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十二年前以猝不及防的姿勢斷掉的情絲以猝不及防的姿勢重生了，那顆在慧文心里壓抑了那樣久的芽，半晚間便長出了枝枝蔓蔓，密密麻麻地纏滿了慧文的身心，當周柏明俯身吻過來時，慧文也遞上了溫潤的唇。

一

十五歲之前，慧文一直在香港的一條舊街生活。隔壁有一家冷飲店，招牌飲料是絲襪奶茶，做得極好，價錢也不貴。夏天放學(xué)后，慧文必定要去買一份。十歲，慧文鬧了個笑話，在整條街中都出了名，奶茶店的老板開玩笑地問慧文:你這樣愛喝絲襪奶茶，那你嫁給我兒子吧，一生喝奶茶都免費。

慧文來了勁兒，一本正經(jīng)地問老板是不是真的。老板便說是真的。他兒子剛讀大學(xué)，暑期一直在店里幫忙做絲襪奶茶。老板的兒子很年輕，白白的一張臉，斯文得很。于是慧文說:好!等我拿到身份證后，我便嫁給他。你現(xiàn)在立字據(jù)吧!

小路那年才七歲，剛上小學(xué)。名義上說，小路是慧文的弟弟，小路的媽媽嫁給了慧文的爸爸。慧文一直不喜歡他們母子，但小路似乎不那樣想，慧文到哪，小路通常是靜悄悄地跟著的。那天小路在慧文背后喊道:他配你太老了!

其實慧文只是當個玩笑鬧的——直到十四歲的那個夏天，她又去那家奶茶店喝絲襪奶茶。那天的奶茶是一個年輕人端出來的:嗨，慧文，我是柏明，就是，嗯，你曾經(jīng)想嫁的那個人。年輕人笑的時候，牙齒白亮白亮的，慧文很喜歡。

那天，年齡相差整整十歲的慧文和柏明兩手牽在了一起，慧文尚未成年，于是這段愛，成了不倫?；畚谋桓赣H關(guān)了禁閉。柏明挨了打，是十二歲的小路打的，折了一條手臂。至于二十四歲的柏明是如何被十二歲的小路打傷的，慧文沒有見到。柏明被匆忙送出國去留學(xué)，慧文也不能去送。她被關(guān)了整整三個月的禁閉。在家是門窗緊鎖，去上學(xué)，是小路做了貼身的保鏢。

十二歲的小路，眉眼俊秀神情不羈，有點小壞壞的微笑，眼神卻清澈，很招女孩喜歡。只有慧文，怎樣看他，總覺得可憎，恨他為何將柏明打傷。小路卻并不介意，似乎跟在她身后，是他生活的唯一意義。一年后，父親決定再次離婚，小路的母親想法亦然。離開香港前往深圳的前一天，慧文一個人，在那些她和柏明曾經(jīng)走過的地方來來回回地轉(zhuǎn)悠，無限懷戀。

走吧。走吧。想念，眷戀，可，已不能停留在原點。

二

大二那年，慧文回了一次香港。當然也回了那條舊街。老街拆了。當慧文站在舊冷飲店那些殘垣碎瓦前忽然鼻子發(fā)酸時，慧文知道，她是尋找柏明而來的。

輾轉(zhuǎn)打聽到發(fā)達了的柏明所在的公司總部地址?；畚拇_定柏明是看到了她的。非常確定，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留。只沒想到的是，柏明竟未認出她。

嗨。

你好。

三個字的對話。慧文說嗨，柏明說你好。然后柏明越過她，與一個嫵媚女郎擁抱:寶貝，等很久了么?

分別已經(jīng)整整七年。七年的每一天，慧文仍是緊記他的笑，及他拉手的溫暖。七年于一個十四歲的少女，是一段漫長的等待與成長過程?？善吣暧谝粋€二十四歲的成年男子，不過是風(fēng)花雪月的彈指一揮。

慧文張嘴想叫柏明哥。但終究沒有叫出口。他若是轉(zhuǎn)身，又能認出她嗎?有些人，一次擦肩而過，便是一輩子的距離?；畚南肟蓿冀K沒有掉眼淚。她回到那條舊街，在冷飲店的斷墻下?lián)炝艘粔K磚頭，帶回了深圳。

也是這一個夏天，她收到了小路寫來的信。信沒有什么內(nèi)容，不外是說夏天出了海，香港新增了幾處游樂園，家里小貓生了貓仔，諸如此類。

小路沒有說必須要回信。就是說了，慧文也不一定會回給他。關(guān)于小路，除了他總是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怎么也甩不掉的影子，其他，慧文半點兒印象也無。

倒是絲襪奶茶，懷念那滋味時，慧文做夢都會驚醒。

深圳很難喝到地道的絲襪奶茶。但慧文仍是會去喝。別的女孩，很少有一個人去喝冷飲的。但慧文不一樣，慧文去買絲襪奶茶的時候，總是一個人去買，一個人喝。

大四，慧文交了男友，原因是他提了一杯絲襪奶茶來約她?？晌串厴I(yè)，慧文與男友分手了。男友傳出流言去說，美女江慧文是冷血的。

三

工作兩年后，慧文未再交過男友。她以為，男人，一無例外?？梢彩怯欣獾?，江慧文的例外，是工作的第三年，重遇了周柏明。彼時，周柏明是合作公司老板，而慧文，是美麗知性的公司紅人。

這一次，慧文假裝不認識周柏明: 周先生你好。

周柏明卻不給她陌生的機會:慧文，是你嗎?我是柏明哥呀。

周柏明這樣對旁人解釋:慧文是我們那條老街最靚最智慧的女子。

這一年，慧文二十六歲了。她算不準柏明為何沒認出二十歲的她卻認出了二十六歲的她。盡管有諸多猜測，周柏明約她時，她仍出門去了。周柏明為她打開車門:慧文，有點遠，但我保證你會有驚喜。

車上了高速，慧文困極，竟睡著了。再醒來，已是四個小時之后，車停在一條陌生而繁華的街上。慧文未想到，忙碌的社會精英周柏明為了親手給她做地道的絲襪奶茶，竟然開了四個小時的車回到了香港的老店。

那些在十二年前以猝不及防的姿勢斷掉的情絲便再以猝不及防的姿勢重生了，那顆在慧文心里壓抑了那樣久的芽，半晚間便長出了枝枝蔓蔓，密密麻麻地纏滿了慧文的身心，當周柏明俯身吻過來時，慧文也遞上了溫潤的唇。

慧文是被周太太的電話吵醒的，周太太禮數(shù)周到，只說:我為連日來柏明對你造成的困擾道歉，望多包涵。若非對自己的婚姻抱著死不分享的決心，周太太斷然說不出這樣的話。果然，慧文再打柏明的電話，已經(jīng)關(guān)機。晚上，便收到柏明的短信，只三個字:對不起。

是對不起，不是我愛你。你愛他時，不需要理由，他離開你時，便更不需要。柏明于十二年后，回到了慧文的生命，卻又快速地離開，慧文的愛，再一次成了一個空曠的洞。

四

也就是在這一年開始，慧文的世界，忽然就變空了。也是從這一年開始，慧文再不去喝絲襪奶茶了。盡管仍時時會懷念它的滋味，但慧文終于是不去了。斷個干脆。

那杯小路親手做的奶茶，是助理小艾放在她桌上的。她以為是咖啡，眼睛還在文件上端起來便喝?？诟胁灰粯樱z絲潤滑，甜蜜甘醇。一口氣喝完，叫來小艾，問從哪里買得到。小艾笑了:我們公司樓下開了一間奶茶店，小老板很年輕，做的奶茶也很地道，重點是，他非常帥氣，呵，公司很多人每天都要去喝，不知是迷上了老板還是迷上了奶茶。

看看已到午飯時間，慧文下了樓，她覺得自己真傻，怎可以為一段空洞的愛情而不去喝奶茶?

店是憑著鼻子找到的，可到了門口，慧文卻生了怯，那個正在透明制作間里用細網(wǎng)兜調(diào)絲襪奶茶的年輕男子，是小路么?眉眼俊秀神情不羈，有點兒壞壞的微笑，眼神卻清澈?？尚÷贩置鳑]有這樣高。

正猶豫間，小路的眼睛就似在門口裝了雷達似的:小慧，還不快進來。聽見這句話，慧文忽然似泄了氣一般，果然是小路，他竟然真的自己開了奶茶店，他竟然仍似小時候那般，跟著爸爸叫她小慧。

午餐時間，店里的人不少?；畚膯栍^來的小路:香港就業(yè)真那么困難嗎?港大畢業(yè)生來這里開奶茶店?

小路把奶茶端到她面前，壞壞地笑了笑，沒回答?；畚暮韧昴滩?，就離開了。但從此后，她又恢復(fù)了喝奶茶的習(xí)慣。每天都喝一杯小路親手做的絲襪奶茶，感覺很滿足。世界這么空，誰還在懷念。

五

愛慧奶茶店的帥氣小老板愛上了副總監(jiān)江慧文。

這個小道消息，在慧文的公司里傳了好幾個月了。傳言不少，但慧文始終只是笑笑。傳言都只是傳言，小路什么話也不說便等于什么事也沒有。

那天，天陰將雨，深圳冷得有些不同尋常。冬天的午后，奶茶店里有些清冷。一直到小路把絲襪奶茶端出來的時候，怕冷的慧文仍舍不得將手從厚厚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來，直想著不顧形像地將頭湊在杯子上喝。這樣的慧文，有點固執(zhí)的孩子氣。小路忽然將奶茶拿起，壞壞地對慧文笑:你知道絲襪奶茶的四種正確喝法嗎?

慧文撲了空，嬌嗔地瞪大眼睛看小路:奶茶還有什么喝法?

第一種，你用左手拿著喝。第二種，你用右手拿著喝。第三種，你用雙手捧著喝。第四種，我用雙手捧著喂你喝。你選哪一種?

慧文選了第四種。

于是，這個深圳出乎尋常冷的冬天，慧文喝奶茶的時候，都用了第四種方法。

春天的某天，慧文用第四種方法喝完了奶茶，發(fā)現(xiàn)了杯底有一枚沾了奶茶的瑩潤卻閃閃發(fā)光的鉆戒。

后來，慧文就答應(yīng)小路的求婚了。她說:反正女人總是要結(jié)婚的。

可小路說:像慧文這樣的女子，是不會和不愛的男人結(jié)婚的。

聽說，后來小路和慧文生活得非常幸福。愛慧奶茶店發(fā)展得很好，開了許多家分店，每一家分店的墻上都掛著一句話:你知道絲襪奶茶的四種喝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