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運濤,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 ,中短篇小說多次在《文學界》《四川文學》《鴨綠江》《山花》《清明》《黃河文學》《小說月刊》《遼河》《安徽文學》《翠苑》等刊發(fā)表,并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轉載。
眼鏡的生意是從玲玲找了一個志愿兵開始好起來的。
按說哩,王畈的女娃子是不愁說婆家的。王畈這地方,不說山清吧,水秀還是名副其實的?;春佣刀缔D轉,到了王畈,步子就有些遲滯,像一根飄帶斜搭在王畈的左肩上。大凡有水的地方,人也就有了靈氣,而沾了靈氣的女娃子就是古人所說的冰肌玉骨吧。你看玲玲,皮膚還像一個剛出生的娃娃,嫩得誰見誰都想上去掐一把。還有蓮花嫂,嫁到王畈的時候身子還沒長開,現(xiàn)在呢,該凸的凸,該凹的凹。雖說胖了點,可人家胖得讓你打心眼兒里歡喜。要是把女人比成坡地里的瓜的話,那玲玲就是眼瞅著快要熟的青瓜,蓮花嫂則是剛剛落了蒂的熟瓜。
玲玲的親事訂下之前,已經(jīng)見過四個男人。擱王畈這一片,女娃子見過兩三個男人還沒有訂下親事的話,就會給人留下風流的壞名聲。也不是王畈人封建,見面之前媒人跟家長早已經(jīng)合計過雙方家庭的情況,到了見面那一步時基本上已經(jīng)八九不離十了。玲玲是王畈的人尖子,哪個男人不想掐?想掐的男人多,還得考慮考慮自身的條件。那些想攀親卻連面都沒見上的男人就不用說了,多了去。媒人也清楚,雖說吃了人家男方一頓兩頓的,覺得條件不好的還是提都不提,提也白提。女娃子哪個不在乎自己的名聲?玲玲心想,對象對象,他對不上我的相能怨誰?風流就風流吧,由他們說去。誰也想不到,玲玲最后憑一張相片就征服了志愿兵。志愿兵雖說不算城里人,好歹也是吃商品糧的,回來就是國家干部。玲玲本來已經(jīng)相上一個了,還見了面。后來的媒人不知道,拿著玲玲的相片讓志愿兵看。玲玲只好悔親。一般家庭是不許女娃子悔親的,即便對方家里出了啥大事,或者對方得了啥重病。玲玲死活要悔,這樣的機會對于玲玲,對于王畈任何一個女娃子都是難得的。這一來,玲玲一下子就把王畈其他女娃子們遠遠甩到了后面。
相片是眼鏡照的。
鄉(xiāng)下人不說拍照,說照相。玲玲本來底版就好,眼鏡的照相技術又好,兩好加一好還不得最好?玲玲其實還沒有見過志愿兵,既然都當兵了,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志愿兵也沒見過玲玲,志愿兵剛剛休過假,總不能去部隊上相親啊!志愿兵看過媒人寄來的相片,這就算對上了。志愿兵跟家里說,下定物吧。定物是王畈人自己的說法,其實就是男方給女方下的定情物。城里也下,城里人的定物是箍在女娃子手指上的戒指。鄉(xiāng)里女娃子不要那不中用的戒指,她們要的是縫紉機、手表、收音機……至于豬肉多大的塊,馓子筐多大,就看男方的家底了。在王畈,下定物是男女結婚之前的一次大禮,確定女方身份,同時也詔告親戚四鄰,這朵花已經(jīng)有主了,不能再來掐了。
王畈的女娃子開始瘋了似的照相。照相好啊,眼鏡站在相機跟前手一捏,咔嚓,一剎那,永恒了。女娃子們不僅想要永恒,還想照著玲玲的模式也找一個吃公家飯的。王畈人只要一趕集就能見到吃公家飯的,他們要么虎著臉站在柜臺后面,要么枯坐在辦公室里閑扯,讓鄉(xiāng)下人是又恨又羨。見到眼鏡他們才知道,都是公家人,鎮(zhèn)上的跟城里的區(qū)別大了呢。鎮(zhèn)上哪個公家人戴了眼鏡?人家城里下來照相的,斯斯文文,得讀多少書才能戴眼鏡啊,一百本,還是一千本?女娃子們叫不上來人家的名字,就喊人家眼鏡。眼鏡也不惱,誰叫都答應。其實眼鏡是應該高興的,這個年齡的女娃子們正礙口,平常根本不跟未婚的男人說話。
眼鏡一般都是周末來王畈。那個時候的星期六還不算周末,只有星期天。小南猜,眼鏡肯定是一個星期天去秋灣,一個星期天去前進,再一個星期天就來王畈了。
小南聽說眼鏡來了,也跟著嫂子跑去看,看城里下來的眼鏡,看人家大姑娘小媳婦照相。到了那兒,嫂子扎在一堆小媳婦中,把小南撇在一邊。小南心里就有怨氣,人家大姑娘照唄,嫂子她們這樣的小媳婦也來湊啥熱鬧?偏偏還就這些小媳婦熱鬧,不遠不近地跟眼鏡逗嘴,好像結過婚就領到了什么許可,比別人有了某種優(yōu)勢。小南這些女娃子家的,在外邊看小媳婦們將眼鏡弄得臉紅脖子粗的,既心疼又妒嫉,卻扛著臉不吭氣,好像不屑跟她們爭。
眼鏡從那塊厚厚的黑布下面鉆出來,自言自語道,沒膠片了。小南心想,唉,咋恁快就照完了。小南有些失望,這熱鬧這么快就了了,真是沒趣。黑布又一次把眼鏡的頭和相機罩住,大姑娘小媳婦們都屏聲靜氣地候著。眼鏡重新裝了膠片,蓮花嫂就推身邊的小南,你跑來恁早,咋不趕緊照?小南一聽,身子趕緊朝后縮。
小南既想熱鬧,又不想讓人家注意她。至于照相,壓根兒就沒想。沒有娘,爹哪知道操她的心。雖說嫂子已經(jīng)進了門,但嫂子哪能跟娘比。吃飯的時候哥笑小南,咱南南也到該照相的時候了。小南聽了,頭一低,臉就紅了。小南多想爹能給她五毛錢啊,五毛錢就能洗兩張同一底版的相片了。小南知道,哥只是在逗她玩。小南就難過起來,要是娘在,娘肯定早就開始給小南張羅婆家了。
小南只照過一次相,很小的時候。要說也不算小,應該有十歲了吧。那時候娘還活著,小南站在娘的前面,娘坐在一個高椅子上。那張相片夾在墻上的小相框里。相框是哥上學時得的獎狀帶的,一個鏡框,相片稀稀松松地隨便放在紅色的獎狀上。小南最喜歡爹娘兩個人的半身照,娘的頭發(fā)很短,很革命的那種,看著就精神。娘的臉呢,白白凈凈的。小南最喜歡娘的嘴唇,娘的嘴唇上涂著紅,紅得人心疼。紅是照相的后來涂上去的。小南讀書的時候,最喜歡畫畫課。畫畫課上有彩色蠟筆,小南就學人家照相的,把教科書上女娃子的嘴唇都涂上紅,衣服涂上綠。那些涂過顏色的紙張,就像現(xiàn)在的彩色插頁,五顏六色的,小南回到家里還喜歡翻。
哥春上結婚的時候也照了一張,還沒有來得及插進相框里。嫂子那時候還是個姑娘,縮手縮腳的,不敢朝哥身上靠。要不是相片只有他們兩個人,誰能想到他們是兩口子。
小南其實才十六歲,說婆家還有點早。眼鏡來的時候,小南只遠遠地看,不敢朝前沖。一個女娃子家,急著照相,還不是急著找婆家?不能讓嫂子她們笑話。從春上開始,眼鏡就來得更有規(guī)律了,每個月一趟。偏偏吧,眼鏡來的日子正好也是小南身上來的時候,小南覺得眼鏡好像故意的似的。因了這個,眼鏡一來,小南就莫名地緊張。
清早起來,小南的老朋友又來了。一到那兩天,小南心里總是抱怨,怎么生成女娃子了,麻煩不說,還痛?,F(xiàn)在不一樣了,肚子痛點小南還是高興的,畢竟眼鏡又要來了。吃晌午飯的時候,小南聽到玲玲趕三趕四地從門口過去,剛盛好的一碗南瓜湯也吃不下了。小南看看爹,爹說,今年的南瓜沒有去年的甜。小南把自己的碗放下去,嗯,一點也不甜。爹連去年的南瓜甜不甜都記得,卻不記得小南已經(jīng)十六歲了,成大姑娘了,快到說婆家的年紀了。
見小南起身,爹虎著臉,都恁大了,還瘋個沒完。喝完再走,豬食都弄好了,不喝浪費了。
小南心想,還知道我大了啊?
嫂子在一旁笑,咱南南大了,哪天讓眼鏡也給南南照一張。到時候,也找個軍官。
要是哥這樣說,小南就會作勢去捶他。嫂子不一樣,沒有了娘,小南還指望嫂子給她說婆家哩。
哥跟爹說,給南南五毛錢吧,南南也該照相了。
小南覺得幸虧還有個哥,要是只有爹,自己還不得一輩子做大姑娘?手里攥著五毛錢,小南撇下嫂子朝東頭走。說是走,小南哪能沉住氣?沒人的時候甩開雙腿就跑一陣兒。等到嫂子出了門,早沒了小南的影。到了東頭,大家都在看上次照的相。相片當然不帶彩,顯不出皮膚的黑白,分不出粗糙細膩,卻比真人好看。玲玲的是張全身照,兩寸,長方形的,人塞得滿滿的,沒有浪費相片的空間。小南看得出來,眼鏡給玲玲洗相片的時候是用了心的。蓮花嫂也照了張全身的,還是三寸的,相片上人只占了一半的空,多浪費啊,比玲玲的貴一倍呢。
眼鏡已經(jīng)支起了相機,準備再給玲玲照。玲玲會照相,擺出來的姿勢都很上相。玲玲咋能不會照相呢?眼鏡每次來她都要照,說是志愿兵每個月都要她寄一張相片過去。小南聽別人說的時候,心里酸酸的,我照的相給誰看呢?小南真希望嫂子趕緊給自己說一個婆家,小南也想像玲玲那樣,心里有一個人。小南不是想男人了,小南是覺得,除了干活吃飯,自己的日子沒啥盼頭,沒啥念頭,就像一座房子,里面啥也沒有,空蕩蕩的。小南尋思著,這房子不能老空下去,得住進來一個人。這個人不是死去的娘,也不是活著的爹,更不是哥,得是個陌生的男人,喜歡她,是不像爹也不像哥的那種喜歡。這種喜歡不能說,要藏在心里,最好是藏在心的褶皺里。啥時候一想到有這么一個人,心里就偷偷地笑。干活的時候心里有奔頭,睡下的時候念著天早點明。至于這個人的長相,小南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早想好了,不用太高,得白凈,說話不能粗聲粗氣的。不戴眼鏡也行,但至少得比自己學問高,初中畢業(yè)吧。想歸想,這話可不能說,娘活著也不能說。女娃子家的,還不臊死?
照相的畢竟女人多,女人原本也是靦腆的,但是聚成堆就不一樣了,聚成堆無形中就互相壯了膽。就說蓮花嫂吧,別看她這會兒風風火火的,平時男人多的時候蓮花嫂說話也是小聲小氣的,怕男人拿她開玩笑。蓮花嫂雖然也反擊,卻沒有底氣,臉紅著。男人的話就越說越到位,往往一竿子插到底。
小南注意到,蓮花嫂穿了件裙子,碎花,白底。那個時候,大白天敢穿裙子出來的不多。有,也多是生了娃的,像蓮花嫂。嫂子還沒有生娃娃,小南有點幸災樂禍,沒有生娃娃就等于還沒有拿到穿裙子的許可,就得跟小南她們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穿著長褲。也有耐不住性子的女娃子,天黑后偷偷穿上裙子到橋頭上納涼。這當然是不合規(guī)矩的。她們一方面試圖躲開人家的眼睛,一方面又隱隱地藏著不甘,黑暗中盼著有人來注意,搞得女娃子們一驚一乍的。
蓮花嫂的汗衫是自己縫的,大街上最常見的布料,暗豎條。蓮花嫂在脖子下面開了個叉,綴了三顆白扣子,一下子就顯出不同來。玲玲當然穿著長褲子,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衣。小南一看她們的裝束,照相的熱情就下去了。小南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咋照?
嫂子拽拽小南的衣服,看玲玲那樣兒!她哪有我們南南好看!你趕緊照一張,興許咱也能找個志愿兵,壓壓她的興頭。
嫂子其實聲音很低,小南卻覺得嫂子的聲音大得像大隊部房頂上的喇叭。我哪有衣服啊。
小南說的也是實話,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照相也不好看啊。這話偏被一旁的蓮花嫂聽到了,哈哈笑起來,小南,你沒有衣服?光屁股來的啊。
小南趕緊雙手抱住自己,好像身上的衣服真的被蓮花嫂剝走了。一圈人都笑,眼鏡的臉紅了。小南心想,又不是說你光屁股,你臉紅啥啊?
眼鏡跟王畈的男人不一樣,除了臉上多架了副眼鏡之外,還像個剛過門的媳婦。小南不知道眼鏡要是在男人堆里會不會跟王畈的男人一樣說粗話,跟小媳婦們動手動腳。
這個時候,小南看到眼鏡又鉆到黑布下面了。眼鏡的鏡頭前沒有人,連老人娃娃都沒有。蓮花嫂嘖嘖地感嘆,城里人真是浪費啊,一張相片就照了幾朵花。
眼鏡照的是野菊花。照完之后眼鏡還跑到野菊花跟前,端端正正地瞅了很久。野菊花花瓣很小,像微縮版的向日葵。這種花鄉(xiāng)下到處都是,田間地頭,零零星星。
眼鏡從王畈返城的時候,天已經(jīng)不早了。眼鏡推上他的大鏈盒車子,一騙腿兒,騎上走了。王畈當然沒有大鏈盒車子,王畈的路都是泥路,一下雨泥就纏住輪子,大鏈盒子能派上用場?小南心想,就是有大鏈盒車子,眼鏡上車的那種好看,咱鄉(xiāng)下人也學不來。
小南本來想趁人家回去做飯時照的,又怕眼鏡摸到太晚,王畈離城還幾十里路哩。路上黑燈瞎火的,又是月黑頭,眼鏡可別騎到路邊的溝里去。下個月吧,下個月眼鏡再來小南發(fā)誓第一個沖上去照。人家都散了,小南還在那兒兜兜轉轉。小南是想看看那簇野菊花,啥花兒能讓城里的眼鏡心甘情愿地費了一張膠片?小南蹲在野菊花前面,學著眼鏡的樣子也端端正正地看。花只有四朵,兩朵昂然挺立著,另兩朵好像有點害羞,垂到一邊。
小南真希望自己也變成眼前這花兒,變成第五朵,哪怕藏在那四朵的下面也行。
小南幾乎每天都去看眼鏡照過的野菊花。一天,兩天,野菊花還是那樣,很飽滿很精神地昂著頭。小南希望野菊花別謝得那么早,等著下一次眼鏡來看。小南只好盼著身上下一次來,身上來了眼鏡也就來了。
玲玲在外面喊小南,走啊,眼鏡來了哩。小南心里一緊,聽玲玲這話,好像知道她小南一直在盼著眼鏡。玲玲接著又叫了嫂子,小南才放下心,都盼著哩。出門前,小南還是先鉆進里房,看看頭發(fā)亂了沒,衣服端正不??粗粗?就把鏡子當成了相機,也學著玲玲的樣子擺了幾個姿勢。心說,這樣的女娃子,哪一點比玲玲差啊。
野菊花還在那兒,眼鏡肯定看到了。小南心下喜悅,好像那野菊花是自己跟眼鏡兩個人的秘密。
嫂子早和那幫小媳婦們圍住了眼鏡,問這問那的。嫂子做姑娘的時候也跟小南一樣,第一次來小南家里老是勾著頭,話都不敢說。小南奇怪,怎么女娃子結過婚就變了,變大方了。小南就想著自己也趕緊跟心里住的那個男人結婚吧,結過婚小南就能大大方方地跟眼鏡說笑了。玲玲問,小南感冒了?小南搖搖頭,才感到臉燒得燙人。
大姑娘小媳婦都在七嘴八舌地評著人家的相片,小南也加入進去,夸張地從人家手里搶來奪去的。小南還看到那張照花的相片了,相片上沒有一個人,深深淺淺的都是野菊花。野菊花開著細碎的小花,花骨朵很飽滿?;ò晁闹苡悬c虛,像太陽的光暈。啥東西咋一到眼鏡的相片上就好看了呢?小南覺得眼鏡真是不一般,一抬頭,那兩個小太陽正照著自己。小南心里嘩啦一下,一塊結了多年的冰就化了,小南的身子就化成了水。
地上的水跟天上的水連成一片。出進王畈的都是土路,早泥了。眼鏡的大鏈盒車子上不了泥路,回不了城,只好在王畈借住一晚。雨歇了,家家廚屋上煙霧繚繞,粥香彌漫在空氣中。放牛娃也回來了,一聲緊似一聲哞哞地叫,喚掉隊的牛娃子。這是鄉(xiāng)下做飯吃飯的時間,大姑娘小媳婦們?nèi)耘膊粍幽_。小南多希望嫂子能留眼鏡到家里住啊。小南知道,其實,那些大姑娘小媳婦也都想留眼鏡住到自己家,誰好意思說?
哥來了,喊嫂子小南她們回去做飯。哥看到被冷落到一邊的眼鏡,一把拉住他的手,走,去我們家吃飯去。
哥,今兒黑做啥好吃的?小南其實很少當面喊小北哥,除非是在別人面前。
哥說,南南快回去,洗兩個咸雞蛋煮煮。
第二天早晨起來,眼鏡給小南他們照了全家照。哥說,眼鏡,給我們南南也照張吧。嫂子推著小南,就是,趕緊給我們南南照一張吧,人家都等你一月了。小南聽著好像是說自己等婆家等了一月似的,臉刷地紅了。
小南被嫂子推到相機跟前。眼鏡頭埋進黑布里,問,要多大的?
小南說,全身的。
眼鏡又問,幾寸的?
小南說,跟上次玲玲姐的一樣。
眼鏡哦了一聲,在黑布底下喊,把額頭前的頭發(fā)捋好,別遮著眼睛了。
嫂子也在一邊指揮,站直嘍。
哥逗她,笑一笑。
小南在眾人的指揮下,更加手足無措。眼鏡說,注意,別再動了。一邊從黑布下鉆出來,快步走到小南跟前,扳住小南的雙肩朝一側斜了下。小南的身體還是第一次跟男人接觸,有點僵。眼鏡的身體就成了大毒太陽,手是灼熱的,眼睛是灼熱的,把小南的身體烘得熱乎乎的。小南又成了一灘水。
相片送來的時候,小南正在那簇上過相片的野菊花跟前。小小的花瓣,不像剛過門的新媳婦,艷得撩人;也不似奶過三四個娃娃的女人,俗得膩人。小南越看越覺得野菊花好,不艷不俗的,就像十五六歲的女娃子。一陣風吹過,野菊花在風中顫顫地搖擺,像被誰胳肢了腋窩。
太好看了。相片上小南頭抬著,眼睛有些迷茫,似乎要低下去,女娃子的羞態(tài)剛剛好。照相的時候小南總覺得那相機就是眼鏡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她。哪有男人這樣肆無忌憚地看過小南?小南心里一恍一恍的,眼神就有些虛。相紙也是玲玲那樣的,小南修長玲瓏的身子恰好站滿了整張相片。蓮花嫂說,比玲玲的那張還好看呢。小南想,這話倒不假,自己都覺得好看。
傳到玲玲手上,玲玲說,這張給我了啊。小南本來舍不得的,還是沒有拒絕。一式兩張的相片,另一張都是給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的。再說了,玲玲拿了自己的相片,要是叫志愿兵的戰(zhàn)友看到了,指不定真能找個志愿兵呢。
晚上,爹就著煤油燈看了,合不攏嘴。哥也是。嫂子看后順手就存了起來,小南知道嫂子要把相片給媒人。有了這張相片,咱小南還愁說不到好婆家?
鄉(xiāng)下的冬天是農(nóng)閑季節(jié),老人娃娃坐在太陽底下曬暖抓牌,小伙子大姑娘忙著相親結婚。小南看了好多男人的相片,都搖了頭。搖到最后,連媒婆都生氣了,小南你到底要說啥樣的婆家啊?女娃子難說婆家的有兩種,一種是長得不好看的,一種是長得太好看的。小南當然屬于后者,除了玲玲,小南自信自己的相貌在王畈還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其實呢,小南一點兒都不算挑剔,要求也不高。又不像玲玲,小南到現(xiàn)在連一個男人都沒見過,小南更不想悔親。
過小年的那天,玲玲來找小南趕集。路上,玲玲從懷里掏出一張相片,說是志愿兵的戰(zhàn)友。相片是三寸的,小南還從來沒舍得照過這么大的相片。志愿兵的戰(zhàn)友背著支步槍,颯爽英姿。小南知道玲玲的意思,只說,比眼鏡照得好。玲玲說,等你回話哩,中不?人家也是志愿兵。玲玲這樣說,其實已經(jīng)把小南也劃成了王畈的人尖子。在王畈,玲玲沒把誰放在眼里,除了小南?,F(xiàn)在玲玲說話的口氣,好像她跟小南都已經(jīng)是志愿兵的家屬了。
小南說,晚上再跟爹商量商量。
玲玲不太相信,人家志愿兵都找著你了你還有啥商量的?
小南不喜歡玲玲的語氣,好像女娃子能嫁上志愿兵就算是燒上高香了。小南也不是覺得志愿兵不好,志愿兵衣服上有四個兜,威武著哩??尚∧掀鋵嵅⒉粷M意,小南不想啥事都跟玲玲一樣。為啥偏要找一個志愿兵?小南沒有玲玲心氣高,只想找一個自己喜歡的婆家。那個人可能是志愿兵,也可能是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不好說。
到了鎮(zhèn)上,小南想買張小鳳仙的相片。小鳳仙可不是啥大仙,小鳳仙是電影《知音》里的女娃子,好看得跟新開的野菊花似的。小南想把小鳳仙掛在自己的床頭上,眼鏡再來的時候她也照著小鳳仙的扮相照一張。新華書店賣年畫的人說,早沒了,上集就賣完了。
直到睡覺的時候小南也沒有跟爹他們說起志愿兵的事。躺在床上,小南睡不著,不是想那個志愿兵,小南覺得自己找的那個人不應該是那樣的。應該是啥樣,小南也說不清,反正是相沒有對上。小南的意思并不是志愿兵不威風,問題是所有的志愿兵都威風,所有的兵都一樣,就沒有什么區(qū)別了。要是都站成一排,玲玲指不定將人家的志愿兵當成自己的志愿兵呢。想到這兒,小南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吃罷晚飯,爹悄悄問小南,志愿兵可是公家人,公家人你都不愿意,你想找啥樣的?
小南知道,玲玲已經(jīng)跟爹透氣了。公家人咋了?鎮(zhèn)上的公家人還不是那樣?反正那個人不是我想的。
爹生氣了,聲音也高了,你想啥樣的?犁田的還是耙地的?
我想找個戴眼鏡的。小南自己都愣了,不知道咋說出這話來。自從眼鏡到了王畈,小南再也沒有說過眼鏡這兩個字。小南也知道眼鏡不是人家的真名,可還是覺得這兩個字拗口,燙嘴,叫不出來。
嫂子說,哦,咱們南南是看上那個眼鏡了。
爹說,眼鏡好是好,可人家是城里的公家人哩。
嫂子這么一說,小南才意識到,原來眼鏡早就在自己心里住下了哩。眼鏡就眼鏡唄,反正已經(jīng)說出來了。眼鏡有啥不好?要是能嫁給眼鏡這樣的城里人,還不比志愿兵強?小南也不要眼鏡啥定物,給小南照多多的相片就好了。把相框塞滿,墻上掛滿相框……
想著想著,眼鏡就來了。眼鏡來了小南比哪次都畏縮,好像人家都知道眼鏡住到她小南心里了。小南心咚咚地跳,像要蹦出來似的,快按不住了。自己咋都不是自己了呢?小南跟在人家后面,不遠不近地看著眼鏡。小南生怕眼鏡看出自己的心思,心思那么密,可得捂嚴實了。眼鏡呢,好像也總在看著小南,無論小南躲在哪兒,一抬頭,準能碰上眼鏡的眼睛。小南心里美滋滋的,眼鏡每次來王畈還不是沖著她小南?
蓮花嫂就是那天晚上不見的。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哥猜,還不是跟那個眼鏡跑了?嫂子說,跑還不該跑啊?蓮花嫂容易嗎,男人不中用,總不能空守一輩子啊。小南奇怪,蓮花嫂的男人不是好好的嗎,怎么說不中用?小南追著嫂子問。爹在后面怪小南,女娃子家的,別亂打聽大人的事。
小南不服氣,嫂子才比我大四歲,她是大人我就不是了?嫂子被逼不過,只好悄悄地跟小南說,蓮花嫂的男人去年冬天跌進水塘里,做不成男人了。小南聽得似懂非懂,卻不敢再問。眼鏡那么靦腆的一個人,咋就敢?guī)е徎ㄉ┡芰四?小南的心,又變得空蕩蕩的。
這一個冬天,王畈又有幾個大姑娘出門了,眼瞅著小南也成大姑娘了。眼鏡呢,好像只來過一次,小南替那些女娃子們急。野菊花的枝葉還黃黃的,沒有一點生機,女娃子們哪知道,野菊花不開眼鏡就不來,眼鏡來了女娃子們才能照相,拿了相片才好相對象啊。好在這種小碎花的花期還算長的。碰巧小南身上又來了,來了有什么用,眼鏡偷了人家的女人還敢再來?
吃過午飯,小南正要跟哥、嫂子他們?nèi)湹乩镤z草,東頭吵起來了。男人們喊著,眼鏡來了,大家伙都去審審那龜兒子。小南跑到東頭,中用的眼鏡已經(jīng)被兩個男人架住了胳膊。
嫂子說,你們也別動人家,蓮花嫂要真是跟他跑了他還敢再回來?除非眼鏡是傻子!
幾個平時照過相的小媳婦們也都附和。小南覺得,嫂子其實也挺好看的,差不多快趕上玲玲了。
眼鏡拿出自己和老婆的合影,我元旦沒來是在家里結婚。
嫂子接過去一看,還真是的。女娃子是哪兒的人?
眼鏡說,供銷社的。
嫂子瞄了小南一眼,我們王畈的女娃子咋就入不了你們城里人的眼啊?
眼鏡忙不迭地說,入得了,入得了。
小南不知道玲玲怎么想,反正自己心里好傷感。這個眼鏡,也真是的……
越是春天,王畈越是死氣沉沉。相也對了,婚也結了,讓女娃子們想起來臉紅心跳的事兒沒了。地里沒有活,嫂子每天都睡到半晌午,爹也不催他們起來。小南覺得一個人的日子很沒趣,沒有人說話,也沒有可以見的男人,照相的又一直不來。小南甚至希望誰放把火燒了人家的草垛,或者誰揍了誰。日子總得有點動靜才好。
野菊花長出嫩嫩的綠葉了,眼鏡才來。眼鏡還是那個眼鏡,小南卻覺得他變多了。奇怪,只是過了個春天,眼前的眼鏡就像換了個人。嫂子搬來椅子,要跟哥坐在椅子上照。眼鏡跟哥開玩笑,忙活了一冬一春,瞎忙活了,老婆還是不見動靜。小南心里怪哥他們,看人家多勤快,哪像你們,松松垮垮的,每天睡到日上三桿。
哥喜滋滋地說,哈,你嫂子地好墑好,種子一撒上就成了。
小南聽了半晌才知道,嫂子懷孕了。
嫂子說,眼鏡,怪不得你不干活了反倒瘦了。
眼鏡說,我瘦了你怎么知道?你又沒試過我有多重?說得嫂子一愣,哥在一旁也跟著笑。往常嫂子跟眼鏡開玩笑的時候,眼鏡都是勾頭,臉紅得跟雞冠子似的?,F(xiàn)在呢,眼鏡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更要命的是,眼鏡還有更葷的等著哩。要是去掉臉上的眼鏡,誰也看不出他跟王畈的男人有什么區(qū)別。結了婚的人可能都是這樣,哥是,嫂子也是,就連一向不吭不響的眼鏡結了婚也像變了個人似的。不過,小南還是喜歡先前的那個斯文的眼鏡,拘拘束束的,說話的時候都不敢看人。
照相時嫂子親熱地靠在哥身上,一點也不顧及小南他們就在旁邊。眼鏡說,好,就這樣。哥的頭再朝嫂子偏一點……
天啊,還偏?再偏都偏到嫂子懷里了。
小南也不甘落后,準備再照一張。盼了一個春天,可不能再錯過了。上次照的相,小南一直不敢朝嫂子討,嫂子指望拿它給小南說個婆家哩。小南自己走到相機前,這一次,小南想照張半身的,照大點,三寸的。眼鏡腰弓著,頭鉆到黑布里面摸索了一陣子又走到小南跟前。人家都搶著學著眼鏡的樣子鉆到黑布下面看相機,眼鏡擺弄小南的手趁機滑到小南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小南心一緊,身子又軟了。
眼鏡把人轟走,咔嚓一聲。好了。小南有點恍惚,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突然尖叫了一聲??纯慈魺o其事的眼鏡,還有哥,不像。
晚上睡覺的時候,小南覺得全身還是軟綿綿的,好像眼鏡的手還在她的屁股上滑著。小南突然想起傳說中的流氓,眼鏡算不算?其實,小南也曾經(jīng)巴不得眼鏡這樣來流氓她,但現(xiàn)在不了。小南盼的再也不是眼鏡了,小南已經(jīng)把眼鏡從她心里趕了出去。一個女娃子的心里,可不能住著一個油嘴滑舌的男人,一個動手動腳的男人。小南得騰出地方來,讓一個一說話臉就紅的男人住進來,戴不戴眼鏡都成……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