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美福

饑餓

顙

過了春節(jié)才算牛年開始，可元旦就牛起來了，預(yù)訂一頓飯好難!長江，沙江，東海，福海，海悅，海外海，再問北冰洋，全滿!哈哈!一冬無雪，倒是江海溢滿?找個河川可以吧?嗨，燕川，泉美，連一個小小的濱河，福泉，也滿了……

沖方便面吧。新年元旦，吃方便面顯得清苦了?可他清晰記得，上世紀80年代上大學(xué)那陣，方便面是一種奢侈品。那時有個電影叫《蘇醒》，陳沖主演，那個女孩就因為男朋友偷送了方便面而被感動。

其實，每年的元旦他都吃方便面。由于職業(yè)的原因，他總是在上年的最后一天加班，直到那萬千數(shù)字“歸了籠”，才能放心去睡。每年的新年第一天，醒來總是日上三竿，然后一包方便面伺候……今年突然想出去吃一頓。還真沒想到時代如此飛躍，酒店的火爆竟絲毫看不出金融危機的沖擊。人們的觀念發(fā)生了如此大的變化，公宴也好，私宴也罷，反正是不在家做著吃了。這現(xiàn)象，忙忙碌碌的他，先前競渾然不覺……

牛年的春節(jié)來得快，放假了。正月初一這天，又犯了神經(jīng)，想訂飯。他這人，本來不愛在飯店耗，出門在外，如不是隨隊伍，那不是在大排檔就一定是街上的“小板凳”。只因老婆一年做飯?zhí)量嗔?，春?jié)要歇歇……

沒想到，和元旦一樣，江河湖海全部溢滿了。

好一個盛世繁榮。像一首序曲，掀開了他回憶的帷幕。大年初一，竟回想起那難忘的歲月……

尚

他經(jīng)歷過兩場饑餓。嚴重的饑餓歲月，有天災(zāi)的成分，但更大程度是人為的。說穿了，是理想的崇尚釀成的悲劇。

先是崇尚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趕英超美，人們企盼著共產(chǎn)主義好日子馬上到來，卻遭受了一場空前的饑餓劫難。大躍進大煉鋼鐵收走了鍋灶，人民公社大食堂收走了家戶存糧。大食堂的浪費，管理的混亂，很快就形成了饑餓湖。加上三年自然災(zāi)害，有的地方就有人活活餓死了。好在他的家鄉(xiāng)山上植被好，野菜樹葉豐盛，人們便把黃蒿也煮吃光了。玉米棒芯也磨成了面，那無糧的窩頭開始被稱作“創(chuàng)舉”，回報這一創(chuàng)舉的，是“萬民鬧憋腸”。無油無糧的草木本飼-料，大牲口還可以，人怎么受得了?立時，廣大的農(nóng)村出現(xiàn)了一道空前絕后的奇景：夜晚收工工回家的農(nóng)人們，家家戶戶都在干著一件事，摳屁眼。全家人點著小油燈一個個撅著屁股，排著“一條龍”鏈條，用針錐把干硬的糞渣一點點往出樞，摳到大半夜，摳通了，像水槍一樣噴出來，人到這時都會軟成稀泥?？蓱z的人們，第二天還得勞作。那時，人們閑下的話題便是說個吃字。村里的大肚漢蟬小，天天吃不飽，司務(wù)長捉弄他：你三口吃下一個窩頭，就白吃。結(jié)果那天蟬小真做了，差一點被噎死。上地勞動時，地里能偷吃的食物都會遭殃。作案程序是：假裝去方便，跑到地那頭，脫了褲子蹲下就趕快拔起一個蘿卜來，擰掉綠秧子，然后，像松鼠一樣用嘴巴啃掉皮，嚓嚓吞進肚子里。那時流傳一個笑話，一個女孩上學(xué)遲到了，老師拿起教鞭要打她，她急中生智忙說：老師，老師你別打我，我回家給你掰半疙瘩窩窩來……老師當著全體師生的面，落下教鞭說：哼，你肯?……女孩慌忙點點頭，免了一頓打。

他就出生在這樣的年代，一餓就是五年。誠實的父親交糧時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私藏一點，食堂打回的飯?zhí)焯觳粔虺?，母親很快就斷了奶。他從小是靠搗爛的蘿卜湯和少量的面糊喂大的，從小不知道什么是煉乳，奶粉，這使他一生都不能聞奶制品味兒。三歲了，餓得面黃肌瘦，皮包骨頭，孱弱無力，大腿上卻臥著一個像蟈蟈一樣的肚子，那是蘿卜湯撐大的。天天哭喊著餓、餓，眼見得活不了了。姨父來看望時，母親愁苦著臉說：看他命吧，活下來算命大，恐怕是活不了。姨父安慰，不要著急，盡力救濟孩子吧……

誰能想到，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又來了一場饑餓風暴。依然是理想的崇尚造成——學(xué)大寨熱潮正如日中天，老天卻來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旱。一九七二年地處高寒的西寨鄉(xiāng)又遭遇百年不遇的大冰雹，雞蛋大的冰雹下了一尺多厚，房子上的瓦片都打爛了，莊稼都打成了光桿。縣委為了政治聲譽，來了個“沒有見過的大旱，沒有見過的大干，沒有見過的大豐收”的荒唐口號。大旱和大干確是前無古人的，大豐收卻是哄鬼。為了虛假的政績，他們把農(nóng)民的口糧和集體儲備都壓成公糧上交，饑餓又開始襲來了……在家還好說，沒糧吃還有糠面餅，麻生(榨油餅渣)，偏偏一九七三年上了高中住校，伙食定量。晚上一碗清水疙瘩湯，上自習(xí)到晚九點，頭昏眼花實在是頂不下來，看書都幻覺成面餅了。

那年頭，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哪能學(xué)成文化?張鐵生、黃帥是輪番登場，學(xué)校干脆把學(xué)生變成民工隊，到魚鱗洼河灘種甜菜，又班門弄斧，效仿“南泥灣”，把全校師生拉到荒山野嶺去開荒，種蕎麥去了。張校長荒唐的戰(zhàn)前動員是：開門辦學(xué)，去荒山上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是最好的課堂!

兩百多名青年學(xué)生擠在三輛解放牌貨車的馬槽里，在崎嶇的山路上爬行。遇下坡、剎車和拐彎，全部人都壓到緊挨馬槽的人身上，女孩們疼得爹呀媽呀地喊叫，那情景真像要出人命。有的大個男生使壞，看哪個女生好看又善良，偏欺負她，慫恿男生故意借勢擠壓，有一次把個小女生折騰得嘔吐起來，鼻涕眼淚哭得一塌糊涂。

然而，那是個激情燃燒的歲月，全體師生就住在一個叫鬧林溝的小山莊，開始了開荒。年輕人火熱的心，青春奔放的腳步，總是被理想的烈火燃燒著，被英雄情結(jié)鼓舞著。同學(xué)們感到自己在上演一場學(xué)英雄的話劇，又希冀著靠自己的雙手擺脫挨餓的日子。白天，爭先恐后比賽爭創(chuàng)開荒新紀錄，晚上回來寫詩、寫日記，油印第二天的戰(zhàn)地簡報。學(xué)校還組織了戰(zhàn)地文藝宣傳隊，每個班都負責出節(jié)目。那時他才十七歲，全班文藝節(jié)目的編寫、配樂都由他負責，僅他們高三班就能演兩個多小時，能把《沙家浜》第二場全演出來。在那月明星稀、銀河璀璨的夏日夜晚，炎熱的氣溫換成習(xí)習(xí)涼風，在火熱的荒山上走回來的學(xué)生和村民，坐在臺下看文藝隊勁歌曼舞。他演奏的板胡獨奏《翻身道情》清亮悅耳，在荒山野溝里是那么具有感染力，贏得了全校師生的掌聲和喝彩…

可惜，白天開荒他是一個大傻帽兒。人家都去溝溝洼洼刨，丈量成績時，因地形不規(guī)則，往往多算。他呢，從小做事刻板教條，找一個空曠地開荒，草皮又實又厚，太費力氣。他開的荒地方方正正一塊，丈量時，分毫不能多算，每天開荒下來，成績總是二分三厘，累死累活也趕不上人家輕松而就的成績，戰(zhàn)報上老是排不在最前。等他明白過來，開荒戰(zhàn)斗也結(jié)束了。

賞

看過上世紀八十年代傷痕文學(xué)的人。該不會忘記那篇描寫青海剛察地區(qū)開荒的中篇小說，那是一段年輕人在饑荒歲月中的悲情往事。故事的主人公與梅雁姑娘的那場賺取萬人眼淚的生死愛情，是從學(xué)校大食堂里梅雁贈送他四兩面糊糊開始的。饑餓歲月里，帶著愛情的食物是多么珍貴啊?？墒牵诟咧械酿囸I歲月里卻不曾有這樣的幸遇，女生們的份飯偶爾吃不了的，寧愿悄悄倒掉也不敢給男生們吃，那會引起猜疑的。即使有暗戀的，也不敢表示。

好多年他都不忘去看望那個饑餓歲月里救過他的恩人——經(jīng)常接濟他的那個慈善的大師傅老大娘。她知道他“肚子大”，總是把食堂的剩飯偷偷轉(zhuǎn)給他。雖然被班主任撞見一回，劈頭蓋腦挨了訓(xùn)。然而要不是她，他肯定餓出問題來了。

堂兄與他同歲同班，會來事，老師病了用他送飯。有天夜里上自學(xué)，堂兄偷偷喊他出來，悄悄遞給他一砂鍋老師吃剩下的面片湯，這對饑腸轆轆的他不啻雪中送炭?？蛇B個偷吃的地方也沒有，跑到校園旁一個牌樓下面狼吞虎咽起來。一邊吃一邊還得躲人，繞著那個牌樓方柱轉(zhuǎn)，東邊來了入藏西邊，南邊來了入藏北邊，偷偷摸摸，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是痛痛快快，美美滋滋吃了一頓飽飯。在兩年半的校園食堂中，那竟是他唯一的一頓飽餐。

住在房東家，灶臺上烘著糠摻玉米面干餅，真是垂涎欲滴。想吃，咋好意思開口?稀里糊涂挑起水桶去給房東挑水去了。井離房東家好遠，房東又住在山頂，他頭昏眼花地擔了一回又一回，潛意識里還是想換取房東大爺?shù)馁p賜。水缸擔滿了，老大爺在炕沿邊吧嗒吧嗒抽煙，這時，大爺抬起了頭，一雙混濁的眼睛與一個少年清澈透亮的眼睛相遇了，四目凝視了片刻，老大爺囁嚅著說：“你……吃那餅吧……”可是，少年從老大爺?shù)难壑凶x出了他的不舍和無奈。是啊，老大爺家很窮，他也沒有吃的……少年這時堅決地說了一句：“不……大爺……我不吃……”

那年月，上課學(xué)習(xí)的日子不多，他希望上課?？缮险n就要挨餓。勞動的日子很多，但勞動就會給吃飽。開荒那陣，天天能吃飽饅頭或窩頭，一頓飯他要吃下六個大饅頭、兩碗菜湯，學(xué)校派專人監(jiān)視學(xué)生，允許吃飽，但不許帶走。

逢村里修路、整地、撒糞、收秋、砍山、基建，都要學(xué)生支援，那時候便是賞飽飯的日子。學(xué)生們中午便拼上命吃，晚上回校就不吃飯省下飯票了。殘暴地虐待胃口，終于造成一場險情。那天，在莊窩大隊擔水抗旱，中午是泡米混鍋抿“虼蚪”，吃了四碗。本來已撐鼓肚皮了，看看別的同學(xué)還吃，他就松了松褲帶又去盛了一碗。這下幾乎闖了大禍，飯后，撐得不能走路了。中午只有一個多小時的休息時間，他扶著墻才走回宿舍，肚皮脹得要爆炸，心想不用說下午干活了，今天要撐死在這兒了。唉，可丟死人了……幸運的是一個半小時后沒事了。那時候的飯，沒甚油水，傷不了人。

傷

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到了，同學(xué)們把甜菜收回去了，荒山上的蕎麥就在村里脫粒，然后送回學(xué)校。

然而，同學(xué)們付出艱辛的勞動，卻沒有得到回報。甜菜煉的糖，只給同學(xué)們蘸吃了一頓窩窩頭，漫山遍野收獲的蕎麥，只給同學(xué)們吃了一頓飽飯。同學(xué)們照樣在挨餓，伙食費一分也沒減少。

曾經(jīng)拼命奮斗的果實就這么點回報，同學(xué)們的傷心不僅僅是依然的饑餓，更感到一種欺騙。那一頁頁浸透青春激情的日記，為壯美理想拋灑青春的熱血和汗水，換來的是卑劣的欺騙。糧食哪里去了?

這件事深深地傷害了同學(xué)們純潔的心靈。

第二年秋天，學(xué)校照例集中同學(xué)們回去收學(xué)校的秋。那時，他正在挨整，脖子上又長著化了膿的癤子，是帶病回校收秋的。這一次，任憑糧食丟撒，沒人心疼了。最令人難忘的是那天的晚飯，大鍋湯面，吃完一大鍋不夠，又做了一大鍋。等到天亮一看，那個帶隊的蒼白頭老師驚呆了。原來不知多少學(xué)生昨夜吃飯時，撈了面條，把半碗半碗的飯潑在食堂的后墻上，米粒和稀拉的面條粘稠地吊著珠，沿墻往下淌……白頭老師召集同學(xué)們開會時，眼里含著淚，顫抖著說：同學(xué)們，良心何在，良心何在呀!他哪里知道，同學(xué)們在抗議。同學(xué)們心里藏著憤怒，臉上寫著恨，好像都在說：問問你們的良心何在?糧食哪里去了?

挨餓，把純潔的孩子們逼出了偷吃的勾當。每天上午課間，食堂的蒸籠晾在飯廳，學(xué)生們只要過去一晃，蒸食就不翼而飛。等到上課鈴響，食物早已下肚。做賊總有閃失，有一次被大師傅發(fā)現(xiàn)了，大呼小叫，而那天偏偏上課鈴響了人都坐在教室中了，每個人的嘴里還沒收拾利索。好啊，一場整風開始了……人群中總有敗類，那個扁腦袋丑鷹，是班長，偷吃時他是領(lǐng)頭的，追究責任時，搖身一變，全嫁禍給老實的他了。

在這種不學(xué)文化、充當民工又整天搞運動、天天整風挨整的氛圍中，他一遍又一遍自問：都說學(xué)生時代是最幸福的時代，幸福在哪里?一次，母親參加公社會議病在學(xué)校，他餓著肚子用小平車把母親拉回村里。卻不敢留下照料母親，連夜趕回學(xué)校。在顛簸的手扶拖拉機上，望著村里熟悉的山粱越來越遠，竟像離別赴難似的一陣陣心酸，嘩嘩的眼淚往下淌……

殤

今天的人們難以想象，因為饑餓，竟會斷送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孩的前程；因為饑餓，竟會奪去一條善良的好朋友的性命。

那個女孩是住校生，長得很美，身材苗條，學(xué)習(xí)成績特佳。老師常叫她去收拾辦公室。學(xué)校吃不飽，那女孩也在挨餓，老師給她食物吃。一來二去，不知是老師的食物感動了她，還是自然萌發(fā)了愛，師生竟悄悄發(fā)展到床上。師生奸情當時是要判罪的?？h公安局到學(xué)校本來是調(diào)查一樁“反動標語”案的，可他們依然不知收斂，他們太大意了。那天深夜，偵察員本來是出去偵察其他事件的，卻在路過老師宿舍窗前時聽到了異常。公安人員高度地警覺，便輕輕舔開窗紙觀察，雖然月黑風高，屋里的一幕卻震驚了偵察員，但見教師的炕頭，兩條又長又粗的辮子從炕沿一直耷拉到地上……

教師被開除了，沒有問成重罪，因為女孩不承認老師強迫她。這樣一來，她被勒令退學(xué)了。過了一年，女孩還想上學(xué)，就鼓起勇氣，找到了聯(lián)合校長。哪想，校長像怒斥階級敵人一樣嚴詞痛斥她，羞辱她，可憐的女孩哭得期期艾艾，痛不欲生，上學(xué)夢再難圓。一個才貌雙全正當年華的女孩就在那一天為自己永遠畫上了句號。

悲劇并未停止。同學(xué)們的辛苦糧問題不脛而走，在學(xué)生中間形成了憤怒的暗流。其實，這一切都是那個無恥的被廣大師生稱為“刁德一”的張校長導(dǎo)演的。張把學(xué)生們的血汗據(jù)為已有，并拿出一部分堵其他老師的嘴，又多次暗示司務(wù)的宋昧全把賬目處理平。哪想老實厚道的宋昧全沒理會也不去做，這下惹怒了“刁德一”，安排人查賬，把宋昧全整得死去活來。神思恍惚問，他晚上竟忘了關(guān)豬圈，狼一夜叼去四頭小豬。宋昧全深知又闖了大禍，天沒亮便自縊身亡了。那么好的一個人，誠實，為人謙和，曾是高二班的高材生。鄉(xiāng)親們都在惋惜：孩兒啊，咋這么想不開啊?莫說狼吃了四個小豬，狼吃了四個校長也輪不上你去死啊!

張自知難以交待，慌忙又是送錢，又是給昧全弟弟安排工作?？蓱z死者的父親，老年喪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悲慘哪!記得那一天，狂風卷著雪花，老人聲淚俱下地控訴了張的卑鄙。原來宋昧全被整時，老人去找張校長，張拍桌甩門，嚇得老人渾身顫抖。這一天，在逼死的兒子面前，善良的老人發(fā)怒了，卑劣的張校長終于低下了他那一貫霸道兇惡的頭顱，忍聽老人的哭訴。蓋棺時，老人拼死不簽字，無奈他們讓其叔父簽字才了結(jié)這樁公案。那天，張跟在宋昧全的棺材后邊，默默躑躅前行，往日的淫威一掃而光。然

而，像他那種人會有良心發(fā)現(xiàn)嗎?可憐宋昧全，做了那個時代的犧牲品，一切黑幕和所有的冤屈、淚水、悲傷、痛苦，連同善良人們的憤慨，隨著昧全入土一起被埋葬掉了，消失得干干凈凈……

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悲情往事，饑餓歲月的傷痕，永遠記在他心靈的賬頁上。許多年來，他不喜歡赴宴吃喝，厭惡浪費糧食的行為，但誰也不知道為什么。

燒炭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白居易的《賣炭翁》詩，我至今倒背如流，那是讓初中老師逼出來的。好多年后，我理解了老師，后悔少年時的不聽話。是他的嚴厲，才使這首詩終生存入我的腦海。而把這首為下層窮苦人寫的詩理解到骨髓中，卻是在我做了“燒炭翁”之后，想起讀書時認為“聽懂了，背什么?”是多么的可笑。那段嘗到苦辣酸甜滋味的日子，是那么的刻骨銘·心，給我的血液中注入了一生不能浮躁的細胞。好多年總想把它寫下來，送給知心朋友。我深信，能看進這篇枯燥的文字的人，也一定是不浮躁的人。

苦

不能說那段日子是最苦，因為后來又看到了比我那段生活更苦的事。但是，那段日子又確實是很苦，我至今再沒有那樣苦過。

即使現(xiàn)在讓我做一個燒木炭的“師傅”帶徒弟，我敢說我依然是最棒的。因為那種“技術(shù)”是不知用多少汗水澆灌出來的。你聽我敘述一下那一根根濕木頭是如何變成木炭的吧。

燒炭得先“打窯”，要在接近樹林的山坡上找一個黃土塄，硬是一镢一鍬挖出一個燒炭窯來。三個人要苦干整整五天，才能挖好一個窯。那形狀，酷似龍門和云岡石窟，只是為了好“封窯”，進口只能留一米高、半米寬。所以打窯時人是跪著用小镢頭挖的，就和當年打日本挖地道一樣。從這小口挖進去窯內(nèi)要一人高，大約十五平米的空間。挖夠容積后打通煙囪，鑿?fù)c火灶。窯外還需砌出一個堆柴禾、木柴的場地。打窯要在夏秋干，冬天凍土是挖不動的。炎熱的夏季，挖出的土方堆成一座小山，汗水把衣服都浸出白花花的汗?jié)n，大中午時脫掉衣服，塵土和汗水就在胸、背、臉上和起稀泥了。為不窩工，一般需在另一道山溝再打一窯。點燃一窯后另一窯繼續(xù)按程序工作，我們戲稱為“大慶油田”和“勝利油田”。

打完窯便開始“砍山”。青枝綠葉的樹木、灌木，凡胸徑在三厘米以上直至碗口粗的，統(tǒng)統(tǒng)砍伐切成一人高，一趟又一趟扛到窯口。每天腰間系根繩，別一把板斧，活像個李逵。好在我從小學(xué)會了上樹，不愁爬樹，但小時上樹是掏鳥蛋，哪里想到會上樹掄大斧。爬到十幾米高的樹上，暈啊，不敢掄開砍，氣得師傅罵：“你那是砍山還是豎磨盤?”雙手擰起的血泡要結(jié)成痂。生出繭來，才慢慢地不疼了。那七彎八拐的木棒要捆好更不容易，你得顛倒好了才能捆結(jié)實，否則扛到中途散架就麻煩了。密林中扛著重物行走你可不敢大意，一旦走不對，便是螞蟻鉆牛角，越鉆越密的荊棘逼你付出代價，無論扛多重走多遠你都得返回去重走。剛干那陣，經(jīng)常走錯路，荊棘把手臉全劃成密密麻麻的血道。

“裝窯”，算是燒炭程序中較輕松的活了。一人爬進“狗洞”中，另外兩人傳輸，把所有的木料密密實實豎立窯中，到腰腿團得直不起來時，窯就裝滿了。

該“砍柴”了。要把一窯的濕木料從窯頂上端點燃，又沒有汽油柴油引燃，談何容易，全靠柴火不斷地從，最火灶上火攻。要備足成倍于木料的柴禾，就得一趟又一趟去砍柴。

然后就是耐心地“點火”了。豎立一窯的濕木料要從最上端點燃。自上往下燃燒。點火灶的火焰撲向窯內(nèi)木料的頂部，燒啊，燒啊，幾十捆的柴禾喂進灶中，一直要燒兩到三個小時。直到裊裊藍煙變成濃濃的黃白煙，才表明木料已燃燒。而這時，人也累得筋疲力盡，天已黑得不見五指，憑著對幾十里山路的熟悉，跌跌撞撞走回家。

天過五更，就不能再睡了，得趕快去“封窯”。夏天還好說，如果是冬天，三九嚴寒，黑咕隆咚，風刮到臉上像刀剮肉似的?？蓛鏊廊艘膊荒芩瘧杏X，因為要在木料燒成炭狀態(tài)時趕快把所有通口密封使窯內(nèi)缺氧滅火，否則就燒成灰燼了。走完二十多里山路，到了窯口，天才蒙蒙顯亮。這時，要砸冰取水、和泥，把所有口封死，不能留一絲縫隙。封完窯，天已亮，馬上又開始砍山準備下一窯木料。

封窯熄火一兩天后就能“出窯”取炭了。窯內(nèi)的溫度依然如蒸籠，冬天還好說，夏天就遭罪了。人在窯里面出炭，汗出得幾乎要脫水。出上幾回窯，手上的皮會爛掉一層又一層，木炭的粉塵把鼻涕、唾液、牙齒全都染成了黑的。

最后才是送炭。燒好的木炭裝入草袋，從窯口一袋又一袋背到能通車的地方，要背好幾里路。村里配給我們一頭小毛驢，驢馱八袋，人扛兩袋，到等車點，等馬車來把我們的血汗成果拉回村里過磅。那時的木炭是每市斤一毛二分錢，給我們的任務(wù)定額是每人每天七十斤。一個勞動日給記工分十分，這十個工分年底才能分一元錢。

辣

辛苦的勞作盼的是收獲成果，而最傷腦筋的事偏要發(fā)生。有一次，打開窯門出炭時，三人傻眼了：窯內(nèi)全成灰了。沒有封好窯，冬天風又大，“紅窯”了!這意味著我們白白干了七天，沒有木炭大隊是不會給記工的。那時真是欲哭無淚，又氣急敗壞。三人朝天狂呼亂喊：我日你奶奶，日你八輩姥姥!山的回聲也在喊：我日你奶奶，日你八輩姥姥!喊罷，三人又像瘋子一樣大笑起來。

還有更辣的事。有一晚。三人點了窯走回村已晚上八點多了，饑腸轆轆，口干舌燥，累得無精打采。剛踏進家門，熱飯還沒到口，村里的擴音器播出凌厲的聲音，是村里那個下鄉(xiāng)干部申雙全又在罵人，斥責我們燒木炭獨立王國，自由主義，不加晚班，是反大寨!責令我們馬上到川口捆玉茭棒。當時氣得我喊：過去的地主老財用長工也不能這樣吧?早上四點半炕上爬起來，累了一整天都不讓吃一口飯?母親卻嚇壞了：小祖宗，你千萬不要瞎說!推我先去加完班再回來吃飯。我們?nèi)藲夂艉襞艿降乩?，我想起《半夜雞叫》的高玉寶帶領(lǐng)長工們罷工地頭睡覺的故事，便說：伙計們，不當咱人看。咱也不給他干!這大冷的天飯都沒吃，咱們烤火去!三人一下也沒干，卻燒了十幾捆玉茭棒，烤了一頓大火后返回家吃飯，還記了加班工。這種行為可稱得上反大寨了，卻元人追究。

酸

世上沒有吃不了的苦卻有的是趟不過去的心酸，那段日子傷心的并不是艱苦，而是精神上的苦悶。年輕人有的是力氣，苦，最，算不了什么。

晚上，披星戴月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是洗臉。鏡前一照，眼前的我像非洲黑人，像世外野人，像瘋子，更像猩猩，唯獨不像我自己。除了那兩只眼睛是亮的，其余面目一塌糊涂，連牙齒都是黑的。幾大盆水也洗不清。趕緊吃飯，晚上還得參加大隊的加班派工，大約晚十點鐘才能上炕睡覺。

深夜里，即使人已困極，思想?yún)s不能安靜。想想從小學(xué)到高中一路走來，在哪個班級我不是第一名的優(yōu)秀學(xué)生?高中時所寫的作文全校作范文。而今，同伴們一個一個依托關(guān)系有了工作，學(xué)習(xí)最差的因父親是村書記到了城里氮肥廠；鄰村那個女生回村

勞動不到一年和下鄉(xiāng)干部睡了覺推薦上了大學(xué)；跟村干部、公社頭頭們沾親帶故的都各奔前程了。而我回村后連種莊稼都幾乎便宜我了，趕到這深山老林中，就把這大好的青春年華埋葬在這黑炭窯中嗎?想想這世道實在是不公道，曾經(jīng)憧憬的美好前程是如此渺茫。想想二老，看著我從小到大都學(xué)習(xí)優(yōu)秀，寄予我多大希望。農(nóng)民父母省吃儉用供我上出高中多不容易，這就是我對父母的回報嗎?兒女的孝順莫過于自己的成才，羞對父母啊!想著想著，咸咸的眼淚順著腮幫淌到枕頭上，怕驚醒年邁的父母。不敢把啜泣的聲音放大……突然，一只粗糙的手在我的臉上摩挲起來，那是媽媽的手!她的手因長年干活粗糙得像老樹皮，晚上我的脊背癢癢時，常常是那雙手在我的背上劃拉劃拉別提有多舒服了。這夜深人靜的，又是這雙手，默默地抹去我臉上的淚，聽見她也在傷心地哭，囁嚅著：可憐俺孩，爹媽沒勢……那時。我的心緊縮了，后悔我的小動作驚動了母親，不為她分憂還傷她的心，讓她為我操心。本想振作起來，寬慰母親：我不嫌苦，以后會有出息!可是那倒霉的不聽話的眼淚卻一個勁往出淌，抽泣也更厲害了。寫到這里，我的眼眶又不由得濕潤，心里很不好受，可憐母親一生含辛茹苦，卻沒有享過她兒子的福，反倒給她添了許多傷心。

天不亮我又得趕緊去背炭。那一天又巧遇了兩個小插曲：高中的一個老師從大路走過，看見了身穿厚布袋衣，滿面煙火色，渾身是炭灰的我。我曾是他最得意的好學(xué)生，他不知多少次在班上稱贊我?？匆娢疫@番光景，他說了一句：這衣服和狀態(tài)是工農(nóng)化了，思想通了沒有?我苦笑，搖頭，無語……

忽然，從公社方向的大路上走過來一個姑娘。事情竟如此湊巧，一看那熟悉的走路姿勢，她經(jīng)常喜歡穿的淺紅衣，我就知道是她。她是我們高中時的校花，曾因為給我寫信釀出一場風波，留在心靈深處的那段純潔的感情不能忘懷。可如今她已到縣招待所當話務(wù)員了，難道讓她看我這副狼狽的樣子嗎?幾乎未作思考，霎時間，我一個箭步從路邊沖上山坡。不到十分鐘就爬上山頂又翻下深溝，在她視野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躺在小溝里，凝視著天空，才允許自己把過去的歲月放一遍電影：同學(xué)們朝氣蓬勃的身影，青春的腳步，激情，歌聲，笑聲，白手起家建設(shè)校園的一腔熱血，文藝表演時的靚麗風采，還有與她不平凡的那段情誼……

甜

苦和甜是相對的感覺，世界上也許找不到絕對的苦和甜。

當日午時，饑腸轆轆，一天中最渴求的享受便來了：架起一堆篝火，把一個玉米面窩頭放到火邊，烤得金黃。世界上最好的美食是饑餓時的窩頭，餓極了的肚皮，嚼上那個窩頭能把人香煞。當再把那一盒小米酸菜湯送到干裂的嘴唇邊時，那就是世界上最甘甜的瓊漿了。那時光，我們?nèi)艘贿呁戳R村干部。一邊說農(nóng)村里的黃笑話，吃得又香又甜，那感覺是多豪華的宴席也比不上的美好。

每天早上，我會觀賞一場最壯觀的日出。我的家鄉(xiāng)海拔一千七百多米，那湛藍潔凈的天空，火紅的朝霞，托起那輪紅日來，在我以后所有的名山觀日出活動中都找不到那種美妙壯觀的感覺。秋天，滿山的楓紅、金黃、墨綠，那幅壯麗的畫卷，讓人激動，心曠神怡，讓你重新回歸熱愛生活的激情。吃過干糧后，就地和衣一躺，靜靜看著白花花的云朵浮來浮去，便暫時忘卻了眼前的煩惱，又喚起對未來的希望。在不知不覺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任習(xí)習(xí)的涼風吹拂，也不會中風鬧病。那是難得的風浴呵。睡夢中，競把生活中得不到的在夢中品嘗，美夢正高潮時，好怨恨師傅把我喊醒砍山……

每天，清新的空氣和滿山的野果、樹木的醇香籠罩著我，各色的野花有不同的香味，遇到下雨過后進山，那就更醇美了。那時不懂什么是負氧離子，只感到沁人心脾的清香。山里的放羊娃從來不感冒從來不病，是天天在空氣中呼吸草藥啊!

大山中雖然寂寞，但林中的雉雞、百鳥、草蟲、野狐卻不會安寧，它們一個勁地叫，別提有多動聽了。唐詩宋詞描寫的景致，最好在大山里體味。村里怕我們偷懶又不好管束，給我們?nèi)耸前磩趧映晒浌し值?，我們有相對的自由，只要干出活來就行。有時，我便有空隨時睡在坡上、溪邊。奇怪的是，從溪邊潺潺的流水聲竟能聽出幻覺來，聽成兩個人說話聲…

隨時隨地可以躺下睡一覺，那是人世間難得的瀟灑。因為穿的“布袋衣”，又厚，又結(jié)實，又臟，不怕土臟，不怕草扎，隨時一躺，就可以呼嚕一下。聞著那清幽幽的草香，羨啊!我還裝了一個竹笛，興致來了就吹上一陣。什么叫窮開心?這就是呀。晚上回了家還要寫上一篇日記呢。

收獲的時候更是一種興奮?？粗殉缮降哪咎窟^了磅碼到車上，心中油然升起一種成就感。偶爾，有的木炭棒掉到地下，竟然清脆如鑼音，是那種優(yōu)質(zhì)木燒成的原因。試了好多種，竟然有不同的聲音。當時我想：以后我一定發(fā)明一種“炭琴”。那黑東西是用去干啥的我不用管它，反正一算，給父母賺了很大一筆工分，家里又增收了，感到用自己的汗水給了父母一點回報。春節(jié)時，我背回家里的木炭派上了用場，看著那歡快的火苗煮餃、炸油條好不愜意。

更甜的感覺是一生的對比。參加工作后，我有意安排下了一次硫鐵礦坑下工作面，又下了兩次煤礦坑下工作面，特別是看了四尺煤坑下，我明白了，煤礦坑下的工人弟兄比起在深山老林中燒炭，不僅苦得多也險得多了。幾十年如一日地，我把自己的生活經(jīng)常與燒炭的日子比就始終感覺到甜。好些別人認為苦的事，我覺得沒什么，這種對比產(chǎn)生的甜是我一生幸福的源泉。我認為教育孩子千言萬語，不如讓他吃點苦。

至今，我回到村里，見了帶我燒炭的大哥仍叫他“師傅”。燒炭的日子里，他很關(guān)照我，常說：我可不敢訓(xùn)你，以后會成大器的。今年清明，巧遇和我一起燒炭的同伴回村，我力邀他跋涉幾十里山路尋找當年燒木炭的“遺址”。當年我們竟把那一溝的樹木灌叢砍成光禿禿的和尚頭，好多年讓我惋惜破壞了那么好的植被。多少年后，山林又恢復(fù)了郁郁蔥蔥，依然是深山密林。任憑荊棘刺壞我的西服，任憑侄子在一旁苦苦勸說回家，我就是要找到那兩個炭窯。遺憾的是，踏破鐵鞋，千回百轉(zhuǎn)，竟杳無蹤跡，連那時的方位都定不了了。眼望那無際的茫茫林海，悵然若失，我哭了!因為這里是我的青春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