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炘炘
在紐約上空飄散的“五四”遺風
文|鄧炘炘
白馬詩社,這個被忽略的文學群體,某種程度卻是“五四”精神在海外的延續(xù),是海外學子家國情懷的寄托
舊友重逢 右起唐德剛,王方宇,夏夫人王洞,何靈琰, 夏志清,心笛(浦麗琳),劉教授。攝于1988年紐約何靈琰府上。
2009年10月26日,著名美籍華人學者唐德剛先生去世于美國舊金山家中。消息傳入國內(nèi),引起史學界巨大震動。唐德剛在中國大陸地區(qū)以作家、口述歷史學家聞名,他的《胡適口述歷史》、《李宗仁回憶錄》、《顧維鈞回憶錄》、《梅蘭芳傳稿》、《史學與紅學》等著作廣受好評。但鮮有人知的是,唐德剛還是一位活躍的新詩詩人。有人估計,唐德剛生前大概“有詩三百首”,不過唐自己覺得,“沒那么多,但我想一百首上下大致是有的”。
所謂新詩,是指“五四”運動前后產(chǎn)生、有別于古典詩歌的、以白話為語言手段的詩歌體裁。提到新詩,不可略過胡適。胡適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的主將,堅決提倡白話文的是他,率先以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寫新詩的也是他。唐德剛和胡適是有些淵源的,雖不是胡適正式教過的學生,但也算是私淑弟子。上世紀50年代初,閑居紐約的胡適,常去哥倫比亞大學中文圖書館看書報,與在那里工作的唐德剛成為忘年之交。在一次閑談中唐德剛問胡適:“什么叫做新詩?”胡適答說,新詩就是“要用有韻味的語文,寫出你心里的意思,要避免陳詞濫調(diào),要不怕俗語俗字……”。
或許,唐德剛對新詩的熱愛多少源自胡適的點撥。而1954年,由唐德剛等幾個中國留學生在紐約自發(fā)組織的專寫新詩的小社團 “白馬文藝社”,也算是對“恩師”的某種回報。
在中國知識分子“戰(zhàn)后”于紐約成立的文藝團體中,最早的是林語堂于1951年創(chuàng)立的“天風社”,由其二女兒太乙主編《天風月刊》。唐德剛和太乙是哥倫比亞大學同學和好朋友,千字5美金的稿酬吸引著他和其他“多產(chǎn)作家”踴躍嘗試新詩、小說、散文、傳記和隨筆等多種體裁。
可惜,林語堂因應聘新加坡南洋大學校長之職,全家離開紐約,“天風社”被迫結(jié)束。唐德剛索性牽頭組織了“白馬文藝社”,約幾個住在紐約愛好文藝的人周末相聚,談文說藝。
“白馬文藝社”中,“白馬”取玄奘白馬印度取經(jīng)之意,特加上“文藝”二字,為防在當時復雜的政治社會環(huán)境中被人誤會作別的理解?!鞍遵R社”沒有會章、口號和入社資格,存在的年月也不過四五年,卻是“五四”運動以來中國白話新詩發(fā)展史上獨特的一筆,它也長久地留在了當年那些白馬社友的心底。
唐德剛在其回憶胡適的文章中,就多次把“白馬社”寫了進去——“它是個不聲不響的朋友們之間的純友誼小組織。它沒有20年代‘創(chuàng)造社’、‘文學研究會’,乃至后來‘新月派’、‘語絲派’那種挺胸膛、拍脯子十分自負的習氣。它也沒有30年代‘左聯(lián)’那種‘怨誹而亂’的滿肚皮不平之氣。它只是個恬淡無欲的業(yè)余組織。它和它前輩那些文藝組織的不同之點是前者是職業(yè)性的,后者是非職業(yè)性的。職業(yè)性的就有欲,非職業(yè)性的就無欲。在美學上,無欲的形象比有欲的形象就要美得多了?!?/p>
“白馬社”成立后,胡適對其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如唐德剛所說,胡適關(guān)注和喜歡“白馬社”,毫無名利可圖,只是性情和興趣使然?!昂壬矚g讀新詩、談新詩和批評新詩。而白馬同仁竟是一字號的新詩起家?!薄傲窒壬ズ?,胡先生就變成了我們唯一的前輩和導師?!?/p>
據(jù)唐德剛后來回憶,當年“白馬社”成員中,最得胡適贊許的要算入社時僅二十出頭的女詩人心笛(浦麗琳)。30年代初,心笛生于北京清華園,在南京和臺灣上中學,1950年赴美讀大學,先在新英格蘭,1954年轉(zhuǎn)往紐約。大學期間,心笛就用此筆名,向《少年中國晨報》(舊金山版)投稿。心笛的詩在報上刊出后,恰好被胡適讀到,胡適曾通過報社給心笛轉(zhuǎn)來一封鼓勵她的英文信。報社編者轉(zhuǎn)信時,建議心笛寫信向胡適致謝并“拜胡先生為老師”。心笛接信后既感激又不安,覺得自己微不足道,沒有資格去“打擾”先生,幾次提筆,又數(shù)度放下,那封“致謝兼拜師”的信最終沒有寫成和發(fā)出。此后多年間,心笛與胡適在不同場合都有過幾次短暫見面,她每次都得到親切鼓勵:“你寫得很好,要多寫寫,該多寫寫”,“把你的稿子整理整理,拿來給我看看,可以出一個集子”。
在“白馬社”還未成立時,胡適有天拿出《少年中國晨報》上刊登的心笛的小詩讓唐德剛讀。那時唐并不認識心笛,倒很喜歡詩人心里的意思。他覺得詩中,“有愛、有恨,想家,也憂國,有微笑,有暗泣,充滿著矛盾、充滿著情思,一股腦傾斜在那些小詩中,寫得恬淡新奇,把新詩老祖宗胡適讀得笑瞇瞇?!碧频聞偤髞磉€曾把這段故事寫進為心笛詩集《貝殼》(臺灣時報文化出版公司,1980年出版)所作的長篇詩序中。
心笛入“白馬社”,大概與胡適早前對她詩歌的欣賞和推薦有關(guān)。多年以來,心笛不僅對胡適的恩澤深記于心,同時也對唐德剛頗為敬重。2009年末唐德剛辭世,心笛撰文感慨:“斯人已逝,一切皆成絕響,好在書在文在。唐教授對我的新詩鼓勵極大,他是我詩路上的知音與貴人?!?/p>
作為“白馬生活”的親歷者,如今年近80的心笛,其心底對往事的美好記憶,幾乎成了今人了解“白馬社”僅存的一扇窗。近些年來,心笛也多次撰文,回憶當年那些詩友。
心笛記得,最早的白馬社友不過6人?!皟H有顧獻樑 、唐德剛、何靈琰、馬仰蘭、艾山(林振述)和我。” 而后來以《五四運動史》一書聞名中外的周策縱教授那時在波士頓的哈佛大學做研究,他聽到“白馬社”寫新詩的消息后,有時竟遠道搭火車來參加聚會,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又一匹白馬。心笛還記得,“‘白馬社’開始沒多久,波士頓的黃克孫領先帶女友參加了我們的小小聚會。耶魯大學的詩人黃伯飛不久也參加了‘白馬社’,后來與會的人多了,有蔡寶瑜、鹿橋、周文中、王方宇、陳其寬等人?!?/p>
每到周末,“白馬社”的成員們便乘車輾轉(zhuǎn)匯集到曼哈頓80街上一個朋友開的小店中。“幾把椅子圍坐,開始時連杯茶都沒的喝,厚著臉皮彼此朗誦各式各樣的新詩。”心笛常坐在屋角,靜靜地聽,看“他們”吵吵鬧鬧。那時的心笛把每周參加“白馬會”,看成和赴教堂禮拜沒有兩樣。“社友都是極有才華的人,雖然當時尚無名氣,卻都是有實質(zhì)的人士?!?/p>
1959年秋,心笛搬去新加坡的南洋大學,“白馬社”似也開始疏散起來。后來她自新加坡再度回到美國,忙于生活,只感覺“白馬社”歲月“一如隔世”,“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過去,是太久太遠的人與事了?!比欢?,“白馬社”的社友們卻沒有忘記這個“把詩寫得恬淡新奇”的小姑娘,那時心笛的父親浦薛鳳應邀在美國大學教書,在參加學術(shù)研究會議的場合,昔日“白馬社”的成員總向他問起心笛的消息。1977年冬,一份臺灣寄給父親的《傳記文學》雜志,被郵局轉(zhuǎn)到心笛家?!按蜷_封套,信手翻開,我的筆名與舊作兩首,映入眼中。竟是唐德剛教授寫的《新詩老祖宗與第三文藝中心》那篇文章。”
其實,在心笛心底除了對胡適、唐德剛感念至深,“白馬社”中的周策縱教授也被她視作難得的良師益友。兩人還曾合編過一本《白馬社新詩選——紐約樓客》,該書于2004年在臺灣出版,收錄了艾山、黃伯飛、周策縱、李經(jīng)(盧飛白)、唐德剛、心笛六位當年詩社成員的280余首新詩。
《紐約樓客》能夠最終出版,其間的波折與艱辛唯有當事人自知。其實,50年代中后期,時任白馬社長的顧獻樑曾應聘赴臺,和唐德剛商量,想在臺灣出版一本白馬同仁的新詩合集,于是唐交上自己的詩稿。不料此事后來流產(chǎn),詩稿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據(jù)心笛回憶,周策縱教授在1980年代也有意編撰一本《海外新詩鈔》。只因教學與研究極忙,出書之事被擱淺。一直到了1998年,當周策縱得知心笛任職的美國南加利福尼亞大學東亞圖書館中文藏書并不豐富、有待發(fā)展時,竟把他珍貴的中文書近萬冊,全部捐贈出來。周策縱、心笛,以及當時也遷居至南加州的黃伯飛教授,因這書緣在分別四十年后再次見面。再見到,心笛提議不如由她幫助周策縱整理完成“新詩詩集”。
出版社出版詩集,是無利可圖的。于是,心笛向南加大圖書館申請了一筆獎助研究金來貼補費用,黃伯飛教授也協(xié)助申請到另一筆獎助金。付印前,心笛覺得應在《紐約樓客》上印周策縱為編審以示尊敬,“但周教授不肯,一定要印為合編。”一生寫了不少好詩的周策縱,有生之年竟沒結(jié)集出版過一本詩集。《紐約樓客》中收入他詩作七十一首,是首次將他大量的新詩放在讀者前。然而,讓心笛覺得遺憾的是,“他的《海燕》一詩被印漏了下半首。而唐德剛教授的新詩,很多也都散失了?!?/p>
如今,年近80歲的心笛仍在南加州大學東亞圖書館任職。少有人知道她是詩人,更少有人知道她是當年“白馬社”碩果僅存的成員。校園里,她總和來往的師生親切打著招呼,言語親雅自然。有人說,心笛身上那種傳統(tǒng)詩人和文人氣質(zhì)多少源自當年“白馬社”的熏陶。
幾十年來,心笛一直默默寫詩,也陸續(xù)出了幾本詩集,雖流傳不廣,但心笛依然如故,慢慢地品,細細地思,靜靜地寫,從未停筆。在旁人看來,詩歌只是心笛的“業(yè)余”愛好,她作詩也不過是利用生活的縫隙或邊角——“在上下班的公路途中,有時車輛擠塞,行速慢或停停頓頓時,我往往會尋報紙,或抓起超級市場包菜物的紙口袋,七斜八歪地,把閃過心頭的感想,零星地涂寫下來?!?/p>
正是這種“自然而然”的寫作方式,即便“臟碟碗催人老”的廚房,在心笛筆下也可變成不尋常的詩歌園地:“一只成天炒菜煮飯焦了底的鍋,一架吸塵器、鍋中翻滾的餃子、屋角的冰箱以及爐灶旁的廚婦,都可牽手時光、負擔、單調(diào)或感嘆等,徑自邁步走進詩鄉(xiāng)?!逼鋵崳牡堰@種“由心而發(fā)”的“業(yè)余”寫作,倒是和“白馬社”的“純友誼、非職業(yè)”一脈貫通——“業(yè)余”自然也“無欲”,故而能長久和延續(xù)。
多少年來,人們撰寫海外華文文學史時,多將“白馬社”漏掉,對其一無所知或忽視。于是有人感慨,好在心笛一直在寫,從她的詩中,我們才有幸了解“白馬社”所追求的“詩歌純凈的美感”,一如胡適所言——“用有韻味的語文,寫心里的意思”。而這種追求,或可看作是“五四”精神在海外的紹續(xù),亦是海外學子家國情懷的寄托。
冰心早年就曾評價過心笛詩歌中的家國情懷:“她用祖國的文字,像潺潺的流水般自由暢快地寫出她心里的生活中的忙迫和因懷鄉(xiāng)和寂寞而引起的淡淡的哀愁。她的《移植》中末一節(jié)就說:啊中國的幽蘭/只放香在中國古老的土地/祖?zhèn)鞯陌凉呛蜌赓|(zhì)/使你永感移植的苦凄?!?/p>
冰心是心笛父親的老朋友,抗戰(zhàn)勝利后在南京見過“這聰明俊俏的小姑娘”。相別三十多年后,1983年心笛隨美國的訪問團回國,特意拜訪了冰心。1984年,心笛再次回國,專門在冰心家做客,她們朝夕相處了三個星期。1991年心笛的詩集《摺夢》在香港出版,冰心還曾為其撰寫序言。
時光荏苒,近些年,眼見當年“白馬社”的詩友周策縱、黃伯飛、唐德剛等人紛紛離世,哀傷的心笛也唯有以他們共同熱愛的新詩表達對故人、對友情的深思追念:一個個/就這么不見了/像秋冬的落葉/冷霧里/回歸大地//寒寒暑暑/匆匆忙忙/綠綠黃黃/跌跌落落/冷霧季節(jié)里/悄悄消失//曾點亮火光/唱動人的歌/高聲笑過哭過/終空寂凋零/一個又一個/像秋冬的落葉/回歸大地/沒說再見……
還好,有默默寫詩的心笛。在當年的白馬一匹匹飛天而去后,“悠長的笛聲”還可為中國新詩歷史上被忽略的那片空白做一點交待,也正因此,才不至使其淹沒于歷史的塵埃。
責編 羅嶼 LuoYu7788@126.com