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烏去紗先生是一個在當(dāng)?shù)匦∮忻麣獾臅?。他買了很多很多書,但他買書可不像某些藏書家只是為了裝點門面,凡他買的書差不多他都要讀一遍,甚至連那些磚頭厚的工具書他也要一頁頁把它們翻過去,至少不能讓它們看上去還是一本新書。對于烏去紗先生來說,書就是一條源源不斷的流水線,他人生的使命就是在這條流水線上作業(yè)——先是買,買了讀,讀了之后寫讀后感送到報社,或者把好幾本書的內(nèi)容重新編排一下送到出版社,發(fā)表或出版之后拿到稿費又去買書……他對自己人生的這種運行軌跡非常自得,這種自得表現(xiàn)在他那一小把連腮胡子總是向前面翹起,好像廟里面大雄寶殿的一個檐角?？瓷先?他那方形的腦袋就頗有大雄寶殿的威嚴,他所在報社的那些小編輯們都尊稱他為烏老師。烏老師望著這些小青年,嘻嘻哈哈、紅男綠女的,好半天才答應(yīng)一聲。小編輯們說,這是從大雄寶殿里發(fā)出的梵音。他們表面上尊敬這位年紀比他們大十多歲的老師,心里其實把他當(dāng)作一個笑柄。

烏去紗先生或許明白這一點,或許不明白。

他是一個溫和的人。與他共事的人都這樣認為,這也是敢于把他當(dāng)作笑柄的原因之一。從沒有看見他和同事、領(lǐng)導(dǎo)、作者、街頭混混各色人等吵過架。碰到別人吵架的場合,他只是笑笑,繞道走開,連腮胡子在下巴那里明顯翹得更起,仿佛一只鳥要飛起來的樣子。

烏去紗先生還是一個執(zhí)拗的人。只有三五好友和他夫人了解這一點。他視書如命就是執(zhí)拗性格的典型癥狀。于是,他的夫人在一年半之前果斷離開了他,她知道,她努力伺候他一輩子也不可能在他心中占據(jù)比書更重要的位置。烏去紗先生時常開玩笑說,書是他的情人,?？闯Ｐ?老婆嘛,是衣服,越穿越舊。他可不管夫人在旁邊聽了心里難受。因為他一直認為,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會有什么改變,何況是嫁給他這樣一位小有名氣的書生呢?她總不至于真的和書爭風(fēng)吃醋吧。

但烏去紗先生碰巧找了一位這樣的夫人。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時,為時已晚。夫人的去意已定,而且還把他們剛滿七歲的可愛的女兒與存折、金銀首飾一并帶走了。

烏去紗先生很是傷感。本來熱熱鬧鬧的家里突然人去樓空,最難受的是他每天下班回來,打開門,習(xí)慣性地對著屋里喊“春分”、“小雪”,卻沒一個人應(yīng),有時還感覺得到灰塵從窗臺或裝飾燈上落下來,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更顯出屋子里的空洞。

春分是夫人的大名,姓什么他一時想不起了。小雪是女兒的乳名,他從來沒有喊過她的大名。這兩個名字現(xiàn)在都成了符號,成了從他胡子上滑落的兩個音符。他是一個光桿司令了,除了書。沒有一個家的氛圍,連書也沒精打彩,他每次翻開一本書的時候,那些書總是不耐煩地、迫不及待地合上。有時他好不容易把一本書看到一半,那本書猛然從書桌上跳起來,或者使勁掙脫他的手,嚴絲密縫地合攏著,像剛出廠的、裝模作樣包著塑料紙的新書一樣。他再去打開,就怎么也找不到剛才看到的那一頁了,仿佛他剛才看的完全是另一本書。

他下決心離開這個傷心之地,便以便宜的價格賣掉這套房子,在瀏陽河邊一個叫金色屋頂?shù)男^(qū)買了一套小很多的商品房,他想,只要放進書和他就可以了。他把新房的大部分地方都做成書房,當(dāng)然放書桌和單人床的地方除外。

原來,他怕夫人生氣他買書太多,用稿費之類私房錢買的書基本上都堆在辦公室,不敢拿回去。書放在辦公室一直讓他很不安心,好比把自己的情人寄存在朋友家里,盡管是信得過的朋友,也總擔(dān)心偶然事件的發(fā)生,比如情人溜一跤朋友立即伸手去扶,就可能發(fā)生四目相對、含情脈脈的狀況。書放在辦公室也是這樣,一年365天可能有364天是安全的,但有一天如果哪個同事不對勁,或者辦公室里來了一位不知趣的客人,從烏去紗先生的書架上悄悄帶走一本《性的孤獨史》《內(nèi)衣揭秘》之類,無異于抽去烏去紗先生一根肋骨。

這下好了。新房子是自己的,只有自己一個人住,隨你放多少書,隨你怎么放,沒人管了。真是因禍得福呵。烏去紗先生興高采烈地想。

烏去紗先生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把辦公室的書一批批搬回新家去。他不想太急,辦公室的書很多,他找了一個不知什么時候用過的黃色挎包,一次能裝十來本書,他每天下班后就挎一包書步行回家。之所以步行,不是因為烏去紗先生小氣,而是下班時的士們正好要交接班,招不到;公交車站則人山人海,每來一輛,車門還沒打開,車站就變成了古戰(zhàn)場,分不清敵我。他挎著這么大一包書,差不多占了兩個人的空間,還要往車上擠,立馬就成為所有上車者的公敵。他索性安步當(dāng)車,走回去只要四十多分鐘。

“這么好一個鍛煉項目,放棄了可惜呢;節(jié)省下來的錢又可以買書,這不是一石兩鳥嘛。”他心里說了這么一句,嘴巴上愜意地笑開了,胡子翹出一個更為夸張的角度。旁邊的行人看了都覺得好笑,但他們只把眼睛的余光瞟著他,笑的時候要不掩著口,要不望向別的地方,這樣就不會讓自己的笑驚動他,從而讓那意外得到的快樂延續(xù)得久一些。

但這一天,烏去紗先生挎著一包書走下辦公樓的時候,看到外面雨夾著雪,天氣惡劣得很。他像被人戳了背,渾身一個激靈,本想再回辦公室把書放下,等天氣轉(zhuǎn)好以后再拿算了。這個想法只在他的腦海里一閃便過去了。既然把書拿下了樓,說明我和書之間已經(jīng)有了契約,怎么能隨便悔約呢?烏去紗先生再沒有絲毫遲疑,一腳邁進了雨中。

偏偏這次書還放得特別多,因為明天是星期六,雙休日有兩天不能運書,所以這次就多塞了幾本,弄得挎包的拉鏈都拉不上,最上面一本露出了大半邊封面,看得出是一本《薛濤詩選》,還有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字樣。

雨比想象的要大,風(fēng)裹挾著雪粒,橫沖直撞,像一群受到某種威脅的無頭蒼蠅。烏去紗先生越走越覺得自己這回太冒失了。他有一個不知是好還是不好的習(xí)慣,無論多大的雨都不帶傘,寧愿被淋濕也不愿意撐一把傘在外面走。他覺得不打傘在雨里面走,有一種與天斗的無窮樂趣;要是雨實在大得不像話了,他就找一個屋檐把自己蓋起來;倘若正好有一家書店,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保準他到書店里轉(zhuǎn)一圈,雨就偃旗息鼓了。當(dāng)然,這些都只是烏去紗先生為不打傘炮制的詩意的理由,其實他不帶傘出門最現(xiàn)實的原因是,他帶一把丟一把,家里的傘早被這個書呆子丟得精光了。他夫人以前責(zé)問他:“你把書帶出去怎么不會丟掉,傘一帶出去就丟掉了?”他想了半天,沒有得出答案來。不帶傘是最好的,無傘一身輕,反正家里再丟傘都與我無關(guān)了。

這回糟糕!攔了好幾輛的士都不停;有的停一下,司機探出頭來問到哪里去,與他交班的方向不合,搖搖頭,一腳油門就跑掉了。烏去紗先生見勢不妙,又走到附近一家公交車站,指望能搭上一輛不太擁擠的車。但不知怎的,明明街上沒幾個人,公交車站卻像等著發(fā)錢一樣,排滿排滿的人。這下輪到他搖搖頭,抬起腳還是走了起來。

有一把傘該多好啊。他的腦子里又閃過一個念頭,然后馬上予以否決。那是不可能的。他看著路上打傘行走的人們,第一次涌起了羨慕之情。

由于怕滑,他把步子剪得碎碎的,微微彎著腰,以降低自己的重心。天冷得厲害,路上已經(jīng)有結(jié)冰的跡象了。這在南方,可真是一件稀罕的事。就像朋友們聽說他離婚一樣,都感到不可思議?？磥碜匀滑F(xiàn)象和社會生活都有著同樣的機制,所謂不可思議只是一種假象,其實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如果所有發(fā)生的事情都不可思議,那不可思議便是生活的一種常態(tài),除了引起人們用表示驚訝的神態(tài)來對當(dāng)事人進行安撫外,沒有任何意義。如果所有不可思議的事情都將發(fā)生,那不可思議便構(gòu)成一種懸念,不知道哪一天會落到哪一個人的頭上。烏去紗先生離婚了,南方今年下雪了,這都是某一種懸念的終結(jié)。懸念一旦終結(jié),人們就不再感興趣,他們會把注意力迅即轉(zhuǎn)移到另一個懸念上。生活的意義就像春天的花樹,變得搖曳多姿起來。

烏去紗先生的皮鞋有點大,盡管里面墊了兩雙鞋墊。他走到芙蓉路喜來登酒店門前的地下通道口時,不小心溜滑了,好在他反應(yīng)快,右手及時抓住一根路燈柱,才穩(wěn)住了身子。他的左手在去扯住挎包的帶子以防它滑落肩膀時,碰到了掛在胸前的公文包,明顯感到里面有一個硬梆梆的東西。他記得,他的公文包里面只有一份下期的校樣和一張上面還有48.5元錢的存折,校樣是晚上要在家里加班看的,存折是為突然來了朋友要請客或者有好書要寄錢以備不時之需的。那個硬梆梆的東西是什么呢?

他站定后,把公文包打開,里面沒有別的,只有一份校樣和一本存折,存折上面的數(shù)字并沒有改變。他一捏公文包,那硬硬的還在,他把手再伸進去,從夾層里掏出那硬東西,竟然是一把傘。

我的包里怎么會鉆出一把傘呢?我?guī)装倌瓴挥脗懔撕恰＿@個有關(guān)傘之來歷的重大問題,烏去紗先生已經(jīng)來不及想了,他趕緊把傘撐開,不禁啞然失笑。這是一把爛傘,整整有一邊的弦子都斷了,傘面像軟骨癥患者一樣耷拉下來。烏去紗先生靈機一動,他把黃色挎包挪到胸前,把掛在胸前的公文包移到身子右側(cè),然后把那半邊好傘擱在挎包上,正好護住了露出封面的《薛濤詩選》。

他心滿意足了。雖然雨和雪下得很大,但他反而更有一種滿足感,把這些書擁在懷里,用傘保護著她們,在雨雪中不受絲毫侵犯。他感到自己作為一個書生的價值,他在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沒有什么能阻止他前進,能阻止他護送這些美好的書籍回家。他為自己的英雄氣概感到自豪,他甚至希望雨和雪下得再大些,更加襯托自己這一奮不顧身的壯舉。

終于到家了。他換好鞋子,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挎包,看看里面書的情況。其它都安然無恙,但最上面那本《薛濤詩選》的封面還是有點弄濕了。烏去紗先生很心疼,趕忙扯出幾張餐巾紙輕輕地摁擦著,以期吸掉封面上的水分;再打開電吹風(fēng),對著它掃來掃去,只幾個回合,《薛濤詩選》的封面就差不多恢復(fù)舊貌了。

他隨手翻開這張封面,扉頁是一張圖,上面的女子明眸皓齒,白面長身,正在一張粉紅色的信箋上寫字。當(dāng)是薛濤無疑。烏去紗先生松了一口氣,對著圖片調(diào)皮地說:“只要沒把你弄濕就行?！闭f完,將書合上,插進了書架第二層的中間那格最顯眼的地方。

處理《薛濤詩選》花了不少時間,烏去紗先生沒有及時換下身上的濕衣服,沒有及時擦干已經(jīng)濕如水草的頭發(fā),他吃了一盒方便面之后,忽然頭疼發(fā)暈,眉眼生熱,喉嚨干結(jié),全身乏力。重感冒向他發(fā)起猛攻,并迅速占領(lǐng)了健康和清醒的地盤。他趕緊支撐著自己去翻抽屜,這些抽屜都是從老房子那邊原封不動搬過來的,里面亂七八糟全是筆套、筆芯、空白留言條,還有女兒留下來的動漫書的殘骸。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在一張被揉皺的“大吉大利”的空紅包下面,發(fā)現(xiàn)一板只剩下了四粒的快克。他喜出望外地摳出一粒,扔進嘴里,然后舉起餐桌上的熱水瓶,但倒不出一滴水來,他只好把那粒早已在嘴里等著熱水護送下肚的快克硬生生吞了下去。

過了一會,頭越發(fā)疼,沉得脖子都舉不起了。他趁著自己僅有的一點清醒,先是打電話到編輯部,請幾天假;然后看那板快克的反面,上面的有效期是2000年5月,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2002年1月了。過了有效期,肯定沒那么有效,他一不做,二不休,又摳出一粒放進嘴里。那?？炜嗽谒炖镛D(zhuǎn)了幾個圈,硬不肯下去,每次到了喉嚨口,它就拼命折回來。最后一個回合,烏去紗先生也拼了老命,他直起脖子,動用牙齒、舌頭、喉結(jié)、唾液等全部武裝力量,才把它強行鎮(zhèn)壓了下去。那粒膠囊在他的食道里痛苦地打著滾,滾了幾滾,然后落入黑暗的無底深淵。

幾乎與此同時,黑暗也來到了烏去紗先生眼前。他感到自己像那粒膠囊一樣,在時間的食道里痛苦地打著滾,他無法控制自己,他像滾下山坡的碾子,自己身體的重量反而成為助推的幫兇。他發(fā)出惶恐的叫喊。但這種發(fā)自本能的叫喊只有他自己聽得見,這是一種向內(nèi)的叫喊,他只能向自己求救,可自己已無能為力,眼看就是深不可測的無底之淵……

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很久很久,也許又只有一瞬間。烏去紗先生宛如皮蛋殼的眼皮翕動了,仿佛里面有一張小喙在啄著。婦人好奇地看著這一幕,她真希望這張蛋殼被啄破,從里面跑出一只小雞來。她以前在成都就喂過好多小雞,她喜歡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嘰嘰喳喳、無憂無慮的一群,啄碎了她多少傷悲。一俟雞長大,她就舉手送人,自己再到附近農(nóng)家去買剛孵出的小雞。她害怕小雞長大,就像害怕自己老一樣。但小雞總是要長大的,就像她總是會老一樣。年老而色衰,女人的宿命。小雞長大了可以送給別人,自己老了可以托付給誰呢?

與其說烏去紗先生睜開眼睛,不如說他打開了眼皮。自然沒有小雞歡快地跑出來,黃褐色的瞳仁被大片眼白看管著,轉(zhuǎn)動一下都很艱難。但他還是看見了婦人;或者說,他看見了一個美麗的婦人;或者更準確地說,他看見了一個婦人的美麗。因為,他不得不承認,首先是婦人的美麗讓他吃驚,而不是一個婦人的出現(xiàn)使然。

他躺在單人床上。婦人望著他笑,說了一句:“你醒了?！笨谝艄止值?卻出奇地好聽。她上前把他扶起來,靠在后面豎立的枕頭上。她到廚房端了一碗熱騰騰的荷包蛋,散發(fā)著生姜和紅糖混合的香味。他對這種味道有一種久違的熟悉,小時候感冒了,母親就是給他熬的這種湯呢。咕嚨咕嚨幾大口喝了下去,立刻全身汗如泉涌。婦人拿著一塊干毛巾,不停地給他擦,額頭、頸部、背上,她沒有絲毫生分和猶疑,仿佛他們是一對老夫老妻,妻子在精心做著自己份內(nèi)的事情。烏去紗先生也漸漸松弛下來,何況他的健康狀況恢復(fù)得不錯。

“你怎么進來的?”

烏去紗先生思考良久,終于決定第一個問題問這個,而不是“你是誰”。這么問有兩個理由,第一顯得他們之間已經(jīng)很熟了,不需要問“你是誰”這樣愚蠢的問題。其實他第一眼見到她就覺得面熟,馬上又認定他根本不會認識她,他的朋友圈子尤其是女性朋友的圈子實在太小了,她肯定與這個圈子沒有任何關(guān)系,面熟只是緣于她超凡脫俗的美麗;第二因為這個問題才是最讓烏去紗先生感到困惑的,買了這個房子以后,連他在鄉(xiāng)下的老母親都沒有鑰匙,裝修公司那里的鑰匙早已收回,難道她會是神話中的“田螺姑娘”不成?

“先生先養(yǎng)好身體,等身體康復(fù)了,再慢慢聊?！?/p>

她的聲音太好聽了,像是四川話,夾著陜西口音。烏去紗先生經(jīng)常到全國各地開會、講學(xué),對各地方言頗有了解,反正她不會是湖南人。

“你是外地人?”

疑團太多了,烏去紗先生忍不住又拋出一個。婦人親熱地拍著他的肩膀,嬌嗔地說:“叫你不要打聽呵,老打聽就是趕我走呢。”

烏去紗先生當(dāng)然舍不得她走,只好不再問,乖乖地聽她的話,吃飯的時候吃飯,睡覺的時候睡覺。第二天,烏去紗先生可以靠在床上看書了,婦人就到書房幫他把書搬過來。烏去紗先生想,有這樣的老婆陪伴一輩子,真是一種福氣。我烏某哪里修來的福分,能得見如此貌美賢惠的婦人?

這天晚上,烏去紗先生半夜醒來。他在被子里伸伸手,踢踢腿,感覺好多了。他悄悄起床,開門,朦朧中,看見婦人蜷縮在客廳的舊沙發(fā)上,薄被橫斜,楚楚可憐。外面清冷的月光映射進來,正好把她秀美的面孔渲染得如同夢境一般。他在沙發(fā)前蹲下來,拾起婦人露出被外的一段手腕,正準備放進被子里,卻不由自主地把玩著。

婦人醒了。她并沒有受驚,倒是烏去紗先生滿臉尷尬,仿佛偷東西的時候被人逮了個正著?！跋壬?快去休息,你還沒有復(fù)原,天冷,不要再感冒了。”婦人像帶孩子一樣,把烏去紗先生帶到房里,讓他躺在床上,幫他掖好被子,叮囑他不要亂動,才出去。烏去紗先生聽著她輕盈的足音,心兒跟著她去了客廳,蜷縮進舊沙發(fā)上那床氤氳的薄被里。

等烏去紗先生睡過一覺,已經(jīng)是大白天了,婦人下好雞蛋排骨面在床邊等著他。他的胃口越來越好,那么大一碗面吃下去,肚子竟然不是十分飽,但他很滿足地抹了一把嘴巴,表示吃得很飽很過癮,婦人綻開一臉燦爛的笑。昨晚的事,烏去紗先生心里還長著一個疙瘩,但看婦人的樣子,靜如止水,毫無芥蒂。

一晃又到了晚上。烏去紗先生躺在床上,想盡辦法也睡不著。他回想以前在雜志上看到的如何催眠的文章,比如數(shù)數(shù),從1數(shù)到100,他反復(fù)數(shù)了好幾十遍都無濟于事;比如想象自己到了一個風(fēng)景優(yōu)美的地方,他想象自己到了西藏、俄羅斯或者乞力馬扎羅山,甚至想象自己到了唐代的長安,也只是徒添其擾,無法讓身心安頓下來。夜晚愈益深邃、寂靜,雖然并不是那么黑,但那偶然摻雜在黑暗里的微弱白光更使他像一艘在碧波中激蕩的小船,他必須劃到岸邊去,到那里停靠下來。

他蹲在客廳的舊沙發(fā)前,婦人曼妙無方的身姿在薄被里起伏。這才是風(fēng)景最優(yōu)美的地方呢。他也成了這個地方的一處風(fēng)景,他用欲望和激情襯托著這里的美麗與寧靜。從他的血脈里跑出一只獅子,而不是小雞。獅子四處逡巡,周圍的花草蟲魚都能感受到它威猛的雄風(fēng)。這都是烏去紗先生腦海中出現(xiàn)的圖景。而現(xiàn)實狀況是,他的一只手抓住舊沙發(fā)的邊緣,就像上次搬書時怕滑倒抓住一根路燈柱一樣,只不過上次抓住路燈柱的是右手,而這次抓住舊沙發(fā)邊緣的是左手;此刻,他的右手像獅子鉆進森林般鉆進了薄被里。

獅子是森林之王,它在森林中總是能得到它想要得到的。烏去紗先生的手同樣在薄被里得到了它想要的一切。他深深陶醉在他的游歷里,當(dāng)偶然想到要去找一找這些優(yōu)美風(fēng)景的源頭時,他驀地看到婦人的眼角凝聚著一滴晶瑩的淚水,那淚水以踴躍的姿勢正待要滑向臉頰。他的手像遭到電擊,慌忙抽了出來。

淚水滑落下去了。婦人坐起身子,她沒有生氣,依舊一臉平和。烏去紗先生像意識到做了壞事那樣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婦人問道:

“你真的很想要,是嗎?”

烏去紗先生的雙手從臉上松開,就勢抹了一把烏去紗先生的面孔,似乎是想讓他更清醒一點。烏去紗先生紅著臉大膽正視著婦人的眼睛,以此表示自己的真誠,他囁嚅道:“請原諒,你太美了!你知道,我有一年半……”

“我理解你。如果你真想要,我可以給你,但是當(dāng)我給你之后,你將永遠見不到我了。如果我不把身體給你,也許我們可以像現(xiàn)在這樣相伴一輩子。你選擇哪一種呢?我的先生?！?/p>

烏去紗先生怔住了。他沒有料到會是這么難以回答的問題。

“先生,不要著急,你好好想一天,明天這個時候給我答案好嗎?”

接下來的一天,他們都很少說話。烏去紗先生表情嚴肅,但又看不出他在深入思考問題的樣子。他的連腮胡子時而翹得老高,時而耷拉下來,時而顯得激情澎湃,時而顯得老成持重。婦人仍然做著她的份內(nèi)事,把家務(wù)一件件打理得井井有條。

烏去紗先生真正思考婦人提出的問題,是在晚上上床之后。他可能從內(nèi)心覺得,任何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都不需要超過一個小時的思考時間。下面,他開始集中精力來解剖問題的每一個內(nèi)核。

首先,如果選擇前者,做一次愛之后再也見不到婦人了,相當(dāng)于一次性消費,對于想搞一夜情的紅男綠女來說,求之不得,既享受魚水之歡,又不要承擔(dān)責(zé)任,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嗎?可我烏去紗不是這樣的人呵,如此貌美賢惠的婦人,做老婆多好,何況還是她自己送上門來的,免去了很多追求成本,于情合理,于利合算,烏去紗雖是個書呆子,也不至于蠢到現(xiàn)成的好東西都不要的地步吧。

如果選擇后者,她愿意做老婆,但不愿意做愛。不過夫妻生活那還叫什么夫妻呢?即使我答應(yīng)她,問題是,她那么漂亮,朝夕相處,我怎么忍得住?要是先答應(yīng),等她做了自己的老婆再動她,我烏去紗豈不成了寡信虛偽之徒!這樣好的婦人,絕不能欺騙她,讓她的心靈受到傷害。

哎,話說回來,也許根本沒有這樣復(fù)雜。她肯定是愛上我才來照顧我啊,她提出這樣的問題只不過想考驗我而已,并不會當(dāng)真。昨晚流淚那也許是一種喜悅的淚水,她很可能同樣很久很久沒人愛撫了。西方心理學(xué)家和生理學(xué)家一致認為,女人比男人更渴望愛撫。烏去紗,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她。你完全有能力讓她快樂和幸福。你的資源閑置一年半了,你應(yīng)該把這些優(yōu)質(zhì)資源在今天晚上統(tǒng)統(tǒng)利用起來,讓她神魂顛倒,樂不可支。她哪里還會永遠不見你呢?說不定三天不見就不行了呢。

烏去紗先生得意于自己的縝密分析,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漫布全身,把他武裝得像一個雄心勃勃的圣斗士。他蹲在客廳的舊沙發(fā)前,沒有過多猶豫,溫?zé)岬氖稚爝M了薄被的波浪里。頃刻,他又像被電擊了一樣——里面的婦人竟一絲不掛!他認為,這恰恰證實了他剛才的分析和判斷。一縷得勝的、詭秘的笑躍上他的嘴角,他要盡情享受自己的戰(zhàn)利品了。

婦人沒有抵拒,甚至連羞怯都沒有。而且她能夠體會烏去紗先生的每一個意圖,盡量迎合和奉承著他,讓他在所有細節(jié)上都得到滿足。烏去紗先生從來沒有領(lǐng)略過如此美妙的胴體,從來沒有沉迷于如此縱浪的歡愛。但他大腦的某一個角落,某一根遲鈍的神經(jīng),卻在告誡他:“我的主人,你在透支,這輩子全部的歡情和愛欲都被這一晚透支完了?！睘跞ゼ喯壬[隱聽到它細如蚊蟻的聲音,但他已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他在潮漲潮落中跌宕起伏,他感覺自己快要粉碎了,卻依然在披荊斬棘,奮勇前行。

與其說烏去紗先生睜開眼睛,不如說他打開了眼皮。自然沒有小雞歡快地跑出來,黃褐色的瞳仁被大片眼白看管著,但它繞著眼眶使勁輪了幾圈,周圍的眼白便落荒而逃。他沒有看見婦人。每天醒來,婦人都在他的視線之內(nèi),今天卻沒有看見。他霍然起身,客廳的舊沙發(fā)上空無一人,只有疊得整整齊齊的那床薄被。他走過去,薄被上放著一張粉紅色的信箋,上面寫著:

先生:

我走了,而且正如我所說的,我們永遠不會再相見。我被你那天護書的行為所感動,你因此感冒了,我就決定出來照顧你。我承認,在照顧你的這幾天里,我喜歡上了你,我愿意照顧你一輩子,陪你度過終生。但因為過去的不幸經(jīng)歷,自被小我九歲的元稹大人拋棄之后,在我心中,愛情和欲望早已成為不共戴天的仇敵,我信任愛情,也不反感欲望,但我堅決不會再涉足混淆著欲望的愛情。你肯定看過唐朝的詩歌史,認識元稹這個人。元稹在得到我的身體之前是真心愛我的,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來,那種虔誠和深摯能讓山河變色。一旦我的身體在他面前一覽無遺,我們之間便是欲望高漲,情愛淡薄,直至他喜新厭舊,掉頭而去。我當(dāng)初是很自信的,我想以我的柔情、才氣和美艷,絕不會讓男人從我身邊跑掉。但我高估了自己,情愛可以綿長,但欲望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它只以新鮮感為標準。再美的姿色,也會讓朝夕相處的愛人熟視無睹。我固執(zhí)地以為,如果一個男人在愛你的過程中摻雜了欲望,那他必定會有辜負你的那天。所以,我出了一個那么難的選擇題給你。我知道這讓你很難受,我也早早知道你會如何選擇,但對不起,先生,我怕再被這種沖昏了頭腦的愛情所傷害,我只能選擇離開。你讀過我的詩,應(yīng)該了解我的生平,尤其那些說出來至今仍令人黯然魂銷的所謂傷心往事。我相信先生能夠理解我,并不記恨于我。

薛濤留言

烏去紗先生讀完這張留言,瘋了一般奔進書房,書架第二層的中間那格,《薛濤詩選》已無影無蹤。原來放這本書的地方正好留下一個空檔,像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淵。

烏去紗先生旋即出門,跑遍了城市所有的書店、門市部、地攤點和廢品回收站,都找不到一本《薛濤詩選》。他突然記起,《薛濤詩選》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便通過114查詢到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電話,打了過去。他問,出版社是否還有《薛濤詩選》這本書。對方反問他,這本書是十幾年前出的,哪里還會有?他再問,那你們什么時候重印這本書呢?對方頗不耐煩地答道:“都什么時代了,還出《薛濤詩選》,你要我們血本無歸是吧!”說完,啪地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