小夏說,“姐姐買的,我想做條褲子?!?/p>

每逢集上,小夏就拿一塊布料來小店,連短褲都是在文君的小店兒做。可是布料的質(zhì)量就下滑到底兒了。都是最便宜的。小夏把布料放在一邊,自己坐小凳上靜靜地等。文君的手就慌起來。誰也不說話。開始對小夏的到來說長道短的,是大娟的媽。不幾天,村里人都知道了,文君和小夏好上了。大娟媽逢人便說,文君咋看上小夏了?她不嫌小夏家窮?這孩子。誰都聽出來,大娟媽的意思是文君這孩子不靈。

君媽把一捆麻繩放在文君的面前,文君不看。君媽不顧文君的忙碌,搶過文君的剪刀說:“想讓我吊死?你要嫁給小夏那小子我就吊死。要不嫁給劉濤你就吊死?!蔽木肓讼胝f:“我吊死吧。”君媽一屁股坐在地上嚎起來:“我咋生你這么個索命鬼呀。人家的丫頭都知道有胭脂往臉上搽,你昨往屁股上搽呀。”

君媽說,文君主意不改,這個家她別回。不回就不回。文君和家里鬧翻了,樂壞了大娟媽。“一個丫頭片子氣她半死,三個丫頭片子足足氣死她,看她養(yǎng)個兒子有啥用?!贝缶陭尩脑捠菦_著君媽說的。

一個月后傳來一個對文君來說可能是最壞的消息,一所中專院校降低招生分?jǐn)?shù)線,小夏考上了中專。大娟的分?jǐn)?shù)也將將夠。文君先是高興,后是懊喪。她預(yù)感到,大城市的天空將把小夏的心留住。文君呆呆地看著農(nóng)村的茅屋草舍,幾天打不起精神。

君媽讓文君的妹妹叫文君回家吃飯。文君不回。君媽就扛著笑臉親自來了:沒等君媽開口,文君就搶著說?!澳悴坏跛懒恕!本龐寷]聽明白,盯著有些呆愣的文君仍然笑問:“你想通了?是要嫁給劉濤嗎?”文君干脆地說:“不嫁。”君媽的笑臉唰地退潮了:“人家考走了,不要你了吧?你個傻子啊。想想還是劉濤好,劉濤才是真心的。”文君覺得大腦真疼。

小夏臨開學(xué)的上午,瞅冷子告訴文君晚上到外面約會。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文君在鏡子里上下左右地照了一圈,匆匆鎖了小店的門,來到村外。地里的青紗帳比人還高,影影綽綽地看得見小夏徘徊的身影。文君站住了,幸福的感覺讓她像病了一樣發(fā)起燒來。燒得她全身發(fā)麻,文君就勢抱住了一顆粗粗的青玉米秸稈,一動不動了。

小夏一步一步向她走過來,文君突然放開玉米秸,沿著縱橫交錯的田地阡陌瘋跑起來。邊跑邊流眼淚,她愛那個走近她的身影,可是,他是那樣高貴了,自己小學(xué)都沒有畢業(yè),他會永遠(yuǎn)愛她嗎?在那一刻,文君感到自己是那樣的卑微。今晚,在小夏的面前,在這個文化和身高外貌都出眾的小男人面前,文君膽怯了,心虛了。瞬間,她意識到自己的高傲原來是沒有資本的。

文君的哀傷使她難堪地哭泣著,小夏追上來,橫在文君面前,扳過文君淚水奔騰的臉,小夏呆了片刻,猛然明白了。小夏緊緊摟抱著文君,文君雪人一樣開始熔化。兩顆心貼在一起狂跳,兩人越摟越緊,四條胳膊纏在一起抖動,文君輕輕叫了一聲“小夏哥”……

臨走,小夏拉著文君的手說:“等著,我畢業(yè)了就娶你?!蔽木龘涞叫∠膽牙?,眼淚滴了小夏一臉。到村口時,文君凄惶地說:學(xué)校里的女生個個比我有文化,你不會喜歡上她們?不會。小夏摟了摟文君,安慰著她。

鄉(xiāng)里的集市上文君挑來挑去,看過所有的攤子,也沒有一塊中意的布料。文君去了縣城。

縣城里的裁縫店一家接一家,占了半條商品街。檔次一個比一個高。文君一家一家地看,就看到了賣毛線的小店。文君進(jìn)去看了看,有了新主意。在檔次最高的店里買到了滿意的毛線,把毛線抱在懷里,就像感受到小夏已穿上毛褲一樣的溫暖。店里沒人時,文君根據(jù)小夏大概的身高和腰圍開始一線一線地編織。晚上吃過飯,文君總會織上兩個小時。一個晚上、一個晚上的過去,毛褲只是幾寸、幾寸地增加,文君嫌棄自己編織的慢了。熬到編織完最后一針,文君的手腕子都累得僵直了。

文君擺弄著小夏走時留下的校址,是小夏親手寫的字。心里一遍遍默念,像念著小夏的名字。思念像藤蔓上的花一樣,一朵一朵都開了。文君的眼里也開出了淚花。

小夏走一個月了,還沒給文君來封信。文君有了幾分失落。天氣漸漸轉(zhuǎn)涼,文君摸著厚厚的毛褲,還是去郵局寄走了。

小夏剛開學(xué),海員劉濤就邁進(jìn)了大娟家的門檻兒。小娟和大娟都挺漂亮,但是。村里的年輕人說,還是文君的美吸引人。文君的美是羞羞的,最打動人。劉濤是奔著大娟去的。可是大娟轉(zhuǎn)了戶口,飛出了草窩。在城里尋棵梧桐樹還不容易。大娟的妹妹小娟初中畢業(yè)考的職專,在一家企業(yè)里當(dāng)會計。大娟媽就把小娟推給劉濤看??戳藥状?,劉濤想不訂婚都不行,小娟說自己的肚子要大了。劉濤和小娟隆重地訂

了婚。氣得君媽差點(diǎn)血栓。

前幾天,有嘴快的老太太告訴君媽,街上的人都在背后議論,說是大娟媽偷著說的,大娟媽說君媽曾托媒人把文君說給劉濤,人家不愿意。有這事兒?君媽氣得從炕上蹦下來扭了腳,凸起全身的青筋罵:“準(zhǔn)是那小子惱了壞我們文君的名聲。遭報應(yīng)的,哪天掉海里喂鯊魚。”君媽蹦跳著又把文君罵個狗血噴頭,文君也覺出自己確實(shí)傻。但不是自己拒絕劉濤的事。而是,自己咋會想到要一生棲息在小夏的枝頭呢?人家會看上一個莊稼丫頭嗎?人家是飛出土窩的,自己怎么能和市里的女孩兒們比呢?還心比天高呢。人家從開學(xué)就沒來過一封信,那條毛褲都寄出一個月了,到郵局查,說是對方收到了,可是,人家都不來信告訴一聲兒?!苍S人家當(dāng)垃圾扔掉了呢,自己還巴望著什么呢!

一天吃晚飯時,大娟媽站在文君家的鐵門外喊:“一個姑爺半個兒,兩個姑爺一個兒。我丫頭爭氣,不用土里刨食兒嘍?!蔽木哪樴оё儯徊娇绯銮霸旱拈T,留下她媽一個人在屋里發(fā)火兒。

小娟和劉濤訂了婚后,大娟媽一改往日的笑面虎,說話就吵吵,憋瘋了似的。大伙都說小娟攀上了海員,把她媽給狂壞了。文君站在門口,瞪著大娟的媽媽,冷冷地一步~步走過去。大娟媽看到文君滿臉的冷氣,嚇得后退。好事兒的人聚過來,文君卻停不下來,向大娟媽逃走的方向穩(wěn)穩(wěn)地追過去。追到大娟家門口時,文君清晰地罵了句:“賤貨。”“誰是賤貨?”大伙七嘴八舌地亂嚼。大娟媽繞了一大圈兒從后門跌進(jìn)家,上氣不接下氣地喘,連堂屋的門都關(guān)死了。好像后面的文君是鬼?!鞍パ綃尅iL這么大不知道啥叫膽小,今天叫個黃毛丫兒嚇?biāo)懒?。”大娟媽反?fù)地說。“現(xiàn)眼!”炕角上抱著酒壺的大娟爸說。

第一年寒假,小夏回來了?;丶襾淼男∠?,老鼠一樣逃過文君的小店。文君偶然抬頭,看著眼熟,追出去一看,天地就晃了起來。晃得文君閉上了眼,蹲在地上。睜開眼時,文君發(fā)現(xiàn)自己在黑洞里,沒有了小店。文君站起來摸索著走,“當(dāng)”的一聲,文君的額頭磕在棱角分明的硬物上。文君發(fā)現(xiàn)原來是搖搖晃晃的門框,原來沒有黑洞。文君揉著額頭,腦子里是空的,在凳子上趴了一會兒,眼睛就睜不開了。文君困乏了,躺下去幾天幾夜沒起來。

就在這個寒假,小娟和劉濤舉行了婚禮。半夜里文君聽到噼里啪啦的鞭炮響。文君的心隱隱地疼。新郎來接新娘了,“咣當(dāng)”一聲,是大娟家的鐵門。嘻哈的孩子們湊熱鬧的笑聲,來回跑動的砸地聲。大娟的媽媽尖著嗓子喊:“喊媽,大點(diǎn)聲大點(diǎn)聲?!迸d奮的大娟媽要讓村里人全聽到她的姑爺喊她開門。尤其讓文君的全家人聽清楚。清脆而響亮的喊媽聲飄過了院墻,飄進(jìn)了窗。飄進(jìn)文君的耳鼓。天快亮?xí)r,文君睡著了。臉上有一道深深的淚痕。夢里司儀高聲喊著:新郎新娘拜天地。小夏背著他的新娘上了他的花轎。新娘是文君。

兩年過去,從小夏的家里傳出小夏的消息,說是小夏畢業(yè)留在了省城里,而且找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大娟家里傳出的消息是大娟當(dāng)了一所小學(xué)校的教師。那年的國慶節(jié),大娟卻和小夏手挽手走在了大街上。以后,文君就經(jīng)常頭疼,疼起來文君就想一件事,她在為誰活著呢?越想不明白,頭越疼,直疼得文君偷偷地哭,偷偷跑到地里,聽青紗帳的葉子像人一樣沙沙說話。她最怕青紗帳,又最想青紗帳,看到了青紗帳,文君立刻回到過去的時光里。想想自己還不如一棵玉米秸呢,它活得是多么瀟灑呀?它是農(nóng)人們眼里最大的希望。我是什么呢?文君蹲下來,摸著玉米秸根部裸露的根須,眼淚落在上面。發(fā)出輕微的破碎聲。文君就想把自己變成玉米秸根下的一堆土。

有人給文君介紹對象,文君笑笑,一個不看。媒人就勸文君。別犯傻了,長得再好,還不是泥腿子插在土里,飛不動。找個家底兒好的比啥都強(qiáng)。文君不理不睬。時間長了,大伙都說文君怪怪的。

馬路施工,文君的裁縫店礙事兒。鄉(xiāng)里人說:“小店得拆?!蔽木褨|西搬回家。鄉(xiāng)里的服裝公司老板老尚曾經(jīng)請過文君幾次,文君的技術(shù)是聞名鄉(xiāng)里的。但是,文君不去。她愿意自己干。文君的小店拆遷時,老尚已把公司開到了城里,就適時地把文君請到他城里的公司里了。

文君的裁縫店掙了點(diǎn)兒錢都在媽媽手里。文君的媽媽說:“文君,該給小弟蓋房子了?!蔽木f:“蓋。”文君的爸爸就去鄰居大娟家商量。蓋房子是大事,不是新房基,倒也不用請示鄉(xiāng)里。蓋多高是自家的事。和大娟爸商量是為了鄰里和氣。

文君的爸爸也是為難的,和大娟爸爸咋說?說兒子大了,蓋新房?那等于往大娟爸的心窩子上捅刀子。聽說小娟懷第一個孩子時都七八個月了,死在肚子里了,還是個男兒。等小娟再懷上,盼了十個月,生個丫頭。沒把大娟爸憋悶死。頓頓喝酒,大娟的媽媽不分白天黑夜地罵。亮開了嗓門罵。也不忌諱鄰居聽到了。不和他商量更不行,眼里更是沒他了。說房子老了該翻新了?二十年前兩家一起蓋的,難道他家的房子不老?這樣說還是不行。唉,愁啊。

街坊住著,十年沒來往,別扭。文君的爸爸坐在大娟家的炕上只卡住半個屁股。大娟的爸爸喝得醉歪歪的依著墻角打酒嗝。文君的爸爸還是說了:“你家小娟連孩子都抱上了,我家窮、文君文化少、碰不上合適的,想把房子再翻蓋一下,撐撐門面?!贝缶甑陌职直犻_眼,睫毛上的眼屎滾下來。大娟爸的嘴一咧,文君爸就受不了了,以為他要哭。大娟爸的嘴只咧一下就合在一起說:“蓋?!闭f完就打起呼嚕。大娟媽嘿嘿笑了:“你就說兒子大了該蓋新房了,還兜彎子。文君的眼眶比天還高,不像我們家的丫頭賤?!蔽木陌职致犞筒皇俏秲?,抬腿走人。大娟媽端起桌上一杯酒,潑在大娟爸的臉上:“喝,叫你天天喝。人家這次蓋房昨不讓你和他們一塊兒蓋了?人家看不起你,你窩窩囊囊的是人樣兒嗎?”“人家早就看不起了?!贝缶臧忠贿叴蚝魢R贿叴钤?。

說蓋就蓋,準(zhǔn)備好磚瓦木料,文君他們搬進(jìn)小廂房將就著。開始拆。大娟的媽媽躲到了小娟家里不再露面。文君的爸媽從砌磉那天就日夜輪流看守著。夜里的房基上三個百瓦大燈泡,君媽還嫌不夠亮,恨不得有孫悟空的火眼金睛。賊偷事小,放了暗器事大。新房子地基磚縫里插個小小訂書釘子都是鐵做的,都是日后的災(zāi)物,壓風(fēng)水,日子過不順。巴掌大的村里人干啥的都有,偷一只雞、摸兩只狗。文君的媽媽不怕這些,跟她的房子沒關(guān)。她說大娟的媽媽一肚子壞水,提防的是她。誰知道她到哪兒去了?啥時候回來?君媽囑咐后半夜替她打更的文君爸說:“千不能萬不能打盹兒啊,看好那個女人,咱們的房子不能讓她禍害了?!?/p>

不到十天,新房子蓋了起來。和大娟家的舊房子寬度一樣,只是高出一尺多。這還是文

君的爸媽考慮到大娟家的情況,沒好意思加寬,怕傷了大娟爸媽的面子。誰家蓋房子不加寬兩米?如果文君家的房子加寬兩米、高出一米,大娟家的屋子里就永遠(yuǎn)見不到陽光了。文君爸說,照顧照顧多年的街坊吧。文君媽感到房子蓋得有點(diǎn)窩囊。

大娟媽回來那晚,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仰頭看文君家的新房子。那目光像鐮刀,恨不得把文君家高出的房脊削平。站了一會兒,大娟媽就懷著一腔仇恨,又去了小娟家。

文君正在著急學(xué)打字,就接到媽媽從郵局打來的電話。文君剛“喂”出口,電流導(dǎo)過來媽媽從嗓子眼里鉆出來的一聲大哭。文君沒有說話,她知道天大的事,媽媽只哭幾聲。幾秒鐘后,媽媽開口了:“文君,咱家出事了。大娟家也把房子拆了,新房蓋得比咱家的高出一米多,寬出兩米。咱家東屋像地窖,屁股印兒大的陽光也照不進(jìn)來了。你說咋辦?讓他家把咱一家老小的福壓住?咱們當(dāng)初可是找人家商量了的,是高了半米,可是不擋她家采光啊?,F(xiàn)在你爸魔怔了,整天的拔氣。住著窩心啊,可拆了蓋,錢都沒地方借去。人家有兩個闊姑爺,咱家找誰啊?”電話不攏音,文君媽的話被文君的老板老尚聽得清清楚楚。老尚大聲說:“也蓋!”文君猶豫了一會兒,話筒里媽媽可憐地哭著不斷問文君:“文君啊,咱們咋辦啊?”老尚直視著文君說:“告訴你媽媽,拆了蓋?!蔽木龑W(xué)舌似的說:“拆了蓋吧。”媽媽沒聽明白地問:“文君,用啥蓋呀?”“用錢蓋,比他們的要寬要高?!崩仙写舐曊f。

文君說:“老板,謝謝您能幫我,我用工資還您?!崩仙袥]理她,也沒看她。文君看著自己家的房子蝸牛一樣匍匐在大娟家氣勢洶洶的新房子腳下,拿出了包里的錢給媽媽說:“要比她家的高出一米,再寬出一米?!?/p>

為了替爸媽爭那口氣,自己背上了沉重的債務(wù),煩惱像春天的草一樣綠茵茵在腦子里滋長。文君就把鍵盤敲得嗒嗒響。媽媽又打來了電話,這次,媽媽的聲音像喝了炸藥水。媽媽厲聲命令讓她馬上回家。

媽媽掛了電話,文君迷霧似的愣了一會兒,家里可能出事了。比大娟家的房子寬出來,可能是大娟家不干了,和爸媽打起來了?文君害怕了,這樣鬧下去非出事不可,可是,大娟的爸媽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做法昵?要不是她家太欺負(fù)人,會有這事兒嗎?

文君慌里慌張地跑回家。到村口時已是炊煙裊裊的黃昏,家的氣息撲面而來。文君家里的房子已蓋了一半兒。高高的木樁上掛著幾盞賊亮賊亮的大燈泡,燈光下新房子的水泥縫看得清清楚楚。

爸爸正收拾掉在房筒子里的半大磚頭,沒有大娟家的人。文君奇怪地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新房子與大娟家的一樣寬。文君就有些不滿意。

文君想起媽媽的電話,正想先問問爸爸,爸爸卻開了口:“你媽讓你回來的?她這個人呀,從生了你小弟就沒聽過人勸,我不讓你回來,她非打電話。”爸爸的神色慌亂。文君感到又有事了,跟她有關(guān)的,難道是錢的事情?文君走進(jìn)廂房。廂房屋里,媽媽舉著一條毛褲讓文君自己看。文君的心一緊,這條毛褲嶄新、嶄新的,沒人穿過。但文君認(rèn)出來,上面印著無數(shù)個自己?!笆俏以?jīng)送給小夏的?!蔽木D難地說了出來,可是,怎么在媽媽手里呢?文君臊得滿臉通紅。不知當(dāng)初的小夏,為什么要試探一筐草,一筐草的心熱了,他的心為什么又涼了??墒?,文君心里的結(jié)打不開。她期待媽媽說清楚。

文君的媽媽顫著嘴唇,突然,媽媽的五官擠到了一塊兒,天塌下來一般低低地哀號一聲。爸爸拍拍媽媽的手說:“算了吧,讓人家聽見了不好?!眿寢尦槠环艥u漸地止住,悲切地說:“文君啊,養(yǎng)你二十多年呢,你爸我倆咋就不能入你眼呢?你做事和我們說一聲,我們給你出出主意總行吧?你不是不知道大娟媽的嘴,沒理也攪三分。咱家有事忙瞎眼的時候人家來找事兒,我以為她們是瞎攪和。敢情人家真有理。毛褲往腳手架上一搭當(dāng)著二十多個泥瓦工寒磣咱。我還不信,我想我閨女不會做那事兒。一街筒子的人看熱鬧。你說你給人家姑爺送哪家子的毛褲?你這是馬路上脫褲子,你爸我們有臉兒活嗎?咱一家子還有臉出門嗎?你還嫁人嗎?誰還娶你呀?!蔽木淖齑角嘧狭?。

文君敲響了大門,開門的是小夏的媽。文君_平靜地喊了聲:“大姨:”小夏的媽一看見文君,臉就黃了。她拉起文君的手說:“文君啊,好閨女,大姨求求你了。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聽大姨給你解釋?!蔽木龘u頭不聽。小夏媽媽小心地說;“小夏中了大娟的計,才和她結(jié)婚的。有一回小夏喝多了,從箱子里翻出你送他的毛褲摟著哭,罵大娟毀了他一生。大娟不饒了,她就胡說開了。閨女,是小夏對不起你。你就、就原諒他吧?!?/p>

小夏媽的話雨一樣澆滅了文君心里熊熊燃燒的導(dǎo)火索的引子,差一點(diǎn)就要爆炸的文君只得往回兒走。文君掂了掂手里的瓶子,這是一瓶毒性最強(qiáng)的液體老鼠藥。文君打算親口問一問小夏,文君是這樣無恥嗎?然后不等小夏說話,文君就喝下老鼠藥。

小夏媽媽的話讓文君誓死的心動搖了。她又看一眼老鼠藥,自己問自己:我為什么活著?有個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活著吧、活著吧。一股冷氣颼颼襲擊了文君的后背。她像從冰窟窿里爬上來一樣,文君轉(zhuǎn)了轉(zhuǎn)僵硬的脖子,看看天上,幽靈似的閃著鬼火。文君扔了老鼠藥瓶子就跑。

文君不知道,大娟媽的家門口比看唱戲的人還多。小村里很長時間沒傳出新聞了,人們都寂寞得干渴了。像盼雨一樣盼望著哪家的小媳婦又睡在別人家的床上,讓別人的媳婦揪著頭發(fā)罵花瓜。要不就出點(diǎn)桃色新聞,管他真假。人們愜意這樣的故事,笑著、笑著就笑疼了肚腸子。

小夏下崗快一年了,找了幾次工作,都沒干長,只得在家里待著。大娟也被學(xué)校開除兩年了,在家里看孩子,還天天罵小夏廢物。小夏一個人喝完悶酒,就想起了文君,就抱著文君當(dāng)年送他的毛褲痛哭,就惹出了事兒。小夏一氣回到老家躲著大娟,大娟追回了老家,兩口子打嘴仗,直把毛褲打回文君家。大娟害怕了,小夏卻急眼了。小夏為了壯膽子,喝了一斤半白酒拽著大娟找大娟媽媽憑理來了。進(jìn)門大娟就連哭帶號埋怨媽:“我當(dāng)笑話告訴您的,讓您別說出去。誰讓您給送過去,還編排人家干啥?您這不是擠對事兒嗎?真要出了事兒,您還活不活?”大娟媽一看姑爺小夏、敢氣勢洶洶薅著自己閨女的脖領(lǐng)子,嚇得閨女痛哭流涕拿自己的媽出氣,這姑爺忒橫了,還了得!大娟媽拿起灶炕旁的笤帚打在小夏的手上:“放開,欺負(fù)我閨女,你個大老爺們兒應(yīng)該敢做敢當(dāng),是那個婊子想報復(fù)我們家。我們的房予比她家的高點(diǎn)也不行,還拆了新蓋壓我們。她要不做婊子哪來的錢?她不掙錢她家哪來蓋房子的錢?”酒精迷醉著小夏的大腦,他摘了眼鏡摔地上,話就不利索了:“你再、再敢埋、埋汰

文君,我、我揍你信、不信?”看眼兒的人捂著嘴偷偷笑著,有人小聲嘀咕:傻姑爺。有人說:啥是啥啊,閨女姑爺打著來的現(xiàn)在又一心兒了,丈母娘里外不是人了,姑爺還敢打丈母娘了。還有人說:現(xiàn)在世道變了,大姑娘不出嫁啥事都敢做。小夏提起大娟說:“你說、說,我咋娶、娶的你?”大娟怕小夏酒后吐真言,就不敢激怒小夏。自己丟人就虧了。大娟媽一把扯著大娟的衣服說:“咱不怕他,臭下崗的,大不了咱不跟他了?!薄罢秒x、離。”好像小夏就等這句話似的。

那年,小夏和大娟上同一個大專學(xué)校。兩個人是同鄉(xiāng)同村,很快就知心了。但大娟的心氣高,看不上小夏。大娟追大學(xué)里的男孩子,追了一個又一個,沒成。不是大娟不愿意了就是大娟被甩了。大娟找到小夏訴苦,小夏就勸她:靠緣吧,找個比自己文憑高的就好嗎?大娟問:你愿意找個文憑比自己低的?小夏就把文君說了出來。大娟很吃驚,就憑她文君的肚里兩瓶墨水,讓小夏這么重情重義?大娟的恨從心底里往外生。

那天,大娟故意把小夏灌醉,然后脫光了衣服躺在小夏身邊。醒來的小夏嚇得靈魂出竅。大娟哭得死去活來,說小夏不娶她,她就割腕。小夏跪在大娟面前請求原諒,大娟把小夏的腦袋當(dāng)成皮球一樣,“啪”、“啪”拍得小夏眼冒金星。小夏一聲不吭,站起來就走。大娟死死拖著小夏的衣袖,狼一樣號叫起來。小夏掰著大娟的手說,你去割腕吧。大娟抓過一旁的水果刀,一刀就戳進(jìn)手腕里。氣憤的小夏拔出刀子,手指緊壓著大娟手腕上的刀口,往醫(yī)院拖。大娟甩著頭說不去,你破了我的身子,我還活現(xiàn)眼干什么。小夏的心激靈了一下,記憶里走出了含怨的文君。小夏放下大娟,拿起刀子,“啊“地叫了一聲,狠命扎進(jìn)自己的左手腕里。大娟愣愣地張著嘴,傻傻地看著。一會兒,回過神的大娟揮舞著流血不止的手腕子,用圍巾扎緊小夏的傷口。兩個血人一同來到醫(yī)院包扎,大娟借故常找小夏,說是看看他的傷好沒好。

結(jié)了婚小夏就發(fā)現(xiàn)大娟的妒忌心有多強(qiáng),同事誰家買個盆兒、買個碗她都生氣。事事得她先做了別人再做,誰走在她前面她恨不得殺死誰。那年,大娟的學(xué)校里評職稱,大娟沒評上。她找校長鬧,找教育局鬧。她憎恨被評上的老師,其他的教師看惹不起都不理她。小夏多次勸大娟,大娟不聽。沒轍了,小夏威脅大娟說再瘋狗似的亂咬干脆離婚。大娟尋死覓活,小夏早受夠了她這一套,大娟自己折騰,小夏不搭理她。大娟的招用完了,沒嚇倒小夏。大娟就折騰到學(xué)校。先是每個教師收到一封信,信上寫校長和評上職稱的女教師亂搞關(guān)系。學(xué)生的家長手里也收到了一樣的信。學(xué)校里烏煙瘴氣,被評上職稱的女教師被其他教師嘀嘀咕咕,被學(xué)生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校長報了案。不到半個月,就查出了元兇。鑒于大娟正懷著孕,檢察院沒立即批捕她。小夏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動用了所有的關(guān)系,才保出大娟不判刑。大娟被開除了公職,小夏要不是看在即將出世的孩子份上,非和大娟離婚不可。

小夏厭惡長舌的丈母娘。丈母娘還有臉和他商量,文君家蓋了新房子,丈母娘要把房子蓋到文君家前面去。跟兩個姑爺要錢。小夏一口回絕說:您有病我掏錢,蓋房子一分錢沒有。大娟不聽小夏的話,把一萬塊錢給了她媽媽。小夏推門就走,從此不進(jìn)丈母娘家的院子。大娟媽生了氣,把好姑爺劉濤掛在嘴邊。姑爺劉濤一個人掏出三萬塊錢支援丈母娘蓋了新房,讓大娟的媽媽出了氣。

誰知,文君的爸媽把房子拆了又蓋。這次沒人找大娟媽商量。雖然大娟媽看到了文君家的房子和她家的一樣寬,但誰保證不比她家的房子高?大娟媽像螞蟻一樣,想探探文君爸媽一點(diǎn)口風(fēng)吧,人家不理她。想和泥瓦工打聽一下吧,沒人知道。給姑爺劉濤打電話吧,姑爺?shù)脑捄恍?,意思卻一點(diǎn)不含糊,就是不愿再掏錢給丈母娘出氣了。大娟媽煎熬得不行。情緒不穩(wěn)的大娟這時候把那條毛褲偷出來扔給了她媽,不是教唆她媽拿褲子找事兒。大娟心煩,她不明白自己哪兒不比文君好,竟然讓小夏心里忘不了文君。

大娟媽的眼睛綠得發(fā)光,大娟前腳走,她媽后腳就到文君的家生事去了。她不知道,她這一去,就搭上了大娟的性命。

酒精直沖向小夏的腦門,他開始撒瘋:“你、你閨女不是婊子我也不、不要了,你不、不說文、文君嫁不出、出去嗎?我離婚娶、娶她”。大娟的爸爸砸了酒壺喊:“丟人?!?/p>

人們的熱心等待有了結(jié)果,而且是出乎他們意料的結(jié)果。小村里出了天大的事。大娟死了。喝了老鼠藥。據(jù)說是因?yàn)樾∠膱猿蛛x婚,大娟不離,小夏說不離多沒意思?我又不會回心轉(zhuǎn)意。大娟不甘心敗在一個村姑手里。大娟獰笑著喝了一瓶農(nóng)藥,心想,把孩子留下給我報仇,看你們能不能結(jié)婚。大娟的媽媽狼嚎似的死去活來地鬧了一天,讓本族人把大娟的尸體抬進(jìn)文君家的新房子里,文君家的新房子和大娟家的一樣寬一樣高。大娟的媽媽指揮著人說要把大娟埋在里面。大娟的死訊剛傳出,文君的爸媽就一溜煙跑了。

文君接到妹妹的電話時,一點(diǎn)都不驚詫,好像大娟的死跟她不沾邊。是文君的頂頭上司老尚幫她把事情擺平的。老尚市人大里的朋友就好幾個,各行各業(yè)哪里沒有幾個朋友?

大娟的舅舅們扒了文君家的新房。

文君的爸媽領(lǐng)著她的弟妹們遠(yuǎn)走他鄉(xiāng)了,具體去了哪兒?沒有一個人知道。包括文君。后來文君再也沒回到過村里,家鄉(xiāng)的月亮讓她膽戰(zhàn)心寒。

風(fēng)波過后,四鄰八村的人視文君為壞女人。村里的人傳播著文君和小夏和老板老尚的各種故事版本。村村沸騰著,經(jīng)久不息。而公司里的人都用復(fù)雜的眼光看文君。文君開始做夢,她懷念起那些背筐打革的日子。有妹妹的打鬧聲、群羊的咩咩聲、大花牛的哞叫聲。她不冷清,她知道媽媽會回家??墒牵F(xiàn)在媽媽回家的希望在哪幾?自己的未來在哪兒?自己誰都沒有傷害,怎么會狼狽不堪了呢?

有點(diǎn)兒冷,文君返回臥室。一室一廳里她布置得很溫馨。老尚說過她讓他找到家的感覺了。開始老尚說出來的時候,文君眼淚飄飄地?fù)е牟弊?。恐懼里,文君接受了老尚。何況老尚說他會給她一個名副其實(shí)的家。

在文君最白色恐怖的日子里,老尚乘機(jī)而入了。而文君卻憨憨地認(rèn)為老尚不會騙她。她除了感情一無所有,老尚還騙她什么?可是,她都為他流掉四個孩子了,老尚也不提結(jié)婚的事。文君等不及了。她和老尚表白的時候也正是老尚最迷戀她的時候,老尚猶豫片刻說,“我怕兩個兒子不接受?!蔽木f:“一切為了孩子,為什么當(dāng)初還離婚?”老尚抱著頭沉默了很多天。

原來老尚家里很窮,生產(chǎn)隊隊長家里比較富裕。隊長的婆娘經(jīng)常給老尚的娘幾個倭瓜幾把米、幾塊碎布頭,幾次下來老尚的娘感激涕零了。隊長的婆娘對

老尚的娘說:“把我家白玉許給你家的尚子可好?”老尚的娘想,白玉個矮、腿瘸,又黑又丑,自家再窮也不能給兒子討這樣一個媳婦啊。可是話說不出口了,吃了人家的用了人家的。只得臉上擠一絲笑說:“我回家跟尚子說說?!崩仙械哪锿易叩臅r候,就扇了自己幾個耳光罵:人窮志短。跟老尚一說,氣得老尚差點(diǎn)上房揭了隊長家的瓦。還是他父親對他一陣拳打腳踢,罵他沒良心。娶了那個叫白玉的女人,老尚不和白玉睡覺。三天后,白玉哭哭啼啼地回了娘家。隊長婆娘又抱了幾個倭瓜找老尚的娘嘀咕。老尚的娘就抱走了老尚的新被子。千冷的天,兩個大人一個褥子一個被。老尚恨白玉多嘴,床上事兒也回家告狀?好,讓你知道知道我的良心。那晚,老尚憋著勁兒地折騰白玉。早晨,白玉沒有起來吃飯。老尚開門出來的時候,他娘還在偷聽。老尚臉一紅,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白玉。他娘往屋里伸了伸頭放心地笑了。隊長婆娘來打探時,白玉還在屋里。兩個老女人在外面說了一陣悄悄話,隊長婆娘嘻笑著走了。

老尚說:“她給我生了兩個都像我的兒子,也是有功的?!蔽木吐牫隼仙袑Π子駸o法割舍的親情??墒?,老尚為什么早早地和白玉協(xié)議離婚了呢?而且是在認(rèn)識文君前,只有他們夫妻兩個人知道,還像守一個秘密一樣不讓別人知道?更不讓他的兒子知道,難道自己就和他偷偷摸摸過一輩子嗎?是不是老尚在說謊騙人,壓根兒就沒離呢?文君執(zhí)意要看老尚的離婚證書,老尚說在白玉手里呢,文君讓他回去拿。

文君黑著眼圈聽著走廊里老尚的腳步,期待著老尚的到來。老尚夾著公文包走來,他的眼睛躲閃著她。文君緊盯著他的臉看,不錯,是一夜沒睡,黑眼圈、紅眼睛,臉色發(fā)灰。文君的眼淚涌出來,她進(jìn)屋收拾自己的東西。老尚抱住她的腰說:“干什么人家一進(jìn)來你就生氣?不是你讓我回去的嗎?”文君委屈得想自殺。老尚什么也沒有拿回來,讓文君耐心等待。

文君的耐心等來了他的老婆白玉。那個女人就站在文君的身后,溫柔地看著她的手指在電腦的鍵盤上飛。文君看到了一張憔悴的臉。一瞬間,文君就猜到了她的身份。白玉自我介紹了_下,然后笑了笑說:“你是文君吧,怪不得老尚說你棒,能不能教教我?”面對她的平靜文君心里怪怪的,文君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兩個人面對面坐著,文君就想聽一聽白玉心里的老尚。

但白玉什么也不說。白玉不提老尚,若無其事地向文君請教教育孩子的問題。笑話,自己沒有孩子,怎會知道這個。白玉說:“我家的二兒子長得可文靜啦,老師說蔫巴幾的特淘氣。捉一條大青蛇關(guān)瓶子里放女生桌斗兒里。逮一只癩蛤蟆燒熬了放學(xué)?;锓康拇髱煾得弊永?。把二踢腳栽一堆屎上,街坊的墻皮上都是臭屎渣兒。把煙花拴馬尾巴上,驚得大紅馬沖天嘶鳴。最可恨的是把雷子拴羊尾巴上,嗵的一響,半個羊屁股炸飛了。老師總請家長,我都不敢告訴老尚,怕他生氣,公司星夠累了。我家大兒子不用費(fèi)心,學(xué)習(xí)好也懂事兒,這點(diǎn)像老尚?!卑子褚豢跉獾卣f完,臉上掛著一絲滿足。像給文君匯報。文君在心里琢磨著白玉的話,聽白玉的口氣,這像是和老尚離了婚的白玉嗎?該向這個女人問清楚嗎?

文君站起來說,我教您跳舞吧。文君假裝不知道白玉是瘸子。真是她的要害,她的笑容僵住了,文君看見她的小鼻子不自然地聳了聳。文君在白玉的面前蝴蝶似的飛了兩圈,露出天真的神情向她伸著手甜甜地說,來,伸出你的手。文君的眼里放射著盛氣凌人的光芒,她的撩撥的大眼睛,她的青春靚麗,她的窈窕嫵媚,就是白玉生下十個生龍活虎的兒子在文君面前也自慚形穢。果然白玉尷尬地紅著臉,一臉落寞地坐著不動。文君瘋狂地翩翩起舞,舞出她的朝氣、她的不可競爭的美麗。青春的旋律里,白玉緩緩地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向文君走過去。她的臉上綻放出欣賞的笑容,卻又不卑不亢。文君從沒看過瘸子跳舞,震撼人的是白玉身上有人的自尊力量。文君心一慌,腳步踩在白玉的紅鞋子上。

白玉的到來讓文君徹底地清醒了。她明白了,在她接連受打擊情感最軟弱的時候,自己真的糊涂了。老尚進(jìn)來的時候斜了一眼文君,掐掉了煙蒂扔進(jìn)紙簍里對白玉說:“你來干什么?”文君把目光轉(zhuǎn)向白玉,她的臉上看不出傷心與失望。白玉吸了吸黑黑的扁鼻子,小眼睛又轉(zhuǎn)了轉(zhuǎn),靠著桌邊吞吐地說:“夜里涼了,一個被子單了,你多蓋一個。兒子想你,你有空多回家看看?!焙軠厝岬恼Z氣。老尚的目光晃了晃,沒說話。白玉又沖文君友好地笑了笑,就拐出了屋子。推門的時候,她的手在臉上擦了擦。文君的目光追逐著白玉歪歪扭扭的背影,忽然淚如泉涌。

“真是糟糕。”老尚心里說,文君已經(jīng)打掉了四個,這次打不掉了,要打和文君的小命兒一起打。老尚說:“到六個月引產(chǎn)吧?!蔽木焕硭?。好多天了,文君不理他。連他的電話也不接。那天老尚撥通了文君的手機(jī),老尚說:“文君,明天我把樓房的房主改成你吧?!蔽木f:“我想把孩子生下來再說?!薄耙坏┥撕⒆樱吐闊┝??!崩仙懈嬖V自己。

駱駝是老尚的司機(jī),離婚幾年了。人比猴子精。老尚說:“駱駝,給你說個媳婦。”駱駝就笑:“您說的次不了,先謝了?!薄拔木木胁恍?”老尚說。駱駝差點(diǎn)把車開溝里,駱駝的腦子只轉(zhuǎn)了一圈就明白了。公司里誰看不出來上司和文君的關(guān)系?駱駝心想若文君帶著貴重的陪嫁過來,玩玩也行。駱駝就露出感激的笑說:“文君能看上我這窮鬼?”老尚就不喜歡駱駝的油腔滑調(diào),也因了他的不正經(jīng),老尚才敢提這門兒親。老尚會心一笑說:“你得主動去追。”

文君躲在樓里養(yǎng)肚子。老尚哀求文君把孩子引了。文君嚇唬他說:“你又不是因?yàn)槲译x的婚,怕什么?離了婚總要再結(jié)婚吧,不可能隱瞞一輩子吧?你不是想要個女孩兒嗎?我照了是女孩兒,給你生下來不好嗎?”老尚抱住文君哀求,文君別過臉去。

文君做完手術(shù),醫(yī)生幫文君穿好衣服,文君昏昏沉沉靠在醫(yī)院的椅子上,半天才睜開眼睛。文君打掉了這個孩子,她感到打掉的還有她活下去的希望。打碎了她所有的信任和情義。

文君躺在小樓里不再出來。駱駝經(jīng)常過來陪陪文君??墒俏木徽f話。開始駱駝敲門時,文君躺在床上沒動,駱駝一直敲,文君還是不動。再后來駱駝就自己進(jìn)來了。幾天不吃飯的文君死了一樣無聲地躺著。駱駝看到文君的可憐模樣,知道文君傷心欲絕了,替文君難受了一會兒??粗木K于喝下一口水,駱駝趕緊問她這個樓房是不是給她?哦,文君恍惚想起,老尚已經(jīng)很久不來了。

看窗外飄然而至的雪花,視野里白皚皚的。平靜的曠野上顯出清爽和干凈。文君希望人間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冬天,都能看到純潔的雪花。

你是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文君回到床邊,駱駝?wù)稍谒拇采闲?。文君討厭駱駝的笑。駱駝笑著翻身坐起來。你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文君是嚴(yán)肅的。駱駝?chuàng)ё∷难胗H她,文君頭一扭“啪”的推開駱駝的臉。駱駝的臉抽搐了一下,看文君的認(rèn)真勁兒,駱駝淫笑著說,還假正經(jīng)什么啊?都被人耍膩了!駱駝?wù)f完嘻笑著趴在文君的后背上,她看見雪地上一個老男人的槍口正瞄準(zhǔn)一只漂亮的小白兔。文君一聲驚叫,轉(zhuǎn)身摑駱駝一耳光。駱駝一字一句地蹦出“賤人”兩個字。文君一把把駱駝推出門外。

哦,忘了說,文君住的這幢樓是這個城市最邊緣的地方。樓的后面是一望無際的田疇。很多個夜晚或黃昏,她站在后陽臺上靜靜地遙望著那片寂寞的土地?;蛟S有她的守候,土地不寂寞。或許真正寂寞的是她,而她真正需要的也只是與這片土地的默默相守。

站在樓上有種懸空的感覺。飄忽的靈魂更顯飄忽。放了熱水,文君把自己泡進(jìn)去,她感到累極了。瞌睡蟲被熱氣激活。水沒有熱度時文君醒來了。已近子夜,她穿上睡衣。樓外的土地正在熟睡,雪地上消失了白兔的蹤跡。可憐的小東西,你到哪里躲避這個寒冷的冬季?

那晚,文君夢到了家鄉(xiāng)的月亮,好圓好圓。月亮地里傳來熟悉的、文君喂養(yǎng)過的羊和?!斑氵恪薄斑柽琛钡慕新暋N木托W(xué)的同學(xué)們跳舞唱歌,一個大男孩兒摟了文君一下,小夏吃醋了,上去兩拳,打了大男孩兒。

哭醒的時候,文君看了看表,夜里兩點(diǎn)。文君爬了起來,她在窗前站著,心靈如白雪一般的寧靜。

老尚打開門,床上有一串兒文君用過的樓房鑰匙。文君走了,誰也不知道文君去了哪里。

兩年后,老尚收到一筆匯款,那是老尚給文君家第二次蓋新房子的錢數(shù)。老尚根據(jù)匯票上的地址找過文君,尋找結(jié)果卻是:查無此人。

而老尚的公司門口,常有一個光屁股的老女人晃來晃去,腰間系一條褲子。保安一次次把她趕跑,她一次次又偷跑回來,鬼魂一樣。老女人哭一陣、笑一陣、罵一陣:臭婊子,把我閨女藏哪兒去了?你個臭婊子啊!

這個瘋女人好像是大娟的媽……

(插圖于秀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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