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代際來劃分,夏磊應該算是新生代作家了,記得有一位長輩說過,這一批新生代作家的散文常常會讓他有不太容易看懂的感覺,我深以為然,同時也竊以為喜。在我的理解中,散文并不是在向公眾發(fā)言,也不僅僅是一種敘事或修辭,我把它看作是個人生活經(jīng)驗的呈現(xiàn),是直指向隱秘心靈的通道,是作者對自我的言說,正是這種個性的熔鑄,才使散文有了獨立的品格和多元的審美維度。
我想,新生代散文的“難以看懂”很大程度上就體現(xiàn)在它對事件的敘述中,傳統(tǒng)散文“事—情—理”的寫作模式和基本遵循事實邏輯及敘述時序的觀念被打破,“越來越走向開放與現(xiàn)代的散文,不應僅僅滿足于‘傾訴式或‘閑話式的敘述,而必須有與現(xiàn)代的生活,現(xiàn)代人的思想感情與之相匹配的現(xiàn)代性敘事方式”。這意味著新生代散文的寫作轉向了以自我表達為基礎的先鋒性寫作。
這種先鋒性使新生代散文總是立足于自我的真實展現(xiàn)和個體心靈的自由表達,作者往往從自我體驗出發(fā),抓取日常生活的場景和事件,回避空洞的拔高和宏大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代之以情感經(jīng)驗的“現(xiàn)場感”。因此,在新生代散文的文本中,一直存在著對敘述的迷戀——新生代散文熱衷于書寫個人經(jīng)歷,表現(xiàn)作者的日常生活體驗,個人體驗的“現(xiàn)場感”使他們更多地關注自我的生存狀況。于是,對個人生活軌跡的描述和感悟,成為新生代散文不可或缺的創(chuàng)作資源。
閱讀夏磊的散文集《秋以為期》可以深切地感受到這種對生命體驗的放大和凸現(xiàn),作者從對自然風物、文化遺存的觀照中生發(fā)出對于歷史、人生的體悟和哲思,通過對細節(jié)的把握和主體情緒感覺的擁入咀嚼生命的況味,以始終“在路上”的姿態(tài)尋找心靈的安頓,正像他自己所說,“這幾年,我開心地在做一件事,走路和讀書”,“我要讓心靈跟著自己的腳步,從一個遠方走向另一個遠方;讓心靈隨著自己的眼睛,從一個千年掠過又一個千年;讓心靈融進自己的淚水,為每一個值得感動的東西去放肆地感動”。于是,作者走進了《邊城》和湘西所營造的柔美情境,由對沱江與鳳凰的體驗和解讀貼近了沈從文與他的文學世界(《月碎沱江》);他書寫六朝以來的脂粉風流,俯拾起散落在夫子廟、烏衣巷和秦淮河上的歷史記憶,用古人詩詞的楔入和歷史典故的穿插傳達出幽深的歷史感(《歲月秦淮》)。
在我看來,夏磊的散文顯然并不在“不大容易看懂”的范疇之內,這與作者豐贍的學養(yǎng)以及對歷史、文化的偏愛有關。他從湘西、秦淮、富春江、江南古鎮(zhèn)、書院等場景入手,展開對其背后傳統(tǒng)文化積淀與地域文化特質的感悟和思考,對典故、詩詞的信手拈來構成了相對厚重的文化內涵,情感與文化、自然的對接讓文章顯現(xiàn)出靈動而豐富的意蘊,在個人體驗的附著下,物象與事件被作者的情緒、意志操控和改造,成為凝結著個人獨特感受的心靈的外化,這不僅極為容易地使讀者產(chǎn)生了代入感和認同感,也成為夏磊散文的個性之所在。
《夜飲富春江》、《滄浪浮生》和《寂寞的書院》等作品呈現(xiàn)了夏磊散文的突出特征,即情(作者的意緒、情感)、景(自然場景與歷史場景)、文化在文本中的交融?!兑癸嫺淮航窂挠^富春江夜景說開去,由富春江聯(lián)想到生活于江畔的隱士嚴子陵,從而引起作者對隱逸文化及中國文人品格命運的思考,他將隱士稱為以歸隱保持其操守并懷有大抱負的有志之士,把隱逸看作是一種人生理想與人生追求,認為“恰恰是這批隱士,常能臨危受命挺身而出,他們代表著民眾和志士的心聲,融合著自己對于政治和歷史的思考”,“他們都胸藏萬仞,志在千里”。在嚴子陵身上,作者看到了中國文人的節(jié)操,“他的并不復雜的生命歷程所表現(xiàn)出來的全部精神就是不慕虛榮,不怵權貴,淡泊名利”。
《滄浪浮生》將滄浪亭與《浮生六記》勾連在一起,從觀賞滄浪亭生發(fā)出對《浮生六記》中男女主人公生活場景的再現(xiàn)。通過在滄浪亭現(xiàn)實場景的映托下復原《浮生六記》中所描述的場景,作者將事件的真實讓位于個體體驗的真實,意象的創(chuàng)造和場景的再現(xiàn)呈現(xiàn)出主觀化、感覺化的特點,在文本中開拓了一個自由的想象空間。他寫水邊的合歡樹,想象著“就在不久前,這里肯定是一片粉紅,那連天接地的絨球似的合歡花,紅得就像一抹彩云落在了滄浪亭邊”。然而,作者很快進入到了《浮生六記》的情境之中,于是他仿佛看到了中秋之夜沈三白夫婦的賞月,聽到了取我軒中二人的私語,“就在中秋時節(jié),當人們在這合歡樹下駐足的時候,當合歡的花香淺淺襲來的時候,任誰都會想起曾經(jīng)生活在這里的那一對夫婦”。
如果說滄浪亭的疏淡清朗和《浮生六記》的恬適匯合在文本中,使淡、閑、雅的文化風味淌溢出來,那么對鵝湖書院的敘述則充滿了歷史的厚重感。作者以鵝湖書院的盛衰落筆,通過對朱熹、陸九淵“鵝湖之會”因緣、軼事的講述,展現(xiàn)了鵝湖書院與儒家文化的血緣關系,并從鵝湖書院的衰敗發(fā)現(xiàn)了中國文化尚虛輕實的缺失?!昂鋈挥X得,書院就像一個背對我們的老者,歲月無情地改變著他的軀體,但我們卻永遠看不到他的眼神。這眼神,可能是平靜的,或者,也可能是略帶感傷的”,在作者的筆下,鵝湖書院承載著傳統(tǒng)文化的滄桑命運,它的興盛和頹敗正是儒家文化在不同歷史語境下從自我革新到自我束縛的縮影。
對歷史文化的尋覓和檢視,使夏磊的散文接續(xù)了文化散文的傳統(tǒng),用清晰的文化思考與恰如其分的表述傳達出作者內心的真實狀態(tài)。因此他說:“讀著先人留下的詩文,感受著歲月留下的醇香,無數(shù)的感慨有時竟讓人難以自抑,于是我就想,應該把這些記錄下來,這些感動無疑是對心靈的滋補,是對靈魂的升華,是生活的一個恩賜,是一份永不貶值的財富?!蔽蚁?這種內向化的沖動正是作者寫作的動力。
在這本《秋以為期》里,我讀到最多的是“老家”,那個叫做八卦洲的地方。無獨有偶,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中,故鄉(xiāng)一直是新生代散文津津樂道的話題,就江西散文而言,鄉(xiāng)土記憶總是縈繞在作者的筆尖,孩提的懵懂、揮散不去的往事、古樸的村鎮(zhèn)構成了他們的寫作中一幅特異的圖景。
我將此歸結為現(xiàn)代性的征候。從成長背景看,新生代散文作家群體都經(jīng)歷了198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面貌和社會心理的巨大變更,在代際的劃分上,他們這一代人面對的是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解體和新的價值觀念,以及隨之而來的內在觀念沖突,因此也被認為是“信仰危機”的一代。
這一點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為對于城市和鄉(xiāng)土的雙重困惑:正如海德格爾對現(xiàn)代人處境的判斷——本真性存在的喪失使我們“無家可歸”,對于這些作者而言,正處于這樣一個進不來、回不去的尷尬境地中,他們漂泊在城市里,試圖融入整個現(xiàn)代都市文明中,卻又無法擺脫對個體獨特性的堅持,而在這個喧囂輕浮的時代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了城市生活的冷漠的旁觀者,但又對正在被現(xiàn)代文明改造的故鄉(xiāng)帶有疏離感。所以,新生代作家不可避免地存在著與現(xiàn)實的緊張關系,常常陷入自我定位的矛盾,從這一角度出發(fā),他們回歸自然的生態(tài)與對鄉(xiāng)土、童年的記憶,目的在于尋找心靈的寄托,以擺脫精神的無所歸屬。
于是,故鄉(xiāng)在夏磊的敘述中漸漸分解為一個個充滿溫情與眷戀的生活場景:《那時蘆葉香》回憶了多年之前老少一家人圍攏在一起包粽子的情景,那時笑聲在“那個安靜的晚上傳出去很遠,很遠”;《秋以為期》呈現(xiàn)了一個躺在田野上看書的憊懶與閑適的少年,他讀著來自土地的詩——《詩經(jīng)》,“我聽到了來自大地的自由的歌唱”;《露天電影》再現(xiàn)了童年時看露天電影的樂趣和時代變遷的感傷;《故鄉(xiāng)的雪》寫道“我們的記憶又能留住多少逝去的美麗呢”,以追憶兒時下雪的場景傳達出對歲月的唏噓;《鄉(xiāng)憶如絲》敘寫八卦洲的風土民情,通過對三國和大虎子兩個人物的回憶將鄉(xiāng)村的生態(tài)真實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當作者以成年人的視角重新審視這片鄉(xiāng)土時,記憶和現(xiàn)實的錯位卻又總是造成心靈的不安和焦慮,對他來說,故鄉(xiāng)只能成為回憶,成為夜晚如蠶絲般抽不完的往事,在記憶中提供靈魂的休憩。
帶著時光一去不返的悵惘抒寫故鄉(xiāng),是夏磊與整個新生代散文共同的寫作傾向,鄉(xiāng)土中國的失落和作家個人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無力感、孤獨感交織在一起,使他們自覺或不自覺地希望以回歸母體的方式實現(xiàn)精神原鄉(xiāng)的訴求。但正如夏磊在《鄉(xiāng)憶如絲》的結尾發(fā)出的慨嘆:“近鄉(xiāng)情怯,還是下次再專程來吧?!遍L大的游子與久違蒙面的故鄉(xiāng)之間便已經(jīng)有了對話的隔阻,“故鄉(xiāng)”因此只在回憶中閃現(xiàn)。
這種細膩的生命體驗呈現(xiàn)出的是情感的真實與心靈的開放,對于作者而言,“真實”意味著自我的率真表露,是指向內心的真誠與無遮蔽。所以,在《獨在旅途》中,作者展現(xiàn)了孤獨的旅程里精神狀態(tài)的豐滿和愉悅,“行走”與“尋找”的質感充溢在跳躍的文字間,“我們已無法忍受孤寂。其實,是早已失去了孤寂的機會。我們已不知道享受獨自旅行時的孤單寂寞。我們的一切,包括心靈,都已經(jīng)不再屬于自己”,因此孤獨給予了心靈自由舒展的空間,“獨處是心靈的放松,寂寞是一種美麗的情緒”,“一個人在旅途,透過車窗,能看到很多只有自己才能懂得的風景”。
從風格上看,夏磊的散文以相對質樸而富于文化意蘊的文字,高揚了個人生命體驗尤其是自我的獨特感知,這樣的文字趨向作者內心,強調的是用主體的體驗介入對事件的書寫,從歷史文化與生活經(jīng)驗的細微處凸現(xiàn)心靈的真實。他對歷史、文化的深入把握和獨特視角創(chuàng)造了一個別有韻味的審美空間,特別是從歷史的視野建構文本,使作品從碎片化、自娛自樂式的敘述中擺脫出來,顯現(xiàn)出了歷史的深度與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