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1994年
1986年,大學的第一個暑假,我和沈劍峰、劉安華、吉榮華三位年級同學籌備自費考察湘西北。父親不允,我求告母親,母親就遞給我50元錢,恩師戴海贈涼席以壯行,《湖南日報》發(fā)簡訊報道。我們從長沙坐火車到麻陽,再到鳳凰、王村、永順、吉首、桑植、天子山、張家界,歷時一月,行程千余里,每人僅花120元。尤其在永順,我們長途跋涉,到了人跡罕至的“麻瘋村”。麻瘋村的那一天,將永遠清晰地鐫刻在我們記憶里。自此,四人形如兄弟,寒暖同體。
大學四年,我延續(xù)著學生時代的風光,當上了校學生會副主席、文學社副社長,獲得了師大首屆“楊樹達獎學金”。這時,母親因治療坐骨神經(jīng)吃了太多中藥,一頭烏發(fā)變得花白,但子女出息、家庭和睦讓她的幸福指數(shù)直線上升。有一年,她們學校發(fā)票,我們母子倆去鎮(zhèn)上劇院看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滿劇院的人都看得淚水成了洗發(fā)水。不久我寫了第一篇關于母親的文章《媽媽》,末尾一句是:“下輩子,我們還做母子!”1987年7月,我家賣掉了老家羅嶺的房子,在父親工作所在地榔梨鎮(zhèn)做屋定居。父親命令我不得外出,在家搬磚挑土。我不愿,又不能不聽。工程本來包給了別人,那些事不由我們做。但父親為了激發(fā)我的斗志,他不停地搬、不停地挑,忙得不歇氣。我噘著嘴,在學校里呼風喚雨的校園詩人,哪里受得這樣的委屈,公然偷工減料。父親不由分說,沖上來狠狠敲我一栗鑿。那個痛啊,快20歲的我忍不住流淚?,F(xiàn)在想起來,母親的偉大在于,她從不在父親處罰我的時候,與父親作對來袒護我。但她的心里比我還痛,那天晚上我聽到他們壓低聲音的爭執(zhí),父親被母親說得啞口無言。我第二天就解甲從文,那也是父親最后一次打我。
畢業(yè)前夕,母親聽到我們學校出了點事情,怕我受到影響,忙托人帶來口訊:“外婆病危,速歸?!闭l都知道外婆在我們心目中的分量!撒開腿往家里跑,外婆住在我家,笑盈盈地接著我,說是母親怕我出事,用計召回??墒?剛過三個月,我畢業(yè)留校上班還不到一個月,妹妹跌跌撞撞跑來,泣不成聲:“外婆死了。”外婆在我家突發(fā)腦溢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被上帝接去了天堂。我將此事遷怒于母親,認為她不應該在6月份說那樣的話,致使一語成讖。我好長時間不理母親,竟不知母親喪母的錐心之痛。我也好長時間不適應沒有外婆的日子,很想寫篇關于外婆的文章,卻遲遲拿不起筆,直到外婆十周年祭日我才寫下了長篇散文《外婆》,刊發(fā)在《創(chuàng)作》雜志上,算是對自己內(nèi)心有一個粗略的交代。
大學畢業(yè),我本有較好的從政機會,但經(jīng)過深思熟慮毅然選擇當了一名編輯記者。那時候我苦讀佛禪之書,一年吞噬一兩百本,雖不能說心如止水,但理想的航船已從文學的彼岸啟程。我跟母親說起此事,母親笑了,不置一詞,她是否想起我少年時曾有過當農(nóng)民作家的夢想呢?我每次發(fā)表了作品,都要拿回樣報樣刊樣書給母親看。每次母親必得抽出專門時間認真地看,她很少說好或者不好,看完放在一邊,整整齊齊摞好,有客來了,隨手拿起給客人看,淡淡地說:“我兒子寫的?!比缓笳J真傾聽客人對她兒子的表揚。
1994年,大事不好,父親得病。80年代末,父親騎自行車下鄉(xiāng)檢查工作,不慎摔入深溝,頭破血流。雖康復,卻遺留下老年癡呆的后患。1994年,他開始出現(xiàn)異常,做飯時提了炊壺去淘米。我?guī)较嫜裴t(yī)院,被確診為腦萎縮——老年癡呆的書面語。父親以為自己得了重癥,我們再三解釋,他總是滿腹狐疑。
2004年
為了把父親的腦萎縮鎖定在“早期”,母親和我們想了一切辦法。土法洋方用盡,效果均不佳。父親除了脾氣暴躁外,幾乎是道德上的完人,煙酒不沾,不貪財,不愛名,不好色,輪到他評先進,他讓給別人;輪到他漲工資,他也讓給別人。囿于鄉(xiāng)村,他自己的人生雖沒有太大發(fā)展,卻教出不少優(yōu)秀學生。其中一位叫黃曉鶴,定居美國多年,父親后期基本上是靠她從美國寄回的一種藥物養(yǎng)著,才比醫(yī)生判定的多活了好幾年。
父親患病,漸漸地,先是不認識自己的崽女,只“覺得面熟”;接著連母親都不認識了,晚上睡覺,他問母親為什么不回家,老在他家里。但他的視野里一刻都不能沒有母親,只要母親稍不留神,沒關照上他,他不是大發(fā)脾氣,大耍威風,就是奪門而出,認為此地詭秘,不可久留。因為家里人少,好幾次父親溜出家門走失,害得母親滿鎮(zhèn)找尋。有一回,母親在瀏陽河邊上找到父親,嚇出一身大汗。父親望著母親,甜甜地笑著說:“哎呀,你怎么來了?好久不見呵!”母親一聽,什么氣都化為烏有。
進入21世紀,父親病情惡化,被迫臥床,母親的負擔更重了。我們忙于工作,頂多雙休日回來看看,特別是2002年我主持《大學時代》雜志社的日常工作后,平日的清風明月頓時成了昏天黑地。2005年終于把自己給累垮了,住了一個月的醫(yī)院。
父親每況愈下,形貌支離,精神萎靡,2003年底住進醫(yī)院,那個春節(jié)母親從家里到醫(yī)院兩點一線,不停地穿梭。2004年正月十六,醫(yī)院第三次發(fā)病危通知,我趕到病室,只見父親的兩個鼻孔里插著氧氣管,手上被針扎得烏紫一片;翻開被褥,父親全身潰爛,散發(fā)出臭腐之氣。除了隱隱約約、時斷時續(xù)、似有似無的呼吸,父親其實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的跡象。舅舅建議停止治療,讓父母雙雙得到解脫。母親淚如雨下。姨媽把我扯到一邊說:“孩子,這事得由你做主。你媽狠不下這個心??蛇@樣子拖下去,都遭罪呢?!蔽易叩礁赣H身邊,輕輕撫摸著他的額頭、他的臉,然后請主治醫(yī)生停止供氧,把父親運回家里。晚上九點,父親安息。
父親患病十年,母親和他幾乎寸步不離。父親一生算不上順利,但因為有了母親,他真是幸福的;母親的一生更加跌宕起伏,但由于父親對她的摯愛,她也是圓滿的。
安葬父親那天,母親抱著父親的骨灰盒,對他說:“下輩子,我們還做夫妻?!蔽荫R上想起,我寫母親的作文說:“下輩子,我們還做母子?!蔽也挥傻瞄_心笑了,多好啊,下輩子,我還是我,他們還是我的父親母親。
父親去世后,我們姊妹有意識地鼓勵母親多出去玩。姐姐帶著她去桂林、三峽、衡山,她和姨媽一起去北京,和朋友們結伴去上海、蘇州、南京等地。她看到了21世紀的中國,現(xiàn)在再大的洪水也無法像1954年那樣肆虐了。她看北京奧運會一場不拉,看新聞聯(lián)播一天不拉,還經(jīng)??纯磿r裝表演、超女選秀。我呢,繼續(xù)寫文章,把發(fā)表了文章的書報刊拿給她看。她依舊每篇都讀得那么認真,每當來了客,就隨手拿起給客人看,淡淡地說:“咦,我兒子寫的?!?/p>
插圖:施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