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甌
事情還得從大蓋兒被狗咬說起。大蓋兒一共被狗咬過五次,每次都是夜里,而且每次都是第二天一大早去打狂犬病疫苗。咬他的狗從德國黑背到只有一只拳頭大的袖狗,什么都有。最近的這一次便是這只小袖狗,名叫淘淘,據(jù)其女主人說,這只狗自打生下來起就無比溫和,比玩具店里賣的那種絨毛狗還老實,但它的確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咬了大蓋兒一口,讓蓋兒在原地轉(zhuǎn)了三圈兒。
起因是中午的時候大家都去參加小武的婚禮,小武是第三次結(jié)婚,每次都請大家去喝酒,大家痛罵他是斂財?shù)母呤?然后就喝多了。這次一共喝掉了十七箱酒,小武和他的第三個老婆笑嘻嘻地送大家出來,他的一幫小兄弟站在馬路中間,強行攔下每一輛路過的出租車,提醒乘客們偶爾搞上一次即興下車會多么好玩。
總之是亂哄哄的一通猛塞,大家無一例外地上了車,上車后才注意觀察同乘的五百年機緣究竟落到了什么人頭上。大蓋兒睜眼一瞧,發(fā)現(xiàn)有四只眼睛在看著他,上邊的是一雙妙目,一個大眼睛女孩怔怔地看著他,好像他剛剛從兩千年前的埃及跑回來似的,下面有一雙圓圓的像紐扣一樣的眼睛——一只胖乎乎的但因受到了打擾而明顯表現(xiàn)出不快的小狗。
“你,是誰?”大蓋兒說。
“你是誰!”女孩說。剛說完她懷里的小狗就叫了一聲。
然后大蓋兒就朝車門邊上挪了一下,然后坐在前座上的馬小寶回過頭來,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看大蓋兒,說:“你能不能把你的臭嘴閉上!”然后就又回過頭去了,看得出他在強壓著自己的怒火,因為剛才在酒桌上有一個從鄉(xiāng)下來的胖子連贏了他十八拳,讓他喝下去了滿滿的三玻璃杯酒,而他一向?qū)ψ约簞澣哪芰κ肿载?fù)。
結(jié)果那只狗又叫了一聲,于是馬小寶以一種與喝過酒后極不相稱的敏捷回過頭來看著大蓋兒,于是大蓋兒說:“不是我……”
馬小寶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這才慢慢地轉(zhuǎn)向那個女孩。
“你是誰?”馬小寶說。
“你是誰!”女孩說。大蓋兒低頭去看小狗,發(fā)現(xiàn)它不知什么時候鉆到女孩的袖子里去了。
“你認(rèn)識她嗎?”馬小寶問大蓋兒,大蓋兒搖了搖頭。
“你是怎么上來的?”馬小寶又問女孩。這次他想盡量顯得和藹一些,但效果還是不太好。
“你是怎么上來的!”女孩說。
馬小寶搖了搖頭,又回過去看著前面,但馬上又轉(zhuǎn)了回來,用手指著大蓋兒,說:“你別叫了!聽見沒有,千萬別再叫了!”然后他回過頭去,不知又嘟囔了一句什么,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看樣子是準(zhǔn)備忍下某一口氣,好好歇歇。
“我們?nèi)ツ膬?”司機小心地問了一聲。過了一陣見沒人搭理他,于是又問:“我們到底去哪兒?”
于是那條狗就好像憋了多少天似的,鉚足勁兒叫了一聲,于是馬小寶從座位上跳了起來,頭撞到了車頂棚上,然后等他還沒有完全落回到座位上的時候,一邊大叫著“停車”一邊就去搶司機的方向盤,那輛車就像一個旋風(fēng)一樣,先在馬路中央打了個旋,然后向馬路邊刮去,顫了一下,停在那里。
車還未停穩(wěn),馬小寶就打開車門跳了出來,去拉大蓋兒這一側(cè)的車門,而大蓋兒一邊兩只手把車門拉得緊緊的不讓他開,一邊大叫“不是我”,也不管馬小寶能不能聽見。
馬小寶拉了一會兒,停下來喘了口氣,然后沖著大蓋兒和藹地擺了擺手,好像他的氣已然消了,準(zhǔn)備走開了事,但突然,就在他轉(zhuǎn)身的一瞬間他又回過身來猛拉,好在大蓋兒對這一招兒早有防備,兩只手拽得緊緊的,于是馬小寶又不拉了,一只手叉在腰際,另一只手禮貌地敲了敲窗子。這個時候大蓋兒聽見身后的女孩輕輕地笑一聲,就像打了個小嗝似的,一閃就沒有了。他回頭看了看,那個女孩馬上又換上了一副氣憤的表情,他又去看狗,狗待在袖子里。
馬小寶又敲了一下窗子,大蓋兒想了想把車窗搖下一條小縫,然后說:“不是我?!?/p>
馬小寶像是不忍心聽一樣把頭扭向了別處,于是大蓋兒又說:“不是我?!蹦莻€司機也大著膽子喊了一聲:“不是我?!彼麑囬T把手的擔(dān)心要遠(yuǎn)遠(yuǎn)超過大蓋兒的安全。
“那好吧。”馬小寶說,“那好吧。”
他從前門鉆了進來。拉上車門坐好,坐得非常端正,而且拼命想進入一種平心靜氣的狀態(tài),但他的動作總是讓他的這種想法歸于失敗——他猛拍儀表盤,說:“開車!”聲音大得足以讓方圓三里路以內(nèi)的人全都側(cè)一下頭。
“去哪兒?”司機說。
“是啊,去哪兒?”馬小寶說。他不得不又一次費著勁兒掉過頭來,去看大蓋兒,等看到了大蓋兒就馬上明白過來——大蓋兒任何主意都不會拿的,問他等于問墻在哪兒拐彎。
“哪兒?”馬小寶問女孩。
“你管!”女孩說。
“那好吧?!?/p>
馬小寶又回過頭去問司機:“去哪兒?”
這個時候那個女孩又笑了一聲,“哧”的一下,仿佛一根沒劃著的火柴。大蓋兒不敢肯定自己聽見了,他轉(zhuǎn)頭去看女孩,女孩也看他,那眼神讓他覺得如果不馬上掉過頭去的話簡直就沒法坐這輛車了。不過他又看見了狗,狗出來了,于是他又往車門那兒挪了挪。
“去哪兒?”馬小寶問司機。“你本來想去哪兒?”
“這位大姐……”司機說?!八緛怼?/p>
“那就快去?!瘪R小寶大喊道,又拍了一下儀表盤。
于是車就動起來了,車一動,那條狗就又跳出來叫了一聲。馬小寶豎了豎耳朵,好像他再也不敢相信這件事又發(fā)生了。然后大蓋兒大喊“不是我”,然后狗又叫了一聲,接著又連叫兩聲,大蓋兒眼睜睜地看著它鉆進袖子里去了。
馬小寶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大蓋兒,大蓋兒說:“不是我?!庇秩タ磁?看了好大一會兒,說:“是你嗎?”
女孩用同樣的眼神看著他,不說話,兩人對視了一會兒,馬小寶先松下來了。
“好吧,”他說,“這次看來不是他,不過你倆學(xué)得一樣像?!?/p>
“像神了!”他又說,“甚至比他學(xué)得還像。”
“天賦啊?!彼D(zhuǎn)過頭去坐好。
“有這么好的天賦干點什么不好?”他自言自語。
“干嗎要學(xué)狗叫?”他搖搖頭,不勝唏噓。
“你們不知道我最煩狗叫嗎?”他簡直傷感了。
“見鬼?!?/p>
車子走了好大一會兒,這一段沒人說話,好像全都感染了馬小寶的情緒,連狗都沒叫。過了一會兒,大蓋兒發(fā)現(xiàn)女孩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他看她,發(fā)現(xiàn)她要讓他看她已經(jīng)有好一會兒了。
“對不起……”她說。
“什么?”大蓋兒說。
“不好意思……”她說。
“什么?”大蓋兒說
女孩悄消用手指了一下馬小寶,又舉了舉手里的狗,又指了一下馬小寶。大蓋兒用手捅了一下馬小寶,馬小寶回過頭來了,他剛一回過頭就看見了狗,狗也看著他。
“汪……”狗說。
“啊……”馬小寶說,“原來是你?!?/p>
“對不起。”女孩說。不過她已經(jīng)笑得說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你……他……狗……我以為……你們……壞人……”
“我倆像壞人嗎?”馬小寶看著大蓋兒,“有點像,他像?!?/p>
女孩笑得更厲害了,大蓋兒打不定主意是否和她一塊笑,他咧了咧嘴,去看馬小寶,馬小寶沒笑,這時候車突然靠邊停了下來,司機趴在方向盤上開始笑,于是馬小寶的嘴角也開始往上彎了。
“哈哈?!贝笊w兒說,“哈,哈,哈?!?/p>
馬小寶這才開始笑,笑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大蓋兒一邊左顧右盼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邊嘴里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地“哈”著,就狂笑起來。
“哈,哈,哈?!瘪R小寶說。
笑完后大家就都熟了,馬小寶問女孩的名字,女孩告訴他三個,分別是林丹、包包和小南,讓他猜。馬小寶裝模作樣地猜了起來,他把臉貼在座位的靠背上,左邊的臉蛋和鼻子擠作一團,不停地微笑,顯然是想知道得更多。車開向一個他并不關(guān)心的目的地,下午的時光將會十分愉快,對這一點他倒是蠻有信心。
“這條狗叫什么名字?”他問。女孩對那三個自己說出的名字都沒有應(yīng)承,他轉(zhuǎn)而問狗是不想讓這場饒有風(fēng)趣的談話中斷。狗正好從袖子里鉆了出來,兩只像黑紐扣一樣的眼睛正盯著他。
“汪……”狗叫了一聲。
“原來你叫‘汪?!瘪R小寶笑著,抬頭看了一眼女孩,女孩也笑了。
“汪?!贝笊w兒說。他仍緊貼著車門坐著,非常注意地看著狗,不看女孩。
“閉嘴?!瘪R小寶說,他知道大蓋兒為什么要叫,這讓他心情很壞,實際上他討厭狗叫也多半是這個原因。
“它叫淘淘?!迸⒄f。
“汪?!贝笊w兒說。
馬小寶的臉仍然貼在座位的靠背上,仍然和鼻子擠作一團,只不過這會子他一點也不和氣,仇恨地看著大蓋兒,一分鐘以前,大蓋兒還對他充滿了尊敬,但現(xiàn)在看起來大蓋兒的自我膨脹很厲害,已經(jīng)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馬小寶曾上千次地告誡過自己,不要提供機會讓這小子搞一手,尤其是不在酒后提供這種機會,可這一次不小心又搞糟了。
“汪?!贝笊w兒又叫了一聲,咧著嘴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頭搖來搖去對自己的舉動充滿了得意。馬小寶,女孩和狗都看著他,就連司機也不時地回一下頭,想弄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以及,這車?yán)锞烤广@上來了幾條狗。
“他的這種狀態(tài)差不多要保持兩個小時?!边^了好大一會兒馬小寶說,“我們想辦法干別的吧。”
車停下了,是獸醫(yī)站,女孩要給狗打針,她準(zhǔn)備和這兩個人告別,但是沒有成功,馬小寶擔(dān)心一切和獸醫(yī)有關(guān)的字眼,他認(rèn)為如果沒有他本人的陪伴,那這個女孩的處境將會非常危險。大蓋兒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他們后面,仍然可以聽到它不時發(fā)出的短促但充滿威脅的一聲“汪”,與淘淘相比,大概女孩更應(yīng)該帶著它這樣的狗出來才顯得安全。
一個看起來像菜農(nóng)的白大褂接待了他們,他把狗放在一個臺子上來回?fù)芘?像是在找它的癢癢肉。馬小寶皺著眉頭站在一邊,點了一支煙,無論從神情、打扮以及長相上,他都像個富家小姐的那種惡狠狠的保鏢。看得出來,那個會給狗打針的家伙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汪?!贝笊w兒進門了,他好奇地看著狗醫(yī)生以及臺子上的小狗,小狗正以一種深陷不幸落難者的眼神向他求救。
“汪?”
大蓋兒向著狗醫(yī)生發(fā)問,它以一個部族首領(lǐng)的身份來施展權(quán)力。馬小寶把臉扭向了一邊,盡量讓自己的脖子不好受,女孩的嘴抿起來了,能看出她是為了在以后的某個時刻能迅速地咧開,以充分表達(dá)自己的心情。狗醫(yī)生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汪!”
大蓋兒為自己得不到應(yīng)有的尊敬以及小狗受到的強加于他的困境感到憤怒,但他馬上泄了氣,因為從里屋又走出來一個戴眼鏡的家伙,也穿著白大褂,上衣的兜里還插著一支筆,脖子上掛著聽診器,眼神冰冷,表情麻木。
“這兒究竟是誰需要打針?” 那個人說。他的目光緩緩地掃了一圈兒停在了大蓋兒的臉上,像精確制導(dǎo)炸彈的瞄準(zhǔn)裝置似的,兩個晃動的圈兒開始往一起重合,等完全重合后就可以發(fā)射了。
大蓋兒幾乎在第一時間就被擊潰了,他開始往后退準(zhǔn)備藏到馬小寶身后去。那個神氣活現(xiàn)的家伙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去看臺子上的狗。
“怎么了?”他問,順手推開了那個菜農(nóng)。
“不好好吃東西?!迸⒄f。
“那是它不餓?!彼痤^看了看女孩,然后好像是頭一回看到馬小寶似的,“噢”了一聲。馬小寶正在彈煙灰,不緊不慢,所有的人幾乎是在這個時間才發(fā)現(xiàn)他把煙灰全彈在了桌子上,那張神圣的,只會在開處方寫藥單或簽署死亡通知時才會被鄭重使用的桌子上,紙上、墨水瓶和筆筒上都隨機落上了黑的和灰的煙灰,最后有一個煙嘴處被咬得奇形怪狀且飽含了某種分泌物的煙頭戳在了上頭,和桌子的油漆發(fā)生著激烈的反應(yīng)。
“噢……”戴眼鏡的人說,“你們可以走了,它什么事也沒有?!?/p>
出了門后女孩就想一個人走掉,可能她覺得這樁奇遇完全是個錯誤。她抱著狗快步走在前面,后頭緊跟著的是大蓋兒,馬小寶反而落后了。如果今天沒有喝酒,馬小寶會想個辦法讓大蓋兒向女孩道歉,而自己則在旁邊嘿嘿一樂,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但現(xiàn)在顯然得另想辦法,大蓋兒這個好孩子沉浸在酒的精神里,馬小寶知道,這個時候的大蓋兒比一頭恐龍更難對付,倒不是因為其兇猛,而是因為其冥頑不化。
“對不起。”馬小寶追上了女孩,“害得狗沒看成病?!?/p>
女孩在他說話時停頓了一下,但聽他說完后反而好像更生氣了,看了馬小寶一眼走得更快了。馬小寶遲疑了一下,還沒等他的遲疑完全完成,身邊就猛地擦過去一個人,就像是一列空載的火車似的,刮過的風(fēng)把他的衣角都掀起來了。這是大蓋兒,他在緊追著女孩,倒不是他非要干什么,而是他現(xiàn)在只有這么一個念頭,只有這么一個主意,只能這么由著自己才高興,馬小寶不得不追。
他們一直跟著女孩走了兩條街,完全是急行軍,看樣子女孩兒是真累了才停下來的,而大蓋兒和馬小寶完全沒有預(yù)料到她會停在這里,以及她停下來后他們該怎么辦。于是他倆也站住了。女孩轉(zhuǎn)過身看著他倆,慢慢地走過來了。
“你們倆想干嗎?”她說。
大蓋兒轉(zhuǎn)頭看著馬小寶,馬小寶也看著大蓋兒。
“是他。”馬小寶說,他的酒經(jīng)過這么一段折騰,差不多全醒了。
“他想干什么?”女孩說。
“他想跟著你。我不知道?!瘪R小寶說。大蓋兒一直看著他,好像馬小寶完全懂得該怎么向別人解釋自己的行為,而大蓋兒自己則既沒工夫操這個心又沒辦法說得更好。
“你不知道!”女孩說。
“是啊,我不知道?!瘪R小寶說。他平靜下來了。
“上次喝完酒他整個下午都在幫小學(xué)生過馬路,結(jié)果惹了一大堆小孩在他身邊轉(zhuǎn)悠,有的在馬路上來回過了十來趟還不放過他,上癮了。”
“沒辦法,”他又說,“小孩和狗都喜歡他。我也沒辦法?!?/p>
“汪?!贝笊w兒說。
女孩看著大蓋兒,她懷里的狗也看著大蓋兒,仍然當(dāng)他是個兩千年前的埃及人。大蓋兒的酒醺醺地冒著,像是云氣一樣繚繞在他的大傻腦袋周圍,看得出來,他非常高興,心里舒服得既舍不得把眼睛閉上,又舍不得把眼睛睜開。馬小寶也看著他,大蓋兒的這種狀態(tài)他太熟悉了,反而沒有新鮮感了,不過既然話已經(jīng)說到這份上了他自己的心情也不壞。
“他生下來就這樣嗎?”女孩說。
“不知道?!瘪R小寶說,“我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就這樣?!?/p>
“那是什么時候?”
“大概有兩三年吧?!?/p>
馬小寶不太喜歡談?wù)撨@件事,他一直看著大蓋兒。大蓋兒把頭晃來晃去,用眼睛找著從樹縫里漏下來的陽光。女孩的眼睛也一直沒有離開大蓋兒,她顯得平靜多了。
“干嗎給他喝酒呢?”她說。
“喝了酒他就會像現(xiàn)在這樣,”馬小寶說?!安皇敲看味际强捎袝r候是?!?/p>
“他很高興,”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或者說我能看見他是高興的,所以喝酒的時候我就帶上他,雖然有時候會很麻煩?!?/p>
見鬼。他全說出來了,馬小寶很少告訴別人大蓋兒的事,因為這些人根本就不認(rèn)識大蓋兒,不是大蓋兒的朋友,所以大蓋兒和他們屁關(guān)系也沒有。
“他還抓住過兩個賊呢。”他突然想起來了。
“是嗎?”
“是啊,我們兩家是鄰居,他家在一樓,有一回兩個賊偷了四樓的東西,他一路‘汪汪汪地跟著,那兩個要打他時被警察看見了……”
那時候大蓋兒整天待在一樓的樓梯下面,在那兒放個小板凳,誰來了他都要看兩眼。馬小寶這時才斜過眼看了一眼女孩,女孩的嘴半張著,她真的很漂亮啊,他認(rèn)識的女孩里連一個這樣的都沒有,倒不是說漂亮什么的,而是肯這樣眼睛潮乎乎的半張著嘴看大蓋兒冒傻氣,好半天也不動一下。
大蓋兒坐下了,他大概有點暈,用手掌支在眼前,頭歪著靠在樹干上,閉著眼跟睡著了似的。
“他喜歡跟你玩是嗎?”女孩說。
“是啊,跟著我他從來沒受過欺負(fù)?!瘪R小寶說,他皺了一下眉頭,他皺眉頭是因為在這個時候他一點也不喜歡下意識地皺眉頭,可事實上他總是要皺。
女孩轉(zhuǎn)過頭看了馬小寶一眼,馬小寶的臉紅了。如果她肯照這樣子再來一遍的話,馬小寶準(zhǔn)能破了今年的世界錦標(biāo)賽跳高紀(jì)錄,他從女孩的側(cè)面看著她,肩膀又酸又硬,體內(nèi)就像被灌了石膏一樣,他覺得兩條腿一下子延伸到地底下去了,一動也動不了。
“其實這條狗根本什么病也沒有。”女孩說,她不看大蓋兒了,低下頭撫摸著狗,“其實我只是想出來走走,才說是要給狗看病的,其實狗……”
她的聲音弱下去了,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再也不肯那樣看他了。馬小寶知道自己是再也撈不著那樣的目光了,他不看她了轉(zhuǎn)頭看別處。馬路,汽車,路上的人,那些再有耐心不過、一步也不曾挪動過的大樓,順著風(fēng)呼啦啦亂響的樹,守著個冰柜一天不停地打開和關(guān)上柜門的小販和小販身后的顏色鮮艷到能控制人頸部肌肉的巨幅廣告……
“我懷孕了……”女孩說。
下面的事情是馬小寶想了許多天把腦袋都想破了才勉強拼湊出來的,事情的發(fā)生總不會沒有原因,而原因為什么總能成為原因簡直沒有人能弄明白。大蓋兒的手怎么會跑到女孩的腿上就是這么個問題,至于女孩的尖叫和撒開雙手那是順理成章的人的正常反應(yīng),小狗淘淘到底咬了大蓋兒的什么部位他一直沒搞清楚,不過就它的個頭和進攻能力來講不會造成什么大的損害,而大蓋兒的奔跑速度他是了解的,因為他曾讓大蓋兒和一個前全市中學(xué)生運動會的百米冠軍賽過跑,并為此進賬八百元,分了大蓋兒一半,但他仍然吃驚于大蓋兒這時的速度,他想也許可以策劃一下大蓋兒和小武那輛摩托車的賽跑,賭注增加到五千塊,那樣就可以買一臺新的電視,特大的那種,反正小武這個渣子每次結(jié)婚都能掙不少,而他究竟掙多少估計連他的新老婆都不會知道。
總而言之,情景是這樣的,大蓋兒從地上蹦了起來,他從地上蹦起來后馬小寶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被狗咬了,當(dāng)他蹦到最高點剛要往下落時一條腿已經(jīng)邁了出去,而這條腿還沒落地另一條腿又已經(jīng)邁了出去,所以當(dāng)他最終落地時離開他蹦起來的那個地方差不多有七八米遠(yuǎn)了,然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從同一個地方躥出去了一團雪白的“毛線球”,最多有拳頭那么大,直奔大蓋兒而去,十分耀眼,而且在這個“毛線球”還是一條眼膜上的白色弧線、而且這條線長得都要把大家的眼球撐破的時候,一連串巨大的、完全與它的身材不相匹配的、發(fā)瘋般的狂吠也直奔大蓋兒而去。于是街上的人站在原地,看著一只只有拳頭那么大的狗狂追一個人五十米,而且在這條狗停下來后,那家伙還是沒命地飛奔,直到從大家的眼前消失。
于是街上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然后突然一起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