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煒
郝煒,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吉林省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心聘任作家,吉林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現(xiàn)為吉林市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秘書長。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山花》《作家》《特區(qū)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等多家刊物,有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轉(zhuǎn)載,作品曾被收入《2000年中國年度最佳小說選》《中國短篇小說精選》等選本,出版小說集《感情危機》《老人和魚》。先后獲得吉林省首屆文學(xué)獎、吉林省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吉林省政府長白山文學(xué)獎。
吃鹿肉
車進村不遠(yuǎn),就見二叔背著手在房前迎接。下午三點多鐘,還不是很暗,遍地雪光。二叔的身后是他家的苞米樓子,里面堆滿了金燦燦的苞米,旁邊散亂地堆著些苞米稈子,落滿了雪。再遠(yuǎn)處,是山坡,有鋪雪的小路通到山上,山上長滿了柞木,掛著些灰暗的枯葉,間或有幾棵松樹,透露出點暗綠,在大片柞木的包圍下,也是灰禿禿黯淡的樣子,不見起色。
阿波邊開車邊說,二叔又喝了。我說你怎么能看出來。阿波說,二叔要是不喝,就笑嘻嘻地袖著手。你看他今天背著手,還不是喝了。我驚異于阿波的觀察能力,我說你倒是適合寫小說。阿波笑著說,我只是對二叔太了解了,別人我觀察不明白,還是你寫吧。
阿波把車停下,二叔走過來,阿波說,郝哥來了。二叔快速地伸過手來,說郝主任來啦?二叔的記憶力果然好,我只來過一次他便記住了。我握住二叔粗糙的手說二叔好,又來麻煩你了。二叔說,麻煩什么,進屋進屋。據(jù)二叔嘴里噴出的酒氣和他說話走路的姿態(tài),我認(rèn)為阿波的判斷是對的,二叔是喝了,而且喝了不少。
廚房里,二嬸領(lǐng)著自己的兩個姑娘忙碌,去年來吃豬肉的時候已經(jīng)見過,打了招呼,她們還都記得我,說我拿的山竹特別好吃。我去年來時順手買了水果,真是不好意思,今年走得急什么都沒買,山里人還是重感情啊,她們記得你給她們的一丁點好處。我順便在廚房看了一下,一大盆鮮艷的肉,知是鹿肉,已經(jīng)用料喂好,旁邊的小盆里有切好的圓蔥絲,打好的雞蛋,還有拌好的涼菜,可能就等我們了。二嬸見二叔和阿波進來,就問開始吧?二叔把目光轉(zhuǎn)向阿波,阿波說,開始開始。阿波的架勢果然帶著城里人的派頭,看來阿波平時對二叔二嬸家貢獻不小,要不不會這么受歡迎。推開屋門,已經(jīng)來了好多人,我事先不知道阿波找了這么多人,只見譚主任王主任楊主任李主任,已經(jīng)在那里打上了麻將,韓記者金編輯還有兩個不太熟悉的人打著撲克??簧线€有兩個孩子在那里下象棋,煞有介事的,現(xiàn)在的孩子真是智商高,小小年紀(jì)都會下棋,想我們那時還是撒尿和泥的年齡,時代真的不同了啊。
阿波走進屋里說,別玩了,咱們開吃吧。大家紛紛打著招呼,都很熱情,看來都是第一次吃鹿肉,都透著興奮勁兒。我直接上炕,和幾位主任坐在一起,中國人永遠(yuǎn)都要論資排輩,酒桌上尤其如此。阿波和韓記者金編輯還有那兩個陌生人坐在地下那張桌,介紹了一下得知,那兩個陌生人也不是外人,是王主任楊主任兩位女主任的愛人,阿波辦事就是周到,怕女主任不喝酒,先把人家老公給摽來了。
菜上來了,以鹿肉為主,還有幾個菜:一盤豆芽涼菜、一個笨雞燉蘑菇、一碗蒸扣肉(豬肉,是二叔從別人家買的,二叔今年沒養(yǎng)豬)、一條大鯉魚(是從水庫買的),還有一盤鹿血糕和一盤鹿排骨,似乎還有鹿心肺什么的(不確定,沒好意思問),夠豐盛的。兩個電鍋里油吱吱啦啦地響,那盆鹿肉被端了上來,二嬸的兩個姑娘分別在兩個桌子上忙碌,姐妹倆長得很相像,都是很紅的臉蛋子,是那種常年在外勞動的膚色,她們都是笑笑的,讓人看了覺得心里暖和。她們說話直率熱情,喝起酒來不亞于男人,上次在二叔家吃豬肉時我是有領(lǐng)略的,這次看上去覺得她們反而有些靦腆了,可能是有幾個生人,或許也因為桌上還沒有那樣的氣氛。
去年吃豬肉的時候,好像也是這些人,只是沒有兩位女主任和她們的愛人。那次豬肉吃得我們終身難忘,好像就是因為兩位女主任沒來,她們總念叨,才有了這次鹿肉宴,因此要感激二位女主任,甚至要感謝她們的愛人。酒是從村子里的燒鍋接的酒熘子,糧食酒,確切說是苞米酒。二叔家這里是山區(qū),土地瘠薄,只能種苞米,別的東西不收。這酒度數(shù)挺高,據(jù)說是六十度。二叔又雜以山葡萄汁,看上去很好看,葡萄酒似的,我一向不喝白酒,但也向阿波要了一杯。阿波舉著塑料桶對大家說,酒有的是啊,管夠喝。阿波接著祝酒,說,別看二叔家就是養(yǎng)鹿的,可二叔從來舍不得殺鹿。今年二叔把鹿都賣了,特意留下了一頭小鹿給咱們吃。我代表大家謝謝二叔二嬸和兩位姐姐。
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二叔沒有在屋,這倒是反常的事情。去年吃豬肉時,二叔酒多話多,這次怎么躲了?問二嬸,二嬸說二叔中午陪客人喝多了,他要到山上轉(zhuǎn)轉(zhuǎn),溜達溜達,醒醒酒。大冷的天,到山上轉(zhuǎn)什么?我想二叔肯定是心里難受,阿波說二叔這是第一次殺鹿。他自己沒動手,請別人幫的忙,中午他自己沒動鹿肉一筷子,光喝酒了,就喝多了。
這里,我要介紹一下。二叔家這個地方叫歪頭溝,房子都是順著溝塘子建的。許多年以前這里是縣里辦的鹿場,二叔他們都是場里的職工。場里的工人是從四面八方抽來的,那時候場里養(yǎng)了上千頭梅花鹿,滿溝里走的都是梅花鹿,你如果是陌生人走到這里,會以為到了神仙呆的地方。那些鹿都是很溫順很漂亮的動物,它們在山上吃草,在溝里淘氣,像一群自由的孩子。后來鹿場黃了,鹿場把房子賣給了大家,也把鹿分給了大家,大家就都成了養(yǎng)鹿專業(yè)戶。頭幾年,養(yǎng)鹿還是很富裕的,鹿一般是五月份產(chǎn)仔,到了八月份就斷奶了,一頭仔鹿(母的)能賣個四千五千的,雖然成本高一些,但還是賺錢。近幾年,市場變化快,仔鹿賤得幾乎不如一頭豬了,只賣四五百元,許多養(yǎng)鹿的人家都不養(yǎng)了。
我們興高采烈地喝酒,大口大口地吃著鹿肉,說著一些俏皮話。我們管炕上的叫樓上,管地下的叫樓下,樓上樓下的就來回走動。樓下向樓上敬酒時,我建議還是應(yīng)該叫炕上,上來敬酒就叫上炕。我進一步引申說,要不然就要起副作用了,因為那就得叫上床。王主任楊主任聽我這么一說哧哧地笑,譚主任正襟危坐,一副目不斜視的樣子,他只喝啤酒,有“啤酒潭”的美譽,輕易沒有對手,現(xiàn)在他正把注意力集中在兩位女士身上。戴著眼鏡的李主任也是裝傻充愣,不斷地沖我眨眼睛,我比較了解他,就不去看他的眼神,他總是愿意沖別人眨眼睛,總想表明對別人的話有特殊領(lǐng)悟。王主任是美女,別看已經(jīng)為別人生了孩子,模樣依然不改,王美女不顧自己老公還在樓下的實情,把一條短信拿給我看,說你說的正好可以添加在我編的短信里。這個短信是這樣的:男男女女一起喝酒,高了,有人上臉,有人上頭,也有人上手,還有人上心。我看了一樂,是挺有意思,加一句“更有人上床”,呵呵,多么完整,真是不謀而合啊。譚主任說,你們倆搞什么名堂,有好的短信給我看看,我們部里正需要,我可以付費購買,一條五十元。大家這才想起,譚主任是手機報的主編,對內(nèi)叫主任,對外叫總編。王美女把手機一藏說,不賣。譚主任說,為嗎?王美女說,嫌便宜。再說,我也沒有義務(wù)支持你的工作,你的工作干得太好,我們部里怎么辦?譚主任說,你太小心眼兒了,沒有大局意識嘛。王美女就說,那你喝了這杯酒,我就給你看。譚主任一聽不含糊,說那我連干兩杯。譚主任在美女面前是有犧牲精神的,他連續(xù)兩杯一飲而盡,用手抹著嘴上的泡沫說,這回可以了吧。王美女說,可以是可以,但要每條一百。關(guān)鍵問題上譚主任還是不糊涂的,他說那可不行,財務(wù)上的事情我說了不算。王美女翻了譚主任一眼,把手機遞過去,譚主任一看手機也樂了,是無聲的一笑。李主任立刻不高興了,說你們都看就不能給我看看嗎,就也要過去看,看得李主任眼睛一眨一眨的,是不由自主的動作。
這邊正高興,兩個孩子卻在飯桌上爭執(zhí)起來。楊主任的孩子和二叔的二姑娘的孩子本來玩得很好,和楊主任的愛人在地下那桌吃飯,小家伙從開始就謹(jǐn)謹(jǐn)慎慎的,一口不吃和鹿相關(guān)的東西。二姑娘的孩子就問,你怎么不吃鹿肉呢?小楊就說,老師說要保護動物,鹿不能吃。二姑娘的孩子嘻嘻笑著說,這是我們家養(yǎng)的鹿,又不是山上的鹿。小楊還是堅定地說,那也不能吃。二姑娘的孩子說,那你怎么吃豬肉呢,小楊說豬肉就是用來吃的,鹿不是吃的,鹿是看的。二姑娘的孩子卻說,我們這里都吃鹿肉的。小楊怒目圓睜,反復(fù)說明自己的理論,兩個孩子的爭論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吃了一會兒,我起身去上廁所,阿波也跟了出來。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雪,藍(lán)色的天幕上往下飄著輕盈的雪花。我們走到鹿圈那兒尿尿,圈里空空蕩蕩,一頭鹿也沒有了。那些空蕩蕩的房子上掛著干豆角和干菜,還有幾穗白苞米。我記得上次來,那些精靈的鹿還在這里探頭探腦地逡巡,如今已物去屋空,不禁有些不舒服。雪花落在頭上臉上涼津津的,我打了一個寒顫。我說,早點往回走吧,呆會兒不好走了。阿波說,忙啥,酒還沒喝好呢。我說,不知為什么,一想起那些鹿就有些不舒服。阿波摟著我的肩膀說,你呀,怎么和我二叔他們似的。你知道嗎,二叔的鹿是昨天賣出去的,賣給了南邊的一個販子,七頭鹿總共沒賣上多少錢,老倆口都哭了。其實二叔自己會殺鹿,可是咋也下不了手,雇人殺這頭鹿,還給了人家二斤鹿肉。二嬸說,那鹿挺可憐的,一看有人來就啥都明白了,圈里就它一頭鹿,它呦呦地叫著,撲通一跪,刷刷掉眼淚,她后來切肉都切不下去了,總看見那雙眼睛。
阿波先進屋去了,我沒有動,我也看見了那雙眼睛,在黑暗里閃動,我一直覺得鹿是很溫順很高貴的動物。那個孩子說得對,鹿不是吃的,鹿是看的。鹿有那么美麗的皮毛,那么美麗的角,生長著那么美麗的鹿茸,它走路輕盈而富有彈性,像跳著狐步舞。而且今天這是一頭小鹿。想一想真的有些難受,文人的臭毛病啊,吃都吃了,還想什么想啊?
有人在暗處抽煙,我一看是二叔。我說二叔你怎么不進屋?二叔說我喝多了,怕攪了你們的興。我說外面這么冷,進屋去吧。二叔說,我習(xí)慣了,每天這時候我都在鹿圈里轉(zhuǎn)呢。我問二叔,把鹿賣了,還要干點啥?二叔說,咱就是養(yǎng)鹿的,這些年也沒干過別的,過了年就給我二姑爺打工去。我一愣,他二姑爺去年我見過,也是一豪爽的漢子,據(jù)說也養(yǎng)了很多鹿,是這一片的養(yǎng)鹿大戶。我說他就不賠嗎?二叔說,人家比咱會侍弄啊,人家總出去學(xué)習(xí),舍得投資啊,去年底他一頭公鹿就花了十萬,誰能比得了?呵呵,大老遠(yuǎn)的養(yǎng)鹿的都到這里來配種,光配種就掙錢。二叔與其說是在述說,不如說是在炫耀。二叔還說,我說我要把我那些鹿給他,算入股,這小子可倒是鬼,說你那鹿都是不值錢的品種,出(賣的意思)了吧,我給你開支,一個月給你千八的。其實錢不錢的不重要,我就是找個營生。你可說呢,這個鬼玩意,和我還算計呢。
我冷了,再一次讓二叔進屋,二叔和我一起走進屋去。這時候正是高潮,二叔在廚房里猶豫了一下,說我還是不進去了,就蹲在地下抽煙。我也陪他在那里抽煙,反正酒喝到這種情況,有我沒我都一樣了。我看著二叔窩在那里低下了頭,他好像睡著了。我也有些困倦。好像過了很長時間,聽著屋里一片人聲嘈雜,有人走了出來,結(jié)束了。譚主任里倒外斜地走出來,看見我一愣說,我還以為你先走了呢,原來貓在這里。我說我又不會開車,往哪兒走?他打著嗝說,你算躲了,我被兩位女將和她們老公灌得夠嗆。我心想,你還是愿意啊。就進屋穿上大衣和大家往外走。二叔又站了起來,依舊袖著手站在院子里和大家打著招呼,看來是有些清醒了,人也有些蔫,不似我們來時那么興奮。我想,他家豬也沒了,鹿也沒了,來年看來是沒有什么吃的了。二嬸和兩個姑娘也走出來,她們只是站在那里,木樁子似的站在燈影里,滿臉都是僵硬的笑。
阿波夾著包大氣地一揮手,說,上車!我們就都和二叔他們揮了揮手,上了車。三輛車緩慢地開進了雪霧中。
譚主任肯定是喝高了,有強烈的說話欲望,他不斷地在后面捅著我的后背說,哎,我答應(yīng)王主任了,那條短信我同意給一百,不過可沒你份啊。
我說,我無所謂,貢獻了,不過譚總咋不怕財務(wù)了?
譚主任舌頭有些硬,說,我自己拿五十啊,咱不犯規(guī)。還得讓她請客。
我說,你小子挺鬼啊,借機會和美女吃飯,你賺了啊!
阿波也說,譚主任,看來還是你收獲大啊。
譚主任也不說話,在暗中嘿嘿地笑。不一會,他就徹底不說話了,我回頭一看,見他早已歪著頭在后面睡著了,有涎水順著嘴巴淌出來。
車拐上鄉(xiāng)道,一片曠野,周圍的山一下子遼闊起來。車燈前雪花飄舞,歪頭溝很快就被甩到后頭了。
古 跡
山呢,叫團山子。有名,是古跡。吉林老八景之一就有“團山對峙”一說,也就是說城東城西各有一個團山子,但我要說的是東團山。東團山位于城東,早些年,城東這地方比較偏僻。橋東不說了,橋東那時還沒有開發(fā),一片荒涼。橋西這面就夠一說,叫東大灘,地勢低洼,正處在松花江在個城市的拐彎處,一片破亂的民居,考證起來差不多都是自己蓋的,住常了也就有了手續(xù)。住在這里的居民都是平頭百姓,一下雨多數(shù)人家屋里就進水,苦不堪言。好在那時候領(lǐng)導(dǎo)很深入群眾,只要下大雨,市領(lǐng)導(dǎo)一準(zhǔn)去看東大灘。市領(lǐng)導(dǎo)進這家出那家的,后面跟著幾個拿本子拿相機的記者(那時候還沒有電視,電視是后來的事情),于是大家吐吐苦水,說說心里話,領(lǐng)導(dǎo)們都表示要盡快對那里進行改造。第二天報紙上和廣播里就有了他們的聲音,他們就高興,說領(lǐng)導(dǎo)重視呢。領(lǐng)導(dǎo)重視是重視,估計也是沒有資金,改造就沒了下文,好在那里的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們就期待著下一屆領(lǐng)導(dǎo),也期待著下一次下雨,那時就可以再見見領(lǐng)導(dǎo),再吐吐苦水了。時間久了,那里的人習(xí)慣于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心和慰問,有事愿意找領(lǐng)導(dǎo)。知道這個背景對這個故事之所以能成為故事很重要。
你要是問起團山子他們當(dāng)然知道,他們只知道有東團山,就會向?qū)Π兑恢?喏,就是那個小山包。山包真的不大,看上去和墳?zāi)共畈欢?。不過,你別小看這個小山包,它在一定程度上可是代表著吉林古代的歷史和文化啊。
大約在西周和秦漢之交(久遠(yuǎn)吧?中國的歷史一考證起來都那么久遠(yuǎn)),東北土著穢貊人的一支(大概叫槖離人吧)以一個叫東明的為首南下渡過松花江來到這個東團山麓,建立夫余國,臣服于漢玄菟郡(我對歷史不太了解,都是抄的,這里可能有些混亂,漢代是后來的事情啊。其實東北史本身就有些混亂,好在我不是做考證的),是我國東北地區(qū)乃至東北亞地區(qū)最早的奴隸制國家,當(dāng)時那里也叫南城子。近年來在其附近發(fā)現(xiàn)了數(shù)以千計的夫余貴族和平民的墓葬,出土了金、銀、銅、鐵、陶、玉、石、漆器八百多件。公元470年高句麗好太王親征夫余,494年被勿吉所逐,此地又先后成為高句麗王國北境的軍事要塞和勿吉王國的粟末部地。公元698年至926年,唐代地方政權(quán)渤海國涑州的州治就沿用了東團山山麓的“南城子”一稱。而后,歷經(jīng)遼、金、元、明、清諸代,都有人在這里勞動生息。說了這么多,就是一句話,我們這個城市的歷史都在這呢,無非是說它重要唄。
可是在那么多年里,這里一點也沒顯出重要來,不說別的,單說它山腳下的那條鐵路,如果當(dāng)初認(rèn)為這地方重要,怎么也不會就在山腳下走啊。估計搞設(shè)計的這個人沒學(xué)過歷史,覺得這個地方挺荒涼的,也就沒管歷史不歷史了(說到這里就要多說兩句,不知道別的地方,反正我們這座城市的鐵路好像最牛了,它想往哪兒走就往哪走,不是進公園就是占?xì)v史遺跡,咳)。還有的說,這條鐵路是日偽時期修的南滿鐵路的一段,那就更不用追究了,日本人管你什么歷史不歷史的,怎么方便掠奪怎么來。
這鐵路從那里越過一座江橋就進了城市,現(xiàn)在的城市那是相當(dāng)?shù)胤比A,我前面說的東大灘已經(jīng)今非昔比。這些年,市政府實施東部開發(fā)戰(zhàn)略,以前所未有的優(yōu)惠政策,吸引著全市包括外地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進軍東大灘。東大灘成了金銀灘了,一座座高樓平地而起,一個個高檔住宅小區(qū)應(yīng)運而生,昔日的東大灘立刻舊貌換新顏。富人們趕著進高檔小區(qū),窮人們的生活也得到了改善,但這改善畢竟有限度,他們住的叫做動遷樓或者回遷樓,多數(shù)是在鐵路邊上。鐵路邊上就鐵路邊上,經(jīng)歷了多少年冬天寒冷雨天泥濘的東大灘人能住上新樓,樂都樂不過來呢,還有什么可說的?每天早晨,他們聽著火車的鳴叫聲起床,站在樓上邊看著火車從樓下經(jīng)過邊刷牙洗臉,還高興呢。那時候,他們習(xí)慣了火車為他們提供的時間。早晨有一列開往哈爾濱的火車,6點35分經(jīng)過,他們就說,老哈來了,該起床了。7點左右有一趟開往白山的車,他們就說,老白來了,該上班了。他們每天都拿火車打哈哈湊趣。
可是人這東西,就是耐不住時間,許多人時間長了就覺出了這里的不好,說是噪音污染,說是在這樓里住短壽。怎么就短壽了,那些年住平房的時候也是在鐵路邊上,光顧了水患,沒有人想什么噪音不噪音的?,F(xiàn)在不行了,現(xiàn)在生活水平提高了,講究生活質(zhì)量了,你富人知道住好地方,我們也知道,只要攢下了買房子錢,人們就開始紛紛逃離這里,去了更好的地方?,F(xiàn)在好地方有的是啊,就看你有沒有錢。跟前不考慮了,什么江畔明珠啊,什么江畔人家啊,什么鴻博花景啊,跟前的好房子都讓富人占領(lǐng)了。聽說江南那里空氣質(zhì)量好,又是新開發(fā)的,說那里的房子便宜,就都奔那里去。
但是,能搬走的畢竟是少數(shù),多數(shù)人還得在這里居住下去。他們的說法就不一樣了,他們說,一過火車,樓就像在浪里漂浮,這才有松花江上的味道嘛。他們說,以前晚上最怕火車,現(xiàn)在好了,到點不過火車,還睡不著覺呢,你說賤不賤?這人哪,就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他什么都能適應(yīng),又什么都不能適應(yīng)。他們說,那么多人都大老遠(yuǎn)地趕來看吉林八景,我們站在樓上就看見了。確實,站在樓上望出去,一江秀水蜿蜒而過,那山倒映在水里煞是好看,鐵橋也是英姿勃勃的。說起來現(xiàn)在是沒有了,早些年這里還有守橋部隊呢,這里的人總能看到他們出操和上崗下崗,那軍人敬禮的姿勢真帶勁啊,別人誰能看到啊。
我前面說了,什么事情也耐不住時間。時間一久,這人的毛病就來了。有人覺得受不了了,說住在這里頭疼,說住在這里時間長了耳聾(已經(jīng)有幾個人查出輕度耳聾,有懂的人說再長期這樣下去就是中度和重度耳聾),也有人說住在這里休息不好,容易患抑郁癥(抑郁癥大概不是這么得的吧),反正這個那個的就都來了。凡事總有帶頭的吧,就有向市里寫狀子反映的,開始時是要求火車通過這里時不要鳴笛。實際上,自從這里的鐵路局歸到沈陽鐵路局后,鐵路已經(jīng)不怎么牛逼了,特別是提速后,車次也減少了。市里大概經(jīng)過與鐵路方面協(xié)調(diào),很快就答應(yīng)了,火車經(jīng)過這里不鳴笛。這里的人就有些得意,早晨刷牙的時候看著火車經(jīng)過,還很有興致地沖火車上的人揮一揮手,牙膏泡沫全粘在嘴上;小孩子更是要叫上一叫,有討厭的孩子就站在陽臺上,把著小雞雞沖著火車方向撒尿,博得大人們一笑。這里的人就有了勝利者的姿態(tài)。
過了一陣,這里的人們又不舒服了。他們看團山子看膩了,看大橋也不舒服了,原來是雄偉的,現(xiàn)在看著就有些別扭,擋視線啊,好好的一條江,讓它一攔壞了景致不說,每天咣當(dāng)咣當(dāng)就這橋上最響,響得是真煩人啊。怎么辦?要求鐵路改道。這大概有些難度了,但是這里的人們提出這想法不是沒有依據(jù)的,他們也是懂政治的。其實,這個城市一直想要把火車站挪到城外去,這幾年,這個城市發(fā)展很快,原來是城市邊緣的地方現(xiàn)在都成了中心區(qū),如果把車站挪一挪,就更合理和科學(xué)了。但是鐵路不歸地方說了算啊,他們就去和鐵路上的人研究。那時候,這里還有自己的鐵路局,還能和中央(就是鐵道部吧)說上話,可是等到的結(jié)果是在原地建了一個車站,看著還沒有原來的氣派。后來,鐵路局被合并到沈陽了,連分局都不是了,估計放個屁都要到長春去請示,差不多成了一個三等站,市領(lǐng)導(dǎo)也就氣餒了。這里的人不理解領(lǐng)導(dǎo)啊,還是用狀子往上反映。他們給市人大寫,給市政府寫,天天去那些能反映的部門反映。那些部門的人也不急不惱,就那么聽著,真是好脾氣,他們讓大家等消息,可是消息永遠(yuǎn)沒有。你今天來他們讓你等消息,你明天來他們還是讓你等消息。告狀的人慢慢的就懈怠了,那些部門之所以好脾氣要的就是這樣的結(jié)果。但是也有不一樣的,那個政府信訪辦的主任就是一個很好的人,他說,要反映呢,我們這級不行,當(dāng)然我們也有義務(wù)反映,但我們現(xiàn)在連鐵路局都沒有了,解決問題的難度太大啊。主任雖然沒有說應(yīng)該往哪里反映,但告狀的人聽明白了,要想解決必須往上反映,往上有長春,有沈陽,有北京,這里的人撓著頭皮想了想,算了,太費勁了。
這年頭,只要你想干事情,總是有人愿意給你出主意的。在商場上這可能就叫策劃,在政治生活中叫出謀劃策,這就是市場經(jīng)濟的好處,想睡覺就有人給你遞個枕頭。有一高人就給這里的人們出主意了。這個城市不是歷史文化名城么,他們最近要申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東團山是典型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啊。聽說沈陽的一個高句麗時代的遺址就申請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批下來就撥款啊保護啊什么的。東團山要是申請下來,這鐵路橋能留住么?現(xiàn)在不比從前了,中央也是重視文化的,鐵路和文化遺產(chǎn)比哪個重要?呵呵,這真是好主意啊,我們怎么就沒想到,告狀的人捶著腦袋,立刻覺出了自己的蠢笨。于是,立刻找人寫狀子,這狀子可就和原來不一樣了,得找專業(yè)人士寫,得把那些新的舊的都寫上,當(dāng)然還是越舊的越好,得有考證啊。我沒看見他們寫的狀子,但是我估計離不開我上面說的那些內(nèi)容。
呵呵,往深了我就不說了,小說嘛,說多了就有人對號。結(jié)果還是可以說一下的,經(jīng)過層層努力,上面已經(jīng)開始著手研究這件事情了,這大概就是個好兆頭。提出鐵路遷移是附帶的意見,因為要保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嘛,要是外國人過來一看有鐵路,能批嗎?等等等等。當(dāng)然,這是鐵路上的事情,不大好辦,鐵路也許不管你是不是文化遺產(chǎn)。
山還是那個山,圓圓的,像個饅頭。每天有幾列火車,繞過山腳,越過橫跨在松花江上的大橋,向著城市駛來。當(dāng)然也有向城市外駛出的。它們都必然要經(jīng)過和驚動那些住在鐵路邊上的居民,居民們看見火車依然親切,依然向火車揮著手,讓人看上去很和諧的樣子。
殺豬匠
早些年,殺豬匠在北方是很牛的職業(yè)。其他季節(jié)還看不出什么,也可以說其他季節(jié)殺豬匠和別的農(nóng)民也差不多,看不出有什么區(qū)別,但進了臘月就不一樣了。
臘月是殺豬的季節(jié),也是殺豬匠大顯身手和忙碌的季節(jié)。當(dāng)然,那是對有本事的殺豬匠而言的。
一進臘月,豬就不怎么長膘了。就有人開始張羅殺豬。
一般說,先殺豬的大都是喂不起的和要辦婚事的。但是再喂不起,殺豬的頭半個月也得給豬吃點好的,比如喂些苞米或者榨油榨出的豆餅渣,這叫給豬上膘。
平常的日子,豬們也是很艱苦的,饑一頓飽一頓地吃糠咽菜。豬食菜一般都采自河邊或者田間地頭,多是那種叫楊鐵葉的植物(我也不知道學(xué)名叫什么,很高,多葉,秋天結(jié)一串一串的籽),割回來,和苞米面、白菜葉子、酒糟什么的和在一起在鍋里煮,煮好了就放在缸里漚著,有點像發(fā)酵。喂豬的時候,要把豬食從缸里撈出來再煮一下才喂,即使是這樣的豬食也不能光吃干的,是干的稀的一起來,倒在豬食槽子里。豬們也不傻,只有渴了才會先喝點稀的,一般都先將嘴觸到槽子底部撈干的,干的吃了了,有那懶散的豬就不吃了,這觸一下那觸一下。主人對付它們是有經(jīng)驗的,不是不吃嗎?弄點谷糠往表面一撒,豬不知是計,以為美餐來了,緊忙爭搶起來。谷糠浮在表面上,吃糠必然要連湯帶水地吃,這就下去了半槽子,待一層沒了再撒一層,這豬食就差不多見底了。想想豬們也是不容易啊,忍饑挨餓,還不是為了這挨宰的一天。
殺豬匠一般都要去請,有名的就那么幾個。有的牛氣但活計好,一刀見血;有的好說話但手藝一般。就看東家自己喜歡什么樣的了。有的屯子沒有像樣的殺豬人,就要走個十里八里的去請外屯子的,那多數(shù)都是牛人。殺豬的多數(shù)都拿著三件東西。殺豬刀,這是必須的。好的殺豬匠那幾天的殺豬刀是要天天磨的,磨得飛快,能吹毛過刃,直到有人來請,才把刀用看不出顏色的布裹起來,夾著。第二樣?xùn)|西是一根長長的鐵條,俗稱通條。通條大概有一米左右,一頭是個圓環(huán),一頭類似長長的扦子,用處我一會兒要說。第三樣?xùn)|西很平常,叫刮子。是鏟子一樣的東西,一頭有刃一頭卷曲為把,刮豬毛用的。殺豬匠們就掐著這三件家什走天下。
殺豬匠很少參與抓豬,不是干不了,是不屑于干。抓豬的都是鄰近的半大小子,平常有勁沒地方使,這時候都搖搖晃晃地上來了,再說撈忙也不是白撈,是有酒喝的。
抓豬一般都是早晨,這天就不喂了,喂也是白喂。豬們還沒睡夠就被捅醒,不知死期來臨,還有些不高興,還要哼哼一下。半大小子們早已按捺不住,發(fā)一聲喊沖進去就把豬按住。有講究的,覺得豬圈下不去腳,就設(shè)法把豬趕出來,在院子里行事。有的豬真是英勇啊,知道不好,拼命掙脫,常有豬穿墻而去,那是一兩米高的墻啊,看來任何動物在關(guān)鍵時刻都是有潛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豬那驚人的一跳和逃跑常常使人們始料不及,都呆呆地望著逃去的豬。那豬受了驚嚇好多天不回來,差不多成了野豬,人們也就暫時殺不成了。也有膽小馴服的,看見那么多人對它使勁,早就在那里篩糠了,人們一擁而上,它早已經(jīng)嚇得大小便失禁,豬屎尿弄得可哪兒都是,也有的弄到了人身上,就笑聲一片。說,這瘟豬??磥碡i和人是一樣的,軟弱的也是要被人瞧不起的。束蹄被擒的豬們被用繩子死死系上,用的那種系法有說法,叫作“豬蹄扣”。用豬蹄扣綁人,也是掙不脫的,那扣是越掙越緊。被系了豬蹄扣的豬們成了拱形,躺在那里哼哼不已,一聲高一聲低地嚎叫,實際是一種無奈的抗?fàn)?。我們?jīng)常說的“殺豬一般的嚎叫”,其實是這時候,真正殺的時候,豬們連哼一聲都來不及。
接下去還要過秤。人們也是太過殘忍,你殺就殺唄,還要知道是多少斤,倒也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一個比較。早有那半大小子把一根杠子從豬腿中穿了過去,兩個人一使勁抬起來,另有人用那大秤一稱,報一聲多少多少斤,就引來嘩的一片笑聲,都說好,說比誰誰家的個大,就高興。主人更高興,抱著拳說托大家的福。和大家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不過是要那樣說,圖個喜興罷了。
案子這時已經(jīng)備好,該輪到殺豬匠上場了。此前他可能一直抽著煙,仿佛是在看熱鬧,殺豬殺得多了,就有些麻木。如果一切正常就無話可說,如果真的遇到了逃跑的豬,他心里也是釋然的,仿佛今天的事情有了變故,他也無可奈何,夾起東西就走。主人還要很歉意地相送,說改天,殺豬匠卻是走了就不再來了,要殺就得另請高明,這里面有規(guī)矩,有說道。對于那個殺豬匠來說,他就相當(dāng)于殺過了,豬在他那里躲過了一劫。
但好運氣的豬畢竟是少數(shù),多數(shù)會被按在案子上,這驚心動魄的一刻終于來臨了。豬有的還在嚎叫,有的已經(jīng)無力嚎叫,只剩下哼哼了。只見殺豬匠挽起袖子,上前摸了摸嗓子窩那兒,摸準(zhǔn)了,就用刀把那地方的毛剔凈,露出白的皮。下面有人準(zhǔn)備好了大盆,是用來接豬血的,盆里放點鹽,還放著用來攪血的高粱稈,血出來后為了防止它凝固,要有人不斷地攪動。豬血也是很好的東西,留著灌血腸呢,那是另一道工序了。
殺豬匠是不容分說的,上去就是一刀,這一刀才是真本事。有的刀柄已經(jīng)插進去了,他要聽見豬那輕微的哼的一聲才把刀拔出來,這就是經(jīng)驗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刀進到了什么位置,外人是看不出名堂的。刀一出來,血就噴出來了。殺豬的第一步已經(jīng)完活,剩下就是接血了。接血的人手忙腳亂,拼命地攪著,那血不斷地淌下來,淌過一段時間出血沫子了,才把盆撤到一邊。
殺豬人這時已經(jīng)站到一邊抽煙去了,他的手上還帶著血,抖都不抖,他看著手上的血,判斷著自己這一刀如何,從血流出的情況他就能感到這刀到?jīng)]到位,血出沒出凈。如果血出不凈就容易捂血,就是沒殺好,因為肉中帶血是大忌,做出的肉不好吃不說,關(guān)鍵是丟了手藝。
看著血淌完了,他丟下煙頭走到已經(jīng)死掉的豬前,用刀在豬的后腿上挑開一個口子,豬已經(jīng)流凈了血,他伏在那里就吹起來,旁邊的人眼瞅著他把那條腿吹鼓了。接著他把通條插進去,開始捅一捅,吹一吹,間或還用棒子敲一敲,很快那只豬整個被吹得圓圓的了。通條的作用我們便知道了。其實被吹完和通完的豬皮已經(jīng)和豬肉離鼓了,揭開它就是一整張皮。我一直覺得殺豬其實不難,最難和最累的是干這個活,殺豬匠一般吹完之后都會累得呼哧呼哧的。后來這步驟改用氣管子往里打氣,這就沒意思了,就不是手藝了。再后來,連氣管子也不用了,我估計主要是豬皮的用處不大了。
水早已經(jīng)燒好了,熱氣騰騰的,是那種開過之后有些涼下來的水,太熱不行,太熱容易禿嚕皮,太涼又刮不下毛。眾人幫著殺豬匠把豬抬到鍋沿上,殺豬匠就用瓢舀著熱水一邊澆一邊用那個刮子在豬身上刮,咔哧咔哧的,讓人聽了毛骨悚然。那毛就一片一片地掉下來,鍋里外頭都是,不一會兒一頭干干凈凈的豬就脫出來了。接著是開膛破肚,一切就變得簡單了,對于一個殺豬匠來說,肢解一頭豬易如反掌。但是,開膛的一剎那大家是要看的。一是看手藝,好的手藝是刀尖正好戳在心尖上,那樣就不免使人一陣驚呼和贊嘆,殺豬匠也面露得意之色。另一個就是看膘肥,可以伸進巴掌去比量,說三指膘四指膘,那時候越肥越好啊,膘肥好(火靠)油。有那殺豬匠比較生猛,從熱騰騰的大腸上割下一塊大油放在嘴里生吃起來,讓圍觀的人目瞪口呆。
在整個肢解過程中,要先把豬頭割下來,大小要根據(jù)主人家的要求,割好了還要留一個孔,用繩子拴著吊在倉房里,再把四蹄和尾巴卸下來用麻繩捆好,和豬頭放在一起,留著二月二龍?zhí)ь^的日子吃呢。怪不得東北人都愛養(yǎng)豬,豬全身是寶啊,豬的內(nèi)臟心肝肺被一起取了出來,那叫一副“燈籠掛”。豬的腸子被取出來了,糞便被倒掉后,用雪、鹽和小灰反復(fù)搓洗,粗大的自然是留起來,較細(xì)的小腸就被切成幾段拿去灌血腸了。
灌血腸也是有功夫的呢。接好的豬血已經(jīng)把那血筋濾出去了,這時屋內(nèi)烀肉的老湯已經(jīng)沸騰,用老湯把豬血勾兌好,再加上點佐料,就可以灌血腸了。灌好的血腸一般都扔在雪里埋著,煮的時候一定要掌握火候,先用急火煮開,再用文火慢慢煮熟。這時候會有人拿著根銀針不斷地往血腸上扎,看看血腸還冒不冒血,一旦不冒血了立刻撈出來,生怕煮老了。出鍋后,切成片,蘸點韭菜花和蒜醬,那個香啊。吉林市就有一家“老白肉血腸館”,專營白肉血腸,上百年歷史了還經(jīng)久不衰,凡是外地客人來,都會被領(lǐng)到那里品嘗一下,說明血腸是何等受歡迎。
內(nèi)臟被掏空后,殺豬匠還要用斧子把豬從脊椎處一劈兩半。豬肉被一分為二了,每一半又被分為血脖、前槽、腰窩、后鞧等,一一卸開,一切才算收拾完畢。
這時候就輪到女人們上陣了,她們切的切剁的剁,開始準(zhǔn)備宴席了。眼看著那些肘子、排骨,還有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和著酸菜一起下鍋,咕嘟咕嘟很是誘人,香味頓時飄起來了。孩子們就跑前跑后,熱鬧的情景真的不亞于過年啊。
殺豬對于那時的農(nóng)村是件大事,主人家就借著機會請客了。吃殺豬宴叫“坐席”。請客分幾撥,一撥是親戚,直接的親戚不管多遠(yuǎn)都要告訴一聲的,我小的時候,就曾經(jīng)跟著爺爺步行二十多里路去姥姥家坐席。一撥是屯子里的頭面人物,比如隊長會計等等。再有一撥就是鄰居,鄰居就是有選擇地請了,都請誰也請不起。撈忙的不用說了,有些鄰居是日常幫助過自己的,這些家不光大人要來坐席,走的時候還要給小孩子帶點東西,比如幾片血腸幾片肉了,這是女主人要考慮到的。
吃就不說了,什么樣的吃相都有,有的甚至喝多了打起來。殺豬匠這時候已經(jīng)變得不重要了,或者說主人已經(jīng)顧不得他們了。他們也沒的挑,都是自己照顧自己。有愛吃肉的,就用笊籬在鍋里撈幾塊肥肉放在碗里,淋點醬油,蹲在灶臺邊上悶著頭呼嚕呼嚕吃下,狀如吃粉。完了,用手一抹嘴,夾著自己的東西走人了,招呼都不打。等到主人發(fā)現(xiàn),人家可能已到家了,有懂事的事后要補一下的,送點豬頭肉什么的。也有的殺豬匠洗洗手,換了衣服,坐下和熟悉的人一起喝酒,喝到酣處也不忘那些家什,走的時候拎上主人賞的東西,一搖一晃地回去了。
到了陰歷二十七八,就不殺豬了。殺豬請人都請不去了。眼瞅著快過年了,都在忙著蒸粘豆包、做餑餑呢,都顧著自己忙活,誰還有心思去吃請啊。
責(zé)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