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明山
閑來看董橋的《故事》,寫沈從文有這么一句話:“遭逢生存和思想都給關進囚籠的年代,聆聽歌頌上帝、歌頌太陽的喧嘩,他終于勇于懷抱他的真知為他一生的操守和尊嚴淡然守靈。”看到這里就很感慨,不自覺地將沈先生和我的父親對比起來,這種對比的結(jié)果是悲涼的。生存和思想都給關進囚籠的年代,是一種不自由的境地,是一種困局。聆聽歌頌上帝、歌頌太陽的喧嘩,是一種思想的煎熬,也是一種心靈的困局。對人產(chǎn)生的影響,作為文學大師的沈先生,以一種出世的態(tài)度,淡然以對。而對于其他的一些人,比如渺小如我的父親,卻只能在這個囚籠中死去。
父親當然不能和沈從文先生對比。一個是燦若晨星的文學大師,一個是平凡如沙礫的普羅大眾。這更印證了沈生生所說的“生存真是可憐的事情”這句話。父親一生與困苦相隨,后半生與疾病相抗爭,這種生存到底有多大的意義?
但我還是要記記我的父親。這種記錄,是那個時代的小人物的一個縮影,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生存境地的一個影射。時光過去了二十多年,我將這種感受寫出來,既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一種悲憫,更是一個兒子對他父親的一種懷念。
父親出生于1928年。這一年中國歷史上發(fā)生了幾件大事,一個是廣州起義,一個是井崗山會師,另外就是張學良宣布東北易幟。而三年后,爆發(fā)了九一八事變。國內(nèi)在打內(nèi)戰(zhàn),日本人又乘虛而入,中國正處于風雨飄搖之中。我無法目睹這種劇烈動蕩時期家鄉(xiāng)的情形,但從家人回憶的只言片語中約莫可以想象一二。我家?guī)状x書,出過幾個秀才,到我父親幾代都是單傳。家里有些薄田,一家人靠這些田產(chǎn)收租維持生活。爺爺平時寫點詩,喝點酒,擔任過縣立高等小學校長等職,因此一家生活還似乎過得不錯。大概就是在這幾年,家里也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而且這件大事是足可以改變我們一家人的命運的——這就是爺爺在湖南一師的上一屆學長毛澤東給爺爺寫了一封信,邀請爺爺上井崗山干革命。這件事是母親親口告訴我的,我想,家人也不至于在這件事上說謊。沒這必要。但爺爺終究是沒有去,所以解放后我家也就成為了地主,背負著這個成份,父親一生窮困潦倒,我的童年也充斥著陰影。
父親的童年在我的伯父曾一著《對影集》(北京燕山出版社)中略有記載,茲列于此——
“抗日戰(zhàn)爭既起,臨湘于1938年陷敵,先生(指我爺爺)閉門家居,彌天憂憤,一發(fā)于詩。子昭硅(我父親)方幼,深受愛國思想熏陶,乃在屋墻上大書抗日標語,時敵焰方熾,偵騎四出,忠貞正直之士或有遇害者。人勸先生稍自斂抑,先生笑而不顧。沅潭區(qū)長沈景嵋,為先生姻親,此時收集人槍,號稱游擊大隊長,實則擁兵自重,待價而沽(后為偽縣長),而欲借重于先生。先生既疾之,所論多不合,至于決裂,由是先生益為敵寇所側(cè)目。1939年,日寇清鄉(xiāng)至丁坊,欲加害于先生,不獲,乃焚其屋而去。先生歸對廢墟,從容語人曰:幸拙作手稿,先人舊著及新釀數(shù)甕先期移出,日人徒毀我室耳,夫亦何害?人識先生曠達,而不知其憂國之深也。”
經(jīng)此一劫,對于“家有恒產(chǎn),世業(yè)儒”的爺爺,也就是一貧如洗了。我能見到的,就是至今還矗立在祖屋旁的石門,和舊時天井地面部分的陳跡。也有一些青磚瓦屋,土改時分給了其他人。在我出生后,家里起了一間泥房,36年過去了,現(xiàn)在還在那兒。
從八年抗戰(zhàn)到解放,家境的困難可想而知。但就在這段時間里,父親相識了我的母親。小時問母親,怎樣與父親認識的?原來父親很愛讀書,母親家中藏書甚多,父親不時去借書看,因此相熟。不過,這借書也許只是一個幌子。母親其實是可以不選擇我的父親的,我想。因為照現(xiàn)在的標準,他們之間存在著家庭環(huán)境的落差。母親家道殷實,而父親家道中落。國民黨戰(zhàn)敗后,母親的家族中很多人逃走臺灣,母親的叔父是黃埔軍校六期學員,平時最為疼愛這個侄女,想帶母親去臺灣。母親給我說,那金銀珠寶可是收拾了幾個箱子啊。母親沒有去,其中的緣由當然是因為父親。父親1951年在中央公安學院畢業(yè)后,分配到甘肅省蘭州市公安局任科長。1954年與母親在蘭州結(jié)婚。1955年父親帶薪入西北師院。1957年父親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衡陽市七一磚廠,在食堂煮飯。不久,家產(chǎn)被大火燒毀,父親帶著母親又回到了長江邊的老家。
我將父親后半生劃為兩個時期,由1957年到1978年是精神極度苦悶期,由1978年到1983年去世是精神愉悅期。下放到老家后,父親的經(jīng)歷是游離的,先是在大隊的油榨廠勞動了兩年,1963年在江南新洲教私塾,1964年在洪湖、螺山、鐵牛一帶教小學,1965年返家務農(nóng),務農(nóng)期間,精神上備受摧殘,心靈上也受到極大的創(chuàng)傷。我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大堆父親的申訴材料,反復地修改,最后形成了一份壓抑著自己的憤懣又違背自己內(nèi)心去“歌頌大陽”的文字材料??催@種充滿文革語言的文字,內(nèi)心感到酸楚而悲涼。這封信是寫給西北師范學院黨委的——
“我的處分,是保留學籍、勞動考察。后來退學,是被經(jīng)濟情況所迫。根據(jù)文件精神,凡保留公職的可以復職。工籍即學籍。我年近五十歲了,復學是絕不可能的,請你們允許我在本地就業(yè)。
“至于應該由自己負責的言論,有駁三害的保鏢人(大字報),同意了李某某以春秋筆社名義寫的成立鳴放委員會的意見;對黃某某說人民日報社論《這是為什么》的發(fā)表,是要整到你頭上了,還不知死活。此外都是加在我頭上的不實之詞。
“如果當時按照應落實的材料,對照六條政治標準,這頂桂冠是與我無緣的,也算不得寧拉勿推的對象。為什么不僅劃為右派,而且處分偏重呢?主要原因是我出身于地主家庭。這里我還說明一點,我當時交代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根源是由于在歷次運動中受到打擊而產(chǎn)生的反動思想和階級仇恨,我也否認。那是被逼得無法,只好扯謊。從歷次的批判材料中是可以看出這一事實的。
“從前,我處于無權為自己辯護的地位?,F(xiàn)在,黨既然實事求是,那我也應該明辯是非。不然,那又是我錯了。
“以上各點,請你們考慮。只要實事求是,以理服人,我是會滿意的?!?/p>
這封信是1978年7月10日寫的,最后還附了一句話:“你們拖延至今尚無答復,可見這份材料對我是具有深遠影響的。對此,我不能再保持緘默?!?/p>
但就在這封信發(fā)出的7月20日,父親已收到縣委“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工作辦公室”的通知書,懸在父親頭上長達21年之久的右派分子終于成為了歷史。
父親的平反,對全家來說是一個莫大的喜訊。因為接著下來,我們?nèi)页舜蟾缫蛞言谵r(nóng)村落戶,其他全部轉(zhuǎn)為了國家糧。這讓年幼的我的胸脯挺了起來。長期生活在別人的歧視眼光中,被小伙伴們追著喊“地主崽”,現(xiàn)在似乎成為終結(jié)。在學校填寫成分一欄時,哥哥告訴我,從此就寫“教師”,不要再寫“地主”,因為父親在平反后被安排在公社中學當語文教員。沒有人這樣教我們,心中也疑惑著這樣寫行不行。但一切似乎都在發(fā)生著變化,父親在村上逐步贏得尊重,我們小孩子也能理直氣壯地與伙伴平等交往了。
但父親因為長期抽煙,患了嚴重的支氣管炎,發(fā)作時就像抽風機一樣,一口氣呼不出來,就會窒息過去。1983年,父親到湖北咸寧住院治療。治病期間,父親經(jīng)常寫信回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叮囑大哥再怎么困難,一定要保證我學習用的紙筆。媽媽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流淚了。幾個月后父親病逝。這一年,我12歲,正在讀小學。
父親什么也沒有給我們留下,除了他的一些詩詞和讀書筆記。其中一首《抒憤示五妹(滿江紅)》,可視為他對自己一生的總結(jié)。
“悵望云天,書生氣慷慨悲歌。酬壯志,曇花倏現(xiàn),痼疾誤我。以革裹尸成幻夢,報國無門哭淚羅。田舍翁龍鐘猶難甘,永僵臥。
紅太陽,痛西落,金光閃,又一個。春風吹大地,蟄居復活。行吟東籬非傲世,壽終正寢不瞑目。誰能令沉沙方天戟,翌旦磨。”
這首詩寫于1978年4月,字里行間抒發(fā)了一個博學多才的知識分子報國無門的苦悶。我們能繼承父親的,只是父親的氣質(zhì)和他在艱難困苦面前的樂觀情懷。父親一直是微笑著的。但我們知道,他內(nèi)心卻是憂苦的。因為苦悶,他習慣了用抽煙來解脫;因為苦悶,他用歌聲來抒發(fā),這種悲涼的歌聲伴隨著我的童年。
父親去世已經(jīng)整整25年。在我寫這篇文字的時候,嶺南淫雨霏霏,正是清明時節(jié)。我并不知道,我懷想著父親的時候,3月30日這晚,正是父親的忌日。
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