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麗
這是一個小鎮(zhèn),黃土高原上的小鎮(zhèn)。鎮(zhèn)上只有一條主街道,附近鄉(xiāng)民的油鹽醬醋全賴這里。在主街的東頭有家小客店,來往客商多在這里落腳,小店在這鎮(zhèn)上卻也算大的了。
中午的街道很冷清,空氣里沒有一絲風,塵煙浮躁,反射出片片白色光芒。小客店里,幾個外地客商正圍坐一桌,吆五喝六地吃飯。飯廳不是很大,只三四張桌子,里邊有一堵矮墻,矮墻后邊便是廚房,里邊看得一清二楚。只見一口大鍋架在灶上冒著騰騰熱氣,旁邊立一個精瘦漢子,腰系白圍裙,左肩頂著塊木板,木板上放團白面,那漢子左手扶板,右手拿個瓦片刀飛快地在面團上來回削。刀速極快,幾乎看不清揮舞的胳膊,但見片片又窄又薄的面條從他肩頭飛出,猶如飛魚般躍入鍋中,濺起朵朵水花,卻無一滴湯水落出鍋外。
“好俊的削面功夫!店家,給我也來一碗?!彪S著話音進來一人。店小二迎上前去,見是個落魄秀才,約摸四五十歲年紀,一身青布衣裳,手里拿一把破舊的油布傘。小二答道:“好哩——,客官里面請,請問是打尖還是住店?”
“大中午的住什么店?先來碗面?!蹦侨苏f著朝四下里一看,挑個墻角坐了,然后問道,“小二哥,你們這里可有山水俱佳,供游玩的好去處么?”
小二笑道:“我們這兒窮鄉(xiāng)僻壤的,哪有什么好山水?客官您倒是興致不淺。”
“實不相瞞,小生寒窗苦讀十幾年卻連半個功名也沒考中,后來讀了徐宏祖的書,徐宏祖你知道么?那可是旅行大家呀。這才明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因此我發(fā)誓要走遍天下的名山大川?!?/p>
小二心道,難怪窮酸如此,真迂腐到家了,想必即便有點家業(yè)也叫你破敗完了??谏蠀s說道:“喲,瞧您說的,我連字也識不了幾個,哪知道什么大家小家?先生您要游山玩水那就該去江南,山青水秀的,我們這兒盡是些窮山惡水?!?/p>
秀才道:“小哥此言差矣,江南固然山青水秀,然北方山水別有一番氣勢,須知天下河山之不缺美也,所缺者乃識美之人也?!?/p>
小二聽他這文縐縐的話不免想笑,便隨口道:“聽您這么說,那倒還真有個去處,從這里往東三十里有個赤霞谷,有山有水,聽老人們說以前有個葛仙人在那兒煉過丹,神仙都去的地方應該不會差吧,您老要不去看看?”
說話間廚房里喊面好了,小二應聲從里面端出一個粗瓷大碗放到秀才面前。只見白里透筋的四棱面條澆了鹵汁,拌了些油潑辣子,撒著些碧綠蔥花,還躺著個白生生的荷包蛋,一碗面紅白綠各色相間煞是勾胃。想不到這鄉(xiāng)野小鎮(zhèn)上,一碗面也做得如此精致,秀才不禁贊了一聲,大口吃起來。那店小二卻心里暗笑,一碗面也值得這般,真是窮酸。
這時那邊幾個客商叫送些熱水去,小二便答應著過去了。他走到廚房里,從煮面鍋里舀了一大盆熱水送到那幾人面前。其中一個胖客商怒道:“媽的,拿這煮面水來糊弄老子嗎?你幾時用煮面水來泡茶?”當下抄起那盆熱湯潑向小二。小二急忙跳開躲避,卻仍被潑了半身,燙得大叫大罵。原來這幾個客商乃是茶商,吃得半截,忽然想喝口清茶,料這鄉(xiāng)野小店也不會有什么好茶,便拿出自己帶的茶葉來泡,于是向店里要熱水。不想晉陜一帶人習慣吃完面后喝面湯,一般客人要熱水,店家就給這煮面的湯,是以小二便端上了一大盆面湯,不料卻惹惱了幾位客商。那胖客商見小二居然罵他,沖上去舉起右拳便要打,卻被一只手緊緊攥住動彈不得,定睛一看,廚房里那個削面師傅不知何時已立在他身旁,用右手將他腕子緊緊捏住。看他精瘦如柴,不想手上竟有如此力道,至于他如何出手更是沒看清,想不到鄉(xiāng)野小鎮(zhèn)竟有如此人物,胖客商不由得軟了半截。只聽那大師傅陰聲道:“我這位伙計得罪客官,是該責罰,可也是無心之過,不該這樣出手便打吧?我們這里吃飯要熱水便是要熱面湯,誰知道你們要泡茶?”說罷手臂向前一推,那客商向后倒退幾步,重重摔在地上,幾個同伴忙搶上前去攙扶。這些人走南闖北做生意,何時受過這般招待,哪里忍得了這口氣?道:“沒見過這等待客的?!币黄饟屔蟻砗痛髱煾祫邮?,不想大師傅功夫了得,只消三招兩式便把幾個人打翻在地。幾個人一看碰到了硬茬,也不敢再生事,慌忙拿上行李跑了。
店小二叫道:“還沒給飯錢呢?”正要追出去,卻被大師傅攔住,“算了吧,也不能讓人家白挨一頓打?!?/p>
秀才坐在墻角只顧埋頭吃面,對剛才發(fā)生的一幕全然不理??墒悄俏淮髱煾邓坪鯖]打過癮,突然奔向秀才,出奇不意地抓住秀才的一只手腕。秀才疼得直咧嘴:“你這店家好不講理,怎么平白無故地欺負人?”
大師傅冷笑道:“敢問先生高名?怎么會到我們這窮山溝溝里來游玩?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秀才奮力掙了幾下,哪里掙得開那鷹爪一般的手指,齜著牙道:“你,你你快放了我,哎喲,疼死我了……朗朗乾坤,還有沒有王法了?”
“少裝蒜,快說,你喬裝來此有何目的?”
秀才無奈告饒道:“哎喲,麻煩你先放手再說,小,小生姓林,名秀,雙木之林,秀甲于天下之秀……哎喲,自幼喜好山水,來此間只因隨興所至,非有他圖,啊……輕點,輕點……”
大師傅非但沒有松手,反而用力更緊,攥得林秀骨節(jié)咯咯作響,忽然向前一拽,那秀才便狗啃屎般撲倒在地半天起不來,口中還之乎者也地抱怨。
店小二忙扶起秀才,轉頭問道:“掌柜的,你干嗎打他呀?”原來這小店里就兩個人,一個掌柜兼廚師,另一個跑堂兼賬房。那掌柜并未回答,卻從桌上拿起那把破舊的油布傘,從頭至尾仔細捏了一遍,又撐開來仔細瞧了瞧,發(fā)現(xiàn)與一般油布傘無異,并無機關。林秀忍不住道:“難倒掌柜的您看中了我這把舊傘?此傘破舊如斯,有什么好看的?”
“難倒這只是一把傘么?”掌柜一雙眼睛似劍一樣盯著秀才,突然伸腿一勾。那林秀剛在凳上坐穩(wěn),冷不防又被這一勾摔在地上,簡直雙股欲裂,怒道:“你也太欺侮人了,在下并無得罪之處,你,你……”
“我便怎樣?真是百無一用的窮酸,滾!”掌柜說完又狠狠地踢了一腳,轉身走開了。林秀揉著傷痛,半天方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向門外。那小二攔住小心道:“客官,一碗面九文錢?!绷中愕溃骸皠偛拍菐讉€人挨了頓打,沒給錢就走了。我平白地被你們打成這樣,憑什么還向我要錢?真是豈有此理?!毙《读艘幌?,正待回答,林秀從懷里摸出幾個銅板道:“也罷,算我倒霉,碰上這個瘟神鬼店……哎喲,好疼!”
林秀離了客棧,心下尋思這個掌柜費盡心思來試探我,卻被我瞧出了他的家數,必是江湖上人稱鐵爪的穆伯元,他喬裝隱居在此開個小客棧,想必也是為了那物,可見他定然是在左近打探出什么了。然而仔細想來自己也未曾露出破綻,他何以不惜暴露身份來試探于我?想來那幾個茶販子也決非常人,我不若前去打探一番。轉念又想那穆伯元決不肯就此罷休,必要跟蹤,我須防他一防。于是仍舊瘸著向東挪去,見不遠處有幾棵粗壯的梧桐樹,便閃身躲在樹后觀望,果然看見穆伯元展開輕功往那幾個茶商去的
方向疾奔而去,便也悄悄尾隨其后。那穆伯元輕功也甚了得,但比之林秀卻又差遠了,因而絲毫不覺。
不多時,穆伯元就趕上那幾個茶商,暗中聽他們議論,約摸跟了兩個來時辰,聽他們除了謾罵剛才小客店里的大師傅外,無非是談些生意茶葉之類的事。不禁有些心懶了,暗罵這伙該死的茶販子平白地浪費了老子半日工夫,當下返身回來。林秀雖遠遠跟隨,但聽力極佳,已全部聽悉,就撤身往赤霞谷方向而去。一則,他想那谷中或許真能找到些線索,再則他極好山水,于任何一處名山勝水都不肯放過。為不引人注意,且更好地欣賞風景,他也不施輕功,只是徐徐行來,但見這太行山氣勢雄渾,山崖凌增,比之江南大有不同。
行了約三十余里,忽見一道峽谷橫亙于前,兩側山峰高聳入云,山上植被茂密,隱約露出赭紅色巖石,山勢極為險惡。循谷而入,溪流潺潺,雜草灌木叢生,仰頭望天,只見一線。沿著溪邊小徑走了大約三五里,地勢逐漸開闊,道路卻愈加崎嶇。舉目四望,四周山峰直插青天,巖石皆為赭色,宛如烈焰張?zhí)?,又似朝霞流丹,難怪名為赤霞谷。又行了數里,一路只是怪石森然,奇樹爭秀,雜花吐芳,時而鳥鳴猿啼,更顯谷中之幽。林秀嘆賞不絕,想那所謂“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返”,便是指此景了吧。只覺漸行漸高,路途難辨,只得在草叢中邊探邊行,如此似陀螺般轉了幾個彎,只聽水聲嘩嘩,前方不遠處掛著一道瀑布,高約數丈,如銀練空懸。瀑布下方是一個碧水潭,深不見底,瀑布在潭中激起滾滾水花,在陽光照射下好似金龍戲水。林秀向四周一打量,竟然沒路了。要他原路返回,如何便肯?于是施展輕功從瀑布左側攀爬而上,那巖石雖然濕滑,但植被繁茂,以他這等身手亦非難事。上到瀑布頂上,乃是一條大河緩緩而流,兩岸林蔭蔽日,林秀沿河行了數里,迎面又是一道瀑布,較之先前那個高出許多,亦寬出許多,又被尖峭不平的巖石激得水花四濺,猶如撒下滿天花雨。環(huán)顧四周,又是無路,仔細搜尋,見瀑布一側的樹叢后山峰壁立,中間一道窄縫,能容一人側身而過。便屏息收腹縮身而入,曲折而行,約行了數十丈,出了那縫隙,又走了一陣,不覺來到一片密林之中。那林中盡是雜草野花,并無路途,抬頭望望,不見天日,也難辨方向,只得信步前行。
忽聽吱吱幾聲叫,幾只獼猴從身邊跳躍而過。又見一只野兔朝這邊跑來,在前方不遠處突然歪在地上不動了,身上插著一支箭。不一會兒從林中跑出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背著箭囊,手握桑弓。忽遇一個陌生秀才向自己問路,少年不禁露出驚訝之色,道:“先生你如何到得這里?”
林秀答是順著山谷無意間走來,少年仔細打量了一番,說道:“這里從未有外人來過,前邊是死路,天快黑了,這林中有許多虎狼出沒,危險得很。先生還是趕緊順原路返回吧?!?/p>
林秀道:“我是外鄉(xiāng)人,無意間闖入此地,現(xiàn)下迷路了,還請小兄弟指引我出去吧?!?/p>
少年撓頭道:“我咋知你是從哪里來的?”
“小兄弟你是從哪里來的,帶我一起走不就行了么?多謝,多謝!”林秀連連作揖。
少年搖頭道:“這……不行的,我娘不讓我?guī)吧嘶丶?。?/p>
“不妨,你只帶我出了這林子,給我指個路就行了。有勞小兄弟了?!绷中阋娚倌赀€在猶豫,又道,“小兄弟,你可憐我手無縛雞之力,一個人留在這林子里,倘若晚間真有野獸出來,哪里還有性命?你就行個方便,我這里多謝了。”
少年沉默半晌,終于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道:“那你跟我走吧?!庇谑莾扇瞬⒓缍校卟坏綆撞?,林秀便覺出他們是在朝自己來的方向走,但裝作不知。不多時,兩人側身穿過崖縫,來到剛才的瀑布前,少年指著河水道:“你沿著這條河走,應該就出去了吧,恕不遠送了?!?/p>
林秀道:“應該就出去了?難道你沒走過么?萬一我走不出去怎么辦?小兄弟你還是好人做到底,帶我出了谷才好?!?/p>
少年一怔,說道:“不成的,我在林子里裝了陷籠,今晚要守在那里。我聽人說沿這條河一定能出去,先生你還是趕快走吧?!闭f罷不等林秀回答,便轉身急奔而去了。
林秀聽那少年言語中有許多古怪,又見他方才奔跑的身形步法是有武功之人,便遠遠地跟在后面??墒沁M了林子不遠便不見了少年的蹤影,天色漸暗,他又不識路,看來只有在此林中過一夜了。他藝高人膽大,也不懼怕什么豺狼虎豹,當下抓一只雉雞架火烤了作晚餐,而后躍上一株大樹當作床鋪。
次日,朝陽尚未升起,林秀已全無睡意,起身整好衣服,展開水上飄的功夫在樹梢間奔走,但見這片林子莽莽蒼蒼,隨著山勢連綿起伏,著實不小。其時正是九月初天氣,滿山遍野的樹葉經霜一染,或紅或黃,兼有尚綠或常青的樹木點綴其間,便如織錦鋪繡一般,端的絢爛多彩。行了十數里,山勢陡增,甚是險峻,更無路徑。他四下里一瞧,已無路可走,突然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蠻性,便不顧前后,抓住崖壁上的草根、樹枝向上攀援。那山峰極為陡峭,又極少樹木,有幾次險些跌下來,虧得他輕功卓絕,又膽大心細,才得幸免。
約摸攀了一個多時辰,上到峰頂,見地勢平闊,往前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是一個三面懸空的平臺,十數丈方圓。站在平臺上四下里一望,皆是萬丈深谷,大有飄然欲仙之勢。林秀心想又是一條絕路,難道就此返回不成?恐怕上來容易,下去難。他在平臺上繞了兩圈,終于發(fā)現(xiàn)草叢中有條極隱蔽的小徑,小徑不但隱秘曲折,而且寬不逾尺,兩邊皆是深谷,且草樹密布,讓人看不清是實是空,稍有不慎便可能踩空,墮入谷中。林秀小心翼翼地行了數里,忽見一個山洞,約有一人高,此時朝曦初上,一道陽光斜照在洞口,洞中青氣彌漫,分不清是煙是霧。進入洞中見對面有亮光射來,心下大喜,急忙朝那亮光走去。約摸十數丈便出了那洞,發(fā)現(xiàn)又是條窄窄的小徑,曲折而前,與方才所走并無二致。前行數里,道路漸寬,兩旁皆是高大喬木,卻不認得樹種。只見樹上都結著青果,林秀好奇心起,飛身上樹摘下兩枚,放到鼻邊一嗅,并不好聞,正在猶豫可不可以吃時,忽聽身后咯咯地幾聲嬌笑,脆若銀鈴。
他轉身一看,一個十七八歲的村姑正笑吟吟地看著他,臂彎里挎著個柳條筐,雖是布衣荊釵,卻清麗可人。那村姑問道:“你是誰,如何到得這里?”
林秀道:“在下過路之人,無意間到這里,請問姑娘這是何處,這又是什么果子?”
村姑嘻嘻一笑:“你嘗一嘗不就知道了么?”
林秀心道:“她是存心要作弄我,想必不是什么好吃的果子,我正好試探她一下?!北惝斦嬉Я艘豢冢挥X又苦又澀,趕忙一口吐出來,還夸張地連連咳嗽。村姑彎腰大笑不止,嬌憨可愛。她笑了一會兒,從地上撿起兩枚青果放在掌心揉搓了幾下,然后剝下一層厚厚的青皮,露出兩個核桃來,遞給他:“喏,這下會吃了吧?”
林秀一看暗叫慚愧,心想自己從小到大,核桃仁、核桃酥不知吃過多少,居然不認識長在樹上的核桃。其實他原生長于南方富貴之家,飲食起居皆有人伺候,不識此果是
常情。
那村姑見他默然不語,道:“喂,你怎么不說話了?你還沒說你到底是如何來這里的?!?/p>
林秀假裝生氣道:“小姑娘好沒禮貌,有這樣對長輩說話的么?你還沒告訴我這是什么地方呢。”
村姑撅嘴道:“伯伯你才不講理呢,是我先問你的,不是嗎?”
林秀道:“我是迷失了路途,無意間到這里的,勞駕姑娘告訴我這是什么地方。”
“迷了路?迷路能迷到這里來?”村姑笑道,“伯伯,我見你剛才飛上樹去摘核桃的本事好俊,你能不能摘到那棵樹上的核桃?”
林秀順著她手指一看,那株樹又粗又高,歪長在路邊,說道:“哦,原來你是想讓我?guī)湍阏颂遥遣皇俏規(guī)湍阏?,你就告訴我這是什么地方?”
村姑點點頭:“摘一個不行,要把我這筐兒裝滿。”
“那你可得言而有信喲?”林秀想到昨日那個少年對陌生人充滿戒心,眼前這少女也是這般,其中必有蹊蹺,不能讓她瞧出我會武功。當下假裝躍不了那么高,只躍到樹干中間,然后爬到樹杈上,摘了核桃扔下來。村姑在下頭一面指揮他這邊摘那邊摘,一面把地上的核桃撿拾到筐中。不一會兒,村姑看籃筐將滿,便叫道:“好了,你跳下來吧?!?/p>
林秀往下一躍,卻并未著地,而是筆直地墜了下去,只聽得耳旁風聲呼呼,心念一閃,頓時省悟,原來那株樹斜長在路邊,他在樹上轉來轉去,已不對著他上去的地方,而這邊竟是懸崖,因草木茂密,看去和地面無異。他顧不得多想,看見峭壁上伸出一根樹枝,便伸手奮力抓住,那樹枝雖有碗口粗,卻也吃不住他下墜,只聽咔嚓一聲險些折斷。但林秀已雙手抱住樹干,雙足橫撐,穩(wěn)住了身子。他看了看四下情勢,見這崖壁上草木繁茂,下邊卻光禿禿的,極少植被,要上去著實不容易,而下面則是萬丈深淵,更是去不得。眼見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不由得有些懊惱,心想何必如此貪心,要找什么寶藏、秘笈?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自食苦果。但埋怨歸埋怨,終究還是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風,他從靴中摸出一柄短刀,削下樹皮搓成麻繩縛在腰間,展開“壁虎功”開始慢慢往上爬。爬了半天方才上到峰頂,那村姑早已不知去向,那把破油布傘兀自搭在樹枝間,便躍上去取了下來。這把傘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油布傘,并無任何玄機,是以在小店里穆伯元查不出任何端倪。他帶這把舊傘,也為的是掩人耳目。
林秀向前走了不遠,見到幾間石屋,皆用大石壘砌而成,絕少雕鑿痕跡,就連屋頂也是蓋著薄薄的大石片。原來這山中巖石皆如書頁一般層層累積,極易劈成石片。繞過石屋,眼前赫然一個村莊,家家戶戶皆居石屋,院墻也是大石砌就,整個村莊無磚無瓦,亦無茅草。前行幾步,看見一塊小坪,一個村姑正在推磨,磨上是金黃色的粟米。那村姑身穿粗布衣衫,腰間系著一條藍底白花的圍裙,不時用笤帚掃掃磨沿邊的米粒。林秀上前行個禮道:“叨擾姑娘,請問這是何地?”
那村姑抬頭看見他,露出一臉驚訝之色:“你,你是何人?如何來的這里?”
林秀心下又驚又喜,想必這個村莊極少與外界溝通,十之八九是他要找的所在。那村姑年方十六七歲,容貌極為秀麗,一雙眸子清澈無比,不由得心道:“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美貌女子也頗多見,但還少有及得上這少女的。只可惜藏在這深山僻壤之中,不為人識?!庇忠娝颇ザ鄷r,并不嬌喘,額上更無汗珠,不禁想到昨日那個少年。
那村姑見他沉吟不答,又問:“伯伯,你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林秀猛然醒覺,支吾道:“在下過路之人,迷了路,胡亂撞到此處,請問姑娘這是什么地方?”
村姑道:“迷了路?我們這里從來沒有外人來過,迷路的人也不會找到這里的。”她頓了頓又道,“這里叫無名村,先生你既迷了路,想必還沒有吃飯吧?”
此時日已過午,林秀從崖下爬上來,本已疲憊之極,聽她一說更覺饑腸轆轆,急忙點頭。村姑便邀他回家用飯,林秀跟著她進了旁邊一所小院,發(fā)現(xiàn)這院子有墻沒門,而且院墻也不甚高,只是個樣子而已。他就走就問:“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村姑道:“我叫麥穗,伯伯您貴姓?”
林秀回答間兩人已到院中,院子不甚大,正屋稍高,兩側偏房稍低,但都不甚高大,極為儉樸。院中一棵棗樹,結滿累累紅棗,樹下放著數塊大小不等的石塊作桌凳。麥穗請他坐在凳上,叫道:“姥爺,快出來,來了位客人?!?/p>
“什么客人,鬼丫頭又胡鬧什么?”正屋門簾挑起,出來個須眉皓白的老者。初時他以為外孫女又跟他逗樂,及見了林秀大吃一驚,問道:“這位客人是哪里來的?你如何把他帶回家來了?”
麥穗道:“這位伯伯說他迷路走到這里,還沒有吃飯,我便邀他來家了?!?/p>
“迷路?”老者將信將疑。林秀趕忙躬身施禮:“老人家安好?”老者吩咐外孫女去備飯,自邀林秀坐下,開始細細盤問他,姓甚名誰,祖貫哪里,如何而來,一無巨細。林秀一一作答,然如何來的自不能說實話。但那老者言詞犀利,洞察極深,也不得不小心應對。當他說及自己是寧波人氏時,老者竟茫然不知,他費了半天唇舌才解釋清楚。老者告訴他,他們祖先為避戰(zhàn)亂,于秦末遷徙至此,千百年來從未與外界來往過,因而對天下之事一無所聞。林秀嘆道:“難怪,你們見了我都要吃驚?!?/p>
未幾,麥穗用個木托盤端出飯食,都是些農家飯菜,唯那餐具非陶非瓷,極為古樸獨特,林秀看了暗暗稱奇。他饑餓已久,當下風卷殘云,將一應飯菜吃得干干凈凈,麥穗在一旁看得抿嘴直笑。飯畢,麥穗收了碗筷去廚下洗涮,林秀向老者講述江湖中事,然而老者對一切都很陌生,也不甚關心。麥穗洗完了碗筷也在旁聆聽,卻大感好奇,不住問東問西的。
三人相談正歡,只見一個中年農夫肩扛鋤頭走進院子,麥穗迎上前道:“爹爹,你今天怎么回來得這樣早?”
這農夫正是麥穗的父親麥收,他摸摸女兒的頭發(fā)道:“怎么,你不怕爹爹累壞么?”忽然看到林秀,也大吃一驚,“這位是誰?”
林秀剛起身行禮,麥穗立刻竹筒倒豆子般向父親介紹方才聽到的奇聞怪事。麥收雙目直上直下地掃視著這個陌生人,良久不語。半晌,突然察覺自己鋤頭還扛在肩上,便拿下靠在墻邊,又道:“林先生,你的衣服怎么破了?若不嫌棄,就先換上我的衣服,讓小女替你補補?”
林秀跌下懸崖,又費半天力氣才爬上來,衣服自然被尖石和樹枝掛得破爛不堪了。老者笑道:“我們方才只顧說話,倒忘這茬了?!?/p>
麥穗很快拿出一套衣服,引他至一間石屋中換穿。林秀跟著麥穗進了側首一間石屋,只見迎面一個大灶,旁邊堆積些柴草,右手一個小門,掛著個藍布門簾,人內左手是個土炕,炕邊放著個矮榻。林秀就在里面換了衣服,麥收身材壯闊,林秀較為瘦削,那衣服穿在身上稍顯寬大,但也將就合身。
不知不覺日已西斜,麥穗正準備下廚做飯,卻聽有人叫道:“穗兒,你碾了米怎么也不收起來?我?guī)湍闶栈貋砹??!苯又哌M來一個人,手里提著半袋米,麥穗接過來,嗔道:“又丟不了,要你勤快?!?/p>
林秀一看那人,心下一驚,原來正是昨天他在林中遇到的少年。那少年看見他更是驚訝萬分,結巴道:“你,你……怎么又到了這里?”
麥穗三個也一愣:“你見過他?”
少年囁嚅著不知該如何回答,林秀趕忙拱手道:“小兄弟,昨天多謝你給我?guī)罚墒悄阕吡撕?,我一個人辨不清方向,轉了半天又轉回到了林子里,稀里糊涂地就走到這兒來了?!?/p>
少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p>
麥收厲聲問道:“拴住,你是不是又去山洞外的林子里打獵了?”
那個叫拴住的少年低了頭不說話。麥穗搖著老者的胳膊撒嬌道:“姥爺,你看爹爹……”
姥爺隨即打了個哈哈:“好啦,別動不動就訓孩子。拴住,你怎么這么不聽話,跑到林子里去打獵,就不怕危險?”
拴住低頭道:“桓爺爺,麥伯父,我錯了,以后再不敢了?!绷中氵@才知道老者姓桓。
麥收哼道:“這話你說過多少遍了?難道你非逼得大伙兒懲治你么?若不是看你們孤兒寡母的,早就……”接著問他如何遇見林秀,又如何為他指路,拴住一一照實說了,林秀不住替他分辯,又連聲道謝。麥收愈聽臉色愈陰沉,桓老臉上卻只是微微變色,對林秀道:“先生莫怪,我們祖先不想被外人打擾,因此定下族規(guī),不許我等隨便出村,并非不愿幫助先生。不過,我想以先生這般本事原不需我等幫助的?!?/p>
林秀聽出他話中有話,只有假裝糊涂,連連稱謝,并不多作解釋。拴住閑坐一會兒便回去了,桓老邀林秀在家中歇宿。剛吃過晚飯,正要收拾碗筷,忽聽得人聲嘈雜,一群人涌入小院,院外也擠滿了人,原來村民們聽說來了個陌生人,都趕來看新鮮。幾個孩子擠到林秀跟前,想說話又不敢說,只是瞧著他傻笑。林秀從未被人這般觀賞過,不免有些尷尬?;咐衔⑿χ虼迕駛兘榻B,眾人嘖嘖稱奇,議論紛紛,爭相邀林秀去自家作客。林秀心想這村中人原來這般樸實,忽見他在村外遇見的那個村姑也雜在人叢中瞧他,臉上閃過一絲驚異的神色,隨即又與眾人無異。
當晚,村民們圍著林秀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個個聽得嗟嘆連連,鬧了半夜方才散去,林秀就在麥家歇息了?;咐习才潘≡谒麚Q衣服的那間石屋中,麥穗抱來被褥鋪好炕,便出去了。林秀見那被褥都是粗棉布縫制,藍底白花被面,如同麥穗身上那條圍裙。手撫被面,突然想到中原地區(qū)自西漢張騫出使西域后方始種植棉花,這村中人既是秦末遷入,如何會有棉布?他生長富貴,對各種衣料較為熟悉,又自幼讀書,對歷史也極為了解。
次日上午麥穗陪伴客人游覽小村,村子不甚大,不到百戶人家。隨后又到村外游玩,只見村外阡陌交錯,田疇廣闊,一些農夫、村婦在田間勞作。林秀心想,這里既然有這樣的田地,如何只會有那一個出口,于是讓麥穗領他到稍遠處游玩。兩人沿著田壟走了一陣,轉上一個小山坡,坡上荊榛遍地。麥穗隨手摘了一顆酸棗遞給林秀:“林伯伯,給您嘗嘗?!绷中憬舆^來放入口中,只覺酸中帶甜,雖無甚嚼頭,卻頗耐回味,便問:“這是什么?”麥穗含笑道:“你連酸棗都沒吃過么?”林秀搖頭。麥穗便又摘了幾顆給他:“那您多吃幾個。”自己也放一顆在口中。林秀好奇心起,也去摘那酸棗,只聽麥穗叫道:“小心有刺?!辈惶岱酪呀洷辉艘幌?,指尖上滲出一滴殷紅的血。麥穗抓過他的手關切地問道:“要緊么?疼不疼?”拿出手帕拭凈血跡,按在他指上幫著止血。林秀心想此間女子與世隔絕,不知男女之大防,又可能因他年紀較大,故而不防。
又走了幾步,路邊有幾株山楂樹,麥穗便摘一些放入自己的小籃中,稍高一些夠不著的,林秀便幫她摘。
兩人又走得不遠,忽聞奇香馥郁,林秀覺得這香味好生熟悉,卻想不起來是什么。走到近前一看,只見路邊叢叢灌木,枝丫中間如傘般攢著一粒粒小紅珠子,色如胭脂,艷麗無比,香味即從此物發(fā)出,近聞發(fā)覺那濃香之中還雜著絲絲辛辣。麥穗小心地摘下那粒粒紅珠,用布帕包住放入籃筐里,看到林秀一臉疑惑,便問:“林伯伯,您沒見過花椒么?”
林秀恍然大悟,難怪這味熟悉,原來是每日飲食所需的,想不到極為平常的花椒原來也如此美麗,便道:“原來這東西是野生在山上的,想來鄉(xiāng)民采摘真是不易?!?/p>
麥穗道:“也不是的,你可以摘回去種啊。我們這里山上到處都自己生著,村里人又少,所以不用種也夠了。你們那里是不是人很多?他們像你一樣也什么都不認識么?”忽覺自己失言,便臉上微微一紅,不再說了。
林秀心道,她這是說我什么也不認識,這少女真是單純之極,有口無心,不似其他村民對我充滿戒心,看來從她這里探聽些消息要容易得多。便道:“我們外面的人跟你們這里不一樣,有的住在城里,有的住在鄉(xiāng)下,有的人專門做買賣,有的人專門種田,有的專門打獵,還有……”看到麥穗瞪大雙眼,滿是好奇之色,于是把外面花花世界的種種事情大加渲染于她聽。麥穗少年心性,自是驚嘆不已。
不知不覺,來到一條小溪旁,溪水極清澈,幾條小魚無拘無束地游戲其間。麥穗放下籃筐,俯身就著溪水洗手,林秀忽覺眼前是多么恬美的一幅圖畫啊,自己怎么忍心打破它?忽聽麥穗道:“快下雨了,咱們回去吧?!?/p>
林秀奇道,“你怎么知道?”
麥穗指著遠處道:“你看那邊,黃龍吐煙了。聽姥爺說那邊山崖上有個龍洞,黃龍就住在里面,它一吐煙就要下雨?!?/p>
林秀舉目眺望,只見遠遠的一個山坳里果然冒著淡黃色煙霧,心想鄉(xiāng)下人迷信倒也好笑。又見山色壯麗,正是“清崖如點黛,赤壁若朝霞,樹翳文禽,潭泓綠水,景物奇秀”,真乃人間天上。
兩人剛回到家中,麥收也扛著鋤頭滿頭大汗地回來了。此時雖已九月間,午間卻依然炎熱,是謂秋老虎。麥穗見了說道:“爹爹,熱壞了吧?待我拿個西瓜給你消暑?!闭f罷,取個小筐掛在井繩上,對林秀道,“林伯伯,待我下去了,你就把這個筐給我放下來。”桓老出來道:“丫頭好不曉事,怎么能讓客人幫你干活?”林秀忙道:“不妨事,倒是我在此間打擾你們,很是過意不去?!闭f話間麥穗已經攀著井沿下去了。林秀甚感奇怪,到井邊一看,只見井壁上錯落鑿著許多小窩,麥穗踩著小窩一步一步往下走,突然一閃身不見了。少許時刻,井繩晃動,林秀搖動轆轆提上籃筐,筐里放著個翠皮大西瓜和一顆白菜。麥穗隨即也從井里跳了出來。忽聽“咔嚓”一聲雷鳴,接著大雨傾盆而至。午飯只好搬到屋里吃,便是白菜燉雞、湯煮面條。
第三日,林秀又跟著麥穗摘了一天山栗子。林秀乘機問她:“你們祖先既是秦時遷來,如何知曉種西瓜的方法?”麥穗一怔,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可能這里原來就有吧?!绷中阌衷O法探問村中之事,可聽她說的無非是些種豆拾菽、采??兟橹惖氖隆A中懵犓f話天真,又見她臉色亦絕無虛假之意,心想這樣一個單純的少女應該不會說謊,但為何這村莊處處透著蹊蹺?
傍晚,兩人正慢慢往回走,忽聽得遠遠一陣歌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
耕田而食……”只見拴住牽著頭黃牛從山那邊轉過來,夕陽拉了兩道長長的影子在坡上。麥穗一臉欣喜,迎上前叫道:“拴住哥——”拴住也歡快地向她揮手,快走了幾步。兩人的神色都好似多年不見一般,其實他們住在同村,每天都能見面。拴住對林秀道:“林先生,您今天到我家吃晚飯吧?剛才在地里,我娘還叫我來請你呢,不想在這里遇上了?!?/p>
林秀道:“如此打擾,林某深感不安。”
到麥穗家門口,拴住把牛丟在門外也不拴便跟著進了院子,忽聽一個聲音道:“喲,拴住哥,是不是走錯門了呀?你不怕穗兒妹妹家的門檻給你踏破啊?”拴住臉一紅,沒有搭話。麥穗放下籃子跑上前拉住來人的手道:“山桃姐,你總是取笑我,你不也天天到我家來么?”這山桃正是那天誘林秀跌下深谷的村姑,她見了林秀渾如無事般行個禮道:“伯伯您難得來我們這個荒野山村,我爹媽讓我來請您到我家吃晚飯呢,伯伯可一定要賞光啊?!?/p>
拴住忙道:“我也是來請林伯伯的,是我先來的。”
林秀說道:“老朽真是受寵若驚啊,哪里值得你們這般熱情相待?!?/p>
麥穗道:“怎么不值?您是我們村幾百年不遇的客人呢。”
當晚,林秀便去拴住家作客,次日去山桃家,接下來又去其他人家作客,一晃住了一月有余。日間和村民們一起去田間耕作,晚間坐在場院里閑話,倒也過得平靜。唯有種田并不是件輕松的事,林秀于稼穡之事一竅不通,全要麥穗、拴住等人手把手地教,發(fā)覺種田竟比練武辛苦艱難多了。種一天地下來,累得腰酸背痛,全身困乏。他自幼習武,絕非嬌生慣養(yǎng)之人,他曾數日不合眼地千里追敵,也曾與人連拆幾千招,卻從未這般辛苦過,這才真正明白盤中之餐,粒粒皆辛苦啊。山里歲月平淡無奇,他卻不知不覺地越來越喜愛這里,幾乎忘了自己辛辛苦苦來此間的目的。這恬淡自在的日子比那江湖上的血雨腥風不知要快活多少倍,可是人們?yōu)楹尉涂床煌改?
風和日麗,村民們照常在田里勞作,麥收見林秀有些乏了,便道:“坐下歇會兒吧?!丙準瞻唁z頭橫在田埂上,坐在鋤柄上,林秀和他并肩而坐,麥穗則在另一邊鋪塊手帕坐下。林秀感慨道:“這里真如世外桃源一般,讓人流連忘返。”麥穗問:“什么是世外桃源?”林秀便背誦了那篇千古傳誦的《桃花源記》,又約略講了講陶淵明。
麥穗聽得悠然神往,道:“那里真的好美,不過我們這里也有桃樹,伯伯您來的不是時候,要是三四月的話,滿山遍野都是桃花、杏花,還有好多好多其他的花。”
麥收卻搖頭道:“要我說,這天底下壓根就沒有什么世外桃源,像我們這村子也不如你想象的那般好,你看到我們日子平平靜靜的,大家伙兒都和和氣氣的,其實啊……凡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爭執(zhí),小小的無名村也難免于俗。很多年以前……唉!”臉上肌肉微微抽搐,仿佛想起一件極為痛苦之事而不愿再提,于是嘆了口氣道,“你便說這穗兒、拴住,還有山桃,現(xiàn)下就是個麻煩。”
麥穗雙頰飛紅,嗔道:“爹爹,你再說我可要走啦?!闭f罷站起身來裝作要走的樣子。麥收便拉住女兒笑道:“好啦,不說啦,女娃兒大了,不由爹了?!?/p>
林秀看著父女二人,微笑搖頭。其實,他何等眼光,早已看出了三人之間的尷尬,心想看樣子拴住似乎更屬意于麥穗,可是論心機麥穗遠不如山桃,只怕弄不好要輸的。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倒有些希望麥穗敗落,忍不住暗罵自己。
麥穗轉過臉來看見林秀坐在一邊若有所思,便問:“林伯伯,你在想什么?”
林秀猛然警覺,道:“我在想要是能永遠在這里過這與世無爭的日子,而且有你作伴,那該多好啊!”他說這話倒是真心實意。
麥收嘆了口氣道:“怕只怕,這種平靜的好日子也馬上就要到頭了。”麥穗奇道:“為什么?”
麥收看著林秀道:“為什么?恐怕林先生更清楚吧。你能找得到這里,難倒別人就不能么?說實話,自打你來到這里,我們村里很多人夜里都不敢睡覺?!?/p>
林秀知道他這話中大有深意,不禁有些歉然,看到一向活潑快樂的麥穗也面露憂色,更不由得心中有些痛。
太陽愈沉愈低,村里已升起裊裊炊煙,農夫們陸陸續(xù)續(xù)往回走,麥收等人也整理好農具回家。三人走到家門口,卻見山桃的父親山松迎面走過來道:“麥兄弟,今天村里又來了兩個客人,現(xiàn)在在我家,我特地來請你和桓伯父去見見,林先生、穗兒你們也過去,今天就都在我家吃飯吧?!丙準找惑@,半晌方道:“好,我們這就去……穗兒,你把咱家前年埋的那一小壇子酒挖出來,我和你姥爺、林伯伯他們先過去?!闭f罷,放下農具,叫上桓老,幾個人急匆匆地走了。林秀本想和麥穗一起走,但實在急切想知道來者是何人,便也先走了。幾人來到山松家,只見一對中年男女正在逗山桃十歲的妹妹山杏玩耍。林秀一眼便認出是秋水山莊的左夢蝶夫婦,此二人在江湖上頗有聲望,此番前來必有所圖,便不動聲色。
山松指著中年夫婦對桓老說:“伯父,這兩位便是新來的客人?!庇种钢咐系?,“這位桓老伯是我們村中最德高望眾的長輩,村里有什么事都要找他老人家商量的?!敝心昴凶用硎┒Y道:“老伯您好,在下姓左,雙名夢蝶,這位是拙荊。冒昧來到貴村打擾,實是抱歉?!?/p>
桓老拱手還禮道:“二位貴客到來,鄙村榮幸之至啊。不知二位來我們這個荒野山村有何貴干,又如何到得這里?”
左夢蝶道:“鄙夫婦喜好山水,來北地游玩,無意間至此,見此間風景猶勝仙境,故此流連。還請恕冒昧打擾之罪。”
麥收忍不住哼道:“真不知道我們這個荒僻小村有什么好看的?!?/p>
桓老喝道:“收兒,怎么能這樣對客人說話?我們無名村向來好客尚禮,無論何人,來者即是客,我們都應該好好招待。”又對左夢蝶夫婦道,“晚輩無禮,請勿見怪。”兩人急忙還禮,忽瞥見林秀站在旁邊形容奇怪,不似此村中人,便問道:“這位是……?”聽說是和他們一樣游玩至此的客人,心中暗道,此人既能到得此處,必非尋常之人,只是林秀這個名字在江湖中從未聽說過,看上去也實在面生,想必是易容化名了。我們且不動聲色,早晚要他露出真實身份。
這時門外響起一陣說笑聲,跟著進來三個青年男女,正是麥穗、拴住和山桃。山桃邊走邊道:“早知道穗兒妹妹的腿比我長,就不用我白辛苦一趟了。拴住、拴住,你媽給你取名字的時候原指望能拴住你,誰想到給拴到麥芒上啦?!彼┳〖t了臉道:“你的嘴好利,誰敢與你多說話?!痹瓉砩教以缇蛢A心于拴住,總想多親近他些,但畢竟少女羞澀,每次去找他總得尋個由頭。這次父親帶回兩個陌生客人,自然趕緊去邀拴住來看,沒想到拴住正忙著喂牲口,讓她先回去。恰巧這時麥穗提著一壇酒也來邀拴住一起去山桃家,而拴住也剛好忙完了,于是三個便一同來了。山桃自然心里免不了醋意,要挖苦他們兩句。麥穗自然也明白,但因為知道情郎屬意于自己,是以并不計較,反而覺得甜甜的。她將手里提的酒遞給山松道:“山叔叔,今天叫大家伙兒都嘗嘗我釀的酒。”山松接過來交給妻
子,讓她去廚房備飯。
桓老等人正在院中閑話,山家的小院很快就被聞訊趕來的村民們擠滿了,人們如同第一次見到林秀一般又是新奇,又是熱情。左夢蝶夫婦都極善待人接物,言詞更是如吐珠瀉玉一般,引得村民們無不歡喜。雖然家家戶戶都想邀新來的客人去自己家,但都對桓老相當敬重,聽他安排。當晚,山麥兩家在山家一同款待三位稀客,留左氏夫妻在山家歇宿,林秀仍住在麥家。
次日,由山桃、麥穗和林秀陪兩位客人在村里村外游玩,林秀來此時日既久,已不算客。他們本還想叫上拴住,可怎奈他父親早亡,家中農活全靠他一人,只得作罷。左夢蝶見這村子依山傍水,石屋儼然,樹木掩映,又見村外田野廣闊,村民往來耕作,自得其樂,連雞犬也悠然自適,不禁吟道:“東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童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p>
麥穗贊道:“左伯伯,你作的詩真好!”
左夢蝶道:“這不是我作的,是一個叫王績的人作的?!?/p>
麥穗道:“那位王先生很了不起啊,可是他好像有些不開心呢?”
林秀道:“是啊,他生在亂世,在傷感這樣平靜祥和的生活很難得。”
麥穗奇道:“亂世?”
左夢蝶道:“亂世,便是戰(zhàn)亂災禍不斷之時,王績生在隨唐易代之際,烽煙四起,民不聊生啊?!?/p>
麥穗雙眸閃過一絲憂郁,道:“爹爹說我們這里很快就不平靜了,會不會也變成亂世?難道是因為你們來了?你們既然這么喜歡無名村,可為什么又容不得它呢?”
林秀心中一陣難過,道:“穗兒,你放心,我喜歡這里,愛這里,我會和你一同守護你的家園。不,它也是我夢中的家園,只是你別嫌棄我這個外人。”
左夢蝶冷笑道:“林先生說得好動聽啊,只怕言不由衷吧?!?/p>
林秀正色道:“不錯,也許我初來此地時,確有他心,但如今已深感懊悔,此刻我心中只想和無名村共存亡?!?/p>
山桃怒道:“什么共存亡?難倒你認為我們村子就要亡了么?”
林秀一向言詞謹慎,此刻卻鬼使神差地突然失言,忙道:“山姑娘莫誤會,在下決非此意,我只是說我若能在這桃源仙境終此一生該有多好?!?/p>
忽聽有人道:“終此一生?生亦何苦,死亦何歡,可嘆,可嘆?!?/p>
眾人轉身一看,只見一個圓胖的老僧立在面前,均大吃一驚。林秀、左夢蝶雖都聽到此人的腳步聲,但都以為是村民,因這村中人人會武,故不以為意,現(xiàn)在突然又見到一個村外之人,真是大出意料。麥穗和山桃從未見過和尚,看見他一身奇怪裝束更是驚異萬分。此時遠處勞作的村民也看到了這個奇裝異服的陌生人,爭相跑來觀看,并熱情相邀回家款待。老僧隨著眾人來到桓老家中,見了桓老敘罷禮道:“貧僧非空,云游四方,幸到此佳境,實乃天緣?!贝逯腥硕嘉匆娺^僧人,更不知何為緣何為佛,對他所說自是不知所云。非空大感詫異,聽桓老訴說祖先避秦亂遷入此村,與世隔絕,方才釋然。非空見左夢蝶等三人與眾不同,微感詫異,但并未在意,而是開始宣揚佛法、普渡眾生,聽者無不感佩,茶飯皆忘。
不覺時已至午,忽聽有人道:“禪師所講,佛法高妙,令人佩服,然所謂三世輪回之言實是虛妄,何以證之?”
眾人一看,只見一個人身穿鵝黃袍服,手握拂塵,正緩緩走來。眾村民也從未見過道士,對他的奇特裝束頗感驚奇,紛紛小聲議論:“又來了個奇怪打扮的人?!?/p>
那人走到院中向眾人施禮道:“貧道玄機子揖首?!?/p>
人群中有人小聲問:“什么是貧道?”
玄機子耳尖,早已聽到,便道:“在下出家為道士,自然謙稱貧道了?!?/p>
“那道士又是什么?”
玄機子正要回答,非空接口道:“此村中人秦時即與世隔絕,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自也不知有佛有道,道兄既以我佛為虛,何不向各位講講天尊高明道術?不過以老衲之見,所謂肉身不滅,羽化成仙之事更無人能見?!?/p>
玄機子冷眼瞧了瞧非空,便開始宣講道法。道教本源于黃老、方術,又出自本土,故而較易為村民理解,很快贏得眾人點頭稱贊。非空不甘示弱,便以佛法來反駁,兩人唇槍舌劍,旁若無人地辯論起來。林秀等人不禁好笑,村民們更是略帶觀賞地聽他們談佛論道,孩子們則對兩人的服飾更感興趣,悄悄伸出小手想摸摸那袈裟道袍。
兩人你來我往地辯了兩個時辰還未停,反而愈辯愈烈,村民卻沒耐性再聽了,漸漸散開?;咐洗驍嗨麄兊溃骸皟晌浑y得來到鄙村,當以和為貴,莫只顧斗嘴,坐下來歇歇,喝口水吧?!?/p>
非空怒道:“你如何說我們斗嘴?理不辯則不明,我豈能容人侮我佛法?”
玄機子也怒道:“今日定要與你辯個明白。”
桓老抬手臂隔在兩人中間道:“兩位來到鄙村,難道只為爭辯么?鄙村雖小,卻從未有人相互紅過臉,二位若定要相爭,請去別處,免得教壞孩子們?!?/p>
二人這才罷斗,同向桓老道歉?;咐戏愿利溗攵顺鲲埵痴写腿?,叫林秀、左夢蝶、山桃等人同坐,把個小石桌擠得滿滿當當。非空和玄機子早已斗得口干舌燥,咕咚咕咚連喝兩大碗小米粥,這才注意到林秀等人,便問他們的來歷。聽到左夢蝶夫婦,玄機子和非空同時行禮道:“江湖上均傳賢夫婦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凡,幸會?!弊髩舻诉€禮道:“皆是同道謬贊,不足掛齒?!甭牭搅中愕拿郑瑓s均感陌生,林秀道:“小生非江湖中人,列位不知,再平常不過?!狈强盏热藚s意味深長地瞧著他,不置可否。
山桃早就對林秀生疑,一月之中,不知想出多少法子來試探,卻總被他巧妙掩飾而不得要領。今日又來了幾個行止可疑的陌生人,正是機會難得,豈肯輕易離開?
飯罷,幾個人坐在院中閑說些武林中的見聞,非空和玄機子雖還免不了爭幾句,但已不似方才那么劍拔弩張。隨后左夢蝶又提議去村外游賞,桓老親身作陪。但見這村莊山環(huán)水繞,風景絕佳,猶人武陵源中,皆嘆服,然而又各懷心事。
當晚,桓老安排兩戶人家招待兩位方外之人食宿,兩家人均高高興興地領了客人回家,一夜無話。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桓老便被一陣急促的打門聲驚醒,起身出來一看,只見拴住又領來兩個陌生人,說是在村口碰到的。桓老將兩位客人請進堂屋道:“這幾日,我們這個小村子倒是熱鬧得緊哪?!?/p>
兩位來客打了個躬,直截了當道:“老前輩,我兄弟二人來此,只想打聽一件事,萬望老人家能據實相告?!?/p>
桓老道:“未知二位貴客所問何事,如若老漢知曉,定知無不言,如若不知,也就無從相告?!?/p>
其中一個年長一點的道:“西漢末年外戚王莽篡權,致使天下群起而反之,后來王莽戰(zhàn)敗身死,大漢宗室皇孫劉秀登基,恢復了漢家天下,是為漢光武帝??墒峭趺г诖酥盀榉啦粶y,委托心腹將搜羅的大批金銀珠寶秘密運往太行山中掩藏,并派人世代守護,不知老人家可否聽說過此事?”
桓老道:“鄙村自秦時遷入此山,不與外間往來已千年有余,于世間一無所知,更不曉得什么旱家水家的,你說的那些事情,老
漢聞所未聞。”
另一個來客道:“此事千百年來一直在江湖中盛傳,無人不知,老人家休要隱瞞?!?/p>
桓老道:“盛傳之事未必可信,古往今來多少事,真真假假,有誰說得清?我勸二位不必徒勞,豈不聞謠言止于智者耳?”
先說話的客人又道:“老人家,謠言能傳千年而不衰,想必絕非空穴來風。在下好言相詢,如老人家能夠指點迷津,我兄弟或許可幫諸位保全祖產,如若不然,等那些心狠手辣之輩來了,恐怕后悔晚矣?!?/p>
拴住忍不住道:“你們,方才在村口只說打聽一個人,現(xiàn)在居然威脅我們,好不講理!”
年長來客道:“我們兄弟都是心直口快之人,不似有的人花言巧語騙你們。據我們所知,早就有人比我們捷足先登了,不是么?”
拴住道:“你胡說什么!告訴你,我從小長在這里,從來沒聽說過有什么金銀珠寶,我們要那些勞什子有什么用?”
年長來客道:“聽聞此處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人人自給自足不知錢財為何物,可見所言非虛了。不過你小孩子家知道些什么?不要在這里打攪大人說話。”
拴住怒不可遏,沖上前道:“你說誰是小孩子?”
麥收等人早被吵醒,在門外聽了多時,此時俱忍不住沖進屋里。麥收大聲道:“你們是什么人,敢到無名村來放肆?我們這里沒有你們要找的東西,請趕緊走?!?/p>
來客嘿嘿冷笑道:“江湖中傳聞貴村熱情好客,今日看來名不副實啊?!?/p>
桓老喝退女婿,對兩人道:“晚輩無禮,請勿見怪。我村中人確是尚禮好客,但如果來的是豺狼,那我們也絕不客氣。請問二位貴客高姓大名?”
年長的道:“在下聶忠文,這位是舍弟聶孝武。老人家莫非說我們是豺狼么?只怕還有更貪心的豺狼要吃這塊肥肉呢,老人家如不識時務,對大家都沒有好處?!?/p>
林秀一聽兩人報出姓名,心下一驚,心道滄州雙雄聶氏兄弟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陰險歹毒之輩,居然也來到此處,這兩日不斷有人找到這里,看來無名村一場劫難在所難免。而這場劫難自己也有份參與,想到此處不免又是難過,又是慚愧。
這時,一個村民氣喘吁吁地跑來叫道:“桓伯父,外面又來了好多人。”話音未落,只聽一個破鑼般的聲音道:“聶忠文,你們兄弟兩個跑得好快,竟然想甩掉眾兄弟,這等背盟棄信之事,也只有你們做得出來。”眾人循聲看去,只見大踏步走進來十數個陌生人,皆身穿黑衣,手提腰刀,為首的一個身材粗壯,滿臉橫肉,手里拿著一對鎦金錘。這些人一進來便在院中站成一圈。林秀掃了一眼,便知這十六個人是按八卦陣的方位站的。聶忠文道:“王寨主,分明是你們使詐想甩掉我們,可是誰想天算不如人算,反倒讓我們兄弟誤打誤撞占了先,你卻反過來怪罪我們,真是好不要臉?!?/p>
王寨主變了臉色道:“想不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滄州雙雄,說話居然猶如潑婦罵街。”
聶孝武道:“我們兄弟說話是難聽,可是也比有些人做的事好看,我兄弟二人向來做什么說什么,不似有的人明明心懷不軌,還要滿口仁義道德。”
桓老冷眼旁觀,知道千百年來祖祖輩輩擔心的事情還是終于來了,但身為族長,他只有挺身而出,便上前拱手道:“請問貴客何來?如是過路求借食宿,鄙村自當熱情相待,若是同這兩位朋友一樣來找什么東西,那請恕小村鄙陋,諸位請回吧?!?/p>
王寨主向桓老深深一揖,說道:“老人家安好,在下飛鷹寨王乃清,來此間確是要尋找王莽篡權時遺下的一樣重要物事,我想老人家不會不知道吧?”
桓老搖頭道:“老漢確實不知?!?/p>
王乃清正欲發(fā)難,忽聽腳步雜沓,村民們聞訊紛紛趕來,頃刻間將麥家小院圍了個水泄不通。此時村民們早已沒了初見林秀時那種好奇熱情,而隨著來客逐漸增多,他們的恐懼也與日俱增。好在此時秋收已完,冬小麥也種得差不多了,有閑暇陪著這些人空耗。王乃清環(huán)顧一圈,發(fā)現(xiàn)左夢蝶夫婦也在其中,又見一個和尚和一個道士,想必和自己都是同一目的,便高聲道:“久違了,左莊主,想不到一向清高的秋水山莊也難免俗。那兩位可否請介紹一下?”
左夢蝶拱手道:“王寨主久違,這兩位非空法師和玄機子道長,難倒王寨主沒聽說過么?”非空和玄機子分別行禮。
王乃清冷笑道:“怎么會沒聽過,想不到出家人也這么不安分?!?/p>
非空和玄機子均暗暗含怒,心想自己做著令人不齒的勾當,居然還要把別人諷刺挖苦個遍,真是厚顏無恥。此時又遠遠傳來幾聲唿哨,眾人回頭一看,只見一道道青影向這邊急掠過來。須臾之間,幾十個身穿青色錦袍的人便奔到眼前,顯然均是高手,因村中巷窄道彎,有的人被遮擋住尚難看到,眼見是不在少數。為首的一個身長玉立,三十余歲,手提一條長槍,向眾人逐一掃視一遍道:“嘖嘖,今兒個莫非有什么喜事,怎么這么多人圍在這兒啊?”
聶忠文驚道:“雷護衛(wèi)?”
來者正是東廠四品帶刀護衛(wèi)雷震,率一隊錦衣衛(wèi)。他瞥了一眼聶忠文道:“難得有人識得雷某,在下奉圣上旨意前來剿叛,沒想到碰上這么多江湖人物,幸會,幸會!”其余人皆想,難倒你打著朝廷的旗號,我等便怕了你不成?這些江湖豪客多有亡命之徒,對官府之人自也不放在眼里。雷震拱手作了一圈揖道:“在下奉旨辦案,請此間主事的出來說話?!?/p>
桓老走上前答道:“老漢姓桓,是本村族長,請問貴客何事要找老漢?”
雷震道:“聽說你們這個村里全是逆賊王莽余黨的后代?”
桓老道:“鄙村祖先自秦時避亂于此,與世隔絕已一千五百余年,實不知王莽為何人?”
雷震哈哈干笑幾聲,說道:“老伯真會說笑話,此事已盡人皆知,今天當著這么多村民,還有這些客人,難道堂堂族長卻要說謊不成?”
桓老欠身道:“老漢實未說謊,更何況我村中之事不勞諸位操心?!?/p>
雷震來回踱了幾步道:“老人家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此村既在大明國境之內,就當遵我大明律法。你等既已與世隔絕一千五百余年,那就當補上一千五百年的稅賦上繳國庫。”
王乃清突然縱聲大笑:“可笑,你大明朝立國才多少年,那兩漢隋唐宋元的稅賦憑什么要上繳你大明國庫?無怪乎天下百姓都說東廠專好刮地皮?!?/p>
雷震瞪著他緩緩道:“閣下說什么‘你大明國,難道你不是大明子民么,莫非是想犯上作亂?”
王乃清神情頗為不屑,譏道:“誰不知你們最擅長的功夫便是羅織罪名?東廠也不過就這點微末本事而已。”
眼見雷震挺起手中長槍,身后數名錦衣衛(wèi)也亮出兵刃,王乃清身旁的十數個弟子也待發(fā)作,非空從人群中走出來攔住道:“兩位先別爭,你們即便爭個你死我活,只消此間主人不說出那個秘密來,豈不是徒勞?”
兩邊眾人這才各自退開。非空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桓施主,事已至此,你看這許多人個個來者非善,再隱瞞已無益,不如將那事說個明白,打發(fā)大伙兒走了,貴村也落得個清靜。”
桓老冷冷瞧著他們,沉默不語,麥收卻忍不住上前道:“大師,你昨天來的時候說什么云游至此,口口聲聲說什么慈悲為懷,卻
原來和他們都是一路,圖謀什么財寶。當真?zhèn)尉?”
非空臉色微變,但很快又恢復常態(tài),說道:“麥施主見諒,貧僧乃出家之人,早已不愿過問塵俗之事,又豈能貪圖那些身外之物?卷入此中也實非本意,但這個秘密千百年來在江湖上引起了多次血腥爭斗,無數人死于非命。多少英雄好漢為爭得那張藏寶圖,而成刀下之鬼,麥施主你可知道么?”
麥收到,道:“知道不知道又怎么樣?那是他們貪心,活該!”
非空搖頭道:“善哉,善哉!麥施主,人非圣賢,生性難免有些貪心,卻也罪不至死吧。千百年來武林爭斗不止,死傷無數,你于心何忍?況且諸位在此逍遙安閑,哪知山外天災人禍連綿,朝廷奸臣當道,內有闖賊之亂,外有清兵倭寇之害,百姓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而貧僧見村中人人自耕自食,無需貨殖,根本用不著錢財,又何必吝惜那無用之物,倒不如散濟天下窮困。我佛慈悲,無名村從此平安無事,豈不兩全?”一番話居然說得麥收有些心動,怔怔地不知該如何回答。村民們雖都知本村有個極大的秘密只有歷代族長知曉,但他們千百年來不識金銀,不知錢財,自對所謂財寶不甚吝惜,且均希望盡早免除這場災難,不禁也有些心動。但都顧念祖訓族規(guī),均覺好生為難。林秀也覺得有些道理,可是未免有些疑心。其余江湖豪客卻暗想,你說得這般大慈大悲,誰能信你千辛萬苦來此尋寶,只是為了扶危濟困?
王乃清見狀,心想如此看來須先一條心對付這頑固不化的桓老頭和這些村民,否則人人都是竹籃打水,便高聲說道:“各位英雄,咱們大伙兒來此都為了同一件事情,現(xiàn)下需同心協(xié)力,請此間主人說出那個秘密來,才是上策?!?/p>
拴住怒道:“我們偏不說,你們能把我們怎樣?”
雷震笑道:“這位小兄弟何必這么性急,我們官府的責任是保境安民,只要你們遵守本朝律令,本大人自當力保貴村老幼太平。”
拴住道:“什么律令?你們無非就是要強取豪奪罷了?!?/p>
雷震舉起長槍逐一從村民們眼前指過,緩緩道:“你們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p>
突然一個小女孩沖到雷震面前,指著他鼻子罵道:“你們這些壞人!”話音未落,雷震就一槍刺過去。眼見就要穿心而過,忽見一道灰影一晃,桓老已抱著孩子退后數尺,交到山桃手中,其身形手法之快著實令人驚駭。山桃本以為妹妹將要死于非命,嚇得魂不附體,及將妹妹緊緊抱在懷里,一顆心兀自怦怦跳個不停。
桓老沉聲道:“雷大人就是這般保護百姓的么?”
雷震也不答話,挺槍直刺桓老心窩?;咐下砸粋壬?,躲過一槍,隨即運掌如風,空手抵擋。兩人斗了十余招,桓老雙臂隔住長槍,用力一扭,那槍被硬生生地折為兩段。雷震登時臉色慘白,想那條槍精鋼所鑄,竟被他一雙手臂折斷。
聶孝武譏諷道:“威震武林的大內第一高手也不過如此?!币娎渍饜汉莺莸闪怂谎?,又道,“你瞪我干什么?姓聶的雖然名聲不好,可也從來不殺小孩子?!?/p>
雷震雖已怒不可遏,但方才顏面掃地,只有強忍。王乃清道:“雷護衛(wèi),你也太沉不住氣了,此村民風淳樸,熱情好客,我們理應承情,好言相詢才是。左莊主,您比我們早到,應該已經打聽出什么端倪了吧?”
左夢蝶道:“鄙夫婦也只是剛到而已?!?/p>
左夫人忽道:“大師和道長都是昨天早上來的,我們也是前日方來,除深感此間民風淳厚之外,別無所獲。只有這位林兄來此最久,應該比咱們更清楚些,不妨對大伙兒說說?!?/p>
林秀一直站在麥收身后,又穿著麥收的衣服,群豪皆當他是此中村民,故而誰也沒注意他,聽左夫人一說,都順著她手指齊刷刷地把目光投了過去。林秀頓覺如芒在背,臉上火辣辣的,心想她分明是要村民們與我敵對,看不出她表面上斯斯文文的,卻有如此手段,當真最毒婦人心。他干咳了一聲道:“小生在此時日雖久,但每日只是和鄉(xiāng)親們一塊種田、打獵,并未發(fā)現(xiàn)有什么秘密?!?/p>
左夢蝶道:“林先生,你處心積慮來此隱藏這么久,要說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實難叫人信服。況且你看眼下形勢,須得咱們大伙同心協(xié)力,要是我們大伙都走了,恐怕你一個人也難以成事?!?/p>
林秀心想這夫妻兩個一唱一和,定要叫他里外不是人,于是說道:“不錯,林某初來此時,確有好奇想要探個究竟,但是現(xiàn)下發(fā)現(xiàn)確無什么秘密,或許那些江湖上的傳言也未可信?!?/p>
左夢蝶道:“林先生,你當真姓林么?諸位都知道這里路徑險要,憑一個文弱書生如何能到得這里?林先生,如若你不藏心私,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林秀知道此時此刻,無論如何也無人能相信他別無私心,況且他也確有不甚光明磊落之處。嘆道:“一個多月前,在下很以自己的名姓為豪,可現(xiàn)下唯有慚愧而已。我寧愿忘掉自己的本來姓名,只求在無名村做一個普通的農夫,便覺此生足矣。”
聶忠文忽然尖聲大笑,他本嗓音甚細,又如此怪笑,更令聽者猶如千萬只老鼠撓心般難受。聶孝武卻習以為常,不以為意,只是冷笑道:“林先生,你當我們都是三歲小孩么?”
林秀不置可否,環(huán)視眾人,忽見麥穗站在人叢又是怨恨又是傷心地看著他,她雙眼噙淚,輕咬下唇,猶如梨花帶雨,惹人憐惜。忽然覺得萬箭穿心般心痛,心想我可以對全天下背信棄義,又如何忍心欺騙她?
只聽麥穗輕聲道:“林伯伯,你當真和那些人一樣,是來圖謀我們祖先留下來的東西么?”她頭腦中從未有過財寶、寶藏之類的概念,是以說不出來。
“我……對不起,穗兒,我,我并非,我真的不想騙你……”林秀喉頭哽咽,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緩緩扯下自己的胡子,揭掉面具,霎時變成了一個面貌英俊,只有二十來歲的青年,人群中響起一陣驚嘆。
左林蝶反復低吟“林秀、林秀”兩字,忽然眼睛一亮,道:“閣下莫非就是江湖人稱‘武林獨秀的上官少俠?”
林秀點了點頭,看見麥穗臉色慘白,神情木然,悲憤之情難于言表,不禁羞愧難當,不敢再看她。
群豪紛紛議論:“原來是他。”“聽說此人武功極高,看來這回碰到硬茬了?!薄芭率裁矗克粋€人也不至生出三頭六臂來?!?/p>
上官劍鋒,年紀雖輕,武功卻早已獨步武林,得了個“武林獨秀”的名號,響震江湖,皆因自幼遇高人指點,又歷經諸種奇事。又因他行事隱秘,時常易容改裝,故而江湖中倒少有人見過他真面貌。三年前,他無意間獲得傳說中的“王莽藏寶圖”,他本非貪圖之人,只因千百年來此事在江湖中掀起了無數波瀾,難免好奇心起,想要探個究竟。又因他向來自視甚高,心想那么多英雄豪杰都做不到的事情,偏我就能做到,豈不快哉?況傳聞那王莽手下不乏異人,除了寶藏之外,還藏有秘笈之類的物事。大凡習武之人都知武學永無止境,哪怕窮其一生精力也未必窺得一二。癡迷之人更是于各派武術無不想觀覽,如有所謂秘笈,哪有不想一睹之理?因此決心要解開這千年之謎,然而深知“懷璧其罪”,一旦他獲得此圖之事傳揚出去,必定成為眾矢之的,之前早有多少好漢因此成為刀下之鬼。于是裝扮成個落魄秀才,借游山玩
水之名慢慢尋訪,終于找到這里,卻不知不覺被這無名村的民風感染,求寶好勝之心早無,亦厭倦了那刀頭上的日子,只想在這桃園仙境安度此生。孰料一場血斗還是不可避免,更糟糕的是,他此刻站在哪一邊都不得人心。
左夢蝶高聲道:“諸位英雄,想來上官少俠的名頭,江湖上無人不知,亦無不佩服。俗話說‘蛇無頭不行,如此咱們就推舉上官少俠為首,憑他的才智和與此村的交情,定能找得到寶藏。不知諸位意下如何?”群豪紛紛響應:“好,就這么辦。上官少俠,請勿推辭?!?/p>
林秀搖頭道:“昔日的上官劍鋒已不復存在,如今的林秀只是個農夫而已,也絕不會違背村規(guī),出賣村民,去找尋什么寶藏。”
聶孝武譏道:“難道你以為他們會把你當做他們的村民么?”
林秀道:“不管鄉(xiāng)親們當我是什么,我已決意要和無名村同生共死,諸位若定要和他們?yōu)殡y,我決不會袖手旁觀?!?/p>
聶孝武道:“哼,你現(xiàn)在再怎么演戲也沒用了?!?/p>
村民們面面相覷,均想這外面的人都這般詭計多端,用心險惡,果然哪個也不能相信,尤其那個什么林秀。
桓老突然朗聲道:“各位鄉(xiāng)親,這幾日農活也都快忙完了,咱們本該選個良辰吉日祭祀神農,可是這幾日都忙于招待貴客,竟給耽擱了?,F(xiàn)下也不用挑揀啦,依我看就明天吧。拴住你今天便幫你麥叔準備五谷和牲口,明天一早,全村都去打麥場上祭神農,無論老人孩子都去。難得今年有這么多稀客來,就請和咱們一塊兒祭祀,也好好熱鬧熱鬧?!彼窒虮姾揽偷溃拔粗T位貴客可愿來瞧瞧鄙村每年一次的秋日大祭?”
這些人皆知此中深意,不再說什么,道聲“叨擾”,各自散開。村民們也知道明日一定有重大事情宣布,而且決非什么好事,都心情沉重,默默散去。村民本都熱情好客,如今卻眼見這些人個個心懷不良,誰也不愿招待他們。好在這些江湖之人都風餐露宿慣了,各自在村外尋找空地安歇,把新耘的田地踏壞不少。左夢蝶等先來的人也自覺有愧,不愿再去主人家打擾,也自行去村外歇宿。
眾人都散去之后,麥收和拴住出去準備祭品,桓老重重地嘆了口氣,慢慢回屋,麥穗也默默跟在后面。林秀忍不住叫道:“穗兒……”麥穗身子震了一下,并未回頭,跟著進屋去了。林秀呆呆立在院中,茫然無措。
天色漸漸暗下來,麥收忙完了回來,見他還呆立在院中,搖搖頭嘆了口氣。須臾,麥穗端出飯食放到石桌上,因這一日無心做飯,都是些冷食。往日,麥穗干活時,林秀都在一旁打下手,今日卻只是呆呆看著她進進出出。準備停當之后,桓老和麥收相繼出來在飯桌前坐下,麥收頭也不抬道:“你還讓我們請你坐下吃飯么?”
林秀如夢初醒,囁嚅道:“桓老伯,麥兄,你們,你們還不相信我?”
麥收狠狠地咬了一口面餅道:“信不信又能怎樣?或許明日天下將不復再有無名村了,你究竟是什么人,又與我們何干?”
麥穗聽了這話,眼淚一滴滴地落在衣襟上,麥收喝道:“哭什么,不就是死嗎?無名村的兒女咋能這般沒骨頭?”麥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抽抽搭搭道:“我,我不是怕……”林秀情不自禁地伸手輕撫其肩,想要安慰她,麥穗卻猛然避開了。她自幼失母,父親雖然慈愛,但總不免嚴厲,姥爺卻只是一味溺愛,不知女兒家的心事。白林秀一來,雖然裝扮成老人,但較易談心,早把他當作親伯伯來待了,現(xiàn)在卻突然換了副面孔。想到這些天和他親密無間,不禁又羞又惱。林秀知她心意,只得訥訥地抽回手來。
深夜,林秀輾轉反側難以入睡,起身來到院里,卻見堂屋燈還亮著,桓老一家坐在席上,相對無語。他從懷里摸出一物,猶豫再三走進堂屋,把那物遞給桓老?;咐辖舆^來一看,是一幅帛畫,上面畫著無名村的山形地貌,在村莊下面還畫了很多彎彎曲曲的通道?;咐宵c頭道:“是了,他們無所不用其極,就是為了這幅圖。你既已得到,為什么不早去挖掘出來,卻在這里盤桓許多時日?”林秀滿面羞愧,道:“前輩這般說,真讓晚輩無地自容。當初我有幸得到這幅圖,經過三年辛苦尋訪找到這里。實不相瞞,我曾悄悄下各家井窯去看過,也看出些端倪,知道它就埋在這村莊底下。可是這里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都在感染著我,叫我不忍去褻瀆它。此物本不屬于我,現(xiàn)下理當歸還主人,希望前輩能夠原諒我的過錯。”
桓老幽幽道:“你并未從我村中取走此物,也無需我們原諒。我若告訴你,你恐怕不能相信,即便有這個圖,你們也找不到你們想要的東西,因為那里從來就沒有過?!闭f罷,將那帛畫就著燈燒了。
麥收等人驚異地睜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桓老卻問:“聽先輩們說,每逢此圖現(xiàn)世之時,便是天下大亂之時,此刻山外并不太平,是不是啊林先生?”
林秀點頭道:“是。日間非空大師已經說了,大明天下眼看岌岌可危,外憂內患,百姓苦不堪言。”
桓老嘆道:“是啊,很多年前來村中尋寶的人曾唱過一支歌,說什么‘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我雖只聽長輩們講過此事,可仔細想想又何曾不是這個理呢?其實,我們祖先留下的最可珍惜的財富正是這個村子,可是啊,那些有眼無珠的人偏偏要毀了它,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買櫝還珠?!丙準者€待要詢問,桓老卻擺擺手道,“不早了,你們都去睡吧,明兒個祭祀不可不誠?!?/p>
次日清晨,全村人都會集在村里的打麥場上,人人手里拿著農具,鋤鎬、釘耙、鐮刀等等不一而足。那些江湖豪客也都不遠不近地立在場坪周圍。在這半日一夜之中,又絡繹不絕地來了許多攜劍帶刀的人,有業(yè)已成名的武林名宿,有名不見經傳的后生晚輩,也有不為人知的逸士高人。林秀發(fā)現(xiàn)在小鎮(zhèn)上遇到的穆伯元也夾雜在人群中,不覺心中一沉。
打麥場正前方幾案上擺著五谷和一頭乳豬,村民們有的吹塤,有的擊缶,演奏的都是極古的音樂。一男一女披頭散發(fā),臉上涂著油彩,身上簪滿谷穗、樹葉等奇怪飾物,赤著雙腳,和著樂曲舞蹈,舞姿極為怪異。兩人舞完一段,樂曲變了一種調,眾村民匍匐跪拜。
祭祀完畢,桓老走至場中道:“眾位鄉(xiāng)親,大伙兒都知道咱們祖先為避戰(zhàn)亂躲進這深山里,為不受外人打擾,立下族規(guī),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村,可是拴住和麥穗屢屢違犯,數次到村外的樹林中去打獵,泄漏我村蹤跡,以致我村會有今日之禍。按照族規(guī),將他二人逐出無名村,從此不再是我村中人?!彼曇綦m不甚高,但清清楚楚地送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此言一出,盡皆大驚。遠遠觀望的群豪也大感意外,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拴住和麥穗更是如五雷轟頂,搶上前跪倒在桓老腳下苦苦哀求?;咐蠀s一腳踢開一個,厲聲喝道:“你們已被逐出我村,還不快滾!滾得遠遠的,別在這里礙眼?!北娙思娂妱窠猓欢咐闲挠菜畦F,全然不理。
麥穗泣不成聲地道:“姥爺,穗兒做錯了什么,您要趕我?我不走,我不走,我不離開您和爹爹?!?/p>
麥收勸道:“爹,兩個孩子雖然頑皮,但并無大錯,何至于逐出村族?更何況這次的事情并不是因他們而起呀……”
拴住的母親早已驚得說不出話來了。
桓老厲聲道:“不用說了,村規(guī)如山,闖下如此大禍,不罰難以服眾。山松,把他們拉出去?!?/p>
山松猶疑不決,桓老連喝好幾次,他才和妻子將二人拉到打麥場邊上。麥穗哭得聲嘶力竭,不住叫道:“姥爺,您一向最疼我的……”桓老渾如不知。林秀知道桓老此舉大有深意,也不便上前勸慰,只遠遠看著。
桓老接著對村民道:“眾位鄉(xiāng)親都知道咱們祖先留下一個大秘密,今日這許多貴客都是為此而來,其實我們祖先只是希望子孫后代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哪里想到卻給兒孫們帶來這么大的災禍?今天我就把這個秘密公諸于眾,你們信也好,不信也罷,只盼望無名村能免此大難?!北妼氄呓载Q起耳朵仔細聆聽,生怕露了一個字。
只聽桓老說道:“大約一千五百年前,有個叫王莽的人,害死了當時的皇帝,自己要坐皇位,可是天下很多人都反對他,紛紛起義。王莽就派親信招兵買馬打壓那些人,其中有一部人馬押運大批軍械糧草走到太行山的時候,聽說綠林軍已攻入長安,殺了王莽。他們無處可去,只好躲進這深山里來,又怕別人說自己是反賊余孽,便都改了姓氏。他們來到這里,建起了村莊,從此不再過問天下之事??墒呛髞聿恢烙姓l傳言王莽的部下帶著很多金銀珠寶躲進了太行山深處,于是許多人都費盡心機來找它。咱們村的人可能都不明白他們找那些物件做什么,因為咱們從來用不著它,可是我聽說外面的人用那些東西能從別人手里換到很多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以人人愛它。后來,大概在幾百年前,有數十個人找到咱們村里,要尋寶貝。村里人告訴他們說根本沒有什么寶貝,可是他們誰也不相信,于是打起來,打死打傷很多人,他們自己也相互打,結果死傷慘重,只有一個人負傷逃走了。村里人尋思,萬一再有人來尋寶,豈不更麻煩?于是定下一條村規(guī),只對外人說我們是在秦末為躲避戰(zhàn)亂才逃到這里的,為避免人多口雜,大伙選定一個族長,只把我們祖先的來歷讓他一人知曉,其余后代子孫都只知道祖先是秦末人。如此,我們太太平平過了幾百年,可是今日又來這許多客人,要找那寶貝。我說我們祖先壓根兒就沒有留下什么寶貝,他們卻不相信。可是,咱們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難道也不相信老漢我么?”
村民紛紛道:“我們相信老族長,誓死保衛(wèi)村莊!”
林秀心想這就對了,雖然王莽遺寶之事盛傳了上千年,可是所謂藏寶圖之說卻只有數百年。想必是那負傷逃出之人所繪,他雖于村中地道知之甚詳,然終究未能窺得全貌,故而萬萬不信無寶之事。
雷震突然問道:“既然如此,你昨天為何推三阻四不肯說?誰能相信你們千百年來守護著一個極隱秘的所在,卻空無一物,那又何勞你們如此費心?”
麥收怒道:“我們村中之事,你憑什么過問?”
桓老道:“我們祖先不欲被外人打擾,又不愿后代子孫忘本,留下一些遺物供后代緬懷,我等視為圣物??墒菍δ銈儊碚f就沒什么用了?!?/p>
雷震道:“那就請出示你們的圣物,也好叫我等一開眼界。”麥收幾欲沖過去打那家伙,卻被山松死死拉住。
桓老道:“對不住,先祖遺訓,外人不得觀看?!?/p>
聶忠文冷笑道:“既無名堂,為何怕人觀看,定是有鬼。”余人紛紛點頭。
桓老呵呵笑道:“天下人皆稱王莽為篡國逆賊,但鄙村祖先卻念他舊恩,甚至原本還夢想助他復國,然終究無力回天。歲月流逝,我等對國家之事早已淡泊,只想過幾天清靜日子。我無名村的禁地不許擅入,只為敬祖,別無他意。我等子孫再不肖也決不允許任何人踐踏禁地,這禁地原只有老漢一人知曉,卻也從未踏足過。從此刻起,天下將無人再能找得到它。我再告訴你們一次,根本就沒有寶藏,信不信由你們吧?!闭f完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麥收大驚失色,近前一看,桓老右手握著一柄短劍,深深刺入腹中。眾村民萬萬沒料到會有如此驚變,霎時間圍住桓老的尸體喊的喊哭的哭,麥穗本跪在打麥場外邊,直盼姥爺能回心轉意,卻萬沒料到他突然自盡,奔到姥爺身邊慟哭不止。林秀心想老人家以死明志,若還不能勸退這些尋寶者,那可就死得太冤了。
果不其然,立刻有人叫道:“一定還有人知道禁地,要說禁地沒有寶藏,實難叫人相信?!?/p>
麥收站起身來,猛沖進人群中,揪住那個叫的怒吼道:“你們已經逼死了我們族長,還要咋地?”冷不防一劍斜刺入背心,麥收張著嘴倒在地上。麥穗頃刻之間連失兩位至親,早已傷心得暈厥過去。
村民見此情景,紛紛叫道:“跟他們拼了,為老族長報仇,給麥大哥報仇!”舉起農具向場外人群沖殺過去,于是短兵相接,一場混戰(zhàn)就此展開。眾村民雖自幼習武,但都只為強身健體,從未有過臨戰(zhàn)經驗,又不愿殺人。而那些江湖豪客卻個個都是殺人放火之輩,片刻之間村民死傷無數。山松大喊:“拴住,你們幾個保護好孩子們!”拴住和幾個年輕后生挺身護住小孩子們,卻不甚得法,山杏被一劍搠死,山桃和母親發(fā)瘋似的撲過去一陣亂砍。林秀見狀怒從心起,撿起一把鐮刀,左鉤右殺,立時殺倒一片。王乃清怒道:“上官劍鋒,你以為這樣討好他們,他們就能告訴你寶藏的所在么?”林秀答道:“上官劍鋒已經死了,林秀要與無名村共存亡。”口里說著,手里并不閑著,又一連擊斃幾個。眼看著局勢將要扭轉,眾村民卻忽然一個個抽搐著倒在地上。林秀大驚,急忙護住麥穗,見她雖已昏倒但并未抽搐,放心不少,大喊道:“大伙住手,住手!”大喊了幾遍,群莽兀自酣斗不止,心道須得先制住幾個領頭的,當下橫沖直撞,右手鐮刀鉤住雷震頸項,左手掐住王乃清死穴,大聲道:“叫你們手下罷手?”雷震和王乃清同時高叫:“住手,住手,大家都住手!”錦衣衛(wèi)和飛鷹寨首先罷斗,其余人等見狀也各自停止攻斗。
拴住雖也抽搐不止,但尚能強忍著不倒地,低頭看見鄉(xiāng)親們個個倒地抽搐,不禁一臉疑惑,又見麥穗悠悠轉醒且全然無事,突然盯著林秀雙眼冒火:“是不是你?”林秀也正納悶,見她懷疑自己,不免有些不快,并不答話。
穆伯元從人群中鉆出來笑嘻嘻道:“你們都中了‘今日斷魂散,十二個時辰之后,便會全身干枯而死。”原來穆伯元昨天中午到來之時,見所有人都圍住桓老,誰也沒注意到他,便乘機往各家的水井里投了毒,因麥家一直有人,沒機會投毒,是以麥穗等人并未中毒。而江湖群莽住在村外,自去溪中取水,因而也未中毒。
林秀“呼”地一下右手鎖住穆伯元的咽喉,左掌按在他脊背上,喝道:“快拿出解藥來?”想那穆伯元在小客店打茶商、試林秀,是何等的身手,可現(xiàn)在卻如此輕而易舉地被制住了。
穆伯元笑道:“好身手,在下很是佩服。不過,我要是死了,有這么多人陪葬也值了。”
林秀聞言,手上不由自主地松了松,穆伯元更是洋洋得意地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姿態(tài)。拴住終于支撐不住轟然倒地,麥穗趕忙扶住他,直喊:“拴住哥,拴住哥,你怎樣,你怎樣?”
“你們,你們好……好歹毒……”拴住額
上汗珠不停地往下滾,氣憤憤說不出話來。這個淳樸少年怎么也想不通,天底下會有這樣的惡人,而且如此之多。麥穗把拴住緊緊抱在懷里,感覺他不住發(fā)抖,忍不住哭道:“拴住哥,你不能有事,不能有事,他們這些大惡人究竟想把我們怎樣?”她轉過臉叫道,“你們到底想把我們怎樣?我姥爺已經告訴你們沒有寶藏了,你們還想怎樣?”
山桃道:“傻妹妹,他們若不親眼看見,如何肯信?如果我們不帶他們去尋寶,他們就會把我們全村人趕盡殺絕?!?/p>
非空一臉悲憫,不忍卒看,口中不住喃喃:“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毙C子嗤之以鼻:“活的時候不救,死了再超度有什么用?”
聶孝武道:“穆英雄正是要各位東道帶我們見識見識令先祖留下的圣物,別無他意?!?/p>
拴住憤憤道:“桓爺爺已經死了,沒有人能找到那個地方了。”
穆伯元道:“啊喲,對不住,在下出門不便,未帶解藥,只好麻煩諸位受苦了。啊——”林秀大怒,左掌暗自用力,穆伯元登時痛得慘叫:“你殺了我吧,殺呀!”林秀怒道:“你無恥!”穆伯元又叫道:“人家小妮子已經有心上人啦,你再怎么討好也沒用。”他早已看出林秀對麥穗愛護有加,是以出言相譏。林秀一怔,無言以對。
山桃忽然叫道:“喂,我不管你是姓林還是姓什么上官,如果你當真和那些人不一樣,就趕快帶穗兒走。我此刻才明白桓爺爺為什么要如此責罰他們,他是盼望他們能活著走出無名村,而我們先祖遺訓,生生世世不得出村?!?/p>
拴住也恍然大悟,道:“穗兒,你快走吧,我已經中毒走不了了……”
麥穗哭道:“我不走,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你讓我去哪里?外面那么多惡人,你叫我怎么對付得了?拴住哥,我們一起生在這里,就讓我們一塊兒死在這里好了?!?/p>
拴住微笑著搖頭道:“穗兒,你一定要活下去,你現(xiàn)下是我們無名村唯一的血脈?!彼粗中愕?,“林伯……不,上官大哥……請你……”
林秀忙道:“不要這樣叫我,你們認識我的時候,我是林秀,我便永遠是林秀。我明白你要我做什么,可是我不會就此離開的,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無名村毀掉?!?/p>
穆伯元驀然道:“哦,原來你就是那個窮酸秀才,真是看不出你不但手段高明,更還有返老還童的本事啊?!?/p>
麥穗突然叫道:“請你救了他們,我?guī)銈內フ??!?/p>
眾人驚問:“你知道那個所在?”均想她既是那老頭的外孫女,那老頭把秘密授于她也未可知。
麥穗道:“我不知道,不過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對這里一切都很熟悉,若用心去找,或許能夠找得到。”
眾人都覺有理,紛紛贊同,穆伯元卻道:“這山這么大,你要帶我們找到什么時候?更何況,這里山勢險峻,你未必都能找得到?!比好б宦牐旨娂姺Q是。
山桃忽道:“我知道怎么找,我?guī)銈內?。”眾人都一愣,只聽山桃又道,“我小時候有一次玩耍,發(fā)現(xiàn)一個地道,就好奇地鉆進去,結果卻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出來。后來是桓爺爺把我救出來的,說我闖了族中禁地,因念年紀小不懂事,便沒有受罰。我還模糊記得路徑,你們若是不怕死,就都跟我去?!?/p>
拴住也道:“我也記得,那次是我們三個一起去的,我們在里面困了一整天,后來大人們說他們找遍了山里山外,最后才想到地道??墒抢锩娴缆峰e綜復雜,我們也記得不清了,再說,桓爺爺說過不許任何人再踏入地道半步的。”
山桃憤憤道:“千百年來,我們祖祖輩輩守著這個禁地、遺訓,可是我們究竟守些什么,誰也不知道,反而引得這么多不相干的人來爭搶。可是他們搶些什么,他們也沒見過。哈哈,當真是好笑。我們?yōu)槭裁捶堑脼槟切┰缇退懒说娜说囊痪鋸U話活著呢?我今兒個定要親眼看看你們這些人拼死拼活地爭來搶去的到底是什么勞什子。”這番話說得許多村民都心下贊同。的確,世世代代守著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遺訓到底價值幾何?甚至連守著什么物事,他們都說不清楚,豈不可悲?
拴住也陷入沉思,最后決然道:“好吧,帶他們去,是福是禍,看他們自己的命吧?!彼呗暤溃拔?guī)銈內?,不過你們要先解救我們鄉(xiāng)親。”
穆伯元從懷里摸出兩粒丹藥道:“就你們兩個帶路,先給你們解藥?!绷中懔⒖谭饬怂难ǖ?,搜遍全身,但除了他手中兩粒丹藥,別無他物,驚問:“你真的就只帶了兩粒解藥?”穆伯元笑道:“早說過出門在外不便帶太多行李嘛,不過此藥極易配制,只要十二個時辰之內辦完事,我保他們平安無事。”
麥穗將兩粒丹藥給拴住和山桃服下,只盞茶時分,兩人便抽搐漸止,冷汗全無,行動自如了。麥穗拉住拴住道:“拴住哥,山桃姐,我跟你們一起去。”拴住柔聲道:“穗兒,我此去九死一生,你要留下來照顧大伙兒。”他又指著穆伯元道,“你要看好這個人,如果我們十二個時辰回不來,你就逼他要解藥。”
穆伯元冷笑道:“穆某人費盡心思,到頭來卻給他人做了嫁衣裳,那還不如我此刻便咬舌自盡了呢。”
“讓他去,如果我們十二個時辰回不來,就把他碎尸萬斷?!鄙教野言捳f得咬牙切齒,讓人聽了不寒而栗。
林秀拍開穆伯元的穴道,說道:“不行,須得十個時辰就回來,再易配制的藥也得煎一兩個時辰。”
拴住抱住母親道別,母親道:“孩子,無論如何,千萬別對不起祖宗?!彼┳↑c點頭,含淚道:“孩兒曉得?!庇志o緊抱了一下麥穗,然后一言不發(fā)地走了。山桃也抱抱父親,摟摟母親,又抱起山杏的尸體哭了一陣,最后毅然決然地一抹眼淚,頭也不回地走了。群莽跟在后面匆匆而去,人人都尋寶心切,誰也沒留意林秀并未跟來。
眾人來到拴住家院中。拴住腰里系了個小包袱,手里拿支火把,走到井邊道:“你們要寶不要命的就跟我下來吧。”說罷翻身下井,山桃緊隨其后,背上背著幾支備用的火把。群莽見狀,有的在院內拽把干柴,有的尋束稻草,爭先恐后地跟著下井。原來,無名村家家有井,井下都有地窖,地窖又均連著地道。人們來到地窖里,只見里面堆滿了蔬菜瓜果,一側墻壁上明顯有塊泥砌的痕跡,拴住用鎬撬開那泥墻,赫然出現(xiàn)一個地道。拴住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拉著山桃,慢慢走進地道,其余人也跟著魚貫而入。那地窖其實很小,前頭已經進去半天了,后面的還沒下井,井上的人唯恐別人先尋到寶藏都搶了去,未免等得心焦。
地道很窄,只容一人通過,而且曲曲折折,首尾互不相見,人們緊緊相跟。走了數十丈,遇到一個岔口,山桃拔下發(fā)釵在壁上畫個記號,輕聲問道:“拴住哥,咱們走哪邊?”拴住道:“咱們見了岔口就走左邊,應該丟不了?!庇谑潜娙送蠖?,行不多遠,又一個岔道,照前左行,如此走了一個多時辰,遇到無數個岔道,一律左行。忽然左夫人驚道:“咦,這不是山桃妹子畫的記號么?咱們又回到原地了。”眾人一看果然如此,不禁議論道:“不會是絕路吧?莫非要困死在這里?”左夢蝶道:“不會,我們這么多人在這地道里走了這么久,可是并不覺氣悶,可見必然有氣孑L。不若再遇到岔道時,如有記號則往右走,
如無記號便還往左走,或許可行?!北娙艘姥杂中辛藬道铮灰姷氐罆r寬時窄,時高時低,并且氣氛越來越詭異,在火把照耀下,每個人的臉都顯得陰森可怖。忽然又有人叫道:“我們好像又回到原地了?!北娙怂南乱磺疲X得環(huán)境很陌生,可是墻壁上明明白白地畫著記號,而且左右兩邊畫著不同的記號,可見此處已來過兩次,人們不由地倒抽一口涼氣。有人提議:“不如我們分成兩路,各走一邊,或許還能會合?!鄙教揖o緊抓住拴住道:“要分你們分,我們不分開。”聶忠文道:“不行,這里只有你們倆來過,你們兩個得一人帶一路?!彼┳≌溃骸拔覀儍蓚€是不會分開的,你們愛走哪邊走哪邊好了?!闭f罷拉著山桃走了,群豪商量道:“咱們怎么分?罷了,還是跟著他們走罷?!庇谑勤s緊跟在后面。這次,他們不管有無記號,都往右行,可是最終還是回到了原地。人們不禁緊張起來,不再叫嚷,只是默默前行,每個人似乎都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和愈來愈粗重的呼吸聲。又走了一會兒,忽聽一種奇怪的聲音從前面?zhèn)鱽?,如鴟梟般凄厲,又似狼嚎又似嬰啼,每一聲都聽得人毛骨悚然。山桃攥緊拴住的手臂道:“什,什么聲音,還走不走?”拴住道:“不走怎么辦?”
左夫人靠緊丈夫道:“咱們不找了,咱們還是回去吧。”左夢蝶道:“現(xiàn)下要回去也難找到路,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了?!币娖拮右荒橌@恐,又安慰道,“別怕,總會有出路的。那兩個孩子不是說桓爺爺當年把他們救出去了么?”
不知走了多少時候,不知換了幾回火把,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人人都已經筋疲力盡,卻在這暗無天日的地道里進退不得。山桃道:“拴住哥,咱們歇會兒吧?”兩人便靠墻坐在地上,拴住解開腰里包袱,卻是一皮袋清水和幾塊干糧。其余人皆暗自懊悔,下來得過于匆忙,都沒想到帶水和食物,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兩人又吃又喝,干咽口水。因還要指望這兩人帶路,誰也不敢為難他們。拴住扭頭看見穆伯元眼巴巴地望著自己,便丟給他一塊干糧,穆伯元接過去三兩口就吞食殆盡。
兩人吃飽喝足,將包袱重又系回腰間,瞇起眼睛打了一會兒盹,然后才站起身來,拍拍手道:“咱們走吧。”也不理會眾人顧自走了。群豪敢怒不敢言,只得緊緊跟上。又小心翼翼地行了幾個時辰,還是在來回打轉,壁上記號愈來愈多,人們心頭愈來愈緊。左夢蝶忽道:“咱們不能這樣盲目而行,得好好推想一下,這地道很有可能是按九宮八卦之類的陣法所布,如若按此而行,或許可通?!庇腥吮愕溃骸白笄f主,江湖上誰人不知你精通奇門數術,擅長布陣?不若你來領路吧。”左夢蝶道:“豈敢,在下只是推測,未敢妄斷。”有人不耐煩道:“都什么時候了,別再瞎謙虛了,要是再出不去,咱們可都得玩完。”左夢蝶道:“如此,在下就勉為一試了?!庇谑窃诒谏袭媯€記號,攜妻走在前面,眾人緊隨其后,可是仍然愈走愈暈,只覺那路千回百轉,根本沒個頭緒。左夢蝶將平生所學陣法圖形盡數想了個遍,仍是不得要領。有的人開始頭昏腦脹,有的人變得暈頭轉向,更有的捶胸頓足、怨天尤人,人們覺得自己的身子和情緒都愈來愈不屬于自己,愈來愈控制不了。
山桃忽然立住道:“拴住哥,你好好想想,當年桓爺爺救咱們出去時是怎么走的?”拴住沉吟道:“記不清了,好像是先左拐了一次,再右拐了兩次,然后又左拐……哎呀,實在記不起來了?!?/p>
山桃道:“咱們使勁地想,不管記起多少,只管照著走,總是不錯。”拴住點點頭,兩人一邊拼命地回憶,一邊慢慢向前走去。其余人等此時早已沒了主張,雖然又饑渴又累,一雙腿早已抬不起來,但誰也怕死在這暗無天日的地道里,只得拖著兩條腿死命跟上。一行人又走了許久,雖尚不明出路,但見壁上的記號越來越少,總算不再打轉,漸漸地松了口氣。然而洞內各種古怪恐怖的聲音卻始終或遠或近地縈繞在在耳邊,如鬼魅幽靈一般,叫人汗毛直豎,其實這聲音更多出于各人的幻覺。
又行了許久,中間還歇了一次,終于走到地道的盡頭,再也沒路了。眾人頓時傻了眼,辛辛苦苦就為了走這么一個死胡同嗎?有人深感懊悔,更有人開始跳腳罵娘。
山桃舉著火把將洞壁上上下下照了七八遍,忽然說道:“拴住哥,你看這邊的土好像和旁邊的不大一樣,不像是挖出來的樣子?”拴住仔細地瞧了瞧,道:“嗯,是有點不一樣,好像是……是泥抹上去的?!闭f著摸出一柄短劍在洞壁上用力劃了幾下,果然泥土掉落處露出青磚來。眾人大喜過望,紛紛亮出兵刃來鑿那磚,卻因地道狹窄,只能容得兩人近前。一來眾人早已精疲力竭,二來都深知此時爭搶只有誤事,是以依次輪流而作。因磚墻甚厚,費了好大工夫才鑿出個半人高的小洞來,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鉆入,忽聽一人叫道:“小心有機關。”眾人聞言,不約而同地往后退了幾步。拴住看看他們,對山桃道:“咱們先進去。”說著兩人便彎腰入洞。其他人見久無動靜,便也跟著鉆進去,只見好大一個洞室,四周密密麻麻放滿了兵器,中間層層疊疊堆放了許多大木箱,上面均積滿厚厚的塵土。這些江湖豪客無不狂喜,蜂擁至木箱跟前,欲開啟木箱。又有人叫道:“別忙,小心暗器?!北娙讼乱庾R地后退數步,卻誰也不愿離夢寐以求的財寶太遠。雷震用長槍遠遠地挑開一只木箱(他那桿鋼槍已被桓老折斷,只好從下屬手中隨便拿了桿鐵槍),只見箱蓋吱呀一聲掀開了,并無異狀,人們一轟而上,頓時個個心涼了半截。滿以為可以看到滿箱燦爛的金銀珠寶,可是眼前卻是一箱銹跡斑斑的甲胄。聶孝武用刀挑起一件鎧甲,那鎧甲上鐵片嘩啦啦地散落下來,原來因年代久遠,穿甲的牛筋早已朽爛。有人不甘心地將箱內所有鎧甲都扔出來,直到箱子見底,方才徹底失望。人們還是不死心地一箱一箱地翻看,然而把所有的木箱都翻了個底朝天,也只翻到甲胄,一個個有氣無力地癱坐在地上。拴住本和山桃站在一旁冷眼觀瞧,他突然沖到人群中,抓起地上一堆堆散碎的衣甲發(fā)瘋似的扔向那些人,怒吼道:“你們害死那么多人,就為了這些破銅爛鐵,給你們,給你們!拿去,拿去,全拿去呀!”而尋寶者個個呆若木雞,任由鐵片衣甲等物打在身上、臉上渾然不覺。
左夢蝶突然狂笑起來,聲音震得整個洞室簌簌落土。左夫人大驚,忙拉住丈夫問道:“你怎么了,怎么了?”左夢蝶笑得岔不過氣來,道:“夫人,咱們是天下第一啦,咱們富可敵國啦,哈哈——”左夫人眼中淚珠直滾,顫聲道:“你瘋了,你居然瘋了!”她狠狠地踢了一腳地上散落的甲胄,罵道,“都是你們這些害人東西……”未及罵完,便嗚嗚地哭起來。其余人也開始發(fā)狂似的呼號叫罵,失聲痛哭,拔出兵刃亂砍亂打,片刻之間,洞室之內一片狼藉。
王乃清無意中一錘重重砸在洞壁上,居然砸出一個大窟窿,一股冷氣撲面而來。他愣了一下,又砸一錘,窟窿便擴大了,不禁驚喜地大喊:“那邊還有洞室,還有洞室!”余人都激動異常,各用兵刃又砍又敲又鑿,那洞壁不甚厚,傾刻便鑿出個大洞來。大家用火
把一照,只見一個天然大溶洞,洞頂往下啪嗒啪嗒地滴水。奇怪的是,僅僅一墻之隔,這邊甚是干燥,那邊卻陰冷潮濕。眾人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霎時又完全熄滅,這溶洞絕非人力所為,更不可能存有什么財寶。
拴住對山桃道:“咱們去那邊看看有些什么,說不定能出去?!闭f著,伸手拉過穆伯元,喝道,“你也走。”三個人走進溶洞,只見這溶洞狹長曲折,上下左右皆是奇形怪狀的鐘乳石,腳下泥濘濕滑。其余人經過這一場大喜大悲之后,亦漸漸平靜下來,也都跟著走進溶洞,畢竟誰也不愿葬身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左夫人攙著丈夫小心而行,左夢蝶兀自癡癡呆呆地喃喃自語。
那溶洞初時只是泥濘,越走水越多,漸漸沒過腳背,淹過膝蓋,后升至腰部,人們不禁暗暗擔心,要是水再往深,恐怕要會鳧水才行。
那鐘乳石有的如懸梁吊柱,有的似春筍抽芽,有的像蓮花吐蕊,有的好比神龜探海……形態(tài)各異,惟妙惟肖,在火光的照耀下更顯瑰麗多姿??上н@些人誰也沒心思欣賞這大自然造物的神奇,只覺怪石犬牙交錯,猶如惡鬼森然。山桃卻興味盎然地觀賞贊嘆,不時叫道:“拴住哥,你看那邊多美,想不到天底下竟有這樣的鬼斧神工。你看這個,像不像仙人指路?”
穆伯元沒好氣道:“還指路呢,指得我們都出不去了?!庇腥寺牭煤么蟛荒蜔?,喝道:“丫頭,你閉嘴成不成?”山桃扁扁嘴道:“我又沒給你說,誰要你聽了?”“你!”那人抬手便想打她,怎奈離得較遠,又實在沒有力氣趕到她近旁。
山桃又道:“拴住哥,你知道么,自從咱們三個那次被桓爺爺從地道里救出去,封住了那個洞口,我就一直有個夢想?”拴住問:“什么夢想?”山桃道:“我夢想找到地道里的寶貝,拿著它到山外面去。我好想看看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樣子,好想知道外面的人在做些什么。我偷偷地找過地道的入口,不敢挖自家井下的地窖,就去山里找,見了老鼠洞也挖,不知道害得多少老鼠沒了家,現(xiàn)下想想,好生對它們不住?!彼┳〔蹇诘溃骸澳阋舱嫣詺狻!鄙教依^續(xù)道:“我只是太想去山外看一看了,后來外面的人找到了咱們山里,先是那個裝成老頭的林秀,后來是左夫人兩個,再后又來了許許多多的人,開始我還暗暗高興,心想也許能有機會出去了??墒谴丝?,我一點也不想出去啦,外面的人都壞得很?!彼兆∷┳〉氖秩崧暤溃按丝碳幢闼涝谶@溶洞里,我也很開心。”拴住嘆口氣道:“我想,山外面的人可能也不都跟他們一樣,不知道穗兒現(xiàn)在怎么樣了?”山桃黯然道:“你說,他會好好待穗兒,保護她不被那些壞人欺侮么?”拴住失神道:“可是穗兒不會離開這里的,她在等著我們,即便我們永遠出不去,她也會一直等下去?!?/p>
一個大漢道:“你們兩個少聒噪兩句,吵得我頭都有些暈了,看路都有些晃了?!绷硪粋€叫道:“啊喲,不好,好像整個洞都在晃?!彼械娜舜蟪砸惑@,只覺腳下左搖右晃,站立不穩(wěn),有人大叫道:“不好了,是地震!”人們忙忙亂亂地往前沖,可是水中本就不易行走,且都又累又餓,一心慌,早有幾個跌倒在水中。別人哪顧得上扶他,踏在那些人身上就過去了。人們跌跌撞撞地往前奔了數里,忽見前方一束亮光,皆大喜過望地沖過去。只見路面漸升,水勢漸低,來到一個巨大的巖洞之中,高寬均近百丈,那洞口也是巨大無比。終得重見天日,人們渾身勁力陡增,疾步沖向洞口,卻都又突然收住腳,但還是有幾個武功較差者奔了出去,接著傳來陣陣慘叫在山谷中回響。那洞外竟是萬丈深谷,探身望去深不見底,谷邊尖石參差,猶如銳刀利劍,見之無不心驚膽寒。可此時山洞搖晃越來越劇烈,洞頂已不斷落下碎石土塊,掉落之聲不絕于耳,眼看著就要坍塌了。這些在刀林劍叢中闖蕩的江湖豪客向來果斷,從不拖泥帶水,可此時都躊躇萬分,進退兩難。
山桃看見洞外天色,驚叫道:“好像已經過了中午了,早過了一天一夜了。姓穆的,你還我爹娘,你還我村里的親人!”她突然出招猛攻穆伯元。穆伯元武功雖高出山桃許多,但饑渴交加,疲憊已極,又猝不及防,哪抵得過她不要命的死纏猛打,倉促間又沒看清地形,竟被逼到崖邊,腳下一滑摔了下去??墒撬は轮畷r,右手猛地一抓,牢牢抓住山桃的左足,拴住急忙伸手去救,抓住山桃的一只手,跟著也被拉下深谷。
只聽得轟隆隆幾聲巨響,煙霧彌漫,山石橫飛,那山洞已被碎土巨石填得嚴嚴實實。
那日拴住走時一句話也沒說,可是麥穗知道他們之間已無需任何言語。她佇立在打麥場上凝望良久方才回轉身來,只見鄉(xiāng)親們個個臥在地下痙攣呻吟,急忙奔過去扶住這個,護持那個,卻又如何看護得過來?林秀也趕緊幫忙照顧,卻見眾人都別過臉去不睬他,討了個老大沒趣,只得訕訕走開。麥穗煮了幾大鍋粥,挑到打麥場上挨個喂食,林秀也習慣地去打下手,卻被她冰冷的目光趕開了,只能遠遠地看著她一個人忙前忙后,累得嬌喘吁吁。
天色漸漸昏暗,時已十月,未及入夜,便已涼意侵入。麥穗尋思還是把大伙都送回屋內較好,可是眾人皆中毒已深,動彈不得。她只能一次一個攙扶著送,有的已絲毫不能行動,只好背著,直忙了大半夜方才安頓妥當。山桃母親哭道:“穗兒,麻煩你把杏兒也抱回來,別讓她在外面受凍,這孩子從小就怕冷、怕黑……”麥穗把山杏的尸體抱至母親身邊,禁不住也淚水漣漣。而后想到姥爺、父親及眾多鄉(xiāng)親也尚在場坪上遭受風寒,便拿了一把鐵鍬和一把鎬頭,舉著火把走到村外空地,把火把插在地上,開始挖掘墓坑。她本來身子就柔弱,又悲憤交加,挖得自是費力。自幼及長,她看到的都是人與人之間和睦關愛,自然而然地以為世間只有善良美好,從未想過天下竟會有惡。哪想到僅在一日之間便親眼目睹了這般殘酷的欺騙與殺害。對她來說,最大的傷痛莫過于心目中那個美好的世界被徹底擊碎了。
直到次日紅日高懸,她才挖好了幾個不深的坑,卻早已香汗淋漓,幾近虛脫。林秀遠遠望見,心疼難當,卻又不敢上前相助。只見她扔掉鎬頭,抹抹額上汗珠,一步一跌地走到場坪上,用一張草席裹住桓老的身子,然后負在背上艱難地走到墓坑旁邊,這一來一去竟也花了一個多時辰。她將桓老放在第一個坑中,跪在坑邊哭了半天,方拿起鐵鍬將土蓋上。然后又走到打麥場,準備搬運父親的尸身,卻突然咦地驚叫一聲,滿臉驚恐地四下尋找。林秀見她將場坪上尸體(甚至連同那些江湖人的尸體)一一仔細查看,看不了幾具便惡心嘔吐,然后又強忍著繼續(xù)翻找,不禁心下大異,她在找什么呢?只見她在場坪上找遍后,又跌跌撞撞地奔到附近尋找,失聲叫道:“爹爹——”忽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不動了。林秀急奔過去,將她抱起,見已不省人事,心想她一日一夜水米未進,心力交瘁,又遭此打擊,終于支撐不住了。當下把她抱回家中,放到炕上,拉過棉被輕輕蓋在身上,低頭見她慘白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淚痕宛然,秀眉緊蹙,似乎昏迷中還悲憤不已,不由地呆呆凝視。忽然想到,她醒來見到我,必然惱恨,我還是走開吧。心里想著,
腳下卻不愿動,好容易才邁出臥室,驀見堂屋內放著一架織機,眼前便浮現(xiàn)出麥穗坐在織機前織布的情形。心想,不知以后還能否有幸再看到這幅美麗的圖景?
林秀走到打麥場上,見一群雞和幾只狗慌慌張張地四下奔走,心想連畜牲也不忍睹如此慘狀。想起麥穗方才似乎是在找父親的尸體,不禁感到奇怪,仔細搜尋了一遍,果然不見麥收的尸體,心中大惑不解。他苦苦思索,仍理不出頭緒??粗鴪銎荷鲜瑱M遍地,想到這些鄉(xiāng)親也曾熱忱招待自己,心道我便幫忙安葬了他們,穗兒應該不會見怪吧?況且他們遭此大難,我也難脫干系,理當贖罪。于是將慘死村民一一安葬在麥穗挖好的墓坑內。
末了又想,那些武林同道,也多有曾相交的,卻都因財迷心竅,喪命于此,自己也險些和他們同樣下場,他們雖有罪過,卻也不忍看他們曝尸荒野。心念及此,便拿起墓旁的鎬和鍬,準備再掘墓坑,忽想到這些村中百姓樸實正直,必不喜這些外界惡人埋在身邊,需得埋遠些才好。于是向遠處走了數百米,發(fā)現(xiàn)一個荒僻的所在,便開始挖掘。一邊挖,一邊想不知拴住和山桃?guī)е切┤藢さ綄毑亓嗣?,又想若自己不先找到這里,那些人還會不會找來呢?挖了一會兒,直起腰來歇歇,看見遠處山巒依舊,周圍樹木卻已凋零,心想這里人們原本平安喜樂,無欲無求,卻沒來由遭遇這樣一場橫禍,真令人嗟嘆。不過,若讓他們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卻又當如何?忽又想,麥收的武功本來不弱,卻被無名之輩一劍刺死,真是可惜??墒撬氖頌楹螘灰娏四?,難道除了我和麥穗還有別人隱藏在附近?不大可能啊。又難倒他沒死么?倘若沒死,卻為什么不回村,而悄悄走了呢?若真是如此,他又會去哪里呢?如此挖一陣,胡思亂想一通,不覺已經挖了五六個坑。又想到也未檢點死了多少人,也不知該挖幾個坑,先埋幾個再說罷。他丟下鎬頭,正準備回村,忽覺腳下一晃,險些摔倒,心中自嘲我也累得站立不穩(wěn)了??墒遣蝗菟痉€(wěn),大地已經開始猛烈顛簸,霎時間地動山搖,飛沙走石,天昏地暗。林秀趴在地上,十指深深嵌入泥土之中。
過了許久,大地才漸漸平靜下來,林秀急忙躍起直奔回村,只見整個村莊已成一片廢墟,所有石屋盡數倒塌。那石屋雖極堅固,然而這次地震實在太過強烈,竟無一間石屋幸免。蓋屋的巨石遠比尋常磚土沉重得多,若在屋中,必然不能活。而村中人人中毒,身不能動,竟然全被活埋!
林秀慌里慌張奔到麥家,只見麥穗所居的石屋已成一堆亂石,那株棗樹橫在石堆中,已被攔腰折斷。他失魂落魄地在亂石堆里瘋狂挖掘,一雙手頃刻鮮血淋淋,卻仍狂挖不止。忽然地面又劇烈晃了幾下,地震余波尚未全退。林秀一跤撲倒在石堆上,石尖棱角同時刺入胸腹四肢,鮮血慢慢流到赭紅色的石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