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永明
高原的夜,是氧氣最少的時間。身處五千多米的拉組籠,氧氣含量少到令我?guī)缀跆幵诎牖杳缘臓顟B(tài),所有的記憶功能都發(fā)揮不了什么作用,所有的感覺器官都顯得麻木不仁。原先還有的畏懼到了此時全沒了,只有生的本能。
我拿起準備好的槍來保護自己的生命。
狼來了。朦朦朧朧中,我看到兩道藍色的光在車窗前出現(xiàn),漸漸的,我才看到了狼的全部造型。同時我也感受到了車外的風有多么的大——那狼全身的毛都被吹得直豎起來,面目更加猙獰。
“一、二、三、四……”我在心里數(shù)著,總共有十二只狼。有兩只就趴在我的車窗前虎視眈眈地盯著我。我麻木的大腦神經(jīng)被死亡的威脅喚醒,我立刻意識到,狼要把車掀翻。我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槍口對準靠著車窗的那只為首的狼。我對著它喊:“你他媽的,給我滾開,滾開!”車被 晃得很厲害。我的身子有些控制不住,就在我被 到方向盤的方向時,我無意中聽到車后木柴的滾動聲。
我在 晃中翻身到后排,又在 晃中翻身到車斗。我拿了幾根木柴,扔到前排,很快地從口袋里拿出打火機,想先把燒過的那幾塊木頭點著。因為車門緊閉,缺少氧氣,卻怎么也引燃不了。
天上落下雪花。下雪了。狼沒有離去,它們好不容易找到我這可口的“美味佳肴”,怎舍得丟呢。它們用鋒利的爪子在車窗的玻璃上使勁地劃著,有時還敲擊著,那尖刺的劃玻璃聲讓我的大腦神經(jīng)一下子繃緊了,心臟劇烈跳動,呼吸急促。我拿打火機的手不停地顫抖著。我把司機座位上的白色靠背布扒下來,輕輕地 下車窗的玻璃,讓車里進入點帶氧氣的空氣。這一著對了,打火機終于起火苗了,那塊布“呼”的一聲亮起火光,木柴在短暫的火光里燃起來。我又從自己的座位上扯下靠背布,放到木柴上燃燒,借著火光,我看到車窗外的狼在慢慢往后退卻,并發(fā)出尖利的叫聲。
一根木柴著了,我又點燃了第二根木柴,第三根木柴。我背起槍,打開車門,高舉著點燃的木柴走下車,站在車前,望著漸漸遠去的狼群……直到狼站在遠處,站成一排,站在雪地里。
看著狼群,我開始思考剛才發(fā)生的事。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狼是四條腿的動物中最聰明的一種,也是最危險的一種。它善于“思考”,它具有群體性和攻擊性。它懂得用“集體”的力量把車掀翻,“逼”我從車里出來,然后“群起而攻之”,將我消滅。這并不是我一個人的感受,在西藏,許多遇到過狼的人都有相同的體會。
但狼也有可愛的時候。在篝火前,他們等待和觀望時的神情,就像我們家里養(yǎng)的狗,不會那么令人恐懼。與狗不同的是,狼怕火,不敢靠近火,只能遠遠地看著我,等待火熄滅。在這黑夜里等待,狼群就成了我在拉組籠第一個夜晚的伴侶。
當陽光把我的眼睛刺痛時,我睜開了眼。我怎么在狼群前睡著了?上蒼真的有眼,沒讓我喂了那幾只狼。我用地上的雪搓了把臉打起精神,開始觀察拉組籠的白晝。
陽光下的戈壁灘,成群的野牦牛和野驢在奔走。還有藏羚羊,混合成一條遙遠而又悠長的紐帶,把天和地連接在一起。在拉組籠,還有一個東西連接著天地,那就是顧家俊他們當年留在這里,標志著這里走過一支測量隊的三腳架坐標。坐標立在這里,又標志著這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版圖。此時,我最想的是家。這種體驗,只有在這里在面對拉組籠的蒼涼時,才會如此感受強烈。
我背起槍,帶上快熟面向前走。這里沒有路,也到處是路,只要辨認方向,你就往前走。我向最遠的方向走去。我想看清野牦牛和藏羚羊的長相,我知道在這里看得見的東西并不一定都能靠得近,憑著好奇心和多次進藏的“豐富經(jīng)驗”,我大膽地向“遠大”的目標挺進。路在腳下。這句名言在拉組籠讓你體會尤深。我認準方向,找低處走,我要保存體力,保存體內(nèi)的氧氣。陽光把我瘦小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并隨著我在移動。這是一個多么自由的地方,沒人管我怎么走路,沒人說我走路的姿態(tài)如何。一個小時過去了,我還在低洼地里走著,那“遠大”的目標,也不知在哪兒,我恐怕自己迷失了。藍色的天空什么時候變了臉我也不知道。還沒來得及走出低洼地,天邊就成了“黑包公”。
風聲就像公堂里傳出的威嚇聲讓人毛骨悚然。卷起的沙石鋪天蓋地把我壓在低洼地里。我無法站穩(wěn)在高原的地面上,風把我吹倒了。我只有生存的念頭,我的兩眼緊緊閉著,寒冷開始鉆進我的身體,慢慢地向骨髓里滲入。風還在吹著,我別想從地面站起來,我讓自己整個后背朝天,我聽到的是“咚咚咚”的響聲,不知道是什么聲音,因為我的兩眼無法睜開。腰部和左肩被重擊后,我才用手去觸摸,發(fā)現(xiàn)是兩個拳頭大的鵝卵石。此時,我真的回到了人類最早的爬行時代,撅著臀部,頭朝著沙土地,而且還要閉著兩眼,把手緊緊地抱著后腦勺。在我用最丑陋的姿勢保護自己的時候,我頭部上方響起巨大的滾動聲。我立刻意識到那不是鵝卵石,而是巨石。我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聲音響在頭頂上??炫?這是我的第一反應(yīng)。我抬起身,閃電般地轉(zhuǎn)過身子向低洼地的中間跑。我覺得我跑得比兔子還快,但實際上我只不過跑了十幾米遠,身后的響聲越來越近,我連頭也來不及回,只顧著跑,跑到巨響聲停下為止。我從手縫中往后看,我看到的是一座小山似的石頭堆積在那里。再往遠處看,風像頂天立地的大柱子在不停地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
拉組籠在我眼里不再是廣袤的、襟懷坦蕩的世界,而是充滿野性的一個無人問津的絕境。人面對她的猙獰面目可以說只有躲避。風,沒有停下它的喧囂,我不得不提防頭上隨時可能落下的石塊,左右躲閃——在躲閃中,我看到我身靠的那塊石頭上有幾行字,紅色油漆寫的,字跡已經(jīng)十分模糊。我左手抱著頭,右手輕輕地抹去油漆上的沙土。紅色的油漆,紅色油漆,紅油漆。人類留在拉組籠的標志。它表明這里曾經(jīng)生活著我們?nèi)祟?。而生活在這里的人絕不是一般的人,那就是測量隊,那就是顧家俊和他們的戰(zhàn)友。
風走了,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我活下來了。
當我站起來爬上高坡,看到自己剛才所走的那段很長很長的低洼地,我才明白,這低洼之處就是颶風把沙石“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所致。挺拔在拉組籠的山峰也是這樣形成的。西藏的地質(zhì)地貌經(jīng)歷了第四季的冰川運動,它的年齡太輕,它還在接受外界的自然考驗和磨煉。這就給人類帶來巨大的災(zāi)難。
站在剛剛形成的低洼地帶,我看到遠處山峰上那個坐標三腳架。顧家俊他們在這里度過那么漫長的時光,他們經(jīng)歷的颶風襲擊不知多少次。二十年過去了,他們?yōu)槲覀冐Q起的這一座座坐標架,仍然屹立。他們要付出多少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啊。
夜色又一次來臨,這是我在拉組籠第二個夜晚。我點上篝火,學會與狼共處深夜的方式。這拉組籠的第二夜是個月圓之夜。狼和它所喜愛的月光一起來到我的身邊。我像個老牧民坐在篝火前,聽著狼在引吭高歌,成列隊地站在我的遠處。我把在拉組籠的兩天生活在隨身帶的筆記本上詳詳細細地記錄后,就望著圓圓的月胡思亂想了。
月亮在我的眼前像個大圓餅。這是我在想顧家俊、丁金良和賈光禮當年的情景時,我的饑餓反應(yīng)。我真想把天上的這塊“餅”大大地咬一口,我實在是餓了。我已把車里唯一的一包快熟面吃了。但我在拉組籠的第二天已經(jīng)快要過去了。拉組籠看不到人,沒人和我說話,我又一次感受到高原人樹立起經(jīng)幡的意義,她是高原人抒發(fā)感情和對話的一種極為獨特的方式。當人們長期沒有得到語言表達的機會時,那經(jīng)幡上的六言真經(jīng)就會不斷地啟發(fā)人的語言能力,讓人的情感得到釋放。
狼群又從對面的山坡上離去,太陽依然慢慢地來到拉組籠。
我背起槍,向拉組籠做一次告別。我在心里對自己說,我再也不會來了。但我永遠忘不了。
一只渾身長著金黃色長毛的狐貍在遠處望著我這位陌生人,它認真地審視著我,也許在思考著我為什么能從那群狼的嘴里逃脫出來。其實這狡猾的東西一直跟在那群狼的身后,等待著狼來“消滅”我,好從中分一杯羹。我從它的目光中仿佛看到絕望。我走遠了,當我再回過頭去看,這狐貍已經(jīng)消失在山坡上。
我沿著當巴走的方向不停地向前走,餓了就把面包咬兩口,渴了就抓一把雪往嘴里塞。一路走一路的寂寞。我的眼前除了荒無人煙的戈壁灘就沒有別的能振奮我精神的事物。我想要看到經(jīng)幡,高原上生命的象征物,看到經(jīng)幡就等于看到生命的存在一樣。這時,我開始明白藏族同胞為什么要插經(jīng)幡的道理。因為他們在生存時,要讓自己的生命在大地上樹起自己的標志,好讓人們知道這里有生命的神靈,神靈主宰著生命。經(jīng)幡是對生者的告誡,對死者的祈禱。
第三個拉組籠的夜晚。拉組籠不會有什么變化。拉組籠依然看不到人,依然沒人和我說話,我又一次感受到高原人樹立起經(jīng)幡的意義,她是高原人抒發(fā)感情和對話的一種極為獨特的方式。當人們長期沒有得到語言表達的機會時,那經(jīng)幡上的六言真經(jīng)就會不斷地啟發(fā)人的語言能力,讓人的情感得到釋放。
這里離人群居住地還有七八十里路,也就是說,我明天還要走一天的路。我疲倦極了,真想躺倒在戈壁灘上,兩個念頭在來來去去:躺下,把生命交給拉組籠;活下去,走出拉組籠。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感覺,后來我見到當巴師傅,他也這么對我說。他說:“咳!都是你,你要沒說來,我一輩子都不會來這鬼地方。我也不會走路走出這該死的拉組籠。我都走得不想活了,你知道嗎?我自己對自己失去了控制?!?/p>
我用歌聲來為自己壯膽,我唱的歌正是當年顧家俊他們唱的那首毛主席的語錄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蔽乙宦纷咭宦烦?面對著死亡我在放聲唱著歷史遺留下來的歌曲。
月光很亮,我越走越覺得像白天一樣亮,只不過色彩不同而已。白天是金色的,晚上是銀灰色的。整個戈壁灘都在光明之中。我真想把手里的火把熄滅,我的手左右輪換了好幾十回都覺得酸疼,但看著緊跟我的狼群,我又只好繼續(xù)高舉著火把,繼續(xù)不停地加上干柴,讓火光繼續(xù)延續(xù)下去。
迎接白天的到來,大雪領(lǐng)先一步。拉組籠的雪和高原上其他地方的雪是一樣的,打在臉上挺疼。狼并不因為下雪而離去,它們依然緊跟著我向前走。但狼的腳步聲忽然就消失了,我納悶它們怎么就放棄了我這好吃的“東西”呢?是遠處的幾簇火光改變了我和狼群的距離。我看到人啊!有火就有人,而且還不是一個人,是很多人。
火光里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聽到了,那是當巴的聲音。
我在自己的心里大叫一聲:“當巴啊!”眼里的熱流涌出來。他媽的,都走出來了,都到這份上了,還有什么可流淚的,大男人有什么好傷心的??晌铱拗?沖著當巴和涌上來的人,傻愣愣地笑了。和當巴一起來的人,是進入拉組籠進行防盜獵的公安和民兵。當巴正好遇上他們否則他早就喂了狼。
酥油茶好香啊!唱著歌的人好美啊!他們不停地給我敬酥油茶,把我當成一位英雄。我被他們的熱情感染了,站起來加入他們舞蹈的隊伍中去。在圈圈舞的圈子中,有兩位漢族人,一位年紀五十歲左右,另一位三十來歲,他們分別來自與湖北和甘肅,前者是上世紀60年代援藏干部老張,后者是上世紀80年代的援藏干部小許。他們倆都是第二次進入拉組籠的。拉組籠對人類來說,是個寶庫,需要保護。我能走出拉組籠,對他們來說是個奇跡,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讓我能走出拉組籠的,也許就是他們和上帝吧。
責任編輯 賈秀莉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